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时光荏苒,露台上的玫瑰花开了一季又一季,不知不觉中,就到了2013年。
四月里的最后一个周末,小弋从花园深处走出来,她家的花园仍然十分宽敞,所有的花草都打点得非常整齐,中间有一大片绿茸茸的草坪,除了大露台上的十几株玫瑰,沿着四周的围墙,小弋又种了39株各色的玫瑰,许多株已经开始打苞了。她一走上露台,就听见一连串清脆的笑声。爱云和弟弟,还有那只花猫杰克,在屋子里面捉迷藏,不时跑出来,在一株株玫瑰花中穿来穿去。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嬉笑声,在春天的阳光里荡漾。
“爱云!迈克!音乐时间到了!”彼得走出来大声喊,对两个孩子招招手。两个孩子就一下子听话地站住了脚步,慢慢走回房去。迈克经过妈妈身边的时候,悄悄问她:“妈咪,我可不可以只练半个小时的小提琴?”
“不行!”小弋正色说,“爹地是老师,你必须听他的。”迈克很聪明,数学,小提琴,象棋,游泳样样出色。彼得常说,迈克会是个比他更优秀的小提琴手。小弋的作用,就是要做彼得的坚强后盾。无论何时,他们对两个孩子的教育都是意见统一。而只要彼得在家,家里就从早到晚充满音乐。小弋最喜欢看的场面就是两个孩子跟着爸爸一起演奏音乐。
迈克只好乖乖进屋了。不一会儿,就从房内传出了音乐声。是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迈克是第一小提琴,彼得担任第二小提琴,爱云给他们钢琴伴奏。
小弋听了这十几年的音乐,对曲目已经非常熟悉了。她知道,这是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双小提琴曲目,由两把小提琴交替演奏主旋律,能够淋漓尽致地发挥出主奏小提琴独特的演奏技巧和华丽的装饰音乐。
这是活泼的快板,是彼得在演奏,然后从五小节以后,迈克加入。接着迈克演奏着从容的最缓板,非常出色地奏出了那个歌谣性的优美旋律,他的低音悠扬,处理得很老练。最后一章快板,彼得加入,两把琴巧妙地协调,气氛热烈,掀起了最高潮,最后,在与钢琴的全体合奏中结束。
“Bravo!!” 她听见后面有人大叫一声,就转过身来。见是书平,就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自从十年前的那一晚书平和小弋倾心交谈之后,书平就振作起来。每年都到POLO Ralph Lauren 添置几件时髦的新衣,胡须头发也开始修剪得整整齐齐。小弋对他说,过去的让它过去,一切重新开始。书平到底是当年那个出色的博士,有着勇往直前的精神。他重新开始生活后,成绩斐然。接连在重量级期刊上发表了许多被广泛引用的文章,而且,拿到了几个大的项目,增收了十几个学生。只是一点:他只收男学生,不收女学生。他也开始交女朋友,并且,受了其中一位做房地产经纪的影响,开始买了自己的房子,然后再租出去,口袋盈丰不少。
“嗨!”小弋和他打招呼说:“你怎么今天就来接爱云?”
“不是的,”书平兴致勃勃地说:“我今晚约了一个牙医去看歌剧阿依达,因为我对歌剧没什么概念,就来找彼得取一下经。”
“书平,”小弋忍不住劝他,“你也该成家了。上次那个邦妮对爱云不错,人也漂亮。”
书平笑了一下,说:“她有个儿子,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我有点吃不消。”
小弋还想说什么,爱云已经走出来了,看见父亲,就上来像朋友似的拍拍他的肩说:“老爸,你越来越帅了。”
爱云的个头随书平年轻的时候,又高又瘦,两条腿又像小弋,细细长长。学校里曾经有星探来找过她,问她愿不愿意当专业模特,爱云回答说;“对不起,对做模特没兴趣。本人的兴趣是做医生,救死扶伤。”
书平看着女儿,总是一副无限欣慰无限自豪的样子,父女俩无话不说。反而是小弋要充当严母的角色。
“好了,你就在这里等彼得吧!他要给迈克上完课才出来。”小弋对他说完,就走进屋去。她不敢打扰迈克的琴课,只好从厨房里悄悄溜上楼到书房。进了书房,从窗口望下去,爱云早给书平端来了咖啡和大大小小的零食盒子,父女俩正亲热地边吃边聊。她就坐下,打开了计算机,上网察看自己的EMAIL。突然,一条来邮的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84生化班毕业25年大聚会!尼亚加拉瀑布”
她心头连跳几下,忙打开邮件,仔细阅读。原来,留在国内的同学中有几个分在了各地的血液研究所,今年居然一起来到美国参加了同一个培训班,就在罗切斯特大学。暑假前学习班就要结束,他们联络了不少在美加两地的同学,准备搞一个大聚会,把在美加两地的所有同学一起召集到尼亚加拉瀑布的汉普屯大酒店,顺便一起游览大瀑布。同时,通过计算机通信,和在中国的同学视屏通话,在线聊天。
小弋急切地打开一个个回件,一共看了二十个,却没有许斌的。那他到底会不会去呢?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做晚饭的时候,就走了神。
晚餐桌上小弋简直食而不知其味。她呆呆地,机械地进食。鱼片做得太咸,迈克忍不住要吐出来,却被爸爸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席间彼得讲了个笑话把两个孩子逗得哈哈大笑,她也跟着强笑了两声。
晚上在卧室里,彼得对她说:“亲爱的,我们家的房顶要漏雨了。”
“在哪里?我去看看!”小弋一下子坐起来,又意识到是彼得的玩笑,就自己先笑了。
彼得也坐起身,笑着问她说:“你怎么啦?是不是中国出了什么事?”
小弋转身看着他,叹了口气。结婚十余年来,两个人一直是对方的爱人和最好的朋友,从没有要隐瞒对方的秘密。现在,也不能瞒他。她想了一下,就说:“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们,想要搞一个聚会,就在尼亚加拉瀑布,所有在美国和加拿大的同学都会去。”
“这么说,斌也会去了?”彼得关心地问。
小弋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没回答那个邮件。”
“去!你当然要去!我们全家都去!”彼得激动地说:“你们已经整整25年没见过面了,从上次通话到现在,也有15年了吧?”
“是的,”小弋低着头说:“十五年了。十五年没有音讯。”
“亲爱的,你赶紧发个邮件给所有的同学,就说我们全家都去。这样的话,斌就会知道。他肯定会去的。就在他家边上,怎么可能不来呢?”彼得恳切地说。
小弋见他这么热心,第二天,就给那个邮件回了信,也相当于给所有人都回了信,因为所有同学包括斌的邮件地址,都连在那个邮件上。
聚会的日期是六月底的一个周末,历时两天。包括两顿晚餐,一个晚上的在线聊天,和一整天游览尼亚加拉瀑布。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小弋感觉像是度日如年。她小心地掩饰着自己,不让自己的心思在孩子面前表露出来,彼得是理解她的,可是对孩子们,她该怎么说呢?彼得倒是干脆爽快,立刻就定了全家去布法罗的飞机票,又租了一辆车。
没想到,在和两个孩子说起去尼亚加拉瀑布的时候,遭到了一致的反对。因为那只迈克新收养的花猫,杰克。
自从梅死后,爱云对收养任何宠物都心有余悸,生怕他们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疏忽又死去。可是她对猫咪的喜爱是掩饰不了的。她常常在迈克小的时候对他唠叨,从前她有一只多么可爱的花猫,又是多么的忠心。于是,迈克就动了心,缠着小弋给他也买了只花猫作为他8岁的生日礼物,又和妈妈一起去找兽医给猫做了节育手术。初时爱云还和杰克保持距离,可是过不了多久,就成了好朋友,完全把对梅的爱传给了它。现在一听说要把杰克送走两天,就大声反对:“不行!——我们说什么也不能离开杰克。要不这样吧!彼得你带妈妈去玩,我和弟弟到我爹地那里住两天。”
小弋和彼得对望一眼,满脸的失望。她难过地摇着头说:“我们不能把你们留给书平。要不,妈咪和爹地也不去了。”
彼得想了一下,对孩子们说:“孩子们,我给你们讲一个美丽的故事。大约三十年前,在中国有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她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十八岁的英俊小男生。。。”
小弋站起身,在彼得的讲述声中,慢慢地走出去,站在露台上。她赫然看见,那几十株的玫瑰花,朵朵都像硕大的牡丹,一毬压着一毬,全部暴放开了。好像盛开的生命,猛地喷了出来。她从来没有看见玫瑰花开得这样绚烂。她知道,这是Rita 在对他们一家说话,是神在丛中显现。
过了一会儿,一只温柔纤细的手搁在她的肩上,接着,女儿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爱云小声问:“妈妈,是真的吗?你真的有一个College Brother?”
小弋用手去拍拍女儿的头,笑着说:“是的。”
“那,你们有没有接过吻?”
“有过。”小弋又笑了一下。
“做爱呢?你们有没有做过爱?”
“没有,从来没有。”小弋眼中充满了温馨的亮光,“那个时候,妈妈和那个叔叔,都是特别纯洁的爱。”
“作了三年的男女朋友还没做过爱?我可不敢告诉我的朋友们。会被人嘲笑死的。”爱云皱眉说。
小弋转过身,认真地对女儿说:“我知道,你还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男孩子。不过,妈妈想告诉你,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性的吸引。只有两个人倾心赞赏对方的一切,爱护对方,这样的感情,即使没有性,也会几十年不变,永远留在你心里。就像妈妈和那个叔叔,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帮助对方,爱对方,为对方着想。等你长大了,有一天你遇上你爱的男孩,记着妈妈现在说的话。”
爱云在沉思。她对小弋说:“好吧!我想去见见你的College Brother。希望他还是三十年前那么帅,不要让我失望。要是变得像我爸爸一样,肚子都突了出来。妈妈,我一见他就会大哭的!”
小弋不解地说,“你不是老说你爸爸帅吗?”
“那是因为,他是我老爸啊!而且,他那么可怜,没有老婆疼他。妈妈你多幸福!即使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彼得和弟弟爱你。我爸爸,”她咬住嘴唇,伤心地说,“我爸爸只有我。要是他再娶不到老婆,以后只好我来陪他养老。”
小弋心里百感交集:“书平啊书平,你真的应该感谢我,替你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又想到许斌,憧憬地想:“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没有见面了,你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和我一样,急着去见初恋的情人?”
布法罗傍晚突然下起了暴雨。飞机在上空盘桓了二十多分钟才降落。小弋从窗户望下去,整个瀑布地区都浸在雨条里,分不清哪是瀑布,哪是雨条。只有那璀璨的灯光,从高大的建筑物上照耀开来,破雨而出,向四周传送着温暖。
下飞机后取了车,沿着公路开了好一阵子,才穿过了Grand Island, 放眼望去,田野一望无际,罩在灰濛濛的雨中,一幢幢的建筑都变成了黑色的魅影。到达汉普屯酒店的时候,小弋已经紧张得浑身发抖。尼亚加拉瀑布的水汽夹着雨点,直往人脖子里钻,让她一连打了几个寒噤。
一进门,大厅中就有六七个人站起身。“小弋——是你吗?”
小弋一看,竟然是韩忠和小齐,还有其他几位老同学。她一下子开心地笑了,向小齐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她:“小齐!韩忠!——”一一把名字叫了出来。“真不敢相信,你们都还是老样子!”
小齐比以前胖多了,烫着头发。韩忠他们几个男生头上都飞了白霜,眼镜更厚,脸上都有了皱纹。
彼得放下行李,到前台去注册。小弋把孩子们拉过来,给大家一一介绍:“诺,这就是我的大宝贝,爱云,小宝贝,迈克。”又遥遥一指彼得,“老公,彼得。”彼得回头和大家打了招呼。
众同学围上来,点着头说:“我们的孩子也都来了,现在都在游戏室里。这么多孩子,待会儿可热闹了。”
这时候,一个中国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打量了小弋片刻,点头微笑,向她走来。他的啤酒肚子把身上的西装撑得像是一面锣鼓,整个上身往后仰,顶着一头半白的头发,笑起来,一副严肃的表情。小弋突然紧张起来。
“小弋,你是不会认得我的了,”那个人见她盯着他一直发愣,就笑着说:“怎么?失望了?不是你想见的人吗?我是老于啊!”
“人家现在可神气了!”韩忠插话道,“变成医学院院长了!”
小弋松了一口气,连忙笑着说:“哇!大官!”
“现在高校可威风了。你这个院长,不知捞了多少油水。怎么?这次没把老婆孩子带来公费旅游一趟?”小齐玩笑道。
“他们不肯来这个偏僻地方,要去巴黎购物。”老齐笑道。
吃饭的时候,老同学坐了两桌,家属们叽叽喳喳,坐了三桌。彼得和迈克坐在一起,一边照顾他一边和旁边别的家属们说话。他言语幽默,惹得那桌人不断发笑。
“小弋,你这个老公找得不错。来,祝贺你。”小齐端起了杯子说。
小弋举起鸡尾酒杯,却望着韩忠,对小齐百感交集地说:“应该我祝贺你才对!你们这一对,一起走过快三十年。是我们当年硕果仅存的一对。”
小齐知道她在想许斌,就笑着说:“你没见我们吵架的时候!不过,现在儿子都大学毕业了,我们老夫老妻,也该相依为命了。”
两个人都酌了一口红酒。只见韩忠举着酒杯走过来,俯耳对小弋道:“别着急。我今天下午才跟许斌通过电话,他说明天晚上会过来。”不待她反应,又呷了口酒,对大家高声说道,“今天,我们84生化班十八位同学在这里相聚,大家个个是杰出人士,教授,研究员,科学家,还有官员。可是,无论身上穿什么皮,头上顶着什么头衔,骨子里头心里头,还都是三十年前的东西。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大家都呵呵地笑了起来,泪腺都失去了控制,眼泪盈盈溢出,都忙用手和袖角把泪水擦拭掉。
过了半小时,迈克跑过来拉住小弋。“妈妈,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迈克!”彼得跟过来,拉住他。“妈妈今晚有自己的晚会。来,爸爸给你介绍几个新朋友。”接着,就和众人说了晚安,然后对妻子耳语道:“亲爱的,你放心玩,孩子我会照顾着。”小弋笑着应了。
家属们渐渐都走了。餐馆里只剩下当年的老同学们。韩忠跑过去把大门关上,严肃地宣布到:“今晚我们特别包了场,没有外人打扰。家属们也都走了。剩下的老同学们,每个人都必须掏心挖肺,一一交代情史!”他高声大喊。
“哇——”大家立刻叫好,几个女生笑得弯下了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众人都玩疯了,什么都说。几个女生向身边的男生兴师问罪,大家都在一旁起哄。一个男生居然当场就给当年的情人跪下了,承认自己辜负了她。女生也就转悲为喜。众人又逼着他们喝了交杯酒。
韩忠站起身向小齐深情表白道:“老婆,谢谢你。这近三十年一直容忍我。你当年是成绩最好的,可是,你几十年如一日,牺牲了自己来培养我。要没你,我韩忠绝对当不了这个教授!我今天要在这里向大家宣布——”他有点哽咽住了,这边,小齐举起酒杯劝慰他:“少喝点。说实话,你这个丈夫是最好的,当了教授还拉着我这个老太太,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大家又都激动地相互劝酒,每个人的眼睛都喝得冒了红。小弋感到全身的血液在燃烧了。
“我后悔啊!”老于突然戚然道,“当年我怎么就那么笨,不敢向黎珍表白?你们相信吗?曾经有整整两年,天天晚上我都跟着她,从教学楼跟到宿舍,远远地护送她!”说完,他吮了一口酒,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黎珍后来很惨,”韩忠惨然道,“她丈夫和她离了婚。她现在一个人拖个孩子,在老生物制品所里工作。待遇也不好。”
老于静静地听着,又用袖角擦了淌到面颊上的眼泪。沉默半晌,他突然大叫起来,“都是那个年代中国太他妈落后了!”他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要不然,谁会为了能坐一下小轿车就嫁人?小弋,你来说!”他突然在餐桌上重重敲了一下,“你当年离开许斌,后悔吗?”
所有人都看着小弋。小弋的两腮抽搐起来,酒意上来了,额上沁着汗光,她含泪大声说:“是的,我后悔!我不应该为了出国就嫁人!”说着,眼泪就滚下来。
“算了,算了!这太过分了!”小齐威严地说,“许斌不在这里,你们谁也没资格说她。再说,彼得是个好丈夫,你们也都看到了!”
“对啊!”众人纷纷附和,“三十年前的事了,还纠缠干嘛?喝酒,喝酒!一切朝前看!”于是,大家又开始了欢声笑语。
那天晚上小弋睡在床上,头脑中全是当年和许斌的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睡过去,可是很快,就被两个孩子推醒:“妈妈,快起来,今天我们要去大瀑布玩!”
早餐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先开到了那著名的前景观望台,只见大瀑布汹涌而下,巍峨耸立。迈克和爱云都卖力地攀登,一直到顶上,顿时觉得心胸宽阔起来,将整个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览无余。接着,一群人又沿着山边崎呕小路,前往“风岩”,每个人都发了一件雨衣,就站在大瀑布的脚下,仰视大瀑布倾泻的景色。
最后,大家又乘坐“雾中少女”(Maid of Mist)游艇,一直靠近瀑布的最里层。虽然每个人都穿着塑料雨衣,还是被淋得浑身湿透。只见水雾将人人都包裹起来, 让人无法睁眼。大瀑布的磅礴气势,把爱云和迈克都惊呆了。一家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觉得很温馨。
吃晚饭的时候,小弋左顾右盼,眼巴巴地盯着厅门。只要一有人动,她马上就会朝那里看。众人见她模样都暗暗摇头,不敢告诉她实话。而她看到众人的神色,心里早已知道了答案。想着自己举家前来和他相见,而他居然近在咫尺也不现身,一时悲愤不已,就放下了筷子。
晚上八点,是中国的星期天上午。韩忠他们租下整个商业中心,也连上了网,国内的19位同学们聚在5个城市里,美加的18位同学挤在一间大会议室,通过视屏通话,在线聊天。许斌虽然离得最近,就在多伦多,却也连上了网。小弋在人群中远远看见他出现在荧屏上,只一闪,就走了。换成了孟磊。
孟磊出现在视屏里,人更胖了,一张大办公桌古色古香,身后,一张巨幅的中国国画把他显得非常有气魄。众人就对他吼起来:“大老板!你太胖了!”
孟磊对大家挥了挥手,说:“大家好!怎么着?听说昨晚热闹得很啊!”
“再热闹也没你的份!”韩忠喊道,“你老兄那个时候只喜欢黄蓉和小龙女,你昨晚可没说话的机会!”
孟磊迅速地看了一眼小弋,用眼睛和她打了个招呼。说:“那就算了!要是哪个回国,尽管来找我!下次的毕业30年聚会,就在我办公室里开得了!机票,旅馆,吃喝玩乐,我全包了!”
众人就开心地拍着巴掌。欢声笑语不断。接着,就是一对一的谈话。会议室里总共有6 台计算机,每个人也有自己的手提式计算机,可以自由选择对话对象。老于抱着他那台最新式的MacBook,和黎珍连上了网,只一溜烟,就没了人影。众人就都呲牙咧嘴地笑。
小弋坐在大厅里,用自己的机子上和好几位同学聊上了天,看来大家都过得不错。有几位女生也在家里带孩子当家庭主妇,就多和她们聊了几句。眼看时间一分分过去,都快两个小时了,许斌却还没有主动来和她连网。她心中越来越失望,眼光也开始涣散了。
“小弋!”突然,韩忠跑过来拉住她,一把关掉她的计算机,对她说:“快去吧!到会议室里去,他在等你!”
小弋一下子站起来,觉得自己的脚有千斤重,被自己25年来的期望压得迈不动步了。她走进会议室,发现其它同学都离开了,所有的荧屏上都是许斌的面孔。心里一酸,既感激同学们的友情,又感慨人生的无情。她颤巍巍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听见门被轻轻关上了。
这是25 年来两人第一次看清对方的脸。两人都是一样,上上下下,如饥似渴地打量着对方,看见两人都变化不是太大,就同时笑了起来。小弋想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可是又怕他太太在一旁,就问:“她呢?在家吗?”
许斌静静地答道:“她今晚值班。你呢?听说你全家都来了?”
“是的。他们都想见见你。”小弋也静静地答道。
许斌笑了一下。“我孩子们都不在家。儿子做义工,女儿也去同学家了。”
“你有一个女儿?几岁了?”小弋问。
“八岁。”
“喔!比我儿子小一岁。”
两人一下子没了话。过了会,小弋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来?”
“因为——”许斌顿了一顿,“我太太要值夜班走不开。而我,不想一个人来。你知道——小弋——,我们爱的和爱我们的人,我们不能让他们伤心。”
小弋一下子想要哭出来,可是她忍住了。她心里喊着:所以,这个世界上,你就来伤我一个人的心!可是面上,却平静得很。
两人又没有话了。许斌突然问:“我想和你丈夫聊聊,可以吗?”
小弋愣了一下,就拿出手机,给彼得拨了一个电话。彼得说爱云带着弟弟在看电视,他马上就下楼来。
小弋放下电话,眼看着许斌,只想哭。
许斌开心地对她笑着说:“我真高兴!看来你真的成熟了,找到了你的那个携手走一生的人,也选择了自己的生活道路。我祝贺你!”
小弋没想到他会只说这些,就淡淡地说:“你也是。祝贺你,祝你幸福。”
彼得推门进来。小弋给他们互相介绍一下,就走了出去,把门带上,心里无比失望地在大厅内坐下。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似的。
小齐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说:“小弋,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想感激你。”
“感激我?”小弋呐呐地问:“为什么?”
“最初的我,争强好胜,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直到那次你痛经,我叫许斌来把你背进了医院,我才突然意识到,有一个爱你的男友是多么的幸福。”她看看小弋说,“所以,那以后我就接受了韩忠,和他一路走了快三十年。”
小弋含泪伸手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小齐,你真伟大,这么多年完全牺牲自己成就丈夫,哪个女人能做到?”
“过去你不能。可是现在,你也能做到了。我对你说,我有一个打算,现在儿子大学也毕业了,我也想充实自己一下了。我要考个药剂师,你知道,药剂师的工资很高,和教授差不多的。”
“你行的!你一定行的!你的成绩最好,考上药剂师肯定没问题!”
小齐笑了笑。接着,她又问,“你知道许斌失去听力的事吗?他有没有告诉过你?”
小弋愣住了。“失去听力?不可能的!他刚才在视屏电话里还好好的!”
“不是全部失去。是一个耳朵。当年你出国后,他酗酒好几年,一个耳朵就坏掉了。是老于他们医学院给他确诊的,是终生不能恢复了。”
小弋一下子呆若木鸡。许斌啊许斌,难道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她站起身来,想要冲进会议室质问他。可是彼得在里面!他们怎么回事,能聊这么多?
她想了想,决定去找老于问个究竟。她跑上楼,拼命敲老于的门:“老于,老于,快开门!我有急事要问你!”
门开了。老于脸上蒙着湿毛巾问,“小弋?什么事啊?”
小弋想他一定是刚哭过,可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把抓住他问:“许斌的耳朵,是在你们医院治的吗?”
“喔!是这件事!”老于说,“是啊,你不知道吗?都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为什么失去听力?真的不能治了吗?”小弋几乎哭出来。
老于叹口气。“我劝你还是算了,都过去二十年了。他一个耳朵也过了半辈子了,现在,大家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你可不要冲动。”
小弋像失了魂一样,呆呆地转身走了。回到大厅里,彼得一见她就迎上来,说:“我和斌谈得很好。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更是一个很好的丈夫。他祝我们全家好。”
小弋不说话。那天晚上,她等一家人都睡着了,又睁开眼,望着窗外发呆。远处,由于美国和加拿大两侧的瀑布在晚上都用不同色彩的灯光照去,那巨强的灯光划破夜空,一直照到他们的窗户上。想着和许斌近三十年的苦恋,现在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她的泪水滚滚而下。
突然,她感到彼得转了个身,到她身后,隔着她的睡衣,拥抱着她。她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这一刻她突然感到温暖:是啊,她还有彼得!十多年来他都是她的依靠。他们彼此都视对方为知己。为什么自己还要恋恋不舍许斌呢?这样心就渐渐静下来,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可是,第二天早晨一起床,想着今天就要回家了,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许斌,就又开始失了神。
早上,和一群人在酒店里一起吃完早饭,相互拥抱道了别,又说了些今后同学间一定要保持联系之类的话,就各自散去。
一家人回房取了行李,坐电梯下楼走到前台去办退房手续。爱云和迈克各自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跑到门口互相追逐着玩。
小弋找了个沙发坐下,低着头默不作声。
彼得在帐单上签了字,和服务员道别说了声谢谢,向她走来。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叹了口气。他把她扶起来,语气坚定地说:
“走吧!我们开车去多伦多,去找斌。”
小弋惊愕得站起身,被彼得拖着走。两个孩子跑在后头跟着,一直走到他们的车前才停下。小弋将彼得拉到一旁,将信将疑地问:“现在?你要我去见他?为什么?”
彼得把四个人的箱子都放进车后的行李箱,又招呼两个孩子进车坐好,系上安全带。然后他关上车门,对小弋柔声问:“亲爱的,你想知道斌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小弋看着他,心里一下子开始扑扑直跳。“他跟你说什么?”
彼得握紧她的手,轻轻地吐出每一个字:“他请求我,如果你有任何意外,或者将来有一天你躺在病床上,我一定要告诉他。”
好像被一记惊雷击中,她的泪水一下子涌上来,哽咽地问:“你,答应了?”
彼得深情地望着她,“你说呢,亲爱的?”
小弋再也忍不住,把头靠在彼得肩上哭了起来。彼得是爱她的,许斌也是爱她的!他不是不想见她,只是要等到她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她知道,如果将来的某一天许斌躺在病床上,他也一定会通知自己。而自己就会马上飞向他,去见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痛不已。
迈克见妈妈哭,喊了一声想要开车门下车,被姐姐抱住了。
彼得对两个孩子摇摇头示意他们没事。然后他温柔地摸摸小弋的头,吻了她一下,坚决地说:
“你应该现在就去见他!为什么非要两个人这样互相折磨,等到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才相见呢?”
小弋哭得更加伤心。
彼得把她扶到前座坐好,为她系上安全带。自己跑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他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孩子们,我们开车去多伦多。玩几天再回家,好吗?”
“是去看妈妈的College Brother吗?”爱云问道。
彼得笑笑,“是的。我们一起去看那个叔叔。你们说好吗?”
“好,好!”迈克叫道,“这样妈妈就高兴了。”
小弋耳朵嗡嗡直响,脑中全是许斌告诉彼得的话,完全没有听到彼得和孩子们在说什么。二十五年前,两人在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互道永别的情形,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时的她悲痛欲绝,时至今日仍然能感觉到。之后,对他的记忆就永远停留在十五年前她离婚时他给她的爱和支持,还有他哭着在电话里喊:“我爱你,小弋,我永远爱你”。这二十五年来两人的相互折磨,永远的牵挂和爱恋,还有永远的分离。想到这里,她就心疼得闭上双眼。
这时已是早上九点左右,太阳早已升起,懒洋洋在跟在他们的车身后。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道路两旁的树木,田野和河流渐渐往后飞去,就像是幕布被人拉开。再往前,就是横跨美加边境的彩虹桥了。
爱云和迈克伸长了脖子向前望去。只见蓝天白云下面,彩虹桥上车辆熙熙攘攘,连绵不断。桥的另一头飘扬着加拿大火红的枫叶旗。桥的下面,尼亚加拉大瀑布飞泻而下的水滚滚流过,掀起层层水汽。
突然,爱云和迈克一起大叫起来:“妈咪,爹地快看,彩虹,好大的彩虹!”
小弋睁开眼。真的,只见一个硕大的七彩斑斓的拱形桥在彩虹桥上空升起,由一端到另一端,横跨整个瀑布区域,钢架的彩虹桥从它脚中间直直穿过。彩虹中央出现了一个异常明亮的天空,像是把所有的阳光都吸了进去,彩虹外的天空却显得有些黯淡。
迈克大叫:“看!所有太阳光都被吸到彩虹中央!爹地,为什么?”
爱云抢着答道:“那彩虹的中央,其实是被水滴反射,放大了的太阳影像。所以彩虹以內的天空比彩虹以外的要亮。”
彼得高兴地大笑:“我们的爱云好厉害啊!”
迈克着急说:“爹地,你快点开,我要看看彩虹的后面是什么。”
爱云笑道:“迈克,如果穿过彩虹再回头看,彩虹就会没有了。你只有背对太阳才能看见彩虹。是不是,爹地?”
小弋和彼得都是一愣。这十几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听到爱云叫彼得“爹地”。小弋心中一股暖流涌上来。她迅速地和彼得对看了一眼,两人都欣慰地笑了。
彼得道:“对!彩虹的位置必定是在太阳的相反方向。而彩虹拱形的正中心位置,刚好是观察者头部影子的方向。”
小弋听着他们的对话,眼望着越来越近的彩虹,眼泪模糊了双眼。她仿佛看见,许斌就在那彩虹中央,向她挥着手。他开心地笑着,完全和29年前一样,还是那张年轻的脸。小弋觉得自己身体变得越来越轻,飞上了盈盈的蓝天,马上就要飞进那闪亮的拱桥。
她慢慢伸出手去,握住彼得的手说:“亲爱的,我们不去加拿大了,我们回家吧。”
彼得踩了下刹车,让车速慢下来。他担心地看她一眼,用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伸出去握住了她的手。
小弋含泪笑着说:“我们已经看到彩虹了,不是吗?”她再朝后望去,见两个孩子不解地望着她,就笑着说:“叔叔就在那彩虹里,我们已经看见他了。我们该回家了。”
爱云高兴地说:“迈克,我们要回家了。杰克在宠物旅馆一定想死我们了,回家了,嗨!”
两个孩子相互拍着手,在后座上开心得大叫。
小弋紧紧握住彼得的手,含着泪,对他说:“亲爱的,我爱你。让我们回家吧。”
彼得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深情地吻了她。“我也爱你。我们这就走!”
说完,他将车缓缓地开到海关大楼前,刹车停下。再轻踩油门,把车慢慢驶过那个“To Canada”(去加拿大)的标志牌,转了个圈,回到了另一方向的高速车道。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越开越快,离加拿大也越来越远。
在他们车后,尼加拉瓜瀑布飞泻而下,滚滚驶进那飞扬的彩虹里。
《全书完》
2013年十一月完稿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