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纪实
七.高铁
第二天上午,内弟洪开车送我乘高铁回故乡。到了车站停车场,转了两圈,也找不到车位。离开车时间仅有十几分钟,我要洪让我在车站进口处下车,他继续去找车位。
我拖着两个箱子,从大厅通过自动扶梯到楼上。墙上显示屏所示,左右两入口都能到我要搭乘列车的月台。左边入口在大厅尽头,离我太远,于是我从右边入口进入。下到月台,才知要乘坐的列车在月台另一头。原来两列不同车次列车,竟然停在同一轨道。令人高兴的是:无论从哪入口进,总能找到要乘坐的列车。使人沮丧的是,如果跟我一样选错了入口,就必须从月台这头走到另一头。总而言之,走最短路线可能性是一半对一半。此种设计和安排,倒也简单、公平,童叟无欺。
我看看表,离开车只剩五分钟。不由得心急火燎,拖着箱子拼命往前奔跑。月台靠近列车处的地面铺着方瓷砖,颜色淡雅,整齐有致。行李箱轮子在上滚过,遇到接缝,要颠簸一下,发出轻轻响声。若与情侣漫步,声音低沉委宛,此起彼伏,格调倒也闲雅超逸。但如我狂奔急行,旅行箱轮子小,接缝成了速度障碍,声音高亢,杂乱无章。欲速则不达,令人心烦意乱。我赶到列车中部时,看手表,离开车仅有一分多钟,还得往前走六车厢。没办法,只得问就近男列车员,是否能让我先上。那小伙子通情达理,扫一眼我的行李,再抬头看看挂在横梁上的钟,没说二话,检查了车票和护照,让我上了车。
刚上车,手机响了,原来是洪。他已进了候车大厅。我告诉他,已在车上,一切顺利,请放心,再见。
车启动后,我开始把箱子一个接一个移到我所在车厢。高铁车厢内,人行道空间比箱子虽宽了两寸,拖着箱子穿过六个车厢却非常困难,更何况不少旅客的手放在扶手外或脚吊在椅子外面。我边走边喊“对不起,借光,借光”才得以慢慢地往前移动。和善之人,马上把手脚移开,让我通过。遇不良之辈,个个像乌眼鸡似的,露出一幅不交买路钱,不让通过的神情,我只得再次道歉。当为另一箱子跑第两趟时,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见我又来一次,恨不得一口水吞了我才行。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能笑脸相陪,打躬作揖,才得安全通过。终于平安坐到自己的位置,此时,我已心神疲惫,大汗淋淋。
我靠着椅背,回想车内许多人望着我汗流洽衣,依次拖着两个大箱子而过的神态,如同三十多年前城里人看到用扁担挑着两个又脏又大尼龙编织袋,挤火车农民兄弟的轻蔑,或正人君子对从广州回来贩卖服装,被人称为投机倒把分子的鄙视,一丝歉意,油然而生。我在心中说道:“嘿嘿,各位。本人行李太多,降低了这次高铁乘客的挡次,破坏大家旅行的雅致,也让各位眼睛受累,真是不好意思了。”随后,如同阿Q,夷然自若,伸长双腿合上眼,静静休息了十几分钟。
当车内扬声器传来了旋律轻快激昂、活泼跳跃的广东音乐《步步高》时,我慢慢睁开了双眼。列车安静平稳地向前急驰,车内前方电子屏幕显示每小时300公里时速。望着窗外,远处青山重峦叠嶂、云雾迷蒙,近处河水波光粼粼、万般旖旎,一座座红砖农家小楼、一块块碧绿梯田,瞬息即逝。我渐渐神清气爽,宠辱偕忘。原来祖祖辈辈,生生不息的这片土地也一样秀美,可惜只是,……。想到此,我不由得轻轻一声长叹:“唉……”
我的座位临人行道,来往行人,尽收眼底。经常过往的列车工作人员有两位,一个卖小吃,另一位打扫卫生。据网上报道,国内招收高铁列车员跟招收空姐一样严格,要求明眸皓齿、窈窕娉婷,特别年龄不得超过24岁。卖小吃的小姐,大概二十岁,高挑、冷艳。不知道自娘肚出来后她是否笑过,东西贵倒不说,旅客要买东西,好像找她施舍一般。不过这种小姐在国内多如牛毛,大家习以为常,倒是我这外人少见多怪了。打扫卫生列车员,年纪比其他列车员大了十几岁,脚蹬一双平底布鞋,脸上也没涂脂抹粉,神情谨慎,做事默默无闻。我知道,过去国内列车上打扫卫生的都不是列车工作人员,有很多是在车上推销商品小商贩承担的义工。至于高铁是否也让义工打扫卫生,我不得而知。这位打扫卫生女士,虽穿同样的列车员制服,我总觉得,和那些粉妆玉琢、尽态极妍的高铁小姐们好像不处于同一地位。
“对不起。”一句轻清柔美、吴侬软语式的普通话飘进我的右耳。我侧过头,原来是与我临座、靠窗的女士。她大概三十五岁左右,面孔白晰、一副温柔雅静、淑德善良的模样,见打扫卫生列车员从我们这排座位经过,她要越过我,将果皮扔到垃圾车里。
她扔完垃圾,对列车员道声谢,然后对我回眸一笑,再慢慢坐回自己的座位。
这两天,我回到日思夜想的故国,接触了不少人,麻木不仁、浮躁浅薄有之,冷若冰霜、骄横傲慢不乏其人,很少遇到几个彬彬有礼的。临座女子,言语举止,娴静文雅,不管对清洁工人,还是我这样两鬓苍苍的“刘姥姥”都礼遇有加,真是凤毛麟角,让人心怀好感。
“请问小姐,出门旅游吗?”我主动问她。
“不,我回家看父母。您呢?”她说。
“我也回老家。昨日真热,今天下了一阵雨,把空气过滤一遍,这窗外群山显得格外秀丽。”我说。
“您说得不错,外面确实很美,只是我平日来来去去,脑海中常有各种各样事情,也没有多注意外面,就难得有您今天这份感受了。”她有礼貌的附和道。
我在国内时,生活经历丰富,关于坐火车的甜酸苦辣,可以谈上一天一夜,绝无重复之言。出国二十年,所居之地华人朋友不多,有时在一起,难有闲工夫聊天。今天既遇善解人意,温文尔雅之听众,云胡不喜?寒暄之后,便把文革初期大串联时,我免费坐火车去见亿万人民心中红太阳的故事说了一遍。
那年冬天,天寒地冻,车厢内被红卫兵们挤得水泄不通。人行道和厕所里全是学生,连行李架上,座位下面都睡满了人,所有人既不能喝水又不能上厕所。没有资格当红卫兵的我也跟着几个要好同学挤在其中。我站在两节车箱交接处,冷风簌簌,空间有限,只能一只脚站着,另一只提着。好在人非树木,可以压缩,使劲把别人挤开几秒钟,两只脚便可轮流值班,坚持了一天一夜,终于跟其他学生象货物一样,被幸福地拖到了全国人民的心脏北京。几天后的早上三点,从西单步行到北京西郊机场,等待伟大领袖的接见。大家挤在一起,我个头矮,力气小,被大个子红卫兵挤开,只得站在队伍的后面。下午四点,伟大领袖的车队一溜烟飞驰而过,只见汽车后面飞尘滚滚,我连心中红太阳所乘坐的汽车是什么颜色都没弄清。
我讲得绘声绘色,女士也听得滋滋有味,她虽有悟性,但毕竟年青,难解其中微妙之处。若有一与我年纪相仿、生活阅历相似的老太婆当听众,则我鸣彼和,效果必会更佳。
故事讲完,我意犹未尽,吞一口水,准备再来一段动人心弦的。临座小姐说声“对不起”,便开始收拾行李,原来还有五分钟列车到站。我只得把要吐的话又吞了下来,心想:“这列车也开得太快了一点,实在扫人清兴,一时半刻,我又到哪儿再找一个优秀听众。”
小姐临走时跟我说:“今天的旅途非常愉快。谢谢您了,祝您一路顺风。”我也说了:“我也高兴见到你,祝你平安到家。”她等我说完,提着行李,姗姗向列车门口走去。
我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出站人群之中,突然想到,我仅知道这小姐在深圳工作,连她姓什么,做什么事也没打听,更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成家?如果她还没有结婚,那真太妙了。如今这世道,到哪儿找个这样温柔善良、秀外慧中的女士?我真是越来越糊涂,只顾享受久违的谈匠之瘾,把一个好机会随意抛弃,唉……。至少,我也应该找她要一个手机号码。当然最好把至今尚未成家内弟洪的基本情况跟她谈谈,看是否有可能 ……。
八.同学
作者注:此节已于去年十二月,以《既已回国,为何不参加同学会》为题在本网站晒过,不少读者已经看过,因此不再单独登出,借此机会向各位再次表示谢意。没有读过此文的诸位君子,若有兴趣,可点击下面的连接: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8712/201212/2097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