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六章(5)


也许是直子命不该绝,我以为直子心跳停止了,就按下了床头的紧急按钮呼叫护士。我刚把直子平放在床上,给她盖上白被单,护士和医生就一起来了。他们看了一眼直子的眼瞳,听我说吸入过量海洛因后,马上把直子送进了急救室。

医生后来告诉我说,其实直子并没有停止心跳,只是心跳特别缓慢,降到了每分钟两~四次。医生给直子注射了解毒的纳洛酮,并进行气管插管及呼吸机治疗,给她立即吸氧。静脉注射纳洛酮之后三十分钟,直子开始恢复了自主呼吸。看到直子恢复了呼吸,我第一个感觉就是直子命真大。上次她切腕自杀被抢救过来,这次吸入过量海洛因自杀又被救过来。有的人一不小心从小桥上失足掉下去就被淹死了,直子却每次能死里逃生。

直子虽然有了呼吸和心跳,但是病情仍在垂危状态。本来就身体虚弱的她,经过这一次折腾,身体更加虚弱了,只能暂时住在重症监护室里。监护室里有一排病床,直子躺在中间的一个病床上,床边是监护仪和心电图机,还有一个输液泵。她的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被单,经常双眼紧闭的昏睡着。

在直子躺在监护室里的时候,我把手机打开,看见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小萍的号码。我想现在是该给小萍好好解释一下的时候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萍讲这件事,也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我到H城来看望直子,还从联合账户上取钱,觉得就像是背叛了小萍一样。现在直子还在生命垂危状态,如果撇下直子自己在这里,看直子的状况恐怕是没有什么希望能够恢复过来了。如果我不在这里继续陪着直子,她也许会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想不管小萍原谅不原谅,该面对的只能面对,终究逃避不掉,我需要把一切都告诉小萍。

 

我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小萍的号码,把一切都给小萍讲了。所有的一切,包夸怎么听说直子切腕自杀,怎么到H城找到直子的医院,怎样给直子去买海洛因,直子怎么吸入过量海洛因,等等,都如实告诉了小萍。出乎我的意料,小萍并没有愤怒。她的第一反应是只要我没出事儿,别的都算不了什么。小萍说昨天给我打了有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她急死了,给哲学博士打电话,哲学博士说不知道我去哪里了。

我真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儿,小萍说。你头上磕的不算严重吧?

还好,我说,血早就止住了。

小萍不仅没埋怨我,而且在听到直子现在依然未能完全脱离生命危险时,反而劝我在医院多待几天,等到直子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再离开。小萍说,如果万一我需要在这里待较长的时间,我们的婚礼可以往后推迟。

一个人的生命永远比举行婚礼重要,小萍说。何况她曾经是你的心爱之人呢,你在医院陪着她,我能理解。你不是定的八月十九号的飞机票吗?离那时还有两个星期。你就在H城好好住着,陪着直子,等到八月十七号再回W城,从那里飞北京好了。你也别惦记银行那里的实习工作了,丢了就丢了,直子的性命重要。别担心工作什么的,那些虽然重要,但是没那么重要,要是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回国好了,我爸会给你安排一份好工作的。

小萍的话让我很感动。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对我最好的话,除了我母亲就是小萍了。她可以为了我好而让自己受委屈。我跟小萍说十九号一定按期回去,婚礼一定会按期举行。

我等着你,小萍说。好期待我们举行婚礼的日子哦。肚子里的小家伙最近也在不断的踹,想到再过两个星期我们就会在一起,就觉得好幸福。你要答应我,每天给我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那边的情况,不要让我太惦记你,好吗?

好的,我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的,我把电话挂上前说。

给小萍挂上电话后,我给实习的银行打了个电话,跟他们说抱歉,因为出了紧急的事儿,所以不能再去上班了。他们说可以理解。我随后给哲学博士打了电话,告诉他说我最近这两个星期不能回寓所了,请他帮着转告房东一声。哲学博士问了问我直子的情况,告诉我说小萍打过电话来,最后说不用担心,他会告诉房东的。

 

以后的几天里,我住到医院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每天都去重症监护室看望和守护直子。直子苏醒了过来,也能开始说话了,只是身体很虚弱,不能下床。我每天坐在她的病床边喂她吃饭,看着她,从早到晚守着她。夜里在她受到海洛因折磨得难受的时候,我偷偷地给她打上一针。我能感觉出来,直子经过这一次自杀后,变化了很多。她似乎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几天以后直子就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挪到了一个普通的病房,我跟医院要求给她安排一个单独病房,好照顾她,医院也同意了。

医生有一次来看直子的时候,直子还在熟睡,医生就在病床边跟我聊天说,直子的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过去她刚切腕自杀的时候,她拒绝治疗,自暴自弃,自己并不想治好,一定是对活着丧失了希望。如果一个人不想治愈自己的病,老是想着死去的话,那么她的病就会越来越严重。现在你在她身边,她的精神也有好转,也许她真能恢复过来呢。世界上总有奇迹出现,不是吗?

好像我们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直子似的,她从睡梦里醒了过来,神情茫然地看着我们。医生俯下身来,仔细地查看她的眼睛和气色,微笑着对直子说:你看着比以前好多了,这几天天气好,不冷不热的,白天的时候坐轮椅到外面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会对身体有好处的。

好,直子微笑着点头说。

直子微笑的时候,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了一丝红色,眼睛看着也有些精神了。阳光照进来,给直子的胳膊上涂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显得比过去有活力了。

你很年轻,身体的恢复机制很强,一定会康复的,医生微笑着鼓励她说。过一段时期你就会好了,到时你就可以自由自在的想去哪里去哪里了。

吃完早餐后我推着你到海边去看海吧,我对直子说。还从来没有看过H城的海呢。

直子点点头,眼里带着温存和期待。医生欣慰的看着,跟我讲了几句话后就走了,让我继续陪着她说话。

 

早餐是我到楼下的医院的餐厅买来的,餐厅里早餐样式不多,我要了两份儿上面放了西红柿和柿子椒的煎蛋饼,一杯牛奶,一杯橙汁和一杯热咖啡,端着回到了房间。直子的胃口不错,把一份儿煎蛋饼都给吃了,还喝了一杯橙汁和热咖啡。吃完早餐,看着直子的精神还不错,身体好像也有劲儿,我帮她穿好衣服,把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坐电梯下楼,去了离医院不远的海边。

医院通向海边的小径上,路边是一片树叶茂密的枫树,树林间长满绿色的野草,一串串紫色的薰衣草带着特殊的香味儿在路边开放着。还没走到海边,就闻到了海边的带着咸味的清新的空气。穿过蜿蜒的林间小径,带着朦胧的雾霭的海边展现在眼前,阳光从雾霭中照射下来,像是油画里的风景一样。走近海边,雾霭已经散去,海水拍打礁石的哗哗声传来,渔船和游艇在海面上带着水纹划过,一架直升飞机从头顶飞过,消失在海边的几幢白色的高楼后面。我们在一艘停泊在岸边码头的一艘旧游艇边上停下,游艇上的油漆斑驳,有的地方露出了锈迹斑斑。游艇边有一条长长的栏杆,我把轮椅推到栏杆边上一个有树荫的地方,跟直子一起在树荫里隔着栏杆看海。远处的海水像是镀上了一层水银一样散发着粼粼的光,天水交接的地方笼罩在一片灰色之中。近处的海水很清澈,可以看见水下的随波漂动的海蜇和水草,一群群小鱼在水草里游来游去。天是湛蓝湛蓝的蓝,云彩薄得像是扯开的半透明的棉絮,远处的一个游乐场的摩天轮在旋转,间或传来一阵孩子的兴奋的喊叫声。

直子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海,话语不多,眼神看着远处的宽阔的海面。我知道此刻不需要讲很多话,于是我坐在她身边,陪着她看海。海水拍打着游艇上的斑驳的油漆,废弃的游艇靠在岸边随着波涛摇晃着,礁石上残留着溅出来的海水留下的潮湿。偶尔有汽艇喧嚣地从前面驶过,把水面搅起一层层波纹,随后海水又重归平静。不断有游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看看我们,有的点头微笑打声招呼,有的神情漠然。

我还以为上次在赌场的见面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直子突然说。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我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一直觉得你挺乐观挺坚强的,所以听到你切腕的消息觉得特别吃惊。不过人在沮丧的时候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那没什么,许多人也有类似的经历,最后都走出来了。你也会走出来的,将来有个幸福的生活的。

真的吗?直子问我说。你真的这样认为?

肯定的,我点头说。

可是我现在还是离不开毒品,直子说。

没关系,慢慢戒,一定能戒掉的,我宽慰直子说。

我最喜欢孩子了,直子看着不远处走过的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说。就是不知道像我这样的身体还能不能生,他们说打毒品打多了都生不了孩子。

我看着直子的眼睛,她在说起喜欢孩子的时候,眼睛里多了一种柔情和天真,眼神也变得清澈了起来,好像对将来有很多期待似的。

你将来想要几个孩子呢?我问直子说。

三个,直子想了一下说。

能生,他们将来长大后一定像你一样漂亮,我看着直子的美丽的脸庞说。

我漂亮吗?直子有些害羞地说。我可一直觉得自己挺丑的。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长得可难看了。

那你是一只丑小鸭啊,我开玩笑说。现在变成白天鹅了。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小的时候很漂亮的,大了未必漂亮,小的时候不漂亮的,长大后反而可能很漂亮。

也是,直子笑笑说。我也觉得长大后好看了许多。而且总有人说我漂亮,慢慢的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吧,至少不是特别难看。

不是恭维你,你真的很漂亮。

别再夸我了,直子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在海边倚着栏杆,看着不断变幻的海水,消磨了整整一个上午。也许是阳光晒在皮肤上的缘故,离开海边的时候,我看到直子的脸孔不像来时那么苍白暗淡了。

 

中午回来吃完午饭后,直子觉得累了,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在直子熟睡的时候,我走到医院门口去抽根烟。室外的气温比上午明显地升高了,天气有些闷热,正午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来,不断有人推开医院的褐色玻璃大门进出。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医院门前的林荫大道开过,直接开到侧面的急诊室去了。医院门口的夏风带着一股海水的咸味儿,树叶在海风的摇动下簌簌作响,灰白色的建筑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个皮肤晒成棕色的护士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从医院门口望去,可以远远地看见罩着一层雾色的蔚蓝色的海和海上飞翔的白鸥,白鸥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海边耸立的一幢幢玻璃大厦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蓝色的天空和支离破碎的云彩。天气热得让人想出汗,这种天气经常会让我烦恼和昏昏欲睡。一根烟很快吸完了,我把烟蒂扔到墙上的给吸烟的人专设的一个铝盒子里,沿着医院旁边的小径向着街上走去。

沿着小径走到头,就是一个挨着海边的shopping mall。我觉得走得有些热了,想凉快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走过一家花店的时候,想起病房里要是有些花儿会让人心情好一些,于是进去买了一束花和一个花瓶。Mall里的一个衣服店门口挂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好看的裙子,想起直子身上穿的是医院的衣服,就在衣服店里给直子挑了两套新裙子,一套是蓝色的,一套是白色的。衣服店隔壁是一家书店,在书店的一个架子上我看见了Chantal Kreviazuk 的一盘CDAvril LavigneCD,想起在小镇上的时候直子曾经有一次说过喜欢Chantal ,也提过经常听Avril Lavigne的歌,就顺手买了这两盘CD,又买了一个CD唱机和几本畅销书。最后在从Mall里出来的时候,在紧挨着门口的一家店里买了一个拢子和一套化妆品。

冒着太阳,大包小包地提着这一些东西回到医院,身上出了不少汗。我回到病房里,看到直子还在沉睡,就把花放在盛了清水的花瓶里,把台灯,CD唱机和小说放在床头柜上。可能是我在屋里走动的脚步声惊醒了直子,她睁开眼,看着屋里的花,脸上带着欣喜的微笑。我扶着直子在床上坐了起来,把裙子拿给她看,问她想不想换上裙子。直子说想,但是想先洗个澡。我把直子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去了不远处的浴室,帮她调整好淋浴的喷头,调好水的温度,扶着她进了淋浴室,给她拉好防水帘。直子洗完澡之后,我给她换上了新裙子,推着她回到了病房。直子用新买的拢子把头发拢整齐,让头发垂在肩膀上晾着,又让我把她推到挂在墙上的一个穿衣镜前,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干净又美丽的身影。我把CD放上,里面是她喜欢的Chantal Kreviazuk的歌声。直子坐在轮椅上,在窗前看着海边公路上穿行的下班的车流和人流。太阳正在落山,岸边的两幢高耸的牛奶盒子一样的玻璃大厦上反射着金黄色的光,树木沐浴在一片红色的雾霭之中,两艘白色的小帆船和一艘巨大的油轮在海面上驶过,水面上起着光的皱纹。直子扭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牙齿洁白,笑容甜蜜。

你说我是个好姑娘吗?直子问我说。我觉得自己很不好,离不开毒品,还自杀过。初中就学会了抽烟,刚上高中就纹身,跟一些男生混在一起,失去了贞操,还学会了抽大麻,现在又离不开海洛因。我是不是一个特别坏的人啊?

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呢?我看着直子说。等你身体复原了,你会慢慢离开毒品,会变得更好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切腕自杀的?直子好奇地问我说。跟你好久没有联系了哦。

也是巧了,偶然遇见了你H大的一个同学,她告诉我你住院了,我就开车来看你。

你看外面真美啊,直子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夕阳说。

你要答应我,今后无论怎样都不要再犯傻自杀了,我拉过直子的手,握着直子的手说。

嗯,我答应你,直子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点头说。以后一定不自杀了,再也不自杀了。我已经自杀够了,以后我要好好的活着了。

还要戒毒,戒了毒你才能有一个好身体,才能更加健康快乐,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必须的,直子说。我想是上帝在拯救我,让我两次自杀都没有死去,还派你来在我身边看护我。以后我再也不犯傻了,我要戒掉海洛因,重新回H大去读书,把我的学位拿下来,毕业以后我要申请去报纸工作,做一个在全世界到处跑的新闻记者。

 

每天早上直子醒来后,我抱她到轮椅上,推着她去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吃完早饭后,天气要是不好,我就跟直子一起坐在窗前看外面,她坐在轮椅上,我坐在她旁边,跟她聊天,给她讲故事,或者给她念书。如果天气好,我就推着直子走过灰色的走廊,坐电梯下楼,沿着门口的坡道推出去,推过停车场,沿着小径走到海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停下来,跟直子一起看海。明媚的日子里,海风从水面上吹来,帆船从我们的眼前驶过,海水拍打着礁石,水鸟在天上飞翔,直子也会快乐起来。快吃午饭的时候我把直子推回来,跟她一起吃午饭,饭后直子睡一会儿午觉,下午她睡醒了的时候,我再推直子出去到海边看落日余辉,让清凉的海风吹过全身。吃完晚饭后,我们靠在窗前,看外面的点点星火。H城的夜晚很美丽,因为是海边城市,也比较凉爽。我睡在直子旁边的病床上,一旦直子有任何响动,我都会惊醒,搀扶她上下床,扶着她去洗手间。直子有的时候夜里还会毒瘾发作,会觉得很痛苦。我在直子痛苦的时候瞒着医生和护士给她偷偷注射一针。

直子的饭量增加了,身体也有劲儿了。她想自己多锻炼,于是我搀扶着她在医院的走廊活动,有一次还没用轮椅就走到了海边。海边经常有同一医院的人在那里散步,我们跟他们也互相认识了,见面总是互相打招呼,聊几句天。

医生期望的奇迹终于出现了。天空明媚的阳光,海边新鲜而潮湿的空气,水面的广阔无垠,海水的阵阵涛声,病房里的音乐,都给直子带来了很好的心情,鼓起了直子对生活的希望和热情。她的阴郁的情绪消失了,精神和身体持续地好转。有时我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又回到了我最初见到她时的那个欢快,热情的姑娘。而且让我高兴的是,直子意识到海洛因给她的身体和精神带来的损害,开始自己主动的戒毒,减少每天打入的海洛因的量,只有在特别难受的时候才让我给她打一针。看到直子的身体和精神都在逐渐康复,我觉得很高兴。我想直子要是再回到海边小镇上去休息几个月,身体一定会恢复到正常人状态。医生和护士们看到直子的状态也很高兴,他们都很有信心她会重新变成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姑娘。

直子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变化都让我欣慰和高兴。在直子身边,陪着直子说话和照顾直子,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也很快乐。只是时光匆匆,转眼两个星期就快过去了,而我也到了该离开直子,回北京去跟小萍举行婚礼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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