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晨曦穿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病房里的水泥地上。微弱的晨光伴随着远处的潮声,用它的苍白的手抚摸着房间里的空白的墙壁。我在一张空着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第一眼就扫向了直子的病床。看见直子依然呼吸均匀地熟睡在病床上,我悄悄地下床,拧开百叶窗的窗帘,伫立在窗前看着静悄悄的大西洋。海边笼罩的淡蓝色雾气在逐渐消去,天空渐渐泛红,不远处两幢灰色的房子在海滩上伫立着,房子边上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灰色的岩石,堆积在一起像是秋天叠落在角落里的落叶。我想起海明威在《川流不息的筵席》中写过的一段话: ‘你将在秋天感伤。当叶子从树上不断地掉落,枝桠光秃秃地瑟缩在凛冽的北风中,而残冬的阳光不再使人觉得温暖时,你将年复一年地逐渐老去。但你知道,春天将会到来,就好象冰封的河流,冰解后还会再流动一样。寒风无情地刮着,春天被扼杀了, 这情绪就好比一个年青人, 无缘无故地死去。’我不知道为何心情会突然的沮丧,我想可能是因为快离开直子了,心里有些难受。
虽然直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而且也有不少好转,看着比我刚来医院时好多了,但是我还是有些担心,怕我一走她会回到以前的状态里去,怕我离开H城之后,她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是我的机票已经订好了,而且也已经跟小萍说好了,即使我不想走,也得离开了。小萍能够让我在这里待这些日子陪着直子,已经很不错的了,换了另外任何人,恐怕都难以像小萍这样做。
看着外面空寂的海滩和掠过海面飞行的一架蓝色的水上飞机,突然想起了Chantal Kreviazuk的一首歌《Leaving On A Jet Plane》:
All my bags are packed, I’m ready to go
I’m standing here out side your door
I hate to wake you up to say good-bye
But the dawn is breaking it’s early morning
The taxi’s waiting he’s blowing his horn
Already I’m so lonesome I could die
So kiss me and smile for me
Tell me that you’ll wait for me
hold me like you’ll never let me go
I’m leaving on a jet plane
Don’t know when I’ll be back again
Oh, baby, I hate to go
吃完早饭后,我搀扶着直子,依旧穿过医院通向海边的小径,到海边去散步。海边的空气比平时闷热,太阳有时火辣辣地照在头上,有时又隐藏在云层里面。天水交接处灰蒙蒙的,不远处一大片黑云在向着这边移动。散步的时候,气氛有些压抑。因为想到就要离开直子了,我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和失落,所以话不多。直子也没有往日话多,只是在我的搀扶下,慢慢地沿着海边走。这两天直子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出门已经不用轮椅了。我们走过海边的一处风景点,直子说累了,我们就坐在风景点的亭子的长凳上歇息。往日人流熙熙攘攘的风景点,今天不知怎么变得游人寥落,好像游客们都突然消失了一样。海滨公路上的车流倒是比平日增加了很多,像是人们在纷纷逃离这座城市一样。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快两个星期了,我跟直子说。明天早上就要走了,今天是星期四,我定好了星期日回北京的机票,想明天早上离开H城,把车开回到W城去,星期六在家里休息和准备一下东西,星期日就直接从W城上飞机飞北京了。
你都在这里待了两个星期了吗?好像是两天一样哦,直子看着远处的一只翱翔的海鸥说。很舍不得你离开,但是,我已经恢复好多了,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老在这里陪着我,也太耽误你的事情了。你是回去跟小萍结婚吗?
嗯,小萍在北京正在准备婚礼,我看着直子说。她怀孕有好几个月了。
很为你高兴,多希望我能有个孩子以后陪着我,都不知道我这样的身体能不能生育了。
即使不能生,将来也能领养一个,我说。
小萍知道你在这里陪着我吗?是不是很不高兴你在我这里?直子沉默了一下问我说。
她知道我在这里,我点头说。小萍让我在这里多待几天,等你身体好了再走。要不是机票已经订好了,我还想在这里再陪你几天。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慢慢恢复的,直子抬起头说。你有小萍这样爱你和心胸宽阔的人做妻子,真是很幸运。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见见她,看看她是什么样子。你不用担心我,真的,这里的护士也照料的挺好的。你看我现在精神很好,也能吃,身体也比过去有劲儿了,不用人陪着的。
我还是有些担心,我摇摇头说。你弟弟呢?他离这里远吗?要不叫他来陪你一阵?
弟弟离这里不远,开车四个小时就能到,直子说。我一直没想告诉他我在这里住院,怕他担心。现在我想回小镇上去修养一段,如果弟弟能把我送回到小镇上去,住在自己家里,那就好了,那里更适合我休息,还有熟悉的朋友和邻居帮忙,这样弟弟还可以继续回去上学。
给他打个电话吧,我掏出手机递给直子说。要是他来不了,我走之前把你送到小镇上也来得及。
直子给她弟弟打了个电话,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弟弟。直子弟弟说这两天在准备暑假修的两门课的最后的考试,星期五晚上考完试,星期六早上马上出发,中午就来接她出院回小镇上去。
这下你放心了吧,直子把手机还给我说。星期六中午弟弟就会来接我了。
这样太好了,我看了一眼外面的火热的太阳说。中饭你想吃什么?
想吃pizza了,直子想了一下说。好久都没吃pizza了,都不记得上次吃pizza是什么时候了。
那好办,前面不远的海边就有一家pizza店,我门回去的路上去那里一起吃pizza好了。你最喜欢什么口味的?
夏威夷,直子说。喜欢上面有酸甜的菠萝。
pizza店里有几个人在排队,我扶着直子在靠窗的一个桌边坐下,然后站到队尾去买pizza。等轮到我的时候,我要了一个中等的夏威夷pizza,两盒调料和两瓶可乐。Pizza店里的女招待对我说现在人多,要等二十分钟左右才能烤好。女招待面带微笑给了我一张长方形的收据,上面印着一个黑色的号码。店外阳光耀眼,不断有陌生人在店外走过。屋里的空调很凉爽,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冷。一个大玻璃柜台内陈列着各种各样的pizza,旁边是一个宽阔的吃pizza的区域,整齐地排放着几排木质桌子。店内显得很干净也很明亮,不断有人推门进来或者端着pizza盒子离去。
我回到桌边,跟直子坐在一起等pizza。Pizza店里墙上挂着的一个电视在播放着新闻,新闻随后转成天气预报,一个女播音员站在前面,身后是一个很大的云图。我一开始没注意女播音员在讲什么,直到看见pizza店里的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天气预报,才注意到女播音员在讲飓风。女播音员说,巴拿马东南方的一个热带低压,在不断北移的过程中风力逐渐增强,发展成为一级飓风卡洛斯,风速接近每小时120公里。飓风正在向大西洋省份移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风速将会逐渐增大,也许会变成二级飓风,届时风速将会提高到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以上。随后电视里的一个气象学家预计说,周六晚上九时之后,卡洛斯将在H城西面登陆,给H城和周围的地区带来狂风暴雨,大风可能刮倒树木,海浪也可能高达一点五米。卡洛斯登陆之后会逐渐减弱风力,失去飓风等级,最后会消失在爱德华王子岛。
直子和我看到飓风来袭的天气预报都很吃惊。我们整天待在病房里,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我突然想起了离开W城前,哲学博士说过的那个飓风。哲学博士预期飓风会冲到墨西哥湾,摧毁那里的石油和天然气设施,为此哲学博士把他的所有的钱都压在了石油和天然气会大涨的赌博上。难道这个飓风绕过了墨西哥湾,冲着H城来了吗?我掏出手机,给哲学博士打了一个电话。哲学博士在电话里沮丧地说,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这个飓风,就是他预言的那个飓风。飓风在海上兜了几个圈子,绕过了墨西哥湾北上。本来已经涨起来的石油和天然气重新大跌,他用银行提供的杠杆借了一倍与本金的钱,现在赔得一塌糊涂,看样子要把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资产全部赔光了。
你赶紧回来吧,哲学博士说。飓风就要在H城登陆了,这次飓风强度大,有可能会横扫H城,很危险的。每次这样的飓风袭击一个城市,都会死很多人,晚了你就回不来了。
pizza店的女招待站在柜台的收银机后面,在叫着一个号码。有几个人的目光转向我。我低头看了一看手里揉成团的收据,看到白纸上印着那个号码。我关上手机,走到柜台前,从女招待手里接过了带着热气的四方盒子,还有dip和可乐。我端着热气腾腾的pizza回到桌边,从盒子里拿了一块最大的pizza递给直子,又给她打开一罐可乐。褐色的冰镇可乐冒着碳酸气,空气里充满了一股pizza特有的香味儿。直子像是好久都没吃饭的人一样,一口气吃了半个pizza,喝了一大瓶可乐。
吃得真饱,直子说。Pizza和可乐,简单又好吃。
飓风就要到H城来了,我说。你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直子说。弟弟星期六中午就来了,他会把我送回小镇上的。
我明天早上不走了,等到星期六把你交给你弟弟再走,我说。
你不是星期日就要上飞机了吗?那样你太紧张了,也没时间准备回北京要带的东西了。你还是明天早上走吧,不要等后天了,早些回W城去。有没有你在,都问题不大的。弟弟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来的。
只有把你亲手交给你弟弟,我才能放心的离开,我说。上飞机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只要星期六夜里能开回W城就行,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弟弟来好了。
真的不用等他来,直子瞥了一眼窗外的海水说。W城要开十几个小时的车才能到,等他星期六中午来了后你再走,那你到W城就太晚了。
我想当面叮嘱你弟弟一下,我看着直子说。让他最好能看护你几个月,等你身体完全好了之后再回去上学。
他才不会听你的呢,直子笑笑说。我也用不着他看护我那么长时间,不想太影响他的学习。你看我自己现在也能走路了,有什么事我自己完全能处理,不用别人帮什么。
可我还是很担心,我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自杀了,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然我就跟着你回小镇去了,等你完全恢复了我再离开。
那怎么可以,小萍不会同意你这样的,直子看着我说。
可我不想听到哪一天你又自杀了。
哎呀,你放心好了,我上次不都许诺过了吗,不会的,我都自杀过两次了,你以为我还会自杀啊?直子笑笑说。自杀的滋味也是很难受的哦。
谁知道呢?我只要你答应以后绝对不会不再做这件事。
好吧好吧我保证,行了吧?我们不谈这些了好吗?生啊死啊的,听着怪难受的。你看黑云过来了,天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不要被雨淋着。
好的,我看了一眼天上的黑云说。那我们回病房吧。
我们从海边的pizza店走回医院,刚进了病房,外面一场雷阵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
好悬啊,差点儿就赶上大雨,直子依靠在窗口看着外面豆大的雨点说。
走累了吧,你好好睡会儿觉吧。
不累,直子用手隔着玻璃抚摸着打在窗上的雨水说。你想在这里画画吗?我挺想看你画画的。
好啊,反正下午也没事儿,我去找纸和笔来,你睡觉我画画。
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只铅笔和一张白纸,又到楼下的问讯处找了一盒彩色铅笔来。让直子在床上倚靠着枕头坐着,我把床头柜的东西收拾走了,把纸铺在床头柜上,低头画起来。我用铅笔打好轮廓,用彩笔一点一点添加进细节。我画一片广袤的俄罗斯大草原,一个男生站在一个阳光照耀的小木屋门前,一个像是直子一样的女生从远处向着男人跑来,裙裾飞扬。女生立在男生的面前,眼睛温柔的看着男人。我画男生在小木屋里给女生煎着湖里打来的鱼,女生用抹布擦着屋子中央的小桌子。我画他们走出小木屋,挽着手去湖边散步,看着碧绿碧绿的湖水下,一尾尾五彩斑斓的鱼在游来游去。夜晚的湖边,璀璨的群星在天空闪耀,他们依偎在篝火前,看着流星一颗颗从头顶坠落。夜风吹过了女生的头发,她的眼里跳动着篝火的火苗。我画女生送男人上火车,一截红色的车厢停在铁轨上,像是就要启程。他们靠在车站的栏杆上,还舍不得分手。我画男生把女生搂在怀里,女生把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我画大雪纷纷飘下,落了他们一身。蔚蓝色的天空,雪地上的浅蓝色的身影,连树枝都是蓝的。我画男生落寂地走过空旷的野地,一只手揣在裤兜里,风吹起了长发和衣角。
我一直画到了晚上,直到一个值班医生和两个推着送药的小车的护士走进病房来才停笔。医生跟我们打了一声招呼,给直子吃了药,询问了一下她的病情,鼓励了她几句,随后转过头来跟我聊了几句天。医生和护士走了之后,直子拿起我的画来一张张地仔细看着。
喜欢这一张,直子看着最后一张漫画说。里面的男生很帅气很忧郁,有一种特别单纯的感觉。
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见餐厅里的人说,H城市政府已经发出警报,飓风卡洛斯有可能发展成为破坏性很大的二级飓风,预计飓风登陆后,H城很大一片地区都会面临停电的困境。市政府要求沿海居住的市民们尽量疏散,向内陆迁移,离开海岸危险地区。市政府要求医院,救火队和电力公司做好准备,准备应付断电,着火,电击,树倒和房屋倒塌所带来的灾难。
刚吃完晚饭,院长的一个助理就来到了病房告诉我们说,按照市政府的要求,医院启动了紧急疏散计划,准备明天早上开始把病人们分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或者让病人暂时回家去躲避飓风。助理问我们是跟着医院一起疏散,还是自己转移。我告诉大夫说,直子的弟弟星期六中午就来把她接走。在直子离开后,我也会自己开车离开这里。助理说如果直子弟弟不能及时到达,直子也可以跟着医院的疏散车辆走。助理走后,我给小萍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小萍说飓风星期六晚上登陆H城,我星期六中午离开H城,夜里会回到W城,星期日早上飞北京。
你离开H城的时候风可能会很大了,沿着海边开车要多小心哦,小萍嘱咐我说。
放心好了,我说。会小心慢开的,可能到W城的时间会晚点儿,但是应该不会耽误星期日早上的飞机的。
不论如何你都不要着急,小萍说。只要你人能安全回来就行,无论早晚我都在北京等着你,即使航班错过了也不要着急。
星期五白天一天,电视里全是飓风的消息,H城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人们到处都在谈论着即将到来的飓风,海边公路上排满了想要出城躲避飓风的车辆。医院找到了两辆大旅游车,开始把病人分批向安全的地点转移。我给直子把出院手续办了,收拾好直子离开医院时要带的东西。直子的个人物品很少,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一个旅行袋还没有塞满。收拾完直子的个人物品后,又把病房打扫干净,垃圾扔到楼道的垃圾口里。晚上八点直子给弟弟打了一个电话,想跟弟弟最后通一次电话,确认他明天何时到医院,但是那边没人接,估计是直子的弟弟正在考试。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直子的床边说:
都收拾完了,明天就等着你弟弟来了。
这些日子幸苦你了,直子看着我说。知道你陪着我,晚上经常睡不好觉。
没事儿,我笑了一下说。白天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儿,困了还能接着睡。
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这一段会怎么过来,直子拉着我的手说。本来觉得已经死去了似的,你又把我从悬崖边上给拉了回来。其实,我挺想让你跟我回小镇的,只是知道你有了小萍,那样是不可能了-----
知道,我都知道。我拦住直子的话没让她说完。我也挺想跟你一起回小镇的,想看着你身体好起来。现在看见你恢复了意识,能下地走了,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刚来医院的时候,见到你神志不清,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那时真担心你会变成植物人呢。
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这一段在这里照顾我,直子看着我说。
只要你能够继续的好好生活下去就行,千万不要再做傻事儿了。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两件事了吧?
记住了,直子点头说。不会自杀,还要戒掉海洛因。这一段我也在不断的想自己的过去,觉得海洛因快我给彻底毁了,觉得很后悔。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把海洛因完全戒掉的,等我戒掉了毒,身体恢复好了后就回H大去继续念书,好好上学去。
这样最好了。明天你弟弟来,不知道能不能准时到,我有些担心地说。今天看见海边公路上车很多,明天是星期六,可能躲飓风的人更多了,路上更不好走了。不过也许问题不大,现在人都是往城外走,进城的人少。
但愿如此,直子轻轻点头说。我有些困了,想睡觉了。
我扶着直子去洗手间刷牙漱口洗脸,洗漱完了后,扶着她上床,给她盖好被单。护士拿着温度计来了,给她量体温。在护士低头看温度计的似乎,直子突然手里指着窗外,叫我说:
你快看外面的天空。
我扭头看去,只见黑蓝黑蓝的天幕上,一轮橙黄的大月亮悬挂在半空里,把周围薄薄的云层照得通亮,像是傍晚时挂在天上的晚霞一样。在月亮底下,一道浅蓝色的光柱腾空而起,像是森林间熊熊燃烧的篝火产生的上升的烟雾。光柱旋转着,扭曲着,浅蓝色的光带里,一颗颗明亮的光粒像是星星一样闪着耀眼的光,顺着光柱不断地向上螺旋式的升起。光柱的顶端融化进黑蓝的天幕里,底部像是一道光的通道,无数的明亮的光粒在通道里向上飞去,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地要飞进明亮的月亮里面去。
这是什么?从来没有在月夜里见过这样的光柱。
据说那是升入天堂的通道,护士扭过头说。你看到的那些光粒,可能是人死后的灵魂吧。
护士走了之后,直子很快就睡着了。我关了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直子。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是那个卖海洛因给我的大学生,就出了病房门,在楼道接了起来。
我这里还有一些存货,大学生压低声音说。飓风就要来了,放在家里不放心,带着走又太危险。你要吗,要的话我用低价给你一些,可是你要多买一些才行。
我知道那个大学生的房子离海边不远,想他可能是得撤离,但是又不敢带着很多海洛因在身上。正好我前些日子从他手里买的海洛因也没了,正想从他手里进一些,给直子带回小镇去,这样直子毒瘾发作的时候还能用一下。
好的,我多要一些,我对着电话说。你能给我送过来吗?
你到我家来买吧,大学生说。我正在到处打电话把这批货卖出去,得在家里等着人来取货。
那好吧,可我现在过去,会不会太晚了?
不晚,大学生说。晚上我都在家,你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表,已经快九点了,就想趁直子睡着的时候,去跑一趟,一个小时就能回来。我想把这次带来的两万块钱,都给买成海洛因,放在旅行袋的底下,让她带回小镇去。离开病房之前,我看了窗外一下,月亮隐入了云层里,月光底下的光柱已经消失了。那些地上的孤苦飘零的灵魂可能已经都升入天堂里面去了吧,我想。 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躺在床上的直子盖着白被单,嘴唇微张,胸脯随着呼吸在微微起伏,熟睡得像个婴儿一样安详。
医院的走廊上几乎没有人,我沿着走廊走出大门,走进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脚踩着刹车板,用车钥匙启动了汽车。 车上的广播说,刚接到飓风中心的通报,一小时前,飓风卡洛斯在海面上已经演变成为二级飓风,正在以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向北移动。如果飓风的速度不变,将会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几个小时到达H城。
听到这个广播后我突然心里一紧,要是直子弟弟明早路上赶上交通拥挤,晚到了H城怎么办?想到此我想给她弟弟打个电话,提醒他明早要早些出门,如果按照原计划中午到H城,就太危险了。一个是那时海边可能风浪大,海滨公路的车不好开,二是H城的各个主要道路都可能发生交通堵塞,三是如果卡洛斯的风速再提高,也许会更早一些到达H城。我踩住刹车,在手机上找到直子拨过的号码,给直子弟弟打了个电话。但是那边依然没有人接。我合上手机,一脚踩住了油门,让车在马路上飞驰起来。
无论如何,我对自己说,如果直子弟弟明早十点到不了医院,那我就自己开车带她走,送直子回小镇,不能在飓风登陆的时候让直子留在医院里,那样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