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3
成府路上的XX咖啡馆给他一种特别凌乱的印象。人头攒动,像个茶馆。
他们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要了两杯卡布奇诺,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柴询问。
他说一到黄昏前后,就情绪低落,茫然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这种情况已经有好几年了。最近又添了失眠,到后半夜还睡不着,早上有时很早就醒了,醒了就更是睡不着;有时又睡到很晚也起不来,白天也没有精神,而且自己脑子里就像有个24小时的电影院,不停地播放关于过去的 记录片。
“找个心理医生,最好去精神科看看,也许开点药。”柴说。
“看来我病入膏肓了。”
“还是早点去看的好。”
“你不就是心理学家嘛。”
“这可不是随便聊聊的事。”
“你说我能有多严重?”
“要是我,一定先去精神科看看,再找个心理医生。”
“搞心理的都像你这样大惊小怪?”
“看看又没什么坏处。”
“读博士的时候,我倒是去过一次校医院的心理咨询室,在北卡的时候,一学期免费几次的那种,咨询师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博士生,他有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他问我,‘你到这来,要达到什么目标?’嘁!我要是知道的话我找他作甚。”
“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去找他。”
“我郁闷啊。”
“他跟你聊了?”
“聊了几次,每次,他都搓着手,一脸无辜的表情。”
“呃。”
“后来我都同情他了,不能让他举步维艰啊。”
“呵呵。”
“我就说,到你这来,我好多了,感觉良好,much better!”
“呵呵。”
“可也怪,我那么一想,情绪就好多了。”
“你还说心理咨询没用?!”
柴展开笑脸,露出东倒西歪的牙齿。平时柴总是表情严肃,甚至有点愁眉苦脸的,好像承受着挺大的压力。黎觉得这人并不快乐。也罢,他想,这人手里也未必有快乐的处方。
“工作进展如何?”他问柴。
“低创造性研究,准时下班,绝不熬夜。”柴说。
直不愣登的,让他不知作何理解,他咂了一口咖啡,滋味酸苦,俨然中药。他把几块方糖扑通扑通丢进杯里,再把牛奶倒进去——苍白的液体在黑汁里翻腾,蔓延,转眼就颠覆了杯里的颜色,灰蒙蒙一团。
{在美国那几年柴没少上网,他的电脑总挂在网上。柴在一个学术论坛上与人争论不休,有时被人骂得狗血喷头,就愤愤地说:论坛就是烂屎坑。说归说,忍不住又要上去看。就在旬旬出生的那几天,他也没断了网。}
咖啡馆这地方显然不适合两个无聊的男人。他建议去西门外的一个新开的小酒吧喝酒,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不免生出刻薄的想法:这个家室齐全的男人今天终于找到放风的机会了。柴的妻子,他叫“嫂子”的,对于他邀柴出来喝茶十分放心,这让他不免产生要辜负这种期望的冲动。
那是一家小巧的酒吧,离黎的住处不远。他和柴一人要了一杯扎啤,找了个空桌子坐下来。时间还早,酒吧里只有寥寥数位客人。他们在咖啡和酒精混合的兴奋里漫无边际地聊。不多久,服务生放起了音乐——是威尔第的神经质的宣叙调。
转眼间,柴已然灌下一大杯扎啤,两眼通红,脸也红了。
他喝得一点都不比柴少,酒精把忧愁赶得找不到踪影,威尔第的曲调也很亢奋,用一种几乎可以叫“不伦不类”的方式表达着忧愁。
{那天他在剧场里看阿依达,是陪着一个女孩子。他们都正襟危坐,把四幕剧都看完了。故事很好,但是开头结尾都差,落着俗套。可她哭得很凶——这是个不好的征兆,当时他可没有意识到。台上的拉达梅斯在阿依达面前唱啊唱啊,就像中午的时候公鸽子在母鸽子面前抬头低头咕咕叫个不停……。后来他们走到剧场外的橡树底下,一只松鼠从树根下直窜到树梢上去,关于这个剧的记忆就在这里定格了。}
[那橡树真可以说是枝繁叶茂,那么硕大的一棵,得有多幸运得长多少年才能变成那个样子。他住的地方门口也有一棵橡树,比剧场门口的这一棵小一些。在下大雨的时候,站在树下居然感觉不到雨。那是A国的七月份吧,是他们的国庆节前后,是一年中雨最多的时候,跟家乡的梅雨季节遥相呼应,跟每个人的青春期也魂魄相通。橡树是不长虫子的树,他家乡的梧桐树就不一样了,叶子宽宽大大的,正好被吊死鬼用来编织温床。夏天吊死鬼从枝叶间幽幽地悬垂下来,你走着走着突然就被眼前蠕动的黑家伙吓了一跳。]
{法老、国王、元帅、公主、阿依达,权力、爱情、忠诚、背叛。对谁忠诚?背叛谁?最大的幸事变成最大的不幸,你的这一部分反对你另一部分。他们终于演出完毕,统统站到台上冲大家鞠躬。法老、国王、元帅、公主、阿依达,这些相互憎恨的人站成一排满脸堆笑朝大家鞠躬,台下掌声雷动。}
他看到一个女孩独自坐在一边喝酒。她长得不算好看,可他禁不住要多看她几眼。这时候音乐也知趣地换成了一曲咏叹调。[多好啊,要是在十年以前,自己就会奋不顾身、顺流而下了。]
?夜空那银色的月亮,透过漫无边际的黑暗洒下光芒。你在这万物沉睡的世界漫游,笑看人间四方……。?
德沃夏克的旋律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就像身体虚弱的人染上感冒,就像意志薄弱的人感染抑郁,人在年轻的时候,谁不会染上爱情这种毛病?染上这种毛病,终身都不会痊愈……。”
[是啊,一个眼神、一曲咏叹调、一阵风吹草动,都可以轻易地毁掉两个人的一生。]
他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给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打电话,在电话里她的声音美极了,立刻就有一大堆甜蜜的想象浮涌上来。这声音就足以让他产生天长地久的决心了。后来终于见了面,一切刹那间化归乌有。
他问柴,你回国快半年,是不是已经适应,打算留在这里不走了。柴说他处处都不满意,但不打算走了。他问为什么,他也说不上为什么。
他听到那个黑人歌手一字一顿地在唱:“one-step-left, one-step-right……a little bit of Monica……。”风格转换的未免突兀了一些。他把脑袋转来转去,想找到音响的位置。柴说,这里的人会觉得,出国再回来,一定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你只要碰到什么人,听说你从美国回来,就一定大惊小怪地问你为什么回来,在问这话之前他们就有结论:你混不下去了。
“你回来,不找工作,打算干啥?”柴还问那句老话。
“不打算干啥。”他说。
“总得干点啥吧。”
“那你想干点啥——打算在学术界好好地混一下?”他问柴。
柴说他也并不想混出啥名堂,接着又说:“所谓名堂,转念一想,就没啥意思了;可是,平平庸庸也没意思,简直就不能忍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更没意思。想来想去怎么过都还是经不起推敲。”
他想起当年他在德克萨斯碰见柴的情景。柴说他本科是学物理的,出国改学心理了。他问他为什么。他说学了物理学,就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你想想,地球不过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人又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粒尘埃,人类就像馒头上的一群酵母,在漫长的时空里转瞬即逝。任何事情放在这个时空来看,都不足挂齿。”他说当年他就是带着这种悲哀的心情离开了物理学。
{“但是心理学能带给你什么?”}
{“我本以为心理学至少能带给我快乐,至少我的快乐我可以做主啊。可是它告诉我,人甚至也不是自己的主人。” }
“你说那女孩怎样?”柴指了指那个独自喝酒的女孩。
他没吱声。
“你说说,怎样!”
柴这人沾酒就醉,酒醉之后,性格就发生微妙的改变,从严肃古板变得有点吊儿郎当的。
黎说这人长得还不难看。
“那你可别跟我争,今晚我就把她娶回家去。”
“那可就热闹了。”
“呵呵!”
“嫂子一定会说,瞧你这德行,要不是我可怜你把你收编了,呵,你还敢整这幺蛾子,呵呵。”
“别以为我喝多了,我可记仇。”
黎又给柴弄了一大杯扎啤,想让这人出出洋相。柴转眼又灌了半杯下去。
那女孩显然看出两个男人在谈论她,她把手中的烟盒转啊转,掐灭了一根烟又点上一根。
[其实,如果她坐在你面前,不用多久,你就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从哪里来,小时候爸妈喜欢她还是讨厌她,在哪里上过学,有什么地方的口音,有男朋友了没有。一切的一切,本质上跟你熟悉的任何一个女人没有区别。但是天啊,当你对这些细节都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在《月亮颂》的旋律里任何一个差强人意的女孩都变得多美好。]
他索性走过去,坐在她对面,问她是不是在等人。她说就她一个。他就请她到他们这边来坐。
她坐过来,气氛就变得令人后悔地紧张。他本想开个玩笑,说这人今晚打算把你娶回家去,可是气氛不对。等到缓和下来,柴已昏昏欲睡,竟然趴在桌子上了。
她说她喜欢这个大学的一个据说是孔子多少代
他说一本也没有读过。他本想说,自称是谁谁谁的多少多少代后裔,这种浅薄之人怎能写出像样的文字。他还想说他对这人的书一点好感都没有。但他把这些话咽下去,一直咽到肠子里去了。要是在从前,他就会慷慨陈词,说出一番不共戴天的话。可现在,他只想把那些话咽进直肠里去。
你喜欢读谁的书?
我不知道。
你得给我说一个。
你觉得有个叫巴焦的写的《说一个少一个》怎么样?
“胡说,没有这本书!”趴着的柴嚷出一句,依然趴着。
“真的?写什么的呀。”
“这是一个阿根廷的大诗人写的一部小说,讲的是中世纪一个城堡里的故事。”
“说说看。”她做出好奇的表情。
“城堡颁布一项法令,凡是犯重罪的,比如说杀人、强奸啊,除了死刑,还可以选择在额头刻上‘西门’俩字。”
“……。”
“脑门刻上‘西门’两个字,他这辈子就不能去南门、北门、东门,任何一个其他门了……谁都看得见,一目了然。”
“能免一死也值了,肯定很多人选择这个。”
“当然是犯了罪的人才会选——几年就刻掉了上百人。”
“哦。”
“后来就出事了。”
“嗯?”
“这些再也不能去南门、东门、北门的人,一个一个都从城堡上跳下去了。”
“自杀?”
“自杀。”
“这个诗人好像很有智慧啊。”
“他是这世上最蠢的人之一。”
“何以见得。”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斗士,但又被独裁者玩在手心里。“
“他有那么傻?”
“所有看起来聪明的人其实都很傻。”
“谁是那个‘巴焦’啊,”柴挣了眼,把头也抬起来了,“真够可以的,编的都不够圆,什么阿根廷大诗人,北门南门,呵呵呵,你再编一个。”
“巴焦还有一部遗作,老柴你肯定没读过。”
“那当然,你到人家家里去整理遗稿去了嘛!”
“真的吗?”
“那当然,他帮人家整理遗稿,偷了人家很多故事。”
“我开始怀疑你们两个了。”
“真的,你听听这个故事。据说亚历山大送给大卫王一棵樱桃树。可是,以色列哪里是种樱桃的地方,一贫如洗的沙漠。这位大卫王,把这棵树种在花园里,派人到处去找最好的土壤。”
“到哪儿去找?”
“他派押沙龙四处征战,找遍了阿拉伯半岛。从地中海到阿拉伯海,后来又去土耳其。”
“找到了?”
“找到了,押沙龙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土,带着它回到以色列。”
“你不会说他们给樱桃树搞了个大棚吧。”柴柯又插话。
“你咂知道的,大卫王给樱桃建了一个大园子,有一千亩地。”
“土呢?”
“老大卫还没见到土,押沙龙就叛变了,仗打了好些年,最终押沙龙和手下的将军们抬着土攻进了王宫。”
尘埃落定,最好的土,种大卫王的樱桃树。
可是樱桃树已经老了。
(本节未完成)
4
那时候玫才六岁,就开始学着编织一些物件了。她织了一条围巾送给他,长度不超过一根铅笔,宽寸许,套在脖子上,像个项圈。当时春天已经来了,根本用不着它。玫学了一个冬天才织出那么个东西——毕竟只有六岁。他不记得他曾把那个围巾套在脖子上,但依稀记得那个白白的、长方形的,用毛线编出来的东西摸在手里又干净又温暖。他还记得心头升起的对她的感激。他没有谢她,什么也没说。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当时她把小围巾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升起过的那一阵感激。
那阵子他有时被送回涂门去,跟母亲住几天。他的家是两间平房,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客厅。卧室里的家具,他现在大都不记得了。不过他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一张大床和一只“大站橱”。那是一只衣橱,长方形的,又高又大,笨拙沉重,毫无生气,但又有一种位高权重的模样。大站橱的一扇门上嵌有长方形的镜子,镜子比他高出许多,光亮、干净,令他敬畏。他害怕从那镜子里看到自己。镜子里的那张巨大的长方形的床也地位显要,一年四季都挂着白色棉线的蚊帐,上面斑斑点点的尽是蚊子血,黑色的――蚊子只有在被打扁的那一瞬间才把帐子染红,红色很快就沦为墨迹一般的黑色,洗都洗不掉。他曾捉了一只蜻蜓放进蚊帐,异想天开地让它捉蚊子,它在蚊帐里惊恐万状地横冲直撞,平日优雅机敏的风度荡然无存。
客厅里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他垫起脚尖才能看到桌上物品。桌子靠着一面石灰刷白的墙,墙上挂着主席像,像的两岸有对联,写着他大多不认识的字。他对那张大桌子也满怀敬畏之情,那么高大,是客厅的中心。桌子两边安放两把木椅,也是又高又大,是无数大大小小的长方形构成的。走进这个家,人就被无数正方形和长方形所围困:主席像、对联、汉字、桌面、桌腿、椅子、大站橱、抽屉、衣镜、大床、枕头、中山装、梳子、肥皂、糖果、饭盒、尺子、书本、墙壁……除了煤球炉和锅碗,一切都是方的,一切都界限分明、直来直去。
母亲说,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必须做的必须做。也是四四方方。
他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害怕从镜子里看到自己。
大站橱总是锁着的,里面装着何种神秘之物?有那么几次,母亲把锁打开,从里面拿东西,他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套和衣物,它们太整齐了,齐得令他敬畏。那些界限、那些整洁、那些长方形与正方形。
那高高的大站橱、方桌子、主席像和对联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有一次,母亲说她放在站橱抽屉里的五元钱不见了,她告诉父亲,说她怀疑是常来家里玩的他的一个朋友拿的。他信任那个朋友,尽管那个男孩被视作不良少年。他在那个大站橱里上上下下地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五块钱,把它交给了母亲。但这事带给他的不安并没有就此结束。
那个男孩许多年后被送到少教所,从此无缘见面。他对那个男孩没有敌意,天知道,他为什么对他一点儿敌意也没有,尽管那个男孩从不会拿任何东西与他分享。他曾陪着他在一家当时最豪华的商店买点心,却一块也不分给他。现在回想起来,他的钱说不定是偷来的,尽管如此,直到现在,他对他还是有好感。
偶尔母亲会把他带到她的办公室里。那个地方比家里还要整洁,一切都界限分明,一丝不苟,有更多的正方形与长方形。母亲在那里一直保持着伏案的姿势,同她桌上的蘸水笔一模一样。
在办公室里,她的脾气很好,待人和蔼。她的同事也还算和蔼。但他对她们总有些戒心。她们会和他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让他很窘迫。你长大了要娶啥样的媳妇啊,你爸你妈晚上都干什么啊,等等的。他很讨厌她们开这种玩笑,觉得她们可真不够正经的。
但是只要进入那间办公室,他就不会挨打,这好处可以抵消那个地方带来的乏味和窘迫。回到家里母亲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像一根绷紧了的弦,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发出噪音。他还记得他未经她同意就接受了隔壁邻居的饼干,他还没来得及吃那几块饼干,先品偿了量衣尺打手心的滋味。不许接受别人给的食品!邻居也不行。
她是想通过她的尺子把他纳入到某个他至今仍未被纳入到的世界里去。
有几次,他看到卧室痰盂里有一大盆殷红的血,他吓出冷汗,却不敢问。他现在知道那是什么了,但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敢去问。单这一件事,就足够奇怪的了。
他根本不记得玫为他织的围巾后来被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但直到现在他对此仍然心存感激。这种感激他随时随地都能想得起来,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了。[关于一个人,哪怕是最熟悉的一个人,你能记住的是什么呢。你记住了它,但是玫还记得这条小围巾吗?也许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最终这些记忆,无非一个人的记忆。我们独守着这些记忆,像个守财奴怀抱着自己的财富。]
5
八月五号中午,老奕带了个人高马大的女孩子来。他神采奕奕,仿佛重获新生。他以为这就是B女士、以前老奕口口声声的“你嫂子。”没想到老奕叫她石青,说是网上刚认识的,他说他们一见如故,“也就是知音啊!”
“一个普通朋友。”老奕强调说。他的意思是,他们只是知音而已。
他们在中关村的一家火锅店里吃午饭,老奕摸出了手机,一通电话之后,围着火锅就坐满了男男女女八个人。
把各色人等纠集到一起喝酒,老奕乐此不疲,已积习成癖。一到这种时候,老奕就兴奋异常,沾沾自喜。奥林匹亚山上的宙斯大约就是这份神采,把诸侯招到一块儿开会的春秋霸主大概也是这种状态,为了能召集一大帮人喝酒,卧薪尝胆、图穷匕见,也都豁出去了。
在你抵达饭桌之前,你以为老奕只是找你“单独聊聊”,等你在桌前落座,面对的已经是好几个陌生人了。陌生人的数量还会继续膨胀,老奕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最后满满一桌互不相识、面面相觑的人。
今天这一圈是什么人呢?老奕、黎、石青,胜子,郭子,另外三个,一个是某大学的青年讲师,一个是某报社的编辑,女的,一个是电脑商,在中关村开了一家二手电脑商店。
老奕跟石青像认识了很久,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老婆长老婆短地叫着,而她居然也不反对。
石青说她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在丰台开了一个小饭馆,现在生意不错,据说有上百万的积蓄了。他们是在一家网站的聊天室认识的。奕的网名叫“大浪淘沙,”石青就起了一个针锋相对的名字叫“淘浪大沙”,和他对着干。老奕的那些网上帖子,想必气势磅礴,敢对任何事情大放厥词。“人是虚伪的”,他在网上说“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为自己”。“我不一样”,他又说,“我只为你们。”在网上,这样的帖子,当然会遭到唾弃,然后过一段儿也就风平浪静。石青却耿耿于怀,老追着老奕不放,要他必须对自己的虚伪供认不讳。
“你一天不承认,你就一天不配在这里发帖子。”她说。
逐渐两个人在网上也就谁都离不开谁了。
老奕火锅咕噜咕噜的冒泡声里向众人讲述这一段网事,时不时拉一拉石青的手。胜子坐在黎右手,他侧脸过来,小声问黎:“他以前那个呢?”黎笑了笑,摇了摇头。坐在他左手的记者以为他掌握了什么秘密,也小声问他“怎么回事?”黎说“嗯?”记者又说:“你不是跟老奕很熟嘛?”黎说:“谁说的。”记者就摇了摇头。
这时候石青向众人宣布:要帮助老奕。把他的宇内咖啡总站办起来,同时出版一本世界酒吧大全。
黎站在厕所小便池前拉拉链,忽然发现右手边的小便池前站着那个中关村的电脑商。“你真是老奕的老乡?”那人问他。
“同事,同事过一段。”黎说。
“老奕这人,你跟他吃吃饭可以,千万别和他一起干什么事。”
在小便哗啦啦的声音里,黎点头,又摇头,然后又点头。这时候,胜子走了进来,冲电脑商叫了声“李叔”。李叔一边点头,一边拉拉链,扭头朝便池里吐了一口浓痰。小伙子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给黎和“李叔”一人一只,很殷勤地给两人点烟。
李叔摇着头往外走,黎就在心里头解读这个动作的意思:“这倒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