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榕著
丛书名:北京人艺经典文库
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9-09-01
西方一瞥
卢沟桥的炮火把我从恬静的梦境中惊醒,大伯父发电报召唤我们去天津租界地避难。我们只好依依不舍的向刚刚住了三年的古老北平告别了。
天津在动乱中霉菌丛生,一些奸商操纵粮食、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囤积居奇,很快地便成暴发户,过着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租界内灯红酒绿,呈现一种异常的繁华景象,诱人堕落的陷阱遍布四周。
“七.七事变 ”以后,民众抗日爱国的情绪很高。一天,有两个29军的残废军人流浪到我们家门前:一个断了一条腿,另一个两条腿都没有了。他们顿时引起邻里的关注,家家都争着给他们送饭送钱,他俩在门洞下住了几天,后来便不知去向了。
一次,我正在电影院看电影,休息亮灯前的一霎那,从楼上撒下一片油印的抗日传单来。休息后不久,便有人从楼上扔下来一枚炸弹,火光闪过,烟雾弥漫。人们匆匆向外逃散。这一天,城里同时有两家影院被炸,后来听说这两所影院都是汉奸开办的。
我大哥一度参加了一个地下抗日组织,有时还带了把手枪回家来,母亲见了怕得要命,很替他担忧。大哥说,他确实曾经参与过监视汉奸的行动。
我们搬回天津的第二年,天津发了次大水,低洼处,积水有一人多深。大水个把月都不退,上趟街都得乘木船才行,水面上漂着人和猫狗的浮尸,无人清理。正赶上夏季,臭气熏天,有钱人躲在高楼上,许多穷人的低矮房屋不是没顶就是被泡塌了。著名昆曲演员郝振基、陶显庭就是在那场水灾中丧了生。郝振基,人称“活猴”,曾和杨小楼齐名;陶显庭的“弹词”已成为绝唱。
大水退净后,我走到法租界。看见一家高墙被水泡塌了一角,露出汽车房里一辆老式的汽车,顶上积满尘土,轮胎都已泡烂,像是多年没开过了。院内有座红砖高楼,阳台上常站着一个白胡子老者,指着楼下破口大骂不止…….以后,我见到报上一篇题名《丁香花开的时候》的小说,才得知讲的就是这个老人。他年轻时期爱上家里的一个丫环,花钱送她去日本留学,不料伊人有了文化后便摆脱他走掉了,老人因此被气疯。因着家里有钱,佣人们守护他度过残年,疯病却一直没能医好……这件事对我后来演出话剧《雷雨》颇有启发。
当时,类似《雷雨》中那样的人物在天津是不难见到的。就在我们家马路对面上有一座大宅院,住着清朝某大员的后代。宅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妇,下边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早就娶妻生子。老三是个病秧子,患有严重的肺病。二老非要为三少爷娶亲“冲喜”,托人说媒娶进一个青年女子。不料,老三婚后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留下的寡妻不许再嫁。我们偶尔见她苍白而消瘦,穿着色调灰暗的旗袍,全然不见年轻媳妇的灵活和生气。正巧,她在二楼的房间正对着我大哥屋里的窗户。夏日的一个黄昏,我在大哥房里,一时间天昏地暗,暴雨骤降、电闪雷鸣。对面没有灯光的那扇窗被突然打开,那家三少爷的寡妇赤裸着上体,向窗外伸出双臂,一任瓢泼大雨淋湿和冲刷…….雷鸣闪电中,不时闪耀出她苍白的身影,仿佛一座落寞的雕塑……
租界内常常放映美国电影,当时正值好莱坞的极盛时代,拍摄出很多文艺大片。像《钟楼怪人》和《悲惨世界》,改编于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大师雨果的作品。前者把善恶美丑作了鲜明的对照——外表美好的,其心灵未必善良;外表丑陋的,其心灵未必不美好、不善良。后者则描写穷苦人的生存挣扎,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的黑暗。
《简爱》和《呼啸山庄》分别出自英国勃朗特三姐妹的创作,前者的故事众所周知,后者讲述了一对恋人不为世俗所压服、追求忠贞不渝的爱情,对围剿她们的社会偏见做出了顽强的反抗。
《双城记》和《孤星血泪》原是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的作品。马克思对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曾给予高度评价……我最崇拜的演员是被称为“千面人”的查理.劳顿。他在《纽约奇谭》里扮演一个穷音乐家的故事感人至深,我一直把他当作自己艺术人生的参照。后来,我在重庆又看过他主演的《吾土吾民》,描述了一个胆小的教师在经历了短暂的牢狱之灾后,如何转变成一名勇敢的反法西斯战士。
《魂断蓝桥》对我产生了特殊的影响,由于这部影片引发了我的“初恋”感受,影片中的主题曲《一路平安》几乎构成了我那三年天津时光的基调,至今难忘……
在学校里,我组织过一次话剧演出,剧名叫《最后一计》。剧中表现了一位抗日游击队员被俘后英勇不屈的事迹。之后,便有人介绍我参加女青年会组织的业余剧团,只开过几次会,听说有汉奸要放火破坏,不得已解散。几个月后,另一批人又组织起来,要排演田汉写的《获虎之夜》,刚对了一遍词,其中有人被日本宪兵队捉去,又停止了活动。
我当时读书的志达中学名声不是太好,校长是个军阀,身穿缎子长袍、团花马褂,坐着锃亮的包车,还有个保镖跟在车后面跑。
有一次,听说是训导主任和校长两派夺权,校园楼道里几乎每个窗户后面都站有手持棍棒的人,突然间闹事的人一起行动,把所有的玻璃窗都打得粉碎!接着,有人把教室里的书桌椅子顺着窗户往下扔,顷刻之间,好端端个学校被毁坏,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四处狼藉……
同学之间许多人情绪上都经历着大波动,常常听到有人在议论出走的计划。我座位后面的一个同学就投奔了国民党统治区,入了军校。
“七.七”事变发生不久,在北平艺专读书的张瑞芳演出几场《放下你的鞭子》之后,便和崔嵬离开北平,去参加抗日活动。张瑞芳去重庆,崔嵬去了延安。
我当时胆小怕事,性格懦弱,只有躲在幻想中过日子。学校附近有一条土道,通向租界外面。我沿着土道走到尽头,发现有一条小河,两岸树木环绕。乱世之时,我经常跑去小河边这个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骑到一棵歪脖树上观赏晚霞和落日,仿佛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遁……
后来,为了省钱,我们迁居到靠近马场道的租界边缘地带。出了后门,有一大片荒地,野草丛生。我们楼上住的是前江苏督军的二儿子,他留着两撇西式小胡子,娶了一个叫老九的妓女。这俩人每天下午3点以后起床,吃过晚饭便坐上汽车出门。前半夜去回力球场,后半夜去跳舞厅,常年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有一阵子忽然兴起,买了六七条狗养着,没多久又厌烦了,将狗打跑,只剩下一只狼狗。主人在家时责令汽车司机和女佣人在浴缸里给狗洗澡,洗完要用吹风机慢慢将狗毛吹干。主人一出门,佣人们不时打狗出气。我喜欢狗,对它很友好,这条狼狗便和我产生了感情。秋天刮大风,我就带上它在荒地里半人高的草丛中奔跑,追逐那些成群的乌鸦。跑累了,我就躺在草丛里、仰望天上奔涌的乱云。这狼狗便喘着气,伏在我身旁,用它的长舌舔我的脸以示友好……
-更多内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