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Wendy 走后,书平简直就象变了个人,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小弋在交接爱云时跟他说话,他也总是恍恍惚惚地答非所问。
到了月底,爱云的托儿所开毕业晚会。小弋和彼得早早就来了,找了个正中的位置坐下。左等右等,直到开场后十五分钟才看到书平走进来,闷闷地找了个墙角坐下。其他年级表演时所有的家长都在兴致勃勃地观看,拍手。而书平却一径低着头。四岁班小朋友的节目放在最后。只见爱云穿了一袭白色的公主裙走出来,一头长发又黑又浓,在掌声中对大家鞠了一个躬,接着就在那台直立钢琴前坐下,大气地弹了一曲《跳跃的小袋鼠》。她的十指修长,在钢琴键盘上飞跃着,婀娜中又带着刚劲。彼得一直夸爱云是个天生的钢琴家,悉心教导女儿弹琴。而爱云才学了3个月琴就能有如此成绩,让小弋又惊又喜。一曲奏完,台下的喝彩声不断,彼得对爱云竖起了大拇指,开心地大叫:“Bravo!” 书平也站起来激动地拍着手,台上的爱云眼睛转了一圈看见父亲,立刻笑了,兴奋地对着书平直挥手。小弋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难过,因为女儿并未看彼得一眼。她伸出手去抱住丈夫,吻了他一下,由衷地说:“谢谢你,亲爱的!”
彼得还是一脸的欣喜。终于,爱云转过脸来看见了他和母亲,彼得又忙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爱云笑着对他点点头,眨了眨眼。
大家静下来,下一个节目开始了。小弋看见,书平倏地立起身便往外走,脸色灰白,两眼通红。她急着拉了拉彼得,对他耳语一句,彼得就站起身,连忙追出去拦住书平。
“书平!你还好吗?”彼得关切地问。
书平见是他,停了下来。接着就昂起头,嘴巴一张一张,连叹几口气,半天也迸不出一句话来。
彼得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恳切地说:“书平,那个女人,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她不是人!”书平突然恨恨地喊了出来,然后比手画脚,愈讲愈急,讲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Wendy 当年如何在办公室里脱了衣服勾引他,害得他离了婚妻离子散。现在又嫁了别人,还给他发来几百张很大byte的婚礼照片,把他的EMAIL给阻塞了,一下午都没修好。
“五年里我发狂似地爱着这个女人——”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地说道。乱蓬蓬的头发也随之掉到额上。接着他头一扭,便走了。
彼得难过地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重新走回晚会,见节目已经结束了,爱云和一群小朋友在屋里跑来跑去,而几个家长围着小弋在聊天。他笑了,走过去揽住妻子。只听琳达的母亲说:
“今天亲耳听到了爱云弹钢琴,才知道你们有多成功。在家里,琳达总是催着我和她爸爸离婚,然后给她找个好继父,说是这样她就会有两幢大房子住,还能弹一手好钢琴。哈-哈-哈!”其他家长也都跟着笑了,笑容中包含着对彼得的赞许。
小弋忙道歉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给您造成困扰了。”心里一阵感慨:旁人眼中只看见彼得,而女儿眼中,却只有她的亲生父亲。
晚上,彼得和小弋谈起书平的情况。小弋突然对他说,书平现在这样低沉,根本没心思好好照顾女儿。她应该和书平谈判,让他放弃女儿,把女儿完全交给自己和彼得照顾。
“这样不行——”彼得坚定地说,“现在女儿是书平的唯一寄托。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抢女儿。”他扶住她肩膀,恳切地说:“反正我们下个月就回中国了。这样自然分开一段时间,可能书平就会振作起来了。”
小弋只好答应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回中国,她就开心起来。
一个月以前,小弋对Rita说想带她一起去中国。可Rita担心去的时间太长会错过她的儿子女儿,说什么也不答应。于是小弋就改口说要去墨西哥玩两天就回来,Rita才同意了。他们一起到邮局去为Rita申请了护照。走之前,小弋把梅送到了宠物旅馆,然后,连哄带骗地将Rita带到机场。在检票口,Rita眼望着登机屏,突然说:“不对!多伦多不在墨西哥,是在加拿大!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是去中国吗?”
小弋正在向上帝祷告,祈祷他能让许斌带着一家人出现在同一架从多伦多开往上海的飞机上。听见Rita的话,就笑着说:“Rita,没办法,我妈太想你了,说什么也要带你去一趟中国。你在中国也能读圣经,说不定还能传教给我爸爸和弟弟。再说,我已经在你门上留了张条子,上面有我妈家的电话,如果你儿子女儿来找你,就会给中国打电话。”
爱云轻轻晃着Rita的腿,说:“Rita,Rita!我要你跟我们一起走。好吗?”
Rita 见此,只好笑咪咪地抱住爱云,说:“好吧!看来这该是神的旨意。既然可以一家人团聚,还能荣耀神,我们就去中国吧!”
在多伦多机场,小弋一直东张西望,祈求能看到许斌奇迹般地跑过来,和他们相见,然后一起飞回中国。可是,神迹毕竟没有显现。当飞机起飞冲向天空的时候,小弋抱着爱云从窗口望下去,多伦多城里的一幢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渐渐地,就跑到了云端下,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完全看不到了。想到4年前自己不顾一切飞来找许斌,却在机场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然后奇迹般地遇见彼得,开始了人生的另一段传奇。一时之间,心潮起伏,不断感叹人生的变幻无常。她紧紧抱住女儿,笑着吻了下她的头发。
在上海他们停留了三天,住在浦西的一家五星级大酒店里。还请了个导游,每天坐着车在那个硕大的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转啊转。彼得来过上海几次还没什么,Rita ,小弋还有爱云却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站在街上伸长了脖子望啊望,四周全是冲天的现代化建筑,高耸入云。Rita 嘴里不断发出“哧哧——”的声音倒吸着热气,说:
“这哪里是中国,分明是二十年后的美国!什么中国穷,中国很苦难?我说,应该把华盛顿那些政客都抓来看一看。我看,穷的应该是我们美国。”
彼得笑着说:“上海,北京和广州是最现代化的城市。中国的乡村还是不如美国。总体上说,可能美国还是要强一点。”
小弋突然插口道:“亲爱的,我想回一次我的大学,可以吗?”
彼得看了看她,“好吧!我们抓紧时间,一天之中,坐特快来回。”
一家人就去了新修的火车站,坐上现代化的特快列车。火车象子弹一般地飞过田野和河流,穿过一个个崭新的城市。Rita和爱云兴奋地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也难怪,在美国他们可从没看见过跑这么快,这么高级的火车。小弋眼前浮现出十七年前许斌在车站送别自己和江强的情景。那时的拥挤和落后,再看看眼前的现代化和洁净,眼中竟然有了泪。几辈中国人的梦想,真的实现了!她的脸上微微痉挛起来,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弟弟,也想起了自己。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临阵逃脱的逃兵。中国这十几年来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点贡献也没有!
她走到窗口,把脸靠在玻璃上苦涩地想:如果早知道中国会变成这样,自己那一代人,所有的六零后,大概当年都不会出国了。江强不会死,自己也不会嫁给书平,而会和许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现在,大概孩子都上高中了。
回到母校,她没有去找老同学,只是带一家人穿过一幢幢宿舍楼,图书馆,教学楼,田径场,还有当年和许斌一起晒衣服的草坪,学校的前后门,一一走了一遍。宿舍区的格局变化不大,只是所有的楼都翻修一新了。小弋在许斌的宿舍楼前照了两张相,想着自己曾经在这幢男生宿舍楼里睡过那么多次,就摇头笑了,也说不清心里是苦还是甜。
最后他们去了青江大桥。站在桥中央当年和许斌山盟海誓的地方,眼望着江水静静流过,她心中突然想起了“死生契阔,与子相悦”这句话。生死与离别,根本不由他们支配。比起来,这座伟岸的大桥能几十年如一日地站在这里,聆听脚下的江水温柔缠绵,对他分分秒秒地倾诉,是幸福得多了。
爱云和Rita 在桥头堡玩耍。彼得见小弋在一旁对着江水发呆,知道她又想起了许斌,就走过来,揽住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说:“这里的景色真美!亲爱的,我要说,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我现在真的感到,我走进了你的生活,而且将和你一起走下去。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我们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和美国!而我们两个,将会永远在一起。”
小弋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听到彼得有力的心跳,觉得很安全,很温暖,还很幸福。她心中突然飞过那句诗经的下一句,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伸出手去拉住彼得的一只手,欣慰地笑了。
等到了四川,Rita欢喜无限,觉得这里的山更清,水更秀,每道菜都令人垂涎欲滴,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他们和小弋的父母,还有弟弟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开到峨嵋山,住进了红珠山温泉大酒店。听说这里曾经是蒋宋美玲的行宫,Rita兴奋得连连大叫:“我知道她!她是我们的杰出校友!”
“Rita,你是哪里毕业的?”小弋惊得瞪大了眼问。
“Wesleyan College (卫斯理安学院)!后来碰到Bill结了婚,才和我丈夫搬到三角地。哎,这都是四十六年前的事了。”
小弋简直不敢相信:Rita,她的老邻居,一个孤苦的美国老太太,居然也有着辉煌的过去,和旧中国的总统夫人是校友!而她这十几年都在苦苦等待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到底人需要多大的信念,才能支持自己独自走过这十几年?
小弋的父母都是六十年代初毕业的大学生,能听懂一些英语,特别是她母亲,因为参照着读圣经的缘故,英文水平大增,和Rita居然也能交流。三个老人作伴,散散步,泡泡温泉,读读圣经,其乐无比。小弋弟弟回国后开了家软件公司,发展得很好。他和彼得也聊得非常投机,不停地交流心得,比较着在中美两国做生意的优缺点。爱云呢,和表弟整日粘在一起,满山遍野地跑,开心得不得了。
红珠山温泉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四周有几十亩的原始森林围绕,林中大大小小的各种天然药物温泉遍布,有的还非常隐秘不好找。整天泡在温泉里,听着鸟语闻着花香,一个星期下来,真的让人浑身都舒展开来。
就这样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和家人温馨地生活在一起,二十多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终于,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家人,飞回了美国。在多伦多机场转机的时候,小弋竟然没有再想起许斌。直到飞机升上天,她才警觉,自己又一次和他擦身而过,就笑了一下。
书平来接爱云。女儿大叫一声:“爹地!”就朝他扑了过去。他抱起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流出了眼泪。女儿欢喜无限地对他述说着回中国的见闻,他笑着听,一脸的专注和不舍。小弋见他一张脸瘦得还有巴掌大,连肚子也缩了回去,就于心不忍,暗暗期望他能早日恢复。
大概有半年光景,爱云一直回报说,书平茶饭不思,常常对着计算机发呆。中间彼得又找他吃过两顿饭,好在没有喝醉了。彼得告诉小弋,书平面对着他也沉默寡言,很少动筷子,只是喝点汤。小弋想,马上圣诞节就到了,也许,应该把书平也请来,和他们一起过个节?
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爱云归书平管。小弋正在实验室里加班,准备把所有结果在节前都赶出来。突然接到彼得的电话。他焦急地说,托儿所刚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是爱云一个人在游戏区玩,从梯子顶端摔了下来,昏迷不醒。现已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他现在和书平都正往医院赶。
小弋连白大衣也没有脱,立刻往外跑。一路开飞车赶到医院,跑进急诊室,问清爱云的房间。一位护士让她换上了一次性的病号服,带她去急诊病房。一看,爱云躺在病床上,彼得和书平沉痛地坐在一旁。她一下子扑到床边,见女儿不省人事,就大哭起来。
“妈妈,请您控制自己。”那位护士大声说:“否则,我们只好请您出去。病房里必须安静。”
彼得忙上前抱住她,而她也立刻强制自己安静下来,在女儿身边坐下,用颤抖的声音问书平:“怎么回事?托儿所不是应该有老师看着吗?”
书平应该是哭过了,两眼都是红红的。听见小弋问话,就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哽咽地说:“我真该死!我忘了时间,没有准时去接女儿。托儿所下班了,只剩了一个看门的。爱云一个人,跑到滑梯上玩——”
小弋还没开口,一个医生就来了:“我要马上推孩子去做CT扫描。”小弋他们三个一起跳起来,帮着放射科医师将病床推到扫描室里。他们看着女儿昏迷不醒地躺着,放射光罩住她的头部和胸部,来来回回地扫描。那两分钟简直有两个世纪那么长。小弋紧紧握住彼得的手,两人的手都在发着抖。
日光灯亮了。那个放射医生从屏蔽间走过来,安慰他们说:“我没有发现有颅内出血的征兆。不过,还得由主治医生看完片子再下定论。”
他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小弋在心里说了句:“感谢上帝!”又都推着病床回到病房。放射医师走后不久,爱云突然动了一下。他们三个人都一下子扑上去:“爱云!你听见吗?”“爱云!”
爱云动了动口,说:“痛,我痛。”就又睡过去。小弋心痛得立刻掉下泪来。他们焦急不安地等啊等,一个小时之后才有一个医生走进来,自我介绍说是急诊室的主治大夫。在得知爱云已经醒过后,她说:“病人万幸,没有发现脑出血和可视的血管病变,可能只是脑震荡。今晚你们要留两个人在这里,每过一个小时就要摇醒她,不能让她睡死。谁是父亲?”
“我是!”书平和彼得一起答道。
医生一愣,转身对小弋说:“你是母亲,你来决定谁留下。病房里只能留两个人。”
彼得立刻走过来,拍拍小弋说:“亲爱的,我回家去。你和书平留下。”说完,他就随医生走出房去,离开了。
小弋心事重重地坐下。过了一会儿就有护士送来一些饼干和饮料。两人接过,默默无言地吃了。外面,不时会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病人的呻吟声,哭声,和医生护士的喊声。病房内,小弋坐在床边,书平靠墙坐着,两个人都沉默着。每过一个小时两人都会站起身,轮流叫醒女儿。好在爱云每次叫都有反应,让人愈发放心。这样子,就到了深夜。
小弋把手放在床边撑住头,渐渐的睡意上来,她感到愈来愈昏沉,朦胧中,她来到了一片荒野,中间,一条河流静静流过。野地上,爱云一个人在玩。她一边唱着歌,一边跑。突然,她在河边滑倒了,河水立刻淹到她脚上,她吓得双手乱招,不停地狂喊:“妈妈——妈妈——”
小弋猛然惊醒,心中突突乱跳,额上冒出许多冷汗。她呆呆地望着女儿的脸,突然间无比内疚:还没出世父母就分开;一生下来就被抱去法院,经历父母双方对簿法庭的苦痛;然后父母都忙于工作而疏于照顾,两个月就被送往托儿所,现在又受了重伤。难道,自己把女儿带到这个世上,只是为了让她受苦吗?一时之间,如万箭穿心,痛悔不已。她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如女儿的健康和快乐在自己心中重要。那,为什么之前自己会痴迷于感情的得失和工作的成就呢?
隐隐约约地,听见哭声。她抬起头,见书平在低声抽泣。起初,还极力掩饰着,后来就控制不住了,越来越大声。小弋就不耐烦地说:“病房里不能哭。你没听见吗?”
书平没有回答。他把头埋在手上,继续低声抽泣着。
小弋叹口气,转身面对他说:“爱云已经脱险了!你不要哭了。”
书平抬起头,一面抓自己头发一面说:“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啊!我该死!要是女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死了算了!”
小弋觉得有点刺心,就安慰他说:“什么死啊死的?女儿没事!休息段时间就会好。倒是你,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让人担心。”
书平一下子低下头,半天没作声。小弋就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女儿。
过了一会儿,只听书平幽幽地问:“小弋,你恨我吗?”
小弋心里一跳。她忍住痛,轻轻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我不信!你恨我,你说实话。”
“我是想恨你。可是,每当我看到爱云和你在一起有多开心,我就恨不起来。”小弋苦笑者说:“你信不信?要是这床上躺的是你,女儿哭也会哭死。你说,我还怎么恨你?”
“小弋——”书平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对不起你。我真的不知道,当年怎么会这么狠心,对你作出那些事来。我不是人!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也不配得到女儿的原谅!”书平尽力压抑自己的哭声,浑身都在颤抖。
两行清泪从小弋眼中滚下。她没有想到,这些迟到的道歉话,居然是要在女儿的病床边才得到的。
“妈妈——爸爸——”爱云突然轻轻叫着。小弋和书平立刻扑过去。“爱云,我是妈妈。”“爱云!爸爸在这儿!”
爱云的头一歪,一下子吐起来。小弋推了书平一下:“快去,叫医生!”自己忙抓了一些毛巾来接着。
书平把医生找来了。医生给他们拿来了一个塑料容器。“病人脑震荡,会吐一阵子,等脑内的积水消了压力减少了,才会恢复。”
“会一直吐吗?要吐多久?”小弋见女儿已经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完,就扶她躺下。爱云很快,又睡过去。
医生一边量爱云的体温,血压和脉搏,一边对他们慢慢说:“因人而异。象这么小的孩子,少则吐几天,多则吐几个月。不过不要紧,看样子,她除了脑震荡,一切正常。你们明早就可以出院了。她需要的,是回家卧床休息,慢慢恢复。”她站起身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于是,两个人又重新坐回原位。小弋突然说:“我决定了!明天就辞职,在家里专心照顾孩子。”
书平惊愕地张大嘴。半晌,他才说:“你确定吗?这么多年的奋斗,眼看你就要转成教授了。”
小弋坚定地说:“是的,我心意已决。从今以后,我只要作个最好的妈妈。什么教授?我只要我的孩子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书平不放心地说:“你还是应该先和彼得商量一下。”
“他不会反对的。”想起彼得,小弋总是心里充满了温暖。彼得会支持她的!他们两个人,一直是心心相印。
“那就好!”书平由衷地说:“说真的,彼得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质量的男人。输给他,我心服口服。”
“输给他?”小弋转身看着书平:“是你自己放弃在先。”她又转回身,“算了,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小弋,我还是想告诉你,其实,”他用心思索着用词,“我当初——”他又变了话,“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那时已经和许斌旧情复燃,每天几个小时电话。为什么?最后——”
“因为,我们都尊重家庭。对家庭,对婚姻和对爱人的责任,你懂吗?”小弋静静地说。
书平愣住了,一下子羞惭满面。他痛悔地说:“我一直嫉妒他,疯狂地嫉妒他。我知道,你和我结婚只是为了出国,心里爱的是他,连和我的第一次,叫的也是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这十几年没有一天是完全舒心的!如果我早知道——“
“书平,对不起——“小弋突然轻轻地说,打断了他的话。
书平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小弋转向他,也是痛悔地说:“对不起,我当年,不应该为了出国就嫁给你。我们的婚姻失败,我也有责任。”
书平缓缓站起身,泪流满面地说:“你不要苛刻你自己。当年你只是一个小姑娘,懂得什么?要说责任,应该都是我的责任。”他又自嘲地笑了,“你看,我现在多么惨,被惩罚得体无完肤,连心也被掏空了。”
小弋真诚地说:“你能一切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书平笑笑,“我老了,对女人没有魅力了。”
“谁说的?”小弋看着他,泪光闪烁地说:“你知道,我永远都记得见到你的第一眼。”
书平浑身一震,“真的吗?”
“是的!”小弋含泪说:“你一撩开布帘,我就看到一个非常儒雅的,有风度的,成熟的男人。我马上就被你吸引了。”她鼓励他说:“你只要振作起来,就还会是当年的那个博士。”
书平愣在那里,呆呆说不出话来。
小弋说:“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好姑娘有的是。下一次,要找个爱你的,也对女儿好的老婆。只有你生活好了,女儿才会好。”
书平感激地说:“谢谢!我也祝你和彼得幸福,相伴到老。”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把爱云抬到小弋和彼得的家中。爱云还是边睡边吐,吐的全是水。小弋拿了几瓶维他命水,一口一口地喂她。她和彼得说了辞职的想法,彼得很支持。他说:“其实,这也一直是我的想法。只是以前我太尊重你这个大博士了,总觉得让你待在家里有点屈才。现在连你自己也想做个soccer mom,太好了!有你亲身照顾,我们的孩子会很幸运。要是我们能再生几个孩子就更美满了。”
小弋紧紧地抱住他,说:“会有的,亲爱的,我们一定会有更多的孩子。”
小弋先给Andy 打了电话,提出辞职。他大吃一惊,竭力劝阻她,让她多想几天再作决定。小弋在爱云床边守了一个星期,女儿终于能起身了,也开始吃点东西,吐的次数越来越少。于是,小弋就趁带爱云回医院复查的机会,去了趟实验室。
Andy 见她带着女儿一起走进来,顿时明白,她的决心已下不容更改。想着自己当年的高徒和十几年的工作伙伴将要永远离开科研领域,心中就非常沉痛。小弋见他难受,就笑着说:“Andy,你别难过。你反正也要去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当领导了,我本来也不可能跟着你走。所以,现在我辞职和半年后离开只是个早晚的问题。”
Andy 还是难过地说:“象你这双金手,应该留在科学实验室里,不应该只是带小孩子,洗衣服。”
小弋安慰他说:“Andy!就算我不在实验室工作,您也还是我一辈子的导师。我希望,二十年后我的孩子会成为您的学生。”
Andy 站了起来,把爱云抱到手上,说:“好吧!有你这个小公主,科学只好被打败了。”他又给了小弋一个拥抱,“祝福你,弋!我知道,你作妈妈会和你作科研一样的棒。”
小弋把家庭妇女做得有声有色。每天带带孩子喂喂猫做做饭,还有多余的时间打点花草,没有空闲的时候,有时也会雇工人来帮忙。白天女儿都由她带,晚上还是一半对一半。这一个星期书平会在下班后每晚来接女儿回家跟他过夜,下一个星期女儿就完全归小弋。彼得的新公司越来越忙,经常出差。可是他常常会改机票提前回来,给他们一个惊喜。每次他一打开门,女儿和她都飞奔去迎接,他就抱紧她们说:“太好了!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只要我一想到你们,想到我的这个家,就恨不能快点做完工作,马上飞回来。”
2003 年的暑假,无论他们怎样劝,Rita都不愿回中国了。她说,她不能再花他们的钱,让他们照顾。她宁肯留下来和梅一起等儿子女儿。小弋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Rita 是在他们走后的第十天去世的。教会的人一整天都联络不上她,就报了警。一开门,见 Rita安详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还捧着那本圣经。旁边,忠心的梅陪着她。梅在Rita 死后就决定绝食,无论教会的人怎么喂它,它都不吃不喝,兽医给它打了点滴,也阻止不了它求死的心。一直到小弋他们回来的前一天,它才终于如愿去陪Rita了。
小弋悲痛欲绝。如果他们能早回来一天见到梅,梅可能就不会寻死;如果他们把Rita 一起带走回中国,Rita 也不会死。这两个在她最苦难的时候陪伴她的天使,一下子全都离开她了。开始她和彼得还对爱云竭力隐瞒,到后来实在瞒不住,只好告诉女儿,Rita 和梅都被上帝接到天上去了。
Rita早就立下遗嘱,威廉牧师是她的委托人。原来她的遗产竟有75万美元之多,全都捐献给了教会。威廉牧师到处找她的儿子女儿。多亏了高科技联网,动用了全美教会的资料,过了一个月才找到。她的儿子是罗德岛的一个律师,她的女儿是家庭妇女,在夏威夷。在听说母亲把所有财产都捐给教会后,他们都没露面,也就失去了音信。
Rita 和她的丈夫Bill 埋在一起。小弋把梅火化后,一半骨灰和Rita 埋在一起,另一半,她埋在了自己花园的一颗松柏树下。最初她曾想,应该找个机会去趟江强的墓地,把梅和他埋在一起,毕竟,梅代表着他对前妻所有的爱。可是彼得劝她,这几年除Rita外,爱云是梅的最好的伙伴,应该留梅在这里陪爱云。她帮爱云在埋着梅的那棵树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最爱的伙伴 梅 爱你的 爱云”
每过一阵子,小弋就会从花园里摘几朵玫瑰花,和爱云一起去看Rita和梅。风轻轻吹过,玫瑰香飘縷縷,Rita 和梅想必一定能收到。
九月里,爱云上幼儿园了,成为正式的小学生。而小弋,也发现自己怀了孕。当彼得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高兴得在花园里连跑三圈。爱云也非常开心,每天都要趴在母亲肚子上听听,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有没有和她说话。整个孕期,他们一家都处于期待和兴奋之中。
04年儿子降生的时候,彼得一直在产房里陪着小弋,并且亲手剪下了脐带。他对小弋说,儿子一出生就盯着他,一副深思的模样。小弋接过儿子,看到儿子头上光秃秃的,只有小绒毛没有头发,就吓了一跳。彼得说,“儿子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亲爱的,你知道吗?我一岁以前都没有头发!”
小弋放下心来,仔细打量儿子,见他一双黑眼珠滴溜溜到处看,就惊喜地说:“他的眼睛像我,是中国人。”
小弋放下心来,仔细打量儿子,见他一双黑眼珠滴溜溜到处看,就惊喜地说:“他的眼睛像我,是中国人。”
给她接生的是一位日本裔产科医生。他笑着对他们说:“祝贺你们。生了个健康的美国孩子。”
儿子见每个人都盯着他看,突然,“哇-哇-”地大哭起来。
彼得慈爱地抱着儿子,眼里涌出热泪。他说:“别着急,宝贝。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可是你要慢慢长大,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会陪着你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