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28)
卷二:圣山(续)
没有过多久,所有想象中佑护的灵光,和那些飘移不定日益远离逝去的神秘暗影, 连同短暂的平静安宁,全由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粉碎。
消息先来自老沐,但有点闪烁其词。从贫母峰回来后,我第一次腾出空去看望他,正赶上宋教主办好了去印度的签证要动身,拉他去找朴先生,只寒暄了几句。临走他们叮咛,有流言在传布,说是当地官方要对付仙娲掌深山里散居的人。他们说毕,就用那样一种眼光打量着我,仿佛要对付的只是我这类人。应该说他们出于好心,但当时我感觉极不舒服。
凝望着山谷里翻滚的云团,站在彼此分手的路口,直等他们远去的背影完全消失,我才回过神来。贫母峰顶上还曾暗暗赞许,仙娲掌的神仙胜境不受外界的烦扰,如今看来纯属痴人梦呓。现实生活就是这般无情,人世间哪会有世外桃源?看来,曾见识过的那股专横野蛮的势力,并不消停,即将从我逃离的那个世界恣意扩张过来,粗暴地侵入和危及目前与世无争的安逸。它又要按照错误构想的程式,僣妄地替大自然,替丛林莽野的每一个角落,安排所谓的秩序。
这时我才发觉,肃杀的秋末,深山里的氛围如同初冬。山风挟带着枯死的落叶漫天飞舞,萎败的野草憔悴焦黄,山涧流水也接近枯瘠,在乱石间退化为一小潭一小潭死水……
我没立即转告蔡妮,想等这消息变得确切无疑后再说。接下来连续几天,浓雾塞满山谷,中午时分才勉强散去。有的日子黑雾甚至整天不散,第二天就变成雪霰,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举目望去漫山遍野都灰蒙蒙的。寒风与冻云,一会儿平息,一会儿激荡,背后却似有令人不安的暗流在潜行,凶险地窥探着我们简陋的小木屋,深夜里还随着阵风拍打着木屋的门。
这一天,我们俩围着中间地炉的炭火,搓着玉米粒。小木屋的四壁,仍有丝丝寒意逼进来。猛不防闯进来的冷风,把炭屑、火星和烟灰卷起,落得屋里满地都是。忽然有人敲门,蔡妮迎出去,只听叫了声“何姐”,传言就通过这个久闻其名的女人,落实为确定的信息。
原来当地政府和林业管理局做出了决定,要对仙娲掌山里山外居民进行普查和登记,尤其清理山中无业游民,不准许随便开荒、狩猎、造屋等破坏森林的行为,限期检查,限期整顿。告示已经白纸黑字,张贴在了进山的大路口。何姐在稍微冷僻的地方,趁四周无人,偷着撕下一份,带了过来。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估测着她在这一轮即将来到的事件里会发挥的作用。她也在打量我,目光好奇而躲闪不定。
“你好,郎先生,”蔡妮有时叫我“老狼”,因此对外我自称姓“郎”。她肯定从蔡妮那里知道的。
我单刀直入:“你是什么打算?”
“先避避风头,找个地方躲躲。唉,我们这种人,到哪里都挺不起腰杆。继续留在这里,保不定就有麻烦。我一个人好办,你们两个人,就得商量下,对不?”
“不错,得商量商量,”
蔡妮留她吃了顿比较像样的午饭,还叫她带走了几个红薯。她从里到外参观了营建不久的小木屋,赞叹着,又摇头叹息。临走,别有深意地扫视了我一眼。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蔡妮根本没预料到,明显是个打击,但她强打精神招待着。送走客人,她就踡缩在我怀里,不言不语好半天。我都后悔早先不给她透点风了。整整两天我们俩谁都没提这事,到第三天,她终于开了口:“你走吧!”
理智地看,只有这样一个选择:像我这样命案在身的人,只要官府找上门来,就潜藏着风险,而且还会牵连蔡妮,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可在感情上,要做出这样的决断,又是多么难!我一直等着她自己下决心,不想有一丁点儿的匆忙和草率,就是避免给她造成隐痛与伤害。
愁云密布在小小木屋里。不止一次,蔡妮的眼泪无缘无故地就朴簌簌滚落下来。尽管她口头上反复强调,早就做好了我迟早要离开的思想准备,但这一刻来得太早太突然,何况并非出于我们的自愿。行程已经定好,绝对不能过分拖延。一方面,惨淡面对越来越近的那一天;另方面,又欢爱缱绻不断。这不单由于难舍难分,更由于我决心满足蔡妮的心愿——就是走,也要给她留下子息……
分手的时刻终于到来。头天大风大雪肆虐了一天一夜,我们相拥在薄薄的被衾里,几乎通宵不眠。早晨醒来推开门窗,户外山路都白了,但层层积雪依然没有压住丛山峻岭这儿那儿的苍翠。蔡妮担心路不好走,让隔天再动身,我婉言拒绝了,因为我明白,一旦挽留成,很可能就走不掉了。我不要她送,她也害怕送走我后一个人归来路上的孤寂。就这样,我推开木屋的板门,独自踏进了漫山遍野的凛冽中。
别了,仙娲掌!你缥渺、幽深而迷人的神秘胜景,容留我栖身休养,不单治愈了病体,也滋润了头脑和心怀。你片片绿叶远胜于我翻阅过的张张书页,阵阵清风荡涤尽由电波播撒与泛滥空中的人造信息。即便是雾霾雨雹,溽暑酷寒,也是对毅力和意志的磨砺。你玄妙的传奇,更通过惊险的经历,引领我窥见了远古的不解之谜。你不是我的终极地,却是我必由的中间站。也算沐浴和分享了你的灵光,在你神奇的膜拜地由失语恢复了话语能力。尽管眼前可能遭遇一场不大不小的劫难,但我相信,渺小的人类根本动摇不了你亿万年奠定的根脉……
别了,蔡妮宝贝!我清楚,你柔弱而惨遭过不幸的身躯,其实有一个坚强的灵魂在,你涟涟泪水的背后有伟大的母性主宰,所以你天真而痴迷的梦想,无论如何也会成真的。别再重复感谢的话,如果要讲第二次生命,我们只是互相给予,你从昏迷的山林里将一个似狼非人的动物救起,才是以后所有故事的源起。由此因,才导致一段缘,至于有多少份,冥冥中让女娲仙子定夺。以后也许相见,也许永不相见,可你我已经成为彼此的一部分。镂心蚀骨的情,就如定点在贫母峰的晨照,历经世纪劫难不变不移……
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我随着积雪的融化,在泥泞里往山下走去。再三叮嘱自己要旷达要看开,身后无非是人生的又一驿站,前边还有未知的种种艰险,但依然抑不住热泪奔涌,拂拭掉,又流出来。不知道悲从何来,只伤感美好的东西永远够不到,也留不住。它就在指尖,甚至就在掌握中,但刹那间就如肥皂泡碎灭,消逝得无踪无影。你不懂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甚至都不是你的错,就如此残忍,毫不吝惜。你想决绝,你想断念,索性沉沦和溃烂在污泥里,可它又会像魔幻的星座重新升起,叫你怦然心动,再次堕入轮回,命定挣扎在攀升与跌落间……
就这样,我重新开始了逃亡的生涯,从山野林莽回到了虎视眈眈地早就布下罗网的人间。没有星月的子夜,山脚尽头的纵深处,我见到了幢幢宅院里明灭的灯影,黑与白交织。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