九月二十八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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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来得及迎接,秋天就已经在这里了。

五点一刻出了门,一是撵侧卫的路一块偷吃麦当劳去,二是天气暖和,让LEO晒晒太阳,多点维生素D。我在玻璃门里坐着啃鸡腿包的时候,那家伙就蹲在门外的大树下等着,下午的太阳从身后放射出来,把它照成一幅专注的剪影。

侧卫去上进修课,告过别,我跟LEO沿着十六街往回走,一过Markham Rd.,路边有一棵果实累累的核桃树,青色的果子落了一地,还剩了一树。我让LEO看着,捡地下的果子掷打树上的果子,前两枚都歪了,第三枚正中靶心,树上噼里啪啦掉下一串,带点刺激的苦香味满手都是。接着再来,第四次也打中,又掉了一地到处滚,LEO忍不住“汪”地一声叫个好。

往前是一座老人院。无力再照顾自己的老人搬到这里静静地渡过最后的日子。路过无数次,唯今天得闲,领着LEO由边上小径兜进去看看究竟。首先见一楼的起居室里,摆放着舒适的家具。茶几是木的,沙发是布的,墙上挂画,瓶中插花,一切都尽力布置成家的样子,让他们忘记自己再也不能回家。两位八九十岁的白人老太爷坐沙发上说着话,太阳透过落地的大窗,照得满室温暖,两个人都淡淡的,有一句,没一句。

再走,是一楼的若干寝室,大部分都拉着窗帘,只一两间敞开着。一间里面有位白头发的老太太,大概午睡才起来,头发还未梳起,蓬乱着,背对着窗户在整理床铺,动作很慢,象静止的画。就在她的隔壁,是布置得尤为精致的一间。家具用品都是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刻花精致,颜色鲜艳,还有着岁月热闹过的喜庆的痕迹。一切都象是在安慰自己。这间的主人不在屋里,周末的时光,很多老人都被子女接了出去渡周末,或者结伴出去逛逛,沾沾烟火气。人老到最后, 路就兜回去了,还象幼儿园的时候一样,一个个趴在围栏边,巴巴等着家里人接自己回家去。养儿育女,末了就剩下这点盼头。

朝西的最后一间,窗帘也高卷着,一个光头穿睡衣的男人独自坐在窗口,因为离得近,一抬头彼此都吓了一跳。我只注意到他年纪不很大,看面孔约摸四十多岁,但人极瘦而苍白,坐的也象是一把轮椅……应该是绝症患者,家里无人照顾,送到这里等待临终。我忙朝他微笑点点头,他轻轻回了礼,脸上却没有笑容。我再不好意思继续这样的“观光”,连忙从后面停车场侧门退了出去。

出来又看了一眼那棵核桃树,开花结果,果熟蒂落,落地归根,一切都是自然。生命哀乐,我们的本分原只是顺从。

隔壁是本地“古迹”Heritage Corners,是一处建筑与历史的“养老院”,一两百年前,开辟鸿蒙的马村遗留下的不多的几处痕迹之一,仍被保留在这里。有点象中国的两进大院,前后两个相连的circle,在阳光下寂寥无人,秋天已至,依然花红草绿。屋前屋后的枫叶正在转变颜色,同一棵树上,嫣红橘黄和翠绿参差地交织在一起,仰头衬着蓝莹莹的天来看,果然比春花更艳。LEO是狗,不能仰头,我望着天,他只能望我,我低头跟他说话,他就吐出长长的粉红舌头微笑答应着。他说他也喜欢秋天。

一栋一栋古老的屋子看过来,两百年前的门诺教家族,一百五十年前的英格兰商人,一百年前的爱尔兰工匠,以及上世纪前半叶的本市博物馆馆长之家……来得最早,是1794年从德国辗转宾夕法利亚州再到此地落户的Fierheller 家族;而住得最长,却是苏格兰移民来的Calvert一家。在那幢红砖白檐的小楼里,这家几代人相依为命生活了超过一百年,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转手他人。

我站在房前的草地上,打量着门柱和窗沿上的斑驳,想象二十年前离开时的那家人,如何在装载好行李后,最后一眼回望故园祖屋……可曾有包一包花园里的泥土,可曾有带走檐下风铃的叮咚?……新刷过油漆的白色栅栏里,过了季节的向日葵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头,芍菊和紫云英却正是好时候,从栏杆缝隙里纷纷探出头来,呼吸篱笆外的自由。

流金岁月,人去楼空,四季依然转动,时间义无返顾地前行。有一种美,蕴含其中。

整个corner里,唯一见到的居民,是两环相连处的白屋房檐下,一家三代,象是父亲,女儿和外孙女坐在藤椅上喝茶。这大概是一次周末的探访,房前房后感恩节的稻草人和南瓜已经布置好,小女孩贪凉,一条光溜溜的白腿搭在扶手外摇晃,在外公和母亲的家常话中显得心不在焉,神思浮荡。见了我们过来,忙收回腿,端正了坐相,一家人朝我点头示意,不错,还是一百年前有教养的人家。

“院子”的东边有一座隆起的土丘,青草如毯,刚剪过,草渣覆在面上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有棉花的松软。跟LEO比赛,一口气跑上坡顶,故意放慢了脚步,让给老狗赢了半身距离。山坡上,阳光尚好,我们挨着坐下来俯瞰整个村落,想象中时光倒流,房前屋后慢慢又热闹了起来:穿着维多利亚长裙的女人,握着烟斗的男人,还有疯跑着的小孩和狗,从家家户户的门里走出来,寒暄着,忙碌着,经营他们新来至此,充满希望的生活。

直到彩霞染尽天空,才站起身,露水早从泥土里返浸出来,沿着青草濡湿了我的裤子。往旁边一看,才发现那间老人院就在草坡的另一边。“你看,世上哪有不老之物,无论是人,是房子,是城市,还是历史,总归是要辞旧,方能迎新的。”我低头跟LEO正说,他后领子毛突然一竖,追着一只路过的松鼠,一溜烟跑下了山坡。

往回家的路上,又一次经过了几年前的旧居,车库门的油漆被屋主人换成了簇新的蓝色,门前的木槿花却失了修剪,显得枝叶零乱。隔壁的房子正在挂牌出售,我还记得那家姓王,也是中国人。我想起楼里那巴西樱桃木的地板,新铺时光滑如水,有红酒般的华丽,是我最喜欢的一样,可惜后来带不走。买房的这家有个小孩,不晓得爱不爱惜。

生活总要继续。再往前两条街,一转弯就望见了自家的小楼,天色已黯,我和LEO都加快了步子,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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