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曲径通幽处
凯蒂瞅瞅四周,吸了口烟,说:“全美安保的创始人是马里兰蒙哥马利郡一位叫哈立德的退休高级警官。哈立德利用自己在警界的经验和人脉干了几年,很是赚了一笔。当时,他手下有两名助手,一个任总裁,叫胡德克;另一个任副总,就是格雷迪,负责合同执行和质量管理。后来哈立德年级大了,钱估计也挣得差不多了,便将公司卖给了任总裁的胡德克,也就是公司现在的拥有人。”
“当时理查德在哪儿?”我问。
“他当时是格雷迪手下的一名运营主管,相当于现在约翰和比尔的职位。”
“你呢?”
“我是胡德克任总裁时由他亲手招进公司的。”
“哦,怪不得格雷迪和理查德都还买你的账。”
“面子上还过得去,真正有事的时候也难说。”
“后来呢?”
“胡德克买下公司后,自己不再兼任总裁,便从外面雇了个人接替自己。。。”
“你是说他没把格雷迪提成总裁?” 我插嘴问了一句。
“没有。胡德克当时在开会时说,格雷迪的专长是合同执行,让他专注于此是最有效的。对这点,我也同意,我想,恐怕连格雷迪自己也不会有异议。为了安抚格雷迪,胡德克不但将他从副总升为常务副总,而且据我所知,他的工资也涨了一截。”
“理查德呢?”我问。
“理查德也水涨船高被提成了副总,胡德克还将原先格雷迪负责的质量管理一摊交给理查德去打理。”
我不禁暗想,这格雷迪恐怕要悬。胡德克明显是在将他明升实降,分他的权,派理查德挖他的墙脚。
“那新来的总裁呢?”我接着问。
“来了,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一名负责投标的主管,叫大卫。”凯蒂说。
“这位老兄我倒听说过。”我点了点头。
“新总裁以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还在哪家会计事务所呆过几年,他一来,便对公司许多制度和章程都看不顺眼,在大会小会上扬言要改变不合理,尤其是不透明的做法。举个例子,投标需要的许多数据都在执行合同的负责人,尤其是格雷迪那些人的的脑袋里。他乐意告诉你多少,你就能知道多少; 他说得多精确,你的标书就有多精确。而这在新总裁看来,是不可接受的。他要更规范的操作,更透明的知识和经验的分享。在他的压力之下,格雷迪和契普实施了一些改革措施,开始对部分数据和资料进行数据库管理。”
“我觉得这位新总裁说的没错。” 我说。
“但他忽略了一点:全美安保是家私人公司。他想全盘照搬上市公司那一套是不现实的。上市公司虽然融资更便利,能以较低的成本获得所需资金,但付出的代价也是高昂的:发布各类报表的费用,应对政府立法的费用,因为得接受公众监督,管理层自主决定的空间也相应变得狭小。私人公司之所以选择不上市,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司拥有人觉得上市带来的利益不足以抵消随之而来的开支以及法律规定对他们决策权的诸多制掣。私人公司不可避免地,有时甚至会故意保留一些不透明的因素。对内对外都如此。”
“不透明也得有限度吧。公司要保持现金流畅通,就必须从银行贷款。如果财务状况不透明的话,哪家银行敢把钱借给你?”我说。
“确实。私人企业虽然不必像上市公司一样公开信息,但它们通常会雇用独立的第三方审计公司来审核自己的财务及账目,开具审计报告。但也并非每个公司都这么做。”
“全美安保呢?”
“因为参与联邦政府的投标,别人要审核你的财务状况,所以我们必须做审计。在这上头,胡德克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几个陌生人从外面闯进公司,不但要翻看每笔账目,而且还问东问西,更可恶的是完事以后还得付钱给人家,一想到这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呵呵。 那位新总裁干得如何?”
“一开始,他标书做得非常谨慎,该算的成本,一项也不肯放过,报价也就高了,中标机率自然就会下降。 有几次, 我们的报价比别人高出许多。开会的时候,新总裁把过错推在格雷迪的部门身上,说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数据不准确。格雷迪听了勃然大怒,他拍着桌子对新总裁说,你报的价比别人贵上三百多万,还能指望中标?我们给你的数据再不准,误差顶多也就在3%到5%之内。绝不会导致那么大的差距。我要是你,就把你亲手带来的那个笨蛋投标主管给撸了。” 凯蒂摇着头笑了笑说,“比这更难听的都有,我就不学给你听了。。。格雷迪发起脾气来那可是不管不顾。”
“他敢这么跟总裁说话?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有恃无恐吧。” 我说。
“也许吧。你想,作为总裁,决定他薪酬的无非是公司的营业收入和赢利,要想增长快,就得多中标。所以,最初的摸索阶段过后,他的竞标战略有了明显变化,他开始尽可能压低报价,我们随后便连续赢了好几个合同, 包括半年前拿下的国土安全局在北加州的项目。”
我想了想,问道:“但这样虽然能赢得合同,但也有利润过低,甚至亏本的风险。合同再多,挣不来钱不是白忙了吗? 胡德克能看不懂这点?”
“他当然懂,我估计他也敲打过新总裁几次,后来的几次报价也就没再低得过分,但中标的机率也小了。现在不比前两年,那时,政府被恐怖分子吓成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花在安保上的钱太多了,即使价格高点,活儿照样接得到。现在不行了, 竞争激烈,利润自然也就下来了。”
“那好歹人家还是赢了几个合同嘛。”我说。
“说实话,凭全美安保的实力,赢几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业绩。胡德克的胃口远比这要大。业绩还是其次,其实胡德克更看重的是另一样东西, 但这位新总裁没有。”
“什么?”
“忠心,对胡德克的效忠。 以前胡德克自己当总裁的时候,天天把‘哈立德先生是这么说的’挂在嘴边,现在理查德的版本则是‘胡德克先生说了’。但你从那位新总裁那从来听不到这类话。他唯一的亲信就是他带来的大卫,和格雷迪那帮人根本就混不到一块去。格雷迪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 凯蒂说,“ 每个月帐目结算出来后, 胡德克都指定让我,而不是公司总裁,单独向他汇报, 能看得出来,他对新总裁不放心。”
“老板不信任,手下人又指挥不动,这总裁估计也当不了多久了。” 我说。
“谁说不是呢?也就是新总裁进公司后一年多吧,有天胡德克破天荒地来了公司一趟。他径直去了总裁办公室,关上门,两个人在屋里呆了整整一上午,中午时分才离开。第二天,新总裁就辞职了,临走跟我们道别,似乎有话想说,最后却只蹦出来一句‘你们自己保重’”.
“他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离职协议里肯定有不能诽谤公司的条款,弄不好答应给他的遣散费就泡汤了。”我插了一句。
“是,但我估计大卫的遣散费不是很理想。”
“他也辞了?”
“ 是。听说,他特意从西岸辞了职搬家到这边来的,现在全家又得再搬回去。如今就业市场又不好。。。他被折腾的也真是够呛。本来一个文文静静的人那天没少在我们面前吐脏字。”
“那理查德又怎么当上总裁的呢?”
“这个我至今也不是很清楚。刚才不说了吗?私人公司就这样,用谁不用谁,就在老板一念之间,不像上市公司还要发布新闻,要回答提问。我估计,这件事除了胡德克和理查德自己,谁也不知道。”
“那怎么宣布的呢?”
“当时所有人,包括格雷迪自己,都觉得总裁的位子是他坐定了,但没想到有个星期一,胡德克亲自来公司主持了高管例会。我还记得,那天一进会议室,就见胡德克坐在会议桌正中的位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而理查德则紧挨着旁边坐着。我当时还挺奇怪,因为那个位子平时是格雷迪的。。。格雷迪来得晚一些,他兴匆匆地踱进门来,叫了胡德克一声‘老板’,见胡德克没搭理他,又看见理查德坐在胡德克的边上,他不禁怔了一怔,然后也没多想,便大模大样在胡德克对面的桌子正中位置坐了下来。”
听到这儿,我不禁想起前两天格雷迪侧着身子坐在会议桌旁的神情。他那天的姿势想必大不一样。
“胡德克看了看桌子四周,干咳了一声,说:‘我已经就下任公司总裁的人选做出了决定。’说到这,他没看理查德,却抬头看了一眼格雷迪。后者正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他。胡德克收回眼光,接着说,‘从今天开始,理查德便是全美安保的总裁。理查德对公司的忠诚, 让我对他百分之一百的信任,希望在座各位配合他,将公司业务推上新的台阶’。他的话音过后,屋里半天没人出声,大家都被这个决定惊呆了,也有人,包括我在内,在偷偷观察格雷迪的反应。我当时看了一眼格雷迪,我永远都忘不了他脸上的表情:面色惨白到了嘇人的地步,那双眼睛里似乎马上要往外射出火来。他谁也没看, 只是双手握拳,搁在桌上,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拳头在发呆。胡德克连问两遍‘大家有没有问题?’, 格雷迪都置若罔闻,一声不发。既然连他都没问题,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触霉头,给自己惹麻烦。”
“说‘理查德对公司忠诚’,那不等于在说格雷迪不如理查德忠诚吗?”我说。
“总之,那天谁也没敢同格雷迪讲话,胡德克宣布完,便把会议交给理查德主持,自己就匆匆离开了。而理查德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约翰从堪萨斯招了过来,并将比尔提拔成三名营运主管之一。这样,三名运营主管除了契普是格雷迪的嫡系外,另外两位都对理查德绝对的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从那以后,格雷迪在公司就像变了个人,以前他走到哪儿都是风风火火,干脆得很,还爱讲个笑话什么的,而现在连接个电话都得等响过三四趟。整天呆在办公室,关着门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开会的时候,还少不了要明着暗着地和理查德对着干,让他下不来台。”
“我觉着,既然胡德克决定用理查德,那他就肯定打算好怎么对付格雷迪了。也许时机还不成熟罢。”我说。
“有道理。这不,现在你也来了,约翰,比尔和韦恩他们又能把运营部那边撑起来,卡麦隆的市场开发部也添了几个助手,理查德的日子比刚开始那阵好过多了。如今,即使格雷迪和契普消极怠工,在公司也已经掀不起多大风浪了。”
“那。。。”我还想再问,却被凯蒂打断了:
“咱们再聊下去,不但你的标书和我的月终结帐都没法交差,而且我这一星期的烟今天都得报销在这儿了。”
。。。
吃罢晚饭,窗外天空中的那道黑色天幕还没迅速扯上,阳光顽强地在屋前的树梢上和远处的山顶间犹自徘徊。邻居家的屋顶上铺着一层淡淡的余晖,房上的烟囱撒出一道斜斜的影子。对刚刚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煎熬的人们,初春短暂的黄昏虽然寒冷依旧,却仿佛盛宴开始前为客人端上的开胃菜蔬,小盘小碟,清清爽爽,让人欲拒还迎,谁都想动上几筷子。
晏晏见缝插针地要求出去骑骑久违的脚踏车,我和妻子便给她套上一件厚衣服,一块踱出门去。
初春的散步最是有趣。没有夏季的密树浓荫,没有深秋的深浅落叶,也不见冬天的白雪绕阶。此时,树上的叶子还未长全,仿佛不知从哪儿突然多出来一排矮电线杆子,萧瑟地立在街两边。一路的衰草惨黄惨黄的,佝偻着伏在地上。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此刻最打眼的就是这三个穿得厚厚实实的散步人。
妻子拿胳膊挽着我插在衣服兜的手,一边瞅着在前面骑车带路的女儿,一边问道:“今天怎么了?不声不响的?”
“没怎么。打听到了公司以前的一些事。”
“没怎么?以前晏晏骑车的时候,你哪回不在后面跟着跑,逗得她笑得咯咯的?”
我便把事情略略说给了她听。
妻子听罢,说:“我觉得人家格雷迪挺委屈的,干了那么久,第一次机会不给他也就罢了,这第二次宁愿给他原来的下属也不给他,有点说不过去吧?”
“在公司,最不讲的就是人情世故,只讲生意。你想,这格雷迪和胡德克原来是哈立德的左膀右臂,现在虽然地位不同,但从心理上讲,两人的关系仍是平等的,格雷迪永远不可能像个小马仔一样为胡德克卖命的,让这么一个并非忠心耿耿的人当总裁,把持自己的公司,胡德克一定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那个新来的总裁也一样,胡德克肯定也是觉得他使得不顺手,才将他赶走的。”
“那理查德就肯定顺手啦?”
“要我也用理查德。这时候用格雷迪,不但他,而且连全公司的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格雷迪非但不会感恩,倒是有可能会以为你除了他无人可用,他会更趾高气扬,这有百害而无一利。相反,如果这时用理查德,他一定会感激涕零,如果换个中国人,说不准会捶胸顿足,拿刀子在手腕上拉道口子,对胡德克说出士为知己者死之类的誓言来。”
“中国人?你说你自己吧?”
“我?理查德能用我,我自然好好给他干。”
“那人家格雷迪的经验和能力好歹都摆在那儿了,只不过脾气大点,不用不可惜啦?”
“也没有不用他啊?只不过他已经是常务副总,在公司没有上升空间了。其实,我对格雷迪印象还不错,他有能力,有经验,更有个性,就是锋芒太露,不会藏拙。你知道他让我想起谁来吗?”
“谁?”
“魏延。”
“写《红高梁》的那个吗?”
“写《红高梁》的那叫莫言,看过《三国》吗?”
“《三国》不是罗贯中写的吗?”
“什么呀。是问你看过《三国》没有?”
“电视剧拣吕布和貂蝉那几集看过,其它的谁耐烦看。”
“唉。”我没辙地摇了摇头,转念又一想,女人和男人真是不同,男人天天琢磨《厚黑学》和讲权谋的《三国》,而她们似乎从不在这上面花功夫,但这并不妨碍人家照样对世事洞若观火,照样人情炼达。
我解释道:“这魏延是《三国》里最有名的一个反叛人物,武艺高超不说,他还敢在诸葛亮跟前叫板,质疑诸葛亮的进军路线安排得不合理。你想,在打仗的谋略上跟诸葛亮叫板,那不好像一个炒股的散户敢跟沃伦-巴菲特叫板一样吗?你说这人有个性不?”
妻子最大的爱好是业余炒股,速进速出,占点便宜就抽身而走,她最佩服的就是眼光奇准,而且在股市波动时心理素质上佳的玩家。妻子说:“那是够个性。”
“诸葛亮头一次见他,就说人家脑后有反骨,横竖看他不顺眼;等到自己临死,在遗嘱里宁可把全部兵马交给一个连马都不会上的文官,也不肯让魏延当军队的总裁。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胡德克就跟诸葛亮似的,就是不放心格雷迪。”
“那后来呢?”
“后来魏延造反了,当然诸葛亮事先也料到了,弄了条计把他给收拾了。”
“这诸葛亮也不地道。我怎么听着这莫言,哦,魏延,是给逼反的呢?换我是个男的,也得反了。”
妻子这句率性之言如闪电一般在我脑中划过,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嘀咕很久了,今天却被妻子一语道破。我暗想,格雷迪脑后的这块反骨,很可能在哈立德选择将公司卖给胡德克,而不是格雷迪的时候就长出来了。而胡德克肯定早就感觉到了。因此,他宁可将公司交给外面雇来的新人,或是交给级别和经验都不如格雷迪的理查德,也不放心把它交到格雷迪的手上。
格雷迪如果是个男人,迟早得反了。
妻子的话, 不管多么莫名其妙,却从来都是准的。
前面,晏晏的车在人行道上骑得越来越快,仿佛正与迫得越来越近的黑夜争分抢秒。街道上没几个人,往前看去,灰蒙蒙黑压压的是一团夜色,脚踏车滚压在冻地上的声音又清又脆,可骑车人的身影已和夜色囫囵成一团,没法辨得出来。妻子的手不知何时已被我握在手里,我感觉到从那纤细的指头尖传递出的一缕寒意。初春刚刚开了个头,这样的黄昏恐怕还得再看上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