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26
下午,他手里拎着舅妈交给他的两把雨伞,陪着舅舅在小区里散步。这是舅舅午睡之后的第一件大事,两点五十五分准时出门,风雨无阻。
小区里花花草草种得真不少。然而在盛夏酷暑里,能开的花早开过了,将要开的都还按兵不动,只有傻傻的蜀葵开得热烈,直直地指向天空的花干上挂了无数红的、白的、紫的、杂色的灯笼。
“都说芝麻开花节节高,蜀葵开花不也节节高?”舅舅做了个毫无用处的总结。
“嗯。”他发出一声喉音,算做回应。[你就是这样跟父亲说话的,就算有不同意见,你最好还是点点头,不然,那就是刀子割在他心上。]
知了在大雨前沉闷的空气里持续而单调地滋滋着,一改平日的抑扬顿挫,像一种器皿被残酷且不停地挤压。这种声音,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也听到过,那也是一个绝对沉闷的夏天,他参加高考。是物理考试,考到一半,天突然黑了下来,教室里鸦雀无声,窗外杨树上有一只知了,就像现在这样压扁了声音呼喊。
父亲用油锅炸圆子也是这种声音不是吗,圆子被撂进热油里起初还挣扎蹦跳一阵子,渐渐地就妥帖了,安安稳稳地躺在热油里发出细致压抑的滋滋声。他还记得那道他做错了的题目,是计算一只电子穿过垂直放置的几只金属电极,计算它飞出这些电极后的速度。他以为他算对了,结果却是错的。
他仰头在树桠里寻找,想看看滋滋声的始作俑者,但转来转去也不见踪影。声音把每一个缝隙都充得满满的,它不像是从某个地方发出来,而是周遭的空气都在沸腾,那么多细小的泡沫一个接一个破裂。破裂声相互推挤,碰撞,就汇成一大锅粥。
“你第一次来天津,你恐怕都不记得了。”
“还记得一点。”
“记得?你才三岁。”
“只记得一点点——大表哥带我去捉蟋蟀。”
“哈哈,这你还记得。你记不记得你把麻花藏枕头底下的事情?”
“哦,我妈跟我说过,说半夜里听到咯嘣咯嘣的声音,以为是老鼠。我可完全不记得有这事,据说我妈还打了我一顿,我也不记得了。”
“你妈妈平日里对你迁就的很,碰到这事情,出手也是够厉害的——事实证明,她的方法是对的。”
“嗯。”他又无话可说了。他知道舅舅说的事实是什么。舅舅也算是个人物了,可是对于学业,总有一种涤荡不尽的崇拜。没有念大学,对他来说真的像个伤疤,任凭风吹雨打都抹不平。也许正因为这伤疤,让大表哥二表哥都对上学厌恶至极。
他对上学也是厌恶至极的啊。冥冥中他总有个念头:如果他不去上学,他恐怕都不会活到今天,也许是母亲活不到今天。你会爱上任何一种你不干你就会死掉的事情,不是吗?
母亲是上了大学的,他觉得,母亲的这个学历倒像是她的伤疤。她从显微镜里看到过各种细菌,从此世界的可靠性就垮掉了。
他三岁随着母亲来天津探亲,是坐着火车来的。他记得在火车上,在餐车里,母亲从包里拿出酒精瓶子,用棉花蘸了给他和她自己擦手,坐在对面的乘客都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段记忆,他是不会忘掉的。酒精的气味和那些人的表情,都已经印成底片,随时都可以冲出一大串照片。
{“你因为母亲这样的行为感到羞耻?”}
{“我想是吧。”}
{“你因为母亲这样的行为感到羞耻。”}
{他想问那个心理咨询师,那又怎样呢,但是话题很快就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雨点儿急急地落下来,是一根根扯天扯地的线,天地间正编织整饬的布匹,仓促奔逃的飞鸟就是梭子,嗖嗖地从他们面前划过。这整饬的局面没有维持太久,不断壮大的雨点也在不断增加它们的活力,很快它们就在大风的鼓动下跳荡奔突,把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真像英语里说的:天上下起了猫和狗。
他和舅舅坐在一座凉亭里,不断遭受雨点的旁敲侧击,身上都湿了一大块。
这种时候总能激起舅舅忆旧的兴致。当年如何在山林里冒雨行军,如何在野外的泥水沟里勘探,如何在四面透风的泥屋里度过冬天。舅舅愉快地回忆着这些痛苦。
27
晚上大表哥带着他的儿子来了,这孩子都上中学了,个子高高的,都长到大表哥鼻子的位置了,超过大表哥指日可待。他可真瘦,就像一根立着的油条,而且还是那种过了气的油条,软软的,咸咸的,随时都能弯腰倒到地上去。
“看这孩子瘦的!”舅舅冲着大表哥断喝“我叫小甄给他停一个班她停了没有?”
大表哥说没有,说她说一个星期三个班不算多了,别的孩子星期天都还补一整天呢。
“补补,不把孩子补死你们不开心是不是?”
“您是想让他考南开呢?还是不想?”大表哥跟舅舅可一点都不客气。
舅舅咕哝了一声,大家都没听见他说什么。
“营养也够了,运动也不少,还这么瘦,怨谁呢。”大表哥补了一句,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向父亲道歉。
他觉得他有必要出面圆一圆场子,就说:孩子在这个年龄都要经历一段“豆芽菜时期”,过了这段就好了。
舅舅认真地盯着他问:“真的?有科学依据吗?”
他想摇头,但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看就是好日子过多了!我们下放那阵子——”大表哥正要展开,却被舅舅一句话腰斩了。舅舅说:六零年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要说苦日子,可不止你们六零年。”大表哥还想让那开了头的忆苦思甜起死回生。
“你们下到乡下去,能有老乡苦?”舅舅摇着头,走到厨房里去了。
“你不知道这老头子现在有多怪。”大表哥摇着头对黎说。
“呵呵,等你老了,你儿子也会这样在你背后摇头——对不对?”黎把头转向豆芽菜。这孩子腼腆一笑。
“他敢!”大表哥狐假虎威地喊了一嗓子。
“老弟,你还回美国洋插队吗?”
“不回了。”
“那好,咱们不受那个洋罪。”
“也谈不上受罪。”
“弟妹和妞妞回来了吗?”
“还没有。”
“他们不回来?”
“不回来。”
“那你可辛苦了,两头跑。”
他无语。他觉得如果据实以告,立刻就会有一场风波。
舅舅被舅妈从厨房里赶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会做饭!我怎么就不会做饭!”
“爷爷你做菜不放盐,不放油,不放醋,不放酱油,不放辣,跟喂牲口似的。”豆芽菜一鸣惊人。
“不许胡说!”大表哥在豆芽菜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盐,盐是好东西吗?你奶奶怎么得的高血压?书上说了,油炸的东西最致癌了,要保持碱性体质,就要少吃醋。酱油可不是好东西,发酵过的东西,都不是好东西。你们整天看电视,就看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不好好看看健康节目——还有,我可是跟你们讲了不少次了,别给孩子买冰激凌,谁知道冷饮厂里牛奶从哪进的。”
(此处有删节)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方片打过来的,问他到了天津没有。
28
第二天他坐了出租车,赶到方磐开在南开区的网络技术公司。出租车刚停下,方磐就来到车窗前,抢着要付出租车费。一阵你挣我抢。司机看看方片,又看看黎,伸手接过方磐的一百块钱。
黎在N城那阵子,老奕辞职“下海”。方磐跟老奕从生意上的往来逐步升级,最终成了哥们。他和方磐也就因此认识而熟悉了。
他跟着方磐走进大楼,钻进电梯,一直上到第十层。
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里坐着七八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电脑。方磐对他们大声吆喝:“弟兄们,瞧瞧这位老兄,我哥们,美国回来的海龟!”众人就像广场里的行人听到几声锣鼓,一起抬头,甩过来一道道迷茫的目光,然后微笑着对他行注目礼,他也尴尬地把微笑挨个还回去。
方推开办公室,硕大的黑色办公桌背后坐着一个女人,见到他们进来,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老婆!”方指着女人对他说。
女人就走过来跟他握手。
“小黄,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黎博士。”
“哦,久闻大名。”
他不知道大名从何而来,想必老方在她面前提起过他。
“这也是海龟。”老方又指了她对他说。
“哦?”
“人家学的可是MBA!”老方说。如果是老奕,八成会在后头加一句“不是什么社会学!”老方跟老奕到底不一样。
对了,前年老方给他发电子邮件,说他“上了一个海龟”,说他开车从北京回老家,她一路上……。估计就是这位了。
老方的公司的生意是把国外的医疗器械弄到国内来卖。这个生意老方已经干了三年多了。这三年,方磐没少跟他联系,希望他能在国外给他跑跑生意。方当然有他自己的路子,而且知道他不是那块料,但邮件往来中他总要缀上一句:替兄弟留心一下啊!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他跟老奕做过一阵子同事,成了老奕的“兄弟”,通过老奕认识了方磐,又成了方的“兄弟”,但是“兄弟”二字都打着双引号,是被这两个人册封的,他并没有找到那种推心置腹的感觉。
老奕和老方除了都擅长把男人册封为兄弟,女人拉拢成姐妹,相似之处倒也不多,天知道他们怎么就走到一起了。“兄弟”也罢,“姐妹”也罢,老奕绝不会向你吹嘘“我上了一个海龟。”而老方绝不会以为出一本大书就能打个翻身仗。
“兄弟在美国呆腻了吧,那鬼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请我我都不去!”老方说。如果是老奕,他就会加上一句“你总算聪明了!”
小黄笑着请他坐下,转脸对方磐说:“谁瞎了眼请你去!”
方磐说:“谁瞎了眼嫁给我这土鳖了。”
“呵呵,你呀,也就是床上那点功夫还行。”
他脑子里“嗡”的一下,脚底下的地球停转一秒之久。
你从哪个大学毕业呢?CN?哦,北卡啊,我没去过呢。不是在美国读书,去旅游。认识他之前啊。还真没跟这土鳖一起去过。英国啊。也就那么回事吧——我的初夜就是在那儿丢的。生意还行。你别看满世界都是“made in China”,医疗器械领域,哪儿都是“not made in China”。像样的医疗设备你做不出来啊。能把太空船送上天管什么用,送什么上去,骨灰盒吗?才不是幽默,实话实说嘛。不是嘛。
“行了行了,你拿了大英帝国的绿卡了是怎么着。”老方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走到门前,打开门吩咐人倒茶。
老方又坐回椅子上去:“黎兄弟,有你嫂子在旁边,老有一种地震的感觉吧。”
他差点儿就点了头。
{那是六年以前的事吧,也许七年,也许八年?他和方磐在一家超大型的火锅店吃饭,那里座无虚席,差不多有上千人。场面相当宏大,吃客们面对面也得大声吼叫方能产生温柔耳语的效果。吃到中途,方磐的老婆来了,表情怨艾,坐下来默默地吃。饭后三个人走到街上,方磐就和他老婆就吵了起来,原来他三天没回家了,他今天约这个吃饭,明天约那个桑那,就是不回家。方和她边吵边走,经过一个茶座仨人就坐下喝茶,他就充当调解,极力劝合,就好像他对这桩婚姻负有责任似的。但他发现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一杯茶还没喝完,她就愤然离席,留下老方和他继续喝茶。“现在碰都不想碰她一下,反正是不想!”方这么跟他说。到了晚上,方就去找小姐。都这样了他也不肯离婚,他说只要她不给他戴个绿帽子,他就决不跟她离。后来她就索性另找了个男的。离婚前,老方哭得像个被砸漏的水缸。}
{初恋,初恋啊,两个人的第一次啊,一夜就激动五六次啊。老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忆着他和老婆的青纯岁月,黎和老奕无能为力面面相觑。}
老方和小黄真是一对宝贝,插科打诨,海阔天空,赶得上一个相声专场。他不得不向他们表达羡慕之情,说谈笑间就把个公司run起来了,真是有福。方磐半是谦虚半是认真地说,闲的时候闲死,忙的时候忙死,关键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闲什么时候忙,猫捉老鼠,该忙的时候一分一秒都得争。
他在方磐的公司里呆了一整天。晚上公司打了烊,老方和小黄又把相声专场原封不动地转移到饭桌上。也不知谁起的头,说到老奕,这下捅漏了话篓子。
“那人简直就是一头熊!”小黄伸出两只胳臂,向半空里做出拥抱的姿势。
(此处有删节)
29
早上九点,方片打着哈欠开车把他送到火车站,又打着哈欠开车走了。回北京的这趟火车是从石家庄开过来的,十点经过天津,他百无聊赖地在候车室等着熬过这一个钟头。
他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说他已经赶到火车站,说有空再来看他。舅舅说你一定要常来啊,常来啊。他说一定常来,也请舅舅多来北京,他会带他到处走走。舅舅说他会的。这时候他想到的是舅舅那间书房,堆满了过期的旧报纸、包装盒、塑料袋、瓶瓶罐罐。他绝望地想,自己到了舅舅这个年纪,会不会也醉心于收藏无用之物。他一点都不认为舅舅会到北京来,那个堆满瓶瓶罐罐的书房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成天待在里面打瞌睡。我们当年我们当年,外婆当年就爱用这种句式,如今舅舅和母亲都照抄了过来,将来他也一定会抄袭过来,这就是命。他觉得自己这趟天津之旅更像是在拜访自己的未来。
这天津站,和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大不一样了。小时候他还记得舅舅带他坐火车,整个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绿色的椅子一只只全都空着,漆黑的火车头喷着雪白的蒸汽,还有很多红色的铁轮子,轰隆轰隆的声音特别雄壮。
他坐在人群中间,想这些几乎三十年前的事情,这些记忆。世界这只巨大的轮子就这样轰隆隆滚过了二三十年,以前憧憬过的没憧憬过的他也经历了不少,如今他坐在天津站的候车室里,发现自己依然是孤身一人。[这是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啊。]
有几分钟他使劲地盯着每一个走过来的人看——那么多人从他面前来了又走了,坐上不同的火车去不同的地方,他这辈子就见他们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碰到。想这些让他觉得很诡异,又有些悲哀。
几个年轻人坐到他的对面,是大学生吧,男男女女,他们热烈地吵闹着,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把。
黎,请你帮个忙?
好
你不一定肯
一定
你先答应
嗯
玫走去关了门,把窗帘拉了下来,开始支她的画架
这我不干
你答应了
答应了也不干
怕了
不是
那就找个地方坐下来
我可没答应
画完了请你吃饭
我请你吃饭得了
那也行
那就不画了?
不行
你就这点不好,固执
坐那边去
你对着镜子画自个儿得了
画了,轮到你了
30
T5683次列车顶着一盏豁亮的大灯,虚张声势地大吼着一路冲进天津火车站。
“工作人员、接客人的同志请注意,石家庄开来的特快5683次列车已到站,列车进入七站台……。”
火车哐通哐通撞击铁轨滑行过来,越来越慢,但又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车厢一节又一节,一节又一节打面前经过。[也许真的就不停下来了]。
但是突然吱的一声,整条列车就像一个严酷的现实横在他眼前。
他拎着他的旅行箱钻进车厢,坐到了一个在打瞌睡的女人面前。她睁开眼,望望他,又望望窗外。
“天津?”她问。
“嗯。”他点了点头。她就放心地把面孔捧回手心里,继续打瞌睡。
火车微微一震,把天津站朝东边缓缓抛过去。
[她挺漂亮呢。隐隐约约的香水味道。和自己大约同样的年龄,三十出头,对生活的骗局也明白一些了,仍然还有一些心有不甘的执着,或者又可以说意犹未尽……。]
她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抬起头,拿起矿泉水瓶咕噜喝了一口,顺便盯他一眼。然后把脸埋在胳臂里继续睡。
在N城那阵子,玫迷上了烧陶,她房间的角落里尽是古怪的器皿。这些世上从未出现过的形状,给她的屋子平添了诡异的氛围。他觉得自己或许没有资格对它们说三道四,不过他也的确不喜欢它们。这些异类,是冤家对头,折磨人,像一个个陷阱。甚至用语言去描述它们都不可能,什么都不像,一切比喻、象征和夸张都派不上用场。一旦你想对它们说点什么,就立刻感到语言都是千疮百孔的。
他在她的学校看她做过一个陶器,是从一个椭圆的形状里镂空出来的,她抓住两边,把这个形状再扭曲一下。那个样子看上去还不错,通透完整,如果就那样烧出来,他八成就会要来收藏。她绕着这个东西看来看去,说怎么看都别扭,就脱了鞋,伸出光脚踩踏过去。那东西立刻失去了那种饱满可爱的形状——它被摧毁了。玫拿了这个折磨人的东西烧制成形。他知道它从前是怎样的形状,也就格外觉得可惜。
有时候,他和她上街,上公园什么地方,好好的,她就会突然生起气来,气得不行。有一次她把一整桶冰激凌扔在土里,用脚去踩。到下午,她又恢复了平静,请他去吃火锅,点了一大堆菜,两个人根本就吃不完。
{火锅的锅底是黑色的,汤乳白色,服务生说是用鲫鱼烧出来的。碧绿的大葱放进去,就已经很完美了。后来又放了两枚红枣,干的,在沸水里慢慢鼓胀起来,绛红的颜色。羊肉片切得很薄,红白相间的亮色,放进水里就变成暗淡的灰色。但是豆腐不怎么新鲜,闻上去有一星馊味,豆腐皮也这样。玫叫来服务生,让她拿回去换。服务生端起来,用鼻子闻了闻,说,本来就这味道。怎么可能,自己又不是没吃过豆腐。服务生就拉下脸来,一手端了一个盘子进厨房了,一会儿端出来两个同样的盘子,放在他们的桌上,闻上去还是一样的味道。他把豆腐丢进水里,捞上来闻闻,馊味也就不太明显了。然后他把豆腐皮也倒了进去。林林总总的食材都扔进火锅,里面就乱哄哄一团了。那天的油碟太油腻,点的菜又太多,食物在肚子里发胀不消化,第二天上午他没吃早饭。}
31
三岁时候的那只蟋蟀还在他眼前晃动呢。大表哥翻开石块的一瞬间,蟋蟀是愣在那里的,也许是被迎头刺眼的光线弄懵了吧。这只蟋蟀下落不明,他不记得他们是把它捉进瓶子里了,还是它奋力一跃逃脱了厄运。当然那只是暂时的逃脱,那最后的厄运,是谁都无法逃脱的。
他们翻蟋蟀的地方是空旷的,那时候他就能理解“空旷”了,那是一种与他的家乡不一样的格调,一大片空地只有石头,几个孩子絮叨着奇怪的儿歌:“王光美,洗脚水,蒸馒头,给刘少奇吃。”这儿歌在他的家乡被赋予了地域特色,把“馒头”改成了“巴巴”。成人世界里的争斗迫害,畅通无阻地输入孩子们的游戏。他们不就是吮吸着这些有毒的、空气一样的东西一天天长大的吗?
黎,请你帮个忙?
一定
你不一定肯
……
这我不干
你答应过了
……
不行
你就这点不好,固执
...
你真不干?
不干
那我找别人了
黎脱了衣服,坐在屋子靠窗的一角,发现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真豁出去了就没有什么了。一缕光线打在他脸上,而身体的其他部分躲在黑暗里。玫的画架上方有一盏小台灯,光线吝啬地投在画布上。黎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面张望。他看见五六个孩子在楼房之间的水泥地上踢球。黑白相间的足球在地上做着不规则的布朗运动。
几个孩子以古怪的方式争抢那只球。没有球门,也未曾分成两伙。只要谁抢着了球,便带着它朝没人的地方跑开,其余的几个就猛追上去,活像几条狗在拼抢一根骨头。
黎觑了玫一眼,她在画布上专心地涂抹,台灯的余光隐隐勾勒出她眉眼的轮廓。她的专注总能给人留下极特别的印象,仿佛有某种东西被保存得好好的,装在气度不凡略略含蓄的瓶子里,瓶口用半透明的蜡封起来。她不说话的时候尤为动人。黎不由得忆起当年,一小片阳光就落在玫的眼窝下方,他用手去触它,而它却转而落在了他的手上。
黎的下面慢慢变硬。在黑暗中,那东西一下一下挺直,就像一个懒散的人起床,先是仰起头,然后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再站起身来,动作被支解离散,既缓慢又突兀。
他的意志当然是要它老老实实的,可它最后还是变成直直的一根。周身的血液都流到那个地方去了,大脑因缺血而眩晕。但也有一种伤感的情绪。
这时玫抬起头,黎便将视线转到窗外去了。他盯住近处的一株水泥路灯柱,昏昏欲睡。她知道怎样对待这样的事情。她知道怎么把一个冲动的男人培养成绘画模特。
窗外几个孩子玩厌了狗抢骨头,遂分成两拨,用四块砖头象征性地垒了两个球门,开始了比赛了。一边三个,没有守门员——其实也不是特别需要。孩子们混战在一起,那球执拗地不肯朝任何一方的球门靠近,两个球门落落寡合地敞开在那里。布朗运动,混乱,猝不及防,无法预测。孩子们小小的意志在冲撞,躲闪,纠缠,撕扯。
黎感觉那个地方重又软弱下去,精神也慢慢恢复了,从一阵瞌睡中醒来。他又转脸瞧了一眼玫。她还是底着头,忘乎所以地涂抹,还是台灯的余光勾勒出的眉眼轮廓,黎发现那眩晕又徐徐升腾起来。
他觉得自己站在一座桥上,两岸都是水,不管走向哪一边,都是水,桥颤颤地要断。
他的手机震了他一下——是老奕的短信
短信里指责他没有把好事给他。关于安东尼和柠檬油的事这么快就传到老奕耳朵里了。
火车冲上北京站的5号站台,一车人纷纷扬扬地站起来,行李在头顶上岌岌可危地移动,座位也都成了潘多拉的盒子,从下面掏出的东西应有尽有。
把脸埋在胳臂里睡觉的女人抬起脸,茫然地看着骚动的人群。她脸上的血管受了肢体的逼迫,脸红得像个石榴,这石榴上印着两个纽扣,这是她的袖子与脸过久的亲密接触留下的纪念。
32
八月十一号下午,他又坐回到电脑前头——有好些天没碰它了,按下开关前,他甚至担心它动不起来了。但它一触即醒,咯咯与嗡嗡齐鸣,嗑嗒与嘶嘶交作,诈尸还魂一般。硬盘的吱吱声还有一种苦思冥想的味道。谢天谢地。
他常常惊诧于种种机器运行时发出的声音:一只电动剃须刀在电力不足时听起来就是有气无力的,恰似一个衰弱病人的残喘和呻吟;猛踏油门的时候汽车发动机会发出亢奋的怪叫,像一匹骡子遭到鞭打——它们兴许真有生命呢,说不定也有难言的苦痛或者快乐。
反过来,你也可以说人不过是机器,那呻吟不过是剃须刀一般的呻吟,那亢奋的叫喊跟一辆被猛踩了油门的汽车也没什么不同。
至少一只猫儿是跟他一样痛哭的。他记得小时候踩在一只猫的尾巴上,听到了一声极为惨烈的呻吟。那痛苦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的。一只鸟儿会痛苦吗?毫无疑问,他听到过它们的哀鸣。那么一只电脑为什么不会痛苦?
硬盘的吱吱声更响了,还间或咔哒咔哒地。他关了电脑,从抽屉里找出一把螺丝刀,走到电脑后面,把螺丝一根根卸下来,把机壳取下来。
打开了外壳的电脑袒露着星罗棋布的零件,在母板上排列得倒也整饬。一团电源线和几根数据线牵牵扯扯,就杂乱一些。几只卡、硬盘、软驱什么的在边缘占据了一些位置。除此之外,这电脑的内部显得过于空洞,和外在体形的饱满颇不相称。
他在打开了的电脑里这儿碰碰,那儿弄弄,也找不出原因。
他接上电源,那咔哒声也没有了。但是当他把机壳再套上去,咔哒声又不请自来。
他索性让电脑敞开着,在风扇的呼呼声中敲了一小段文章进去。
[这些他敲进去的文字,正存放在什么地方呢?是身边这些怪异的零件里么?]这毫不神秘的空旷的内部无着无落的,根本不像是能够寄托想法情感的地方。[嗯,如果有人把你的脑袋打开,也会作此感想吧。]
那些字只是屏幕上那薄薄的一层,肤浅,无用,虚无。
但是硬盘发出的吱吱声又像是有生命的,它在挣扎,搜索,整理,犹豫,忽略,对抗,于是那空旷就有几分虚怀若谷的意味了。
他在硬盘吱吱声的陪伴下一直写到晚上。直到木木打来电话,说他在畅春园附近和人谈事情,完了想顺便来看看。他等了一个钟头,也不见木木来敲门。等到九点半,木木打来电话,要他去一家烧烤店。
他走进烧烤店的“水乡”包间,木木正坐在一堆骨头竹签空啤酒瓶中间,往嘴里塞橘子瓣。包间里混合着脂肪、酒精、水果和香水混合的气味。他做到木木身边,发现香水味并不是从木木身上发出来的。
服务生进来收拾骨头竹签,擦桌子,拿走空酒瓶的时候,他也刻意地闻了闻。等服务生走出去,他就吸吸鼻子,对木木说,把我这个大老爷们叫来作甚,不是前头的客人急着要走吧。
木木就说你的鼻子比狗还灵,小时候我不知吃过你多少亏。木木的意思是,小时候不用走到家门口,他就能闻到厨房里在做什么,所以总是第一个冲进厨房。他说他记得小时候你经常把食物举到他鼻子底下问:“闻闻,这个坏了没有?”木木说确有其事,所以说比狗还灵。
木木就像个没有鼻子的人,腐坏了的东西只有塞进嘴里才能尝出来。他的经典动作是绝望地把一口食物吐在地上,大叫“呸!呸!”。有个糟糕的鼻子就不该有个完好无损的舌头,否则这一对就像门不当户不对的夫妻,总有一个要吃苦头。
见面一定要先互相恭维一下子的。洋博士来了,我们蓬荜生辉啊。我哪敢在老板面前生辉。要不要来杯咖啡。老板的生活跟我们百姓就是不一样,半夜里喝咖啡。我喝什么咖啡啊,还不是见贤思齐。我是不是走错包间了,碰上崔永元了。小崔早过气了你都不知道,洋博士太不把中国当你的人民了。
服务生又拎着啤酒瓜子肉串进来,叮叮当当的摆得一桌子都是。他忽然就想起来了:木木的风趣都是让酒给闹的,他以前就这样,只不过以前难得有施展的机会。他和柴柯在这一点上倒蛮想象。
(此处未完成)
33
滞重闷热的午夜,感觉不到一丝清凉。若是在别日,这个时辰该是微风送爽了,甜美的夜空气从窗外灌进屋内,会把周身毛孔里的热气抽丝一般收去,每一寸呼吸都沁人心脾。今晚的闷热与滞重不是这个城市的风格——她的午夜和正午本是阴阳两极。此时在家乡,正是阴雨绵绵的梅雨季节,人们白天被热气围困,晚上也不被放过。
但是今晚怎么了,他期待的凉意像是弃绝了这个城市。在这不同寻常的闷热当中,夏蝉也苦不堪言,它们的像被热油煎炸的滋滋声绵绵不绝,由纱窗的孔眼里伸进来,径直钻入耳膜。这声音又可以看成一声叹息尽展所长,拉成极其纤细却又无比结实的无穷无尽的纤维的丝线。
这绵绵不绝的丝线又并非粗细均匀的一根,而是忽而细若游丝,忽而又疙疙瘩瘩、颤颤巍巍的。
丑时过后,蝉声截然而止,它们一定都被睡神取走了一颗颗小灵魂。再经久的抱怨,也唤不来一个凉爽的夜,它们早该知道这一点。裹在酽酽暑气中入眠也是入眠。
难道会有不同的梦境?一只夏蝉的梦该是什么模样?或者根本无梦,除了面前这个叵测的夏天,全然未有另一个世界。白天他们一双双大大的眼睛,分秒不怠地盯牢这个世界,如果还必须做梦,那是太残酷了。
它们的眼睛黑得像浓缩了两个夜晚——两个忧郁的、无风的深夜。它们的身躯被烈日烤得焦黑,遍布裂痕。它们透明的、花窗一般的羽翼镂刻了莫可释解的符咒。它们从地下累年的苦修中探出身体,蜕变成这纤弱又执拗的形状,就是为了做这夏天一根最敏感的神经么?
也是在夜里,黎看到在奶奶的草屋背后,依傍着水塘的巨柳下,人们堆积了麦秸和树枝,堆成半尺高的一簇。火点起来了,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黑夜掩去灰烟,只有火焰像一匹明亮的绸布被高高挑起。人们围成一圈,影子在身后光怪陆离地扭动,那么多的面孔在火光里熠熠生辉,那么多黑眼睛定定地盯住火的扭动跳越。向后退一些吧,躲远一点吧,在夏夜谁承受得了火的热度。
蝉们被火光吵醒了,张开透明的翅膀,一个又一个,朝这一堆明亮的绸布飞下来。是黑夜被撩开一个孔,飞进去吧,飞进去吧,穿过这绸布的帘,进入另一个豁然开朗的天地。那儿有饮不完的甘露琼浆,有任你栖息的无穷无尽的丛林,有永恒的夏季和不期而至的风。有率性的歌唱、从容的飞翔、甜蜜的交媾、尽情的啜饮、踏实的睡眠、美妙的梦幻、欣然的晨醒。
寅卯交接的时候,窗外的夏蝉旧调重弹。空气依然炎热粘稠,但是蒙蒙的天光,正在把世界像谜底一样循序渐进地揭开。
他记得法布尔在他的《昆虫记》中说,蝉之所以鸣叫,或许是出于对歌唱的喜爱,因为没有什么证据表明这种声音能让同伴听到。
认真的法布尔真的在树下放枪,枪声竟然没把这些敏感的家伙吓跑。法布尔说蝉是“极聋的聋子”,用四年在黑暗中的苦工换来一个月的享乐,高声歌颂最后的欢娱。
他不能相信这个说法,昆虫的世界并没有浪漫的先例,那些歌,那些舞,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无非为了求偶。他不能想像大自然允许任何一个纯粹仅仅为兴趣而生的器官,他不认为动物会去浪费自己的热情去为歌唱而歌唱,所有的一切不过为了增加自身的数量,爱情蓄谋已久,经过悉心筹备、精打细算。
他觉得只有人才会去做那些没有结果的事情,让自己沉湎到没有结果的快乐里头。
34
终于画完了。
黎扣着衬衫的扣子,走到画架前。
画布上的那个人让他吃了一惊:脸是不对称的,一边大,另一边小,扭曲着。他知道他的脸原本不对称,但她也太夸张了。
鼻子是写实的,望着那鼻子,就像是在照镜子。
明亮的鼻子,不对称的脸,加上眼窝下的白斑,整个儿看上去就是马脸。
身体在黑暗里若有若无,倒也实事求是。
只是在那个地方,它直直地挺立起来,让一束光斑巧妙地落在上面,将每一处细节都显露无余。并不写实,但细节历历在目,栩栩如生,那些血管,那些皱褶、弧度。
太过分了,他说。
玫脸上却并没有开玩笑的表情。
不坏,黎又补充说。这句补充的效果也不明显。
只是个草稿。
还要画?黎以为今后他还得坐在那个窗子低下凭玫摆布。画上的那个人尽管不像他,但玫在上面不分青红皂白地涂抹,黎还是有一种任人摆布的感觉。
但是此后玫并没有再让他脱光了坐在窗子低下。她只是在那画上改来改去,在局部没完没了地刻画着,对颜色的微妙效果斤斤计较。后来有添增了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一把摆在腿上的不锈钢勺子;几处漏进星状光线的窗帘破洞;书桌的一部分,上面摆着一盏蘑菇状的台灯,淡淡的光线照耀着桌上一堆形状古怪的石头。这幅画的名字叫《男人的早餐》。
早餐在哪?莫不是灯光下的一堆石头?那根直挺挺的物件倒更像一顿早餐。黎倒也没去追根究底。
这幅画,黎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
后来这幅画不知所终。她说丢了。
那不是一幅毛茸茸的画,倒是有几分血腥气。这不是她在那阵子的一贯风格。一切突然变得锋利怪异。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毛茸茸的玫一下子就变成大胆突兀的玫。
35
他看着二十五岁的玫隈在沙发里沉沉睡去。她睡着了的时候最完美。
她睡着了的时候,一种神圣的气息就像从百合的花瓣里飘逸出来,萦回不散。
百合、苹果或者桃子,睡在自己的气味里。
他曾在她的睡梦里翻阅她的身体,像偷偷读一本书。小心翼翼的,悄悄的,带着一种莫名的忧伤。
他也从她皱起的眉头里读出另一种忧伤。忧伤,有如一个硬硬的核,裹挟在香味中。玫从来不哭,不说“忧伤”二字,但他是知道的。她凝望窗外的怔怔的目光,她对他的触摸的迟疑的反映,听到一个好消息时迟迟才涌向眼眶的微笑,这些都能让他触到那个核心。
一只黑天鹅在黄昏的湖上犹犹豫豫地翕动翅膀,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去。这是玫画出来的忧伤。
七月,窗外乳燕盘旋,吱吱喳喳的。每次他们做完那件事,在半梦半醒里,那些乳燕稚嫩的叫唤是他们唯一能听到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感动,能抚平一部分失望。有时他也会想到窗外那些斑斓的静悄悄的蜻蜓,想到它们神秘的色彩、精致的身体、出其不意的移动。在空中两两成对的蜻蜓,优雅、灵巧,完全没有其他动物在那种时候的丑陋和蠢笨。
[斯蒂芬*霍金曾经相信,在宇宙收缩了之后,时间就会颠倒过来。那时候,碎片们会从地上爬起来,恢复成完整的瓶子,然后朝桌面上升,站回桌上。人们由老态龙钟返回身强力壮返回幼稚冲动返回牙牙学语返回嗷嗷待哺返回哇地一声哭泣返回。果真如此,还是有问题,生命朝起点返回过去,最终消失,这和死亡是一回事。再没有什么比看着一个人越来越幼稚,一天天失去说话的能力更让人揪心的了不是么。要是避免这种矫枉过正,就必须让宇宙在膨胀和收缩之间作小幅振动,跟某个人的生命周期同步,且不说宇宙肯不肯迁就,就算为了每个人都满意,每个人都必须各自有属于自己的宇宙。好在霍金已经放弃了这个看法。不管宇宙膨胀也好,收缩也好,人们决不至于看到周围的世界变成倒放的录像带。]
[看一部电影,我们几乎立即就能判断是否放反了。后退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发生,即使在回忆里也不可能。你只能回到过去的某个点,然后顺着这个点往下回忆。所谓的回忆,不过是重温。即使在回忆中,时间也不是倒流的。回忆,就是现在,也是将来。]
36
黎走进厨房,从一堆瓶子中间拿起茶叶盒。又打开厨房的窗子,让风从外面吹进来。才八点多钟,风已经不凉快了。天空阴沉着,云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铁皮的茶叶盒,与这桑拿的天气相呼应,摸上去也是温热的。
茶是山镇出产,铁盒子的做工精美,上头印着生机盎然的茶树和雾蒙蒙的山峦。
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冲出茶叶的香味。气味升上去,升上去,被周围的空气稀释,又淡下去,淡下去。他从已经开过封的锡纸带里捻出一撮茶叶,放进一只玻璃杯,又从暖壶里倒了热水进去。
干枯的茶叶在水中默默恢复了它们原来的形状,回光返照似的显出勃勃生机。[喝茶喝得也就是这种生机吧。]他不禁想到人类对于大千世界的剥夺是多么彻底。
黎回到电脑前,趴在机箱旁边听它内部流出的呼呼风声,硬盘风扇在奋力旋转。前些天他换上了一只新风扇,但这呼呼的声音丝毫未减。他更换风扇,与其是要消除这风声,毋宁说是要消除他自己隐隐的担心——它每天都在疯狂地转,每秒钟恐怕都有几十次,那么每分钟,每小时,每天,每年……。他对这些只值二十块钱的小东西充满敬意。它们没日没夜的工作,却并不像人类那样那么容易被损坏。人类反倒像一种落伍的东西,一不留神就弄得不可收拾。
他拉开抽屉,看到原来的旧风扇正闷闷不乐地闲置在抽屉里,仿佛待字闺中。是不是再买个硬盘、主板、内存条,机箱,自己装一台电脑,使这只风扇派上用场?这念头在他脑袋里打转,执拗地像个孩子。
他看到电脑侧面有一块长方形的地方,开了无数细小的孔,黑黑的圆孔规规矩矩地排成几排。他伸手去摸——并没有感到有风吹出来,只有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从那个地方源源不断地发出来。
{“使我温柔的不是果实,梅子、梨子和诺言,都是易碎的东西,新鲜时味美,但注定了要腐烂。”“……把我自己还给我吧,这样我才能,完整,完整地离开这儿。”“……你多么陌生地渗透/我那从前被一个人/神圣化的部分,我想过的地方,清白,孤立,安全,当你延伸之时,黑夜多么陌生地加深。” }他还记得,玫读过的那个加拿大女诗人的另外一首诗,确切地说,是一句而已——“透过你透明的双翅,太阳就是一个圆花窗。”但是或许,这句诗本来就和“梅子、梨子”是在一首诗里。[哦,不对,是“透过你光滑的双翅”。]玫纠正过他,“透过你光滑的双翅,太阳就是一个圆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