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于风第二章9-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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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訾非

9

他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后梦境依旧栩栩如生。是一条街道,正午,空无一人。灼亮的阳光下,道旁一溜儿大树,棵棵岿然不动。房子也不动,路上平铺的石头,如同彻底干涸、淤泥都已坚硬的河床,一道道缝隙皲裂。他在这空空的街上等了很久,终于有一个人走过,缓缓地、悄无声息地,那不是在走,分明是在空气里飘,又像是潜在水底以奇怪的姿势朝前游……

而后他听到邻家女孩又哭了。 “怎么回事?”他在半梦半醒中想,“这是个爱哭的年纪?是不是每次哭泣,都在锤炼什么?

接着是嗵嗵的敲门声,是水电工。楼下的天花板上渗水,管道破裂了?地板裂了缝?

    那人就像是要把门敲破似的。像个纳粹,不,纳粹怕是还要客气一些。嗵嗵嗵嗵。他打开门,水电工进来四处打探一番,就从半开的房门又钻出去了。

    这个水电工,每天要砸开多少家人的房门,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战果辉煌。他简直羡慕这种生活了。每天可以砸开十几家房门,决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轻扣——哆哆哆哆——哆哆哆哆,陪着小心。绝不用担心打开的门砰地一声在面前甩上。

    关上门,他又想到那个梦:正午时分,宁然不动的每一件物体欲言又止。他走在街上,当那个迎面而来的人面无表情地游走之后,蓦然听到一阵哭声响起,由细若游丝直至充斥天地。他以为这哭声来自那个游走的人,回头望去,那儿却是寂然无声。他朝四周看去,但处处皆静。他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却不知道来自哪个部位。捂住胸口,捂住脑袋,那声音仍是充斥天地。

他醒过来才知道那是邻家的孩子哭了。

透过打开的窗子望出去,是笼天笼地的灰白的雾。整个城市都罩在热烘烘的湿气里,是一个巨大的桑拿浴室,出着汗,气喘吁吁的。

“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包子。”

这不是一个适合出门的天气,他整个早上都呆在家里,承受着被电风扇鼓动的热空气的烘烤,也忍受着自己——每一个毛孔都有蚂蚁在爬。“如果真是蒸桑拿,那就不一样了。”

那儿不一样?同样是蒸,这免费的桑拿天,普天同庆,却没有买账。

这种天,知了最快乐,它们喊得扯天扯地地,求偶之声不绝于耳。[有人说那是“热啊热啊热啊,真是胡说八道。]

热啊热啊热啊。

[还是该去买个空调装上,但是,明天就立秋了。]

谁家在用电钻?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他觉得是钻在他的肉上。接着是电锯的声音,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也是拉在他的肉上。又有人敲铁管,一下一下当当当地敲着他的脑壳。

这个上午真是热闹极了。

 “古人敲敲瓦罐,敲敲铁盘,就很快乐了,间或还能发明个新敲法,就成了音乐家,你看现在,你学学学学,有人天天对你纠正纠正的,哪里还有什么乐趣。学学学学学学,连敲个脸盘也要拿个证才行。”

“蝉,节肢动物门、昆虫纲、同翅目、蝉科。”

“我不学,我不学!”女儿把蜡笔扔到一边。

“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好,然后我就想,也许我从来都没有出生过其实更好……。”

“如果你不乱动,心静自然凉……。”

“纲举目张……。”

他受着桑拿天,承受着自己的身体,也要承受着来自记忆里的众生的喧哗。

 

10

(本节未完成)

11

到了晚上七点钟, 一场大雨终于把持不住。雷声惊天动地、滚滚不息,暴雨从破裂的夜空倾倒下来,大风夹带了雨水扑进敞开的窗户,迫不及待地把桌椅电脑统统打湿。他忙把窗户关严,雨水就愤怒地扑打玻璃。他听到树枝噼啪折断的声音,汽车被雷声震吓发出夸张的惊叫;他看见整个世界被闪电照得亮如白昼,转瞬又被黑暗团团包围。天空是一只接触不良的日光灯管,明明灭灭,不可止息。他感到体内也有什么东西呼应着它。

在狂暴的雨声里关着窗子,屋里更为闷热了。

他看着墙上的日历,今天已经是八月五号,他到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但这个城市仍然处处让他感到陌生。

{父亲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拎着硕大的军用包在乌云下奔跑。等他跑到山镇的街上,暴雨就直泻下来。父亲跑到一家茶馆的檐下,挤在人堆里望着倾盆大雨。}他也应该望着面前的倾盆大雨吧,尽管他那时只有两个月大——那是肯定的,否则,他怎么会对大风大雨那么兴奋呢?

{“春天什么时候到?}

{“现在就是春天。”}

{“那怎么这么冷。”}

{“因为刮北风。”}

{“那刮什么风才暖和啊。”}

{“南风。”}

{“那什么时候才会看到燕子啊。”}

{“夏天。”}

{“那它们不热啊。”}

{“它们喜欢热。”}

 

这场雨下了一个钟头,等他打开窗户,清凉的空气猛然钻进房间,也钻进他心里。雨已经小到不易察觉。

他去拉电灯开关。啪答一声过后,屋子里仍然是黑的。停电了。

从窗户看出去,小区内一片漆黑,水泥路上隐隐约约地涌动着人流。因为停电突然无事可做的人们,都在东奔西突。他也下了楼,随着人群涌出小区。

街上熙熙攘攘的,比白天还要热闹。芙蓉里小区那边没有停电,远远看去是一片光的孤岛,大家都成了飞蛾,朝那个方向扑过去。

一辆抢修车瞪着大大的前灯在人群中费力穿行,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走到四环路辅道边,那里已被大水覆盖。汽车从道上驶过,水淹没到底盘,一辆辆车看上去就像漂在水面上,一派江南水乡的气氛。这个城市难得有这样的景象,人们站在路边都看呆了。

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幼儿也站在路边看水,他站在比辅道高出半尺的人行道上,看过往车辆泛起的波浪层层叠叠向他推展过来。水浪拍打人行道,噼噼啪啪的宛如惊涛拍岸。

 

他回到住处时已接近午夜,电依然没有来。天空却是斑白的了,就像黎明提前到来似的。是大雨将天空洗刷干净了,还是这个城市的一角被闪电击中,燃烧起来了?

这一场雨后他自己也变得平静了,脑子里不再有那么多纠缠的思虑。睡意也随着凉意袭击过来……

 

他在凌晨醒来,窗外的天空隐约出现一缕微光。这缕微光让一颗心无由地跳动起来,仿佛某种希望不知不觉潜入了身体。

    一只知了也被这一点点微光唤醒,大声喊了出来,声音拖得长长的。然后又一个知了也跟着叫起来。这是凌晨四点半的样子。

    刚才的睡眠里,他梦见自己和一个女子去远游,他们是在一张极其巨大的地图上旅游。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时坐汽车,有时坐船,有时坐火车,当他们走到地图的边缘,她说,不能再走了。于是他们沿着另一条路线往回走。他们在一个简陋的站台上等火车,火车老也不来。他担心自己回去迟了,十分焦急。后来火车终于开了过来,车里的人并不多,人们一拥而上,他们上车后没有座位,只好站着,车里被挤得水泄不通。火车开动了,他又担心到站后自己不能及时下车……

 

那一缕微光又把天空撕开了一些,他已经可以看到远近的建筑空灵的轮廓,它们的细节仍然被黑暗保留着,依稀的剪影都是尽善尽美、无可挑剔的。现在是这个城市最可爱的时辰。有如注视着昙花的开放,他看到城市在分分秒秒中展开自己,听到进城的第一辆大货车马达轰鸣。也有怦怦怦怦的声音,是用拖拉机改装的小货车在跑向早市。这种时候就是听到一两声驴鸣或者马嘶也是不足为怪的。[这个城市的大街上偶尔会不可思议地跑上一辆马车,更令人惊异的,这些骡马一向静悄悄的,反倒比人要斯文得多。]

    知了们都噤了声,不过二十分钟左右,它们就喊累了。代之而起的是麻雀与喜鹊的叽喳。这些粗笨的鸟儿,不知道到自己已是迟到者,用一种沾沾自喜的腔调啁啾聒噪。但一声声的倒也率性随意,不拘一格,与这凌晨的冷清气氛倒也相得益彰。

又是一天。

又是一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涂门就不准骡马进城了,城里只能看到猫和狗,但是肯定有些人家在偷偷养鸡,凌晨总能听到几只公鸡撕破喉咙大叫。城里有时还能看到猴子,江湖艺人牵着它们在城中央的十字路口耍戏,在被城管轰走之前草草翻上几个跟头,作几个揖,捡几枚镍币。猴子脏兮兮的,比想像中还瘦,但好歹剩些机灵劲儿。这时候孩子们最高兴了,痴痴地站成一圈,又瑟缩着不敢靠近。}

{最奇怪的是那些白鼠,它们被放进转轮里,拼命地跑,跑,跑,它们脚下的轮子急急流过,路途漫漫。}

他忽然想起那种被叫作鼠尾的花,长在山村的道旁田间,山上也有很多。花是紫色的,在太阳光底下开得热烈。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花的时候,木木对他说,这叫鼠尾,老鼠尾巴。他立刻就对它嫌恶了。这种嫌恶一直保持到成年。一种叫鼠尾的花,当然跟老鼠尾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这个命名,就足以让一个孩子对这陌生的植物产生爱恨情仇。

他记得苦楝树的花是类似的颜色,但更暗更蓝一些,蓝紫色花朵看上去很不详,有一种死亡的气氛。

他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着蓝色的鼠尾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几个人在一个巨大的海面上划船,他们使劲地把帆布撑起来,风呼呼作响,热气滚滚。后来,一座冰山向他们轰隆隆压过来。起来!起来!山来了!山来了!他嗓音嘶哑,他们根本听不到,还在使劲拉绳索。山来了!山来了!}

中午,从窗外涌进来的热空气唤醒了他。正午的太阳暴露了它虐待狂的本质。它用惨白滚烫的洪水把世界淹没了。

阳光下的每一幢楼、每一棵树、每一个人、每一棵草都被刻出清晰幽黑的影子。太阳是个刻板的画家,巨细无靡。

12

这个报告厅里的陈设还是二十年前他记忆里的那种模样。那种白瓷茶杯,他很多年没见了。小时候,父亲或母亲的单位里,尽是这样的物品。白瓷茶杯的形状敦厚得有点蠢笨,台布白到没有一丁点儿花纹。台上总是坐着一溜儿嘉宾,行政级别最大的坐在中间,能坐到台上的,就算是成功者了……。上台还是下台,是仅次于生或者死的事情。

他透过窗子去看外面的暴雨——刚进来的时候,外面还是骄阳和热气的世界。转眼间外面就一团漆黑了,暴雨不期而至,巨大的水柱冲刷窗玻璃,把外面的世界变成了水族馆。

母亲总是让他待在角落里不要说话,开会的那些人,严肃,认真,一本正经,全都不在凡世。这些人都让他害怕。那种恐惧,这么多年跟着他,现在他才知道。他心头那种深切的厌恶或许与此有关。但他总记得大礼堂外墙斑驳的水泥和裸露出来的红砖。现在他看到红砖裸露的建筑,就会愣愣地看一会儿。别人看到他站在一面墙前头那么专注地看,会投来奇怪的目光。

此时他看着白瓷茶杯那饱满的形状,演讲者嗡嗡的话语声让他昏然欲睡。

他整个下午都在打瞌睡,一个又一个报告,内容迥异,却只有一个主题:成功,成功!

这种会议总有一种魔幻的气氛。

 

会议结束后照例是吃饭。

他们这一桌人一律三十多岁,博士或者博士后。还有两三个领导,被安排在至尊的坐席上。他知趣地找了个末座,背对着门坐下来。这一套,他再熟悉不过了。

 

筷子在盘子上挥舞,菜香在空中飘浮,喜气洋洋的啤酒沫在杯里升起又破裂。

......刚回来的时候,还真有点不适应,大街上...... 。”“......你们单位给了你安家费?职称怎么解决的?......”“......这种转基因的小番茄......”“......可是个牛人......”“......规定一年两篇SCI......”“......这种转基因的番茄......”“ ......就差在每个人背后站着一个保卫,你不好好干活,就用电棍给你来一下子......”“......加州气候很好,夏天也不是很热......” “......SCI......”“......本科教学质量评估......”“......捣蛋......弄得离心离德......”“......技术性操作......” “......转基因...... ”“......SCI......”“......学而优则仕......学而仕则优......” “......SCI......”“......他们就问‘你干吗回国?......’”“......大学之死......”“学校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了...... 令人窒息的大学......把真正的天才排除在外......”“......真正的天才什么时候不是被排除在外的呢......” “......SCI......”“......就跟我签了个十年的合同,卖身......学奴......”“......随时准备溜之乎也......” “......SCI......” “......SSCI......

 

在长江边上的N城,他在那个漆黑的楼道口找到玫。就在那阵子,有一次,当他们在公园比肩而坐,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个疯子。她说你还记得不,好多年前,涂门大街上的那个人。他说他也在想那人——他正盯着一株银杏树上青白的果子,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他。

疯子每天都要穿过涂门市的中心街,花整整一天的时间。早上他打哪里来,晚上又去哪里,没人知道。

白天,一条长长的中心街,是属于他的。他独步其中,在城北的垃圾箱边吃早饭,中午到城中心的闹市区——另一个垃圾箱盛着他的午宴。傍晚的时候在城南,一座桥边的垃圾箱等着他。

他并不总是赤裸着,有时身上也套上一件衬衫、一只长裤。但在记忆里他一直是赤裸着的。

八十年代在涂门待过的人,谁会忘记那个疯子呢。

他是中心街上流动的景观。

在垃圾箱旁边吃他的早饭的时候,就有人围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拿起一块发霉的馒头朝人们伸过来,“吃!吃!吃!”人们就朝后退开去。围住他的那个圆,像石子儿激起的水纹扩大着半径。

“吃啊――也吃啊!”

     中午他在垃圾箱前睡午觉,在来来往往的目光中,那是真正的“沉睡”,仿佛废庙前的一块石头。午后的勃起也是肆无忌惮,那是一根立在绝交国的使馆门前无人问津的旗杆。

    如果此时他醒来,会跟住一个路过的女子,嘿嘿傻笑着走上半里地,然后放弃。半里地是他性欲的距离。走完这段距离,午后燃烧起来的火焰也就熄灭了,重又归于漫无目的。

    当他跟上过路的女子,这种时候,会有更多的人跟着他看热闹,巴不得发生更离谱的事。然而他总让他们失望。

     二十四岁的玫,在某些疯狂的时刻,就会对他说,说不定自己也会赤裸着,在大街上奔跑。

“没人能保证自己不会疯掉。”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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