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解释一下称呼。“大王”即成年男,“公主”指未婚女,“夫人”是已婚女。从称呼知道男女婚否,信息比常见的“先生女士”略多,是我本意。他们有不同的姓,不会混淆。]
上集讲到作为海牛公社总部的海牛村,根本没有医院,裴公主是全公社历史上第一位正规医生,连“海牛人民公社卫生院”的名字,都是后来裴公主自己起的。卫生院是老旧的两排平房,每排有五间屋,每间屋子大约是3米乘4米的尺寸。一排平房住着医务人员,另一排就是诊所与药房。除了没有马骑之外,裴公主的艰难处境,跟海门薇医生当年面对的,或许一模一样。
海牛村当时正流行可怕的日本血吸虫病。爱国勇士先别上火,这种病不是日本人故意传染给咱们的,估计是吃饱没事干的日本人最先发现这种病而得名。亚洲很多国家流行的血吸虫病,据说都是日本血吸虫病。哪一个科学家发现了什么,外国人就用其名字或家乡命名,我很不喜欢这种风俗。发现好东西当然没事,比如,上海人刘邦发现了炒房定律,叫做“上海炒房”,很好,因为上海人喜欢房子,觉得为沪争光。可是,刘邦造福人类,发现狂犬病,叫做“上海狂犬病”,岂不是等于骂我们?由此可见外国人蠢蛋,好事变坏事,远不如我们聪明。我们甘于平淡,而且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对发现没多少兴趣,所以几千年来发现的东西极少。现在世界上那些“骂名”,绝大多数是那些喜欢胡乱发现的外国笨蛋顶着,我们当然幸灾乐祸,扬眉吐气。某些上海医学院学生喜欢骂外国人,每次读这些病名等于痛骂一遍,真太爽了。
血吸虫可怕啊!人人闻之吓瘫,到了草木皆兵的田地。海牛村真有点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气氛,但血吸虫病只是众多困难的一项罢了。裴公主先要习惯的是,晚上没有电灯,天一黑,蚊子的轰鸣铺天盖地,必须躲进蚊帐办公。
我九十年代临时住在南方某高校宿舍,夜幕降临,蚊子扑面而来,嗡嗡声汇成混响,震不聋耳朵,但气势惊人,只能赶紧钻进蚊帐,由此可以联想裴公主当年的窘景。裴公主除了蚊子,还必须对付臭虫狗虱之类的暗藏特务。某天清晨,裴公主去拿放在窗台上的漱口盅,猛然看到一条草花蛇盘绕其中,吐着舌头,吓得她当场尖叫起来。
在裴公主到来之前,卫校毕业的护士翁夫人是卫生院的唯一支柱。翁夫人带着小学文化的护理员张夫人,从接生到急救,成为远近百里的华佗。按卫生院的条件,大病无能为力,暴症只有一个死字。想把病人送到最近的县城,翻山越岭或者过海,至少得一天。裴公主的到来,海牛村如同迎来了救命菩萨。
裴公主运用学到的医疗知识,和翁夫人一道,从无到有,在医药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把海牛村卫生院营运起来。裴公主二十几岁,青涩纯真,经常背着急诊箱,跋山涉水深入村寨。村子大多不通公路,即使有路也不可能有车,有时候出诊需要步行一两天,晚上必须留宿村民家中。白皙的裴公主在日晒雨淋之下,肤色健康,更加英姿飒爽,犹如天使一样,医治无数村民,村民尊称她为“裴观音”。
裴公主虽然凡胎肉眼,也不小心看到了野鬼。我一直对有无鬼魂迷惑不定,但从裴公主口里,我听到了下面这个真实的轶事。
裴公主出诊,经过一个叫做坟水坳的地方。那个地方乱葬岗此起彼伏,在海牛公社素有闹鬼的名声。裴公主身为医生,生死司空见惯,根本不相信这些神神化化的传闻。裴公主走到坟水坳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的中午,属于鬼魂最不可能现身的时刻。裴公主走的是一条坎坷不平的山路,宽不到一米,露出南方特有的红泥。道路两旁就是那些乱葬岗,恐怕比电影《聊斋》里面的场景还要杂乱。许多坟头腐烂棺材裸露,白骨散落一地。
正走间,裴公主前面四五十米远出现一位头戴斗笠的女子,边走边回头望裴公主。女子的面目没有恶鬼的狰狞,与常人无异,但裴公主猛然注意到女子膝盖以下空无一物,等于悬在地面上。裴公主惊诧莫名,紧张得竟然连叫喊的本能都消失了。她机械地和那个女子保持距离,走了足足两分钟,女子转过前面一个山坡,等裴公主战战兢兢来到同样位置,但见弯弯曲曲的山路直通下面望不到边的水稻田,那个女子已经无影无踪。裴公主又惊又怕,不敢停留,快步前进离开是非之地。
裴公主最大的贡献是大量减少了当地难产致死的案例。客观条件限制,海牛公社的村民多在家中产子,碰到大出血或感染什么的,往往不治身亡。裴公主除了向大家传授孕妇知识,还送医上门,挽救了许多孕妇和婴儿的生命,功德莫大焉。有一次,为了去给一个孕妇接生,摸黑穿越丘陵地带,裴公主失足摔进山沟,差点昏死过去。她包扎好流血的前额,挣扎着赶到孕妇家中,水都来不及喝马上接生,母子平安。我妈妈和裴医生是表姐妹,这种感人的故事,我从小听到大,至今在脑海里面萦绕。
现代人实在太文明和伟大,摔倒了还要敲诈扶起他们的好心人士。其实在旧社会也发生过“碰瓷”,只是情势似乎不同。七十年代初,卫校毕业的莫大王分配到海牛公社卫生院。当时卫生院“富起来了”,添置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各个时代因为生产力程度,人类所能拥有的物质数量肯定不同。现代人以为自己有汽车彩电什么的,就讥笑古代领导无能,那么,再过一百年,拥有更多物质的新人类也可以讥笑今天的领导是蠢驴。当年能拥有自行车,已经是清朝皇室待遇,值得歌颂一番。
有了车,“车祸”接踵而至。莫大王骑车到公社办公室拿政治学习材料,在海牛镇狭小拥挤的街道不慎刮翻了一名村夫。莫大王赶紧赔礼道歉,将村夫载到卫生院包扎。自行车车祸不可能严重到哪里去,村夫一路还得意开了荤,说终于可以回村里吹嘘坐过高级自行车了。
事情却没有完。这个村夫每隔三五个月,都要到卫生院闹事,说头痛不能出工,让莫大王赔偿。莫大王无可奈何,每次掏出一两块钱打发他。当年的一两块钱,那可是巨款,知道当地螃蟹多少钱一斤吗?三分钱也。村夫也知道莫大王不是什么大款,不然天天来要钱,谁也无法应付这种无理赔款。大家看得出来,村夫可能是穷疯了,所以撕扯这种没有良心的勾当。然而,现代人自称“富起来了”,压根没有受伤就勒索无辜好人,甚至故意躺倒引人上钩,已经不是那个村夫所能想象。
虽然存在个别人渣,旧社会因为落后愚昧,群众大多知道感恩。逢年过节,村民省吃俭用,发自真心地给裴公主等人捉来当时奇缺的三黄鸡和地鸭,还有各种新鲜的蔬果,表达他们朴实的感激。裴公主和同事每到这种感人时刻,都是热泪盈眶,坚辞不受。由于病人贫穷,碰到大病没钱补充营养,裴公主反倒要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买点猪骨头熬汤,帮助他们与病魔搏斗。呜呼!想想现在利欲熏心,医生痛宰病人,病人力斩医生,在裴公主那个时代,简直匪夷所思。裴公主他们无愧于“白衣天使”的美名,可悲的现代人,还记得起“白衣天使”这四个字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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