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满仓给儿子于秀才盖房打地基的那个晚上。尽管后来很多人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说真是凑巧了,要不然什么都不会发生,可是当时谁也没觉得有任何的先兆。当天下午,倒是出了点事儿,本来不大,就是满仓和伍叔驾着自家的马车去十几里地远的鞠家窑拉砖,回来的路上,也不知是拉得太多,还是路不好走,一个车轮陷进土坑里了,本来没什么大事,只要把砖头卸下来,把车子拖出来就好了,可是偏偏满仓看着车子猛地往左边一沉,压的大棕马一个趔趄,他心疼地急忙去抬车辕,也是下意识的,那么重的砖头,怎么能抬动呢。结果,大棕马受了惊,猛地一窜,又被车子拽了回来,一来一回,一蹄子踏在满仓的右脚面子上,而且,车子一晃悠,车轴断了,眼看着车轮歪了出来。
满仓疼得满头大汗,也不知是脚疼,还是心疼,总之是不能动了。伍叔连忙托了人回庄里送信,家里头一听就炸了锅一样,还幸亏老粮升压得住场面,叫人套了大青骡子,准备好了另一架马车,带了两个后生,又回身叫了小娟一起,前去处理了。临走之前,再三和当时的包工头双庆解释,请大家多包涵,晚上的酒席他不能陪了。双庆也是本庄的,因着在庄里辈份高,谁都称一声庆叔,所以本名到不大有人知道。庆叔带着一帮人,就像现在的民工头带着队民工,给人建房,砌墙什么的,也不偷工减料,在周围十里八乡口碑极好。听了老粮升的话,连连摆手,“您太客气,大事要紧,您先去看看人怎么样,家里不用担心。”
老粮升回头又叮嘱孙子千万好生陪酒,匠人忙活了一天了,不容易,晚上吃好,喝好,明儿还有得累呢。秀才头点的小鸡吃米一样。老粮升这才急急忙忙带人走了。却说于秀才,去新房的所在转了几圈,也帮不上什么忙,又回家转几圈,家里只剩奶奶四妞儿和雇来的两个婶子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灶台上忙活,他也插不上手,只好又转回来。好在这新房就建在老房子旁边,是买了原来邻居的几间茅草屋,推到了,要翻新。就这么来回溜达,那边都觉得他碍事儿,后来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就进了堂屋。堂屋里拼了两张大八仙桌,满满的烧好的鸡鸭鱼肉,等着匠人们回来就好上桌的。
也是和该出事儿,偏偏这于秀才盯住了桌上的两盘红烧鱼。也不知道是什么鱼,一尺半还长的鱼身子,鱼头和尾巴都稍微地探出盘子边儿了。秀才想着爷爷嘱咐了要好好招待匠人们,自己也觉得匠人们很辛苦,想着让他们吃得好点儿,于是就自作主张,叫来了外公和另一个帮工的小丫头,小名就叫春红的,要他们俩把这两盘的鱼刺都择出来,好让匠人们吃得舒服点儿。外公当时八九岁的年龄,春红大概大几岁,两人拿了筷子急急忙忙的抖露,春红大几岁,多了个心眼儿,拿了两个大苞谷叶儿,把鱼头偷偷的裹进去。外公看见了,也裹了鱼头藏在桌子底下,然后拣干净了鱼刺,往外扔的时候,还偷偷嘬了嘬鱼刺呢。到底是大鱼,即使去了骨头,还是满满一盘子鱼肉。接着外公就和春红掩了裹着鱼头的苞米叶儿悄悄儿地溜到外头墙根底下,旁边就是挖地基出来堆的土堆,两个人蹲在那里偷偷地吃鱼头。外公说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鱼头了,每一根骨头都舍不得吐出来,尤其是鱼脑子,鲜美无比啊。也不知是因为听了外公的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后来也特别爱吃鱼头。直到现在,我也觉得鱼身上最美味的部分是鱼头呢。
当时天已经黑了,泥瓦匠们收了工,说说笑笑的回到正房,洗了手,脱鞋上炕,排好了席位就等着开饭了。桌子上先上了四碟压桌脚的凉菜,分别是凉拌猪耳朵,油炸花生米,凉拌海蜇皮,和切成片的红烧牛肉。碟子里头码的满满的,一看就是真心要让大家吃好的,不象有的人家,请客就只摆几片肉片,看着好看,几筷子下去,就见了底儿。于秀才屈膝坐在下手儿陪客,面对着一圈匠人,也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只会不停的让酒,高粱酒斟的满满的,庆叔一发话,大家就一起喝起来,反正大家都知道,秀才和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驴,也不介意。
我们那里的风俗,无论什么宴席,但凡上点规格的,头道菜一定是鸡,俗话说“鸡打头”,最好,鸡头还要放在盘子沿儿上。然后就可以随意上菜了。四妞儿做的鸡满满一大海碗,春红端着小心翼翼的上了桌。匠人们一边吃,一边心里头暗暗高兴,到底是庄里的首富啊,别看满仓那么小气,这酒席还真不赖。众人心里一舒坦,酒就喝的格外顺道。三五道菜吃下去,酒也喝了好几盅了。这时候就见春红端着硕大的鱼盘子过来,刚一上桌,众人脸上“刷”地一下都变了颜色,然后齐刷刷地看向庆叔。庆叔脸色也是一沉,扫了秀才一眼,秀才还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倒酒,这边庆叔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然后抿了口高粱酒,举了筷子说了声吃鱼,众人这才继续下去,只是桌上的气氛变的诡异起来,秀才却还是什么也没发觉,因为不胜酒力,他只陪了两盅,就已经面红耳赤,觉得脑袋晕晕乎乎,那里还有什么精力去观察匠人们的脸色呢。
原来,当地的风俗,自己家吃鱼无所谓怎么做,但凡要请客,上桌的鱼,一定要有头有尾,而且上桌的鱼怎么摆放都大有学问。鱼头冲着几席,鱼肚朝着几席一定不能错了方向。时常有客人因为主人的鱼放的位置不对,认为是怠慢了他们,然后抄起筷子,搛了鱼眼睛吃完就摔筷子走人的,寓意就是你家人有眼无珠,不拿我当高客招待。这一边客人想着你不尊敬我,才摆错了鱼头。那一边主人就觉得你不给我面子,当着那么多人说我有眼无珠,太让我下不来台,就此打起来的大有人在。这样的结局往往是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也许这样的风俗很好笑,而且不一样的地方风俗就不一样。当年我刚结婚的时候,也红烧了一条鲤鱼,刚端上桌,我那老公就瞪圆了蓝眼睛,“这。。这。。。”“怎么了?这是红烧鲤鱼啊,你尝尝,很好吃的。”
“不行,它眼睛在看着我呢,我没法吃。这明明就是鱼的尸体,怎么能这样就上桌呢?”这美国老白不停的嘟囔,我就火了,“那去了头和尾巴就不是鱼的尸体了?还不是尸体的一部分?掩耳盗铃!”只是我英语实在有限,这掩耳盗铃还是用中文说的,一着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了。
“那不一样,吃的食物不能这样,有鱼刺我没法吃。”听着他还在不停的唠叨,我,“爱吃不吃,有本事,你连尸体的一部分也别吃,我才佩服你。”我那无肉不欢的老公委委屈屈看了我一眼,才说:“那过不了两天,你就看见我的尸体了。”可是后来,他用筷子比我还麻利,挑鱼刺比我还利索。当然了,这都是我培训的好。 :)
又跑题了,还是回到于家庄的酒席上。即使乡里人因为摆错了鱼头的位置打起来,到底是一盘有头有尾的鱼,总比一盘乱糟糟的鱼肉好啊。谁知道这鱼肉是他们家几顿吃剩下的凑起来的?本来众人酒就喝的不少了,这么一折腾,心里有了气,闷酒喝得就都有点高了。吃完了饭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有点摇晃了。当时外公正在饮牛,因为院子里头搭了临时的锅灶,所以大黄牛就拴在街门外头的拴马桩上。外公正蹲在拴马桩后头小心的扶着大木桶,木桶里有大半捅兑了半瓢玉米面的井水,大黄牛正“兹拉兹拉”的喝着,“呸”,不知是谁一口浓痰差点吐到外公头上。外公也不敢出声,怕惊了大黄牛,顶翻了水桶,那可是要挨骂的,倒是歪着头探出去,想看个究竟。
就见其中有一个匠人口齿不清的说了句:“太欺负人了,从来还没遇见这样不拿我们当人待的人家呢。”
“就是,庆叔,你说怎么办?”马上就有人随声附和。外公也不知道哪一个是庆叔,只看见其中一个点了点头,于是就有两个人蹲下来,打开了包工具的包袱,铁钎子,锤子拿出来,月光底下,就见两个人随手捡起快石头,蹲在土堆旁边,叮叮当当,几下就凿出匹活灵活现的小马。外公看得心痒难熬,急得想要了这小马,可是又不敢松手,捅里还有小半桶面汤,大黄牛还在慢腾腾“兹拉兹拉”地喝。等外公再探出头,就看见地上多了四辆马车,四匹活灵活现的小马架在车前头,别提多好了。外公当时就要窜出来讨一架,可是还没等他出来,就看有人一挥手,估计是庆叔,然后众人呼啦一下,拿起马车和小马朝刚砌好的地基走去。外公也顾不得了,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差点带倒了木桶,就看见他们分别在地基的四个角忙活了一阵,然后就收拾好工具,各自回家了。
等大黄牛喝完了玉米汤,外公急忙跑到新房的地基那里,四个角都转遍了,也没看见小马车藏在哪里,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去送桶了。
当时外公并不知道,他无意间发现的这件怪事儿,怎样改写了他东家一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