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12)
卷二:圣山(续)
与世无争的日子就像悬崖上渗流的泉水,无声无息地悄悄流逝,大山里开始进入溽暑。蔡妮的树皮汤和中草药看来相当管用,忽冷忽热的打摆子基本离我而去,风湿炎症也大有好转。这也同我有意在夏日炎炎下暴晒,蒸出浑身臭汗的做法有关。手脚运动起来轻松了不少,天气阴凉的日子,我会在窝棚前后的小树林转悠转悠,捡拾些干枝桠和干地衣,把自己的小窝弄得舒服些,也找点野果子充腹,相信爬山进森林的日子不会远了。
慢慢地有所了解,像蔡妮这样,因生活发生重大变故而避进这座传奇性的大山里来的,不是个别的,还有其他一些人,数量多少不好估计。这些人身分各各不同,经历遭遇彼此有异,感受想法也有出入,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都想远离那个让他们遭受挫折和不幸的尘世。由于这一点,他们虽各自居住在大山的一角,相互间仍有不同程度的联系。有时下山去市集采办必需的生活用品,往往结伴而行,遇到重大事情也会互相通气和帮忙。关于他们,仅是听蔡妮提起,我根本没兴致同他们接触。
看起来,深山谷里虽非外界物欲横流的繁华尘世,但也算不上断绝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只能认为,这是个介于二者的过渡地带,加深了这是我回归人生的中间站的概念。不管被别人把我当成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忍辱负重,等待身体完全康复的那一时刻。
今天,云晴气朗,不像平日闷热,山风伴送着阵阵凉爽,时时飘来新生绿叶和陈腐落叶混杂而成的清香。几天来,身体状况一直不错,看样子时机到了,可以往远的去处蹓跶蹓跶,一测试下腿脚,二也算拉拉体力。
于是我从后山进了林子,随着山坡不断升高,时而四肢伏地奔跑,时而双腿直立步行,越走越深入。这一带是阔叶树与针叶树共生的混交林,构成了高下有序的浓荫,习习凉风在其中穿梭,间或还有不知名的小鸟的啾鸣。跨过野草较为稀少的空地,林子那头,有个巨石嶙峋的平台,点缀着红红白白的野花和青青杂草。攀登上平台,放眼望去,阵阵松涛在对面的群峰上涌动,脚下山涧从乱石堆里急泻而下,似乎都在欢迎我的到来。
久违了,旷野的山林!局促在小小窝棚,许久没投入森林的怀抱,这时重新呼吸到那种自由不羁的气息,不由得热泪盈眶。林莽呵林莽,我知道,你在发出无声的召唤,可我茫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信步向前,意外地发现了野兔的踪迹。要是能自己天天捉到野兔,就不愁没肉吃了,所以我不觉一喜。不过想逮住山里的野兽,先得弄清它们平时出没的小径,那是第一步。然后通常的办法是下套子,做成带活扣的圈套,放置在小径上,一头固定,或系在树干上,或系在灌木条。那和圈套的大小一样,要看套的是野猪,还是野兔而定。等野兽再次经过时,就会钻进圈套,套住了脖颈,越挣扎,活扣收得越紧,像野兔那样大小的,一会就断气了,人们蹓山、解套,捡拾回去就是。野兔和人一样,喜欢走老路、走熟路,同时也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行踪,不仅狡兔三窟,连它出入路线也是故弄曲折,需要辨认清楚,否则下的套子就成废套了。回忆起在我祖母老家,是用伐木场捆绑圆木的钢索破开,取单根的钢丝做套子的,不知这里用什么材料。不过对我来说,一旦身体完全恢复,完全不必那样啰嗦,直接伺机扑杀就是。等我叨着野兔回去时,蔡妮肯定会惊愕得合不上嘴。
基本弄清了野兔出没的小径,准备转身回去,却找不到走过来的那条林中小道了。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翻越过两个小山头,来到了几条山岭汇聚的一处谷地,路程不短。只得大致确认了一下方位,穿山越林直接往回赶。可重新翻过两个山头后,出现在眼前的并非熟悉的景致。显然迷了路,但这对我不算问题,腿脚四肢也没出什么症状,只是稍许有点累。
回到山口,寻思在哪里转错了方向,好折回去,却从背后瞥见山坡下有个石屋。好奇心驱使下,并没多想就直奔那里。或许是被豢养的日子久了,我已习惯见到人烟就匍匐行走。到了石室跟前,门虚掩着,探头进去,室内也不见人影。正想离开,石室后转出一个人,边走边系着裤子,估计上厕所方便回来。他应该就是主人,须发业已灰白,估摸有五十多岁,但身材魁梧,一身破衣烂衫遮掩不住气宇的轩昂。发现了我,先吃了一惊,见我并无攻击之意,随即放声笑了。
“噢嗬嗬,哪来这么大一条狗?说你长得像藏獒吗,没有那么浓重的鬃毛;说你长得像皮皮狗吗,头颅脸相又显得不似。从哪里来呀?朋友!进去待会儿吧,老夫正寂寞着呢——这大山里头,连个说话的活物都见不到!……”
他嗓音洪亮,不过有点扎耳,似乎带点女腔。跟着他进了门,屋里看样子更像简陋的画室。陈旧的画架上,是一大幅裸女的炭黑素描像,没有头部,只呈现胴体,诱人的曲线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不觉在那上面多逗留了一会。四下里案头、桌上、地面,散乱地堆放着画稿和字纸。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水墨人像,是个古装女子,立身在云霓之上,有点飘飘欲仙的样子,但那女的脸容却似曾相识。墙正中还有幅对联,墨迹很新鲜,上联是“浮华奢丽辞尔去”,下联头上没粘住,第一个字被塌落的纸角挡住了,只看见“月清风知我心”六个字。再看落款,不由大吃一惊,原来他就是前两年媒体与网络都报导过的遭遇灭门之灾的大画家沐士夔,当年我还关注过这个案件。但他不是遇害了吗?怎么还活着?
“啊?你没尾巴!”倒是他先大惊小怪起来,接着是一阵苦笑,“看来我俩同病相怜了!是哪个虐狗的下的毒手?看看我,”他扬起了右手,这大热天里,他还戴着只厚厚的蓝布手套,但瘪瘪的,里头空空如也,“他们砍掉了我的右手——可我命大,挡不住我继续作画,”说时,一脸的骄傲自得。那么现在这屋里的书画,都是他左手的产物了。
他取出几块廉价的饼干招待我。我伸出舌头,表示渴了,他转身又端来一盆水,然后就絮絮叨叨倾诉开了。原来他得罪了黑社会。医院好不容易把他救活后,他担心以后黑社会仍不依不饶,让警方公开宣布他抢救无效也丧命了。出事前,他随便涂上几笔,写几个字,都能挣到上万的钱,求画求字之人络绎不断,生活极其富足不在话下,更别提名声和荣誉光环下的其他享受,但内心总隐隐地有一丝焦躁不安,似乎欠缺什么。如今,躲进深山无人识,也不再有人为书画买卖的事找他,只凭着兴致作画,心里这才变得踏实安定。
“唯一的骚动就是创作的欲望,”他咧嘴笑了,似在嘲笑自己,“想画一幅女娲像,但总不满意。这不,你瞧瞧那个吧,”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指点落在墙上的古装女子上,原来画的是女娲仙子,又回到那张裸女素描。我想知道他是如何开罪黑社会的,于是提出了问题——当然仍旧是几声吠叫。他豪放地哈哈大笑。
“女人呀,兄弟!财、色二字,谁躲得过?我不稀罕财,挥笔就来钱,可漂亮女人,我喜欢!搞艺术的,欣赏美。这世上最美的是什么?只有女人,年轻的女人!最后,我喜欢的女模特,竟然是黑社会老大的马子。我并不知情,但人家上门寻仇来了,结果就惨了……”
他眼神浑浊呆滞了,似乎刹那间又重新见到了当时的惨烈场景。我还记得报导,他的老婆、独生子、保姆和一个经纪人或亲戚,也许是当经纪人的亲戚,全被砍死在场。但最后定了个流窜作案,案子没破,挂了起来。他挨砍而未死,究竟是杀手的疏忽呢,还是有意留个活口,叫他继续活受罪?就不敢乱加猜测了。
他友善地抚摸着我的脖颈。看得出,有些话压在他心头好久了,总算找到机会,一吐为快又不会招惹任何麻烦。“难得你怎么通人性!但你能懂得人间那些纠葛吗?男欢女爱,虚情假意……呵呵!不过这次动了真心了,都准备离婚和结婚了,”他左手指着那幅对联,“你看,‘寒月清风知我心’,就是她,寒月,她的名字叫寒月……”
我刚才以为,那被遮掉的字是“明”呢。原来对联里嵌着人名,倒是挺巧妙的。那么,“清风”是和他真心相知的另一个女性吗?那又是谁?是妻子,是情人?或仍是女模特?
“镜花水月呵,镜花水月呵,”沐士夔感慨了又感慨,然后貌似洒脱地一挥手:
“看到没有,知我心者,还有清风。不是清风,是青凤,我的太太徐青凤。就她明白,我为什么胡搞。她痛苦,但理解我,原谅我。你知道这年头什么画好卖?仕女图。但不是唐宋以来的古装仕女,而是露大腿露胸脯的现代化仕女。这叫与时俱进,呵呵!可也并非单纯的裸体,那种裸体画美院学生一天就能塗几十张。你需要感情的投入,要爱你画的女人,那个女人才能在你笔下活着,你笔下的那个女人也才是活的。人家肯出大价钱,就是要买活的女人,风情万种,不是一堆裸露的肉。他们不一定懂这道理,但直觉上喜欢。知道毕加索吧,法国大画家?他有多少情人?他的情人个个在他画里活着,这就叫艺术。”
他停顿了一下,自嘲地打量着那只空空洞洞的蓝手套:“无聊吧,空虚吧,同一只狗讲起了艺术,”突然他专注地审视着我:“等等,我怎么觉得你不是畜牲,倒像是人?难道有谁对你施了魔法?……天哪,天哪,这世道!什么怪事都有!你要是人,就叫一声!‘汪汪’,叫一声!”
我不想理他。像这样,把自己的真相隐藏起来,也挺不错的。老沐失望地自个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突然又颓然坐倒,逐渐双眼浑浊,乃至老泪纵横,悲声嚎啕:
“青凤,青凤,你就这样走了呀!我还没来得及报恩报德呀!亏欠你的太多了,几辈子都还不清呀!你可一直宠着我,你说过的呀,我是你的大孩子,总也长不大的孩子,连离婚你都依了我,噢嗬嗬嗬嗬嗬嗬……怎么没叫我死,九泉下也好找你去呀……”
我越加感觉无趣,正踌躇着要离开,只听得“沐老师”一声叫,不是别人,蔡妮推门走了进来。她十分意外,既为老沐的失态,更为我的在场,大惊小怪起来:“怎么你在这里?你好啦?跑那么远啦?……什么时候离家的?我还没回去呢,”
老沐来不及擦干净眼泪鼻涕,就问:“噢,这是你的,你的……宠物?”
“什么宠物?怪物!”蔡妮介绍了有关我的故事。
“咦,你不觉得,其实不像条狗,更像是人吗?我在这里自言自语,似乎它都明白,”
“沐老师你别吓唬我——不过是挺有灵性的,”她也学着拍拍我脖颈,“好了,乖乖待一边。”然后她转向画家:“又为过去的事伤心啦?……”
老沐挥挥手:“不提了,不提了。对了,正好告诉你,这一幅,已经完成。女娲仙子的画像,还得麻烦你再跑几趟。大恩,我就不言谢了!”
听这话,蔡妮就是老沐如今的女模特。重新扫视了水墨女娲像一眼,是呀,怎么没想到,那似曾相识的面容正是蔡妮。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幅人体素描的动人曲线上,蔡妮也正在观赏这一幅画作,她有点羞赧,犹犹豫豫地问:“那是我吗?”画家没有作答,只是故弄玄虚地嘿嘿嘿嘿笑了几声。
沐老残宣称今天累了,估计是话说太多,又动了感情,我就直接跟蔡妮回来了。路上不断在琢磨那副藏着人名的对联。风流成性的大画家,难不成上联里的“浮华奢丽”也嵌着两个人名,“华”呵“丽”呵的,而不是通常泛泛的比喻?……还有,蔡妮是如何当上他又一个模特的?……真想不到,今天要是没迷路,她可能就在这个老残废面前脱个溜光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充塞脑袋。想起过几天她还会在那个屋里宽衣解带,心头腾地冒起一股无名火。说实在的,很想弄清楚蔡妮同沐老残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她绝不可能主动向我提起。回到窝棚,她像没事人似的,自顾忙她那点活。再一转念,也就释然了。就像我需要救治,她就收容下来当病人救治,画家需要个女模特,她也就给人家做模特。有可能她是想赎罪,自然有求必应。至于她和沐老残之间有没有另外一层关系,如同和他前任模特的那种,纯粹是她私事,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向我说明?想到这里,才感觉穿山越林确实消耗体力,双腿和上肢都沉重得像灌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