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nlan]
此文落笔仅为了了却一段过往的心事,有多处待修整的,暂时只能这样了。
本文纯属演绎,大事件的基本属实有不足一成,其它实属虚构,若有雷同,因由巧合。
1.杨树林
残阳如血,穿过杨树林挺拔的枝干,发出温润的光泽,把依荷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斜斜地映衬在刚刚铺上一层薄雪的地面上。
一片儿树叶飘然而至,在眼前随瑟瑟寒风舞动,旋转着,落下来。
依荷驻足,使劲儿扬起脖子,看着树顶,她原地转了一圈儿,
这竟然是她眼睛可及的这兀小树林的最后一片叶子。
依荷想起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常春藤叶],一个久远而感人的故事。
她总是喜欢把那篇小说叫做[最后的常春藤],其实,这个题目已经与故事本身没什么联系,
只是,这么叫着,营造出海枯石烂的氛围,有一种默然和坚忍。
依荷弯腰把树叶捡了起来。一片嫩黄的杨树叶,薄薄的叶片透着沁凉,
依荷用手指顺着叶脉划拉了两下,第一次意识到杨树不仅有足以令她胆怯的眼睛,还长着心一样的叶片。
她把树叶夹在了书中。
回到宿舍,依荷看到丹阳床上的布幔关得严严的。别的人一个都不在,
依荷探头从窗户玻璃看出去,不少人已经从食堂打饭回来了。
依荷走过去,撩起布幔,丹阳躺在床上,她拿手捅了捅丹阳的后背,
埋怨起来:你怎么自个儿回来了?害得我四处找你。
丹阳没有动弹。
依荷从桌子里拿出两个人的碗,用勺子敲了几声脆响儿,又数了几张饭票和菜票,
对丹阳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别去了,我帮你把饭捎回来。想吃什么?几两米饭?
丹阳说:跟你一样。她的声音很粗重,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丹阳的床位在上铺,依荷踩高,钻进布幔,扳过来丹阳的脸,丹阳的眼睛红肿着,
用手擦拭着泪水,说:我哥要去打仗了,呜呜。
不久,一个星期天,丹阳的哥哥要来。
当时,依荷陪同丹阳在宿舍等他,丹阳就给她讲小时候的事情。哥哥曾经为了
救落冰的她而一同陷入冰窟,差一点儿就丢了两条性命,后来被爹娘责骂,追打;
再后来,哥哥高中没有毕业,就参军了,为的是省钱供丹阳上学。
有人敲门,丹阳急忙去打开,门外走廊里,两个着绿军装的人,站得笔挺,好个英武。
两人都是中等个头儿,一个皮肤白皙,另一个黝黑,那黝黑肤色的,咧嘴笑着打招呼说:丹丹。
丹阳双手抓住那人的手,拉进门来,一边对依荷说:这是我哥,孙谦益;
一边又对哥哥说:这就是我的好朋友依荷。
谦益另一只手摘下帽子,托在手上,对依荷点头,微笑着问候:依荷妹妹好。
然后,介绍他的战友,叫徐永辉。
依荷对当兵打仗本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看电影或者画报上面,战争和流血的场景,
虽是令人心悸,她却很清醒那种遥远和艺术的虚幻。眼前看着这两身军装近在咫尺,
两个人气血方钢,那种温热甚至散发到空气中,依荷听着丹阳和哥哥一起开心笑得前仰后合,
体味到这是一种比常人更感珍惜的亲情。
丹阳问谦益:哥,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去云南?
谦益说:这个可不能告诉你,哈哈。
徐永辉用拳头砸了谦益一把,对丹阳说:我们也不知道,
反正这个周末是最后一次准许外出,归队后,随时待命。
丹阳又问:你们还能写信吗?
谦益说:信当然能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送。他一边说一边躲闪着永辉的拳头。
停了停,又说:丹丹,你要记着给家里多写信,别让娘挂记。
谦益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依荷,接着说:你们都该给家里多写信才好。
依荷第一次见到谦益,虽然并没有窘迫的感觉,两人几秒钟的对视,似乎有些太长久,
还是令她不知所措了。她乖乖地点点头,转移了视线。
丹阳问谦益:你是怎么给家里说的?
谦益:我就说了是换防,根据需要可能有仗要打。丹丹,你过年回家,就灵活着给爹娘说吧。
到了要分手的时候,丹阳终于忍不住伏在谦益的肩膀上哭起来。谦益有点儿局促,
不好意思地冲徐永辉咧了咧嘴,他轻轻挪开丹阳,安慰说:丹丹,别像个小孩子,一会儿让人看见要笑话了。
依荷也受感染,鼻子发酸,眼圈儿就湿了。她拿手指在眼角轻轻沾了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谦益和徐永辉戴好军帽,整整衣服,齐刷刷一个军礼,给丹阳,又转动肩膀,正面儿给依荷,然后,转身走了。
2.校园
期末考试临近,课已经停了,大家都在复习备考。
晚饭的时候,宿舍里,有的还在吃饭,有的正收拾东西准备去自习了。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其实,门是半开着的,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男生,
提醒里面的人整理衣饰。站在最外面的袁萌走出去,有男声:请问夏依荷在吗?
依荷听出来是庞若为,她咽下嘴里的米团,下意识地扭头看看丹阳,丹阳正目视着她,
一边还装模做样地重复着那问话,刚好,袁萌也一同用夸张的声音说:
请问夏依荷在吗?两人余音未落,引来全宿舍爆笑。
依荷嚷嚷道:有什么!有什么!一定是买火车票呗。她走到门外,
对若为一本正经地说:是要订火车票吧?!若为清清嗓子,说:是。然后,
后退了两步,声音低下来:还有点儿别的事儿,能出去吗?
依荷未置可否,回到屋里,匆匆把饭填到肚里,拿好书包,像以往一样,
告诉丹阳:我先走了,过一会儿我就去图书馆。
下了楼,依荷只稍微瞅一眼,就看到若为站在不远处,路旁,两手插在裤兜里,
低头儿看着自己的两只脚在地上踩来踩去,打发时间。
依荷走近了,也没声张,继续往前走,若为从鞋子就认出是依荷,马上并肩过来,
伸手就把依荷的包接过去,一边说:我帮你拿书。
走了几步,若为扭头看着依荷,依荷眼睛的余光感觉到了,却没有回应。
若为问她:第一门什么时候考?
依荷:大后天。
若为:最后一门什么时候?
依荷:嗨!这学期特倒霉,要到最后一天才考完。
若为安慰她:也就是晚两三天,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我就订票第二天走?
依荷实在希望有理由说她不和若为一起走了,可她却找不到。
两个人是从一个中学出来的,又考进了同一所大学。读高中的时候,他们分别在文班和理班,
依荷并不认识若为。不过,依荷从小习舞,又心灵聪慧,在学校新年晚会上,
表演过独舞[采蘑菇的小姑娘] ,她相信若为应该早知道她。
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他们几个中学校友结伴搭乘火车出行,从此后,
若为每年都主动张罗一起订票回家。若为基本上过两个星期就会来一趟,都是很具体的事情,
除了订票,送票,还有借书,还书,借磁带,还磁带,询问某某同学通讯地址,
老乡聚会通知等等。同宿舍的人早就开始嬉笑她了,她的心里有很清楚的界限,同学老乡而已。
依荷没有别的办法,说:行吧。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宿舍区的最后一栋楼,拐过去就是杨树林,
再往前就是图书馆和各个系的教学楼了。
在背风的楼的侧面,还没看到人影,先闻到了烤红薯的香气。那家人夫妻两个轮换,
每天都推着车来。炉子是土法制做的,外皮是大铁桶,多年以后,依荷才知道,
那些桶多半是从炼油厂淘出来的,桶高有一米多,里面浆上了很厚的土坯,环绕内皮
是由下及上的数层铁栅网,火从下面烧起,冬天,站在炉子近前,就暖融融的。
若为不由分说,走过去,买了两块新鲜出炉的烤红薯,用两片报纸裹好了,递给依荷一块。
这是令依荷很馋的小吃,冬天暖手,又暖心。
若为揭开红薯皮儿,啃下皮上连带的红薯瓤,烫得呵呵不止;依荷使劲儿吹着气儿,
把红薯吹凉一点儿,一块儿一块儿,小心地放进嘴里。
若为扭头看着依荷,看了很长时间,一边走路,脚下不稳,差点儿打了个趔趄,
依荷也看过去,问:还有什么事儿?
若为笑笑,说:他们几个都考得早,就想订早两天的票回去。
依荷心里嘀咕:我就知道会这样。她说:那行吧。
在图书馆里,依荷托着腮帮子出了神儿。丹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问:你怎么了?
依荷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得明白,想张嘴,又摇了摇头,说:没怎么。
丹阳写了个小纸条:有心事了?那个人?
依荷盯着“那个人”,心里一片惆怅,说不出来的感受。她用笔把“那个人”圈起来,在旁边写下:“不知道”。
丹阳又写:“那你喜欢他吗?”。
依荷回复:“不知道”。
丹阳又写:“你喜欢谁?”。
依荷还回复:“不知道”。
3.老家
火车晚点将近两个小时,到站的时候,天已经落黑了。
两人提着行李出了站,昏暗的街灯下,有几个拉人力三轮的人靠近来,喊着:坐上来,坐上来。
若为与一个中年模样的师傅搭上话,指着城西方向,又横竖比划了几条线,
总算讲明白了地址,谈好价钱两块,对依荷说:先送你回家。
依荷说:你怎么办?你回去会太晚的。
若为把行李堆放在三轮车上,抬脚上去,又转过身来伸手拉依荷,
一边说:我没事儿,又不远。
三轮车师傅一路直跑,累得气喘吁吁的。腊月天,额头都出汗了,用手掌摸了一把,
蹭在衣角上,还一句一个大学生喊着,与他们闲聊。
到了家,若为付了钱,告诉师傅等在巷外。
依荷拍打着院门,然后听到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啪”的一声,门灯亮了,两扇大木门“吱吱呀呀”打开,
依荷的爸爸站在那里,着实吃了一惊: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依荷说:火车晚了。
若为打招呼:夏伯伯。
依荷的妈妈听到声音,也急忙迎接出来,帮着拿行李,说:是若为啊,快进来,
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准备。
若为搓着手,用嘴哈着热气,暖暖手,推辞说:伯母,不用了,三轮车还在外面等着呐。
依荷的妈妈往院外走着,一边挥手让他们进屋里去,一边说:那可不行,
这么晚了,还没吃饭,若为不能走。我去告诉师傅不要等了。
依荷的爸爸也劝若为留下。
若为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依荷,依荷不忍心,这么大冷天,人家好心送自己,
又要饿肚子,就说:吃了饭再走吧。
进到屋里,依荷的爸爸把已经封死的蜂窝煤炉子重新打开风口,拿铁捻子捅了捅煤眼儿,
又照着烟筒“咣!咣!”敲了几下,眼看着炉火就旺起来。这边儿,依荷妈妈取来小铝锅,
拿了鸡蛋,白菜叶和大葱,准备好了做荷包蛋面条。
依荷想起从记事起,妈妈常常念叨的那句家乡老话: 滚蛋饺子落地面。
那天晚上,若为与依荷的爸妈拉家常,甚是投机。依荷的爸妈才知道了若为的身世,
早些年的时候,他的父亲曾与依荷妈妈共事。依荷的妈妈好一番感慨,
说:吆,难怪我老早就看你面熟,原来是老庞的儿子,像,就是像。
他们在屋里聊天,雪在外面无声地飘。
等到他们把屋门打开的时候,院里已经白花花一片。在依荷妈妈再三的劝说下,
若为留宿在依荷家里,依荷妈妈在门厅里给他置备了一个临时的地铺。
第二天,大家都没起床,若为就走了,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枕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上面。
依荷妈妈一天说了不知多少遍:若为这孩子真是懂事。
4.春天
年后,丹阳收到谦益的来信,说是部队就要开拔了。第二封信,已经安营扎寨。
丹阳与依荷共享有关哥哥和前线的一切消息,也总是捎带有谦益给依荷妹妹的问好。
三,四月份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谦益那边断了任何音信。
丹阳看着依荷,满脸的疑惑,说:哥哥上次来信,说是他们马上有任务。依荷,
该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依荷摇摇头,果断地说:不会,准保是送信的给耽误了。
丹阳变得越来越紧张不安,吃饭也没有胃口,上课常常悄没声儿地落眼泪。
依荷安慰她,却也不起什么作用。
一天,两人坐在杨树林的石凳上,忽然,依荷发现,似乎一夜之间,树梢都绿了。
无数的嫩叶迸发出来,拥挤着宣告春天的到来。
依荷这才想起她的那片树叶,心里有了一个好主意,她告诉了丹阳,丹阳也很兴奋。
依荷从书里找出树叶,已经干了,有些微的皱褶,不过,很完整。
两人去学校南门外的大众照相馆,给树叶封了膜,拿在手里,非常秀气。
依荷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宿舍里的每个人,大家都支持,又七嘴八舌地出点子。
最后,她们几个人一起,由巧手的萧萧主针,在一片淡粉色的布上面,用棕色的线绣了一棵树,
又绣上红色的树叶,心型,每个人在不同的叶片上签上名字。她们写了一封信,
用绣品把那片杨树叶包好,一起寄到了云南。
谦益哥哥和战友,
你们可能听说过那个最后一片常春藤叶的故事吧?
当一个人怀有美好心愿的时候,信念会战胜邪恶;当我们全宿舍的人,
都怀有一样美好的心愿---盼望你们平平安安,凯旋而归---的时候,我们知道你们一定都能够平安。
这是我们学校杨树林去年的最后一片叶子,我们相信它永远不会落下,
因为我们用我们的心把它系在了树上,一直等到你们归来。
祝福
凯旋
之后不久,谦益来信了。
不过,看日期是很早就写的,还没有收到依荷和丹阳她们寄的东西。
丹阳心绪好转,大家也就把此事淡忘了。
依荷和丹阳依旧每天三点一线地穿梭着,宿舍-教室-食堂,清贫又单纯,偶有嘻嘻闹闹,
常常是因由若为的定点造访。
若为仍然默默地保持着依荷不温不冷的的态度给他划定的距离,但是,他坚持寻找各种借口,与依荷见面。
远在2000公里以外的大西南,当时驻守云南前线的JN军区67集团军姜政委,
在落水洞军指挥部他的办公室里等来了时任99师政委的杜钢。
杜钢的警卫员把手里抱的公文包打开,取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拿出了那封信和绣品,展开了放在桌上。
杜钢说:这就是7团收到的那封慰问信。
姜政委凑近了看,啧啧称赞着:介个好啊,介个忒有说服力了。
姜政委侧转头,对杜钢说:大学生的形象在我们战士心中是多了不起啊,
介个一定会大大激发战士们的斗志,我们要做好,做大。
67军联络到了校宣传部的张部长,通报说:贵校的几名大学生发来了热情洋溢的慰问信,
官兵们备受感动,士气大增,建议借此前后方遥遥呼应,彼此鼓舞,促进军民团结和国泰民安。
张部长一听来头不小,详细记录了写慰问信的几位学生的姓名,问清楚了系别和年级,
然后,回复说:我们校宣传部和校党委通报研究后,将尽快反馈给前线将士。
当校党委乔书记听明白了张部长所言,不禁眼前一亮,马上说:这个提议不错,我
们积极响应。
这边,依荷和丹阳宿舍的几个人正筹划借劳动周的最后一天和星期天去爬泰山。
当然,不打报告,偷偷开溜。
她们本来勇气和胆量都不够,在几个男生的怂恿和带领下,就出发了。
回来的路上,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还在担心,逃避参加劳动,怕是要被辅导员发现了苦训一番的。
到了周一清早,下课休息的时候,依荷和丹阳正站在教室外的大厅里,试着伸腿伸胳膊,
浑身酸痛难耐,就看到辅导员陈老师果然迎面过来了。
陈老师笑着说:你们宿舍的八个人,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然后,去校团委有事情要商谈。
依荷和丹阳大眼瞪小眼,心里慌了:不就是没有请假去爬山了吗?也犯不着给弄到团委呀?
她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按时来到了团委,陈老师把她们交给了校团委和校宣传部的人之后,就走了。
除了她们几个诚惶诚恐地不谙底细,所有在场的人都和颜悦色。
后来,轰动一时的前拥民后拥军活动的发展,是记入了校史和67军史记的。
她们的信件被收录到了国家军事博物馆存档,只是,那片叶子始终没有进入公众的视线,
从打开信封的那一刻起就被谦益收藏了。
5.又是杨树林
过了国庆节不久,学校已经决定要组团在春节期间赴前线慰问。
依荷告诉若为这个消息的时候,若为好一会儿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正坐在杨树林边沿的长椅上,从这里一眼望穿整个树林,可以看到学校中心大道上,
走动着的人群三三两两,时而有车辆呼啸而过。
头顶上,茂密的枝叶缝隙里洒进了斑驳阳光,随着轻轻吹动的风,在地上晃来晃去。
依荷拣起一片树叶,用两根手指搓着叶梗转动,直到叶梗都断了,杨树叶那微微发苦的味道在四周弥漫开来。
若为一直仰靠在长椅上,把腿伸得老长,简直要从椅子上滑脱下去,他盯着天空发呆。
依荷提醒他:我给你说话呐。
若为扭头看着依荷,问她:会有危险吗?
依荷觉得这种担心实在是多余的,她说:有那么多人呐,再说,部队里有人跟着。
若为很不放心:前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干嘛去那里?有什么用?
依荷颇不满意若为的反应,原以为他会像她们几个一样兴奋地欢呼起来,没想到他如此泼冷水。
沉默了好一会儿,依荷开始想要走了。
若为重新坐好了,似乎鼓足了勇气,对依荷说:依荷,我想说,我们可以做进一步的朋友吗?
依荷没料到若为突然转移话题,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依荷很明白他的意思,她有些懵了。
已经两三年了,若为一直追随着她;虽然,依荷从不把他们之间的交往当作与一般同学有丝毫不同,
瞎子都可以看出来,他们不是普通关系。
若为喜欢依荷,却又不想勉强依荷的感受,满心里希望精诚所至,顽石为开,时间久了,会水到渠成。
可是,眼看着,依荷与部队过往甚密,时时有周边战士探访,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如同雪片;
如果这次去前线,那地方生离死别的,依荷这几个小女生激情高涨,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若为感到,再不表示,怕是会迟了。
依荷推托着说: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啊。
若为已经克服了刚才的胆怯和犹豫不决,很明确地说:我不是指一般的朋友。
依荷看着别处,问他:那你想怎么才不一般……
若为哈哈笑起来,说:你别害怕,我只是想听你说你答应我就行。
依荷的心很迷茫。她怎么可以答应一个她没有感觉的人?可是,她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说不出那个“不”字。
依荷开始整理她摊开了放在一边的书本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若为说:给我一点时间吧,等我从前线回来告诉你。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大家开始半真半假地写遗书。一方面,她们听说前线战士出征前都要写,
自己似乎也应该提前做好准备;另一方面,大家对北飞京城,再南飞昆明这么长距离的旅行心里没底儿。
依荷写给了若为。
若为:
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就是已经永远都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我很感谢,我也抱歉我的冷落。
请谅解我,请忘掉我。
依荷 1986年1月20日
依荷把信装进信封,粘好。又给父母写了一封,一同塞进一个大信封里。
压到枕头底下,心里如释重负。
6.落水洞
依荷从小生活在黄河古道途经的小县城,一马平川,黄土遍野,从来还没见过大海,
大点儿的水域都没见过。
到昆明后,来到滇池,一望无际,碧水蓝天,第一次看到数不清的海鸥,依荷几乎入迷了。
那些海鸥长着红色的喙和双腿,轻盈地盘旋着,时而陡峭地向上冲击,
高得几乎看不见踪影,隐隐约约如一团朦胧,似有似无地飘动着。
依荷心里有一种向往,它们是幸福的,因为它们有自由,而自己却没有。
从昆明到军指挥部驻地麻栗坡县落水洞大约500公里,路况不好,车开得很慢,中途在开远停宿了。
两天的行程中,依荷很少说话,一直盯着车外的景色。
那段儿路程,虽然颠簸,却有青山绿水,抚慰着依荷压抑的心绪。
路旁的河水常常几乎漫上路面,间或有小小瀑布垂挂下来,消失在葱葱茏茏的野花丛里,
土是红色的,石是黑色的,映照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强烈的对比,昭示出那种野性的美,
令依荷多少年后想起的时候,都充满了震撼。
晚上到达落水洞,迎接他们的军首长们说,前一天刚刚128大战结束,炮身都打红了,
把烟卷儿凑上,可以点烟。
清晨,醒来后,依荷去吃早饭的路上,才注意观察一下地形。这里地处山北坡,也就是背向越南,
周围被群山环抱,坡度并不大,但还是常常有三五层台阶上下。
四处有灌木丛和芭蕉树,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如同常春藤一样的花草顺着矮墙攀援,绽放着淡紫色的小花儿。
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个篮球架,已经有几个人在抢球,投篮儿了。
虽然留心一看,远远近近的就有数个站岗的战士核抢而立,依荷依然无法把眼前的一切同战争联系起来。
上午,依荷参加了双盾二号祝捷大会,面对面地站在了128恶战后,从阵地上换岗回来的战士眼前。
一位战士接过依荷敬上的酒杯,掂量着,颤抖的手几乎端不住,他说:我先给我的战友喝。
他弓腰把酒洒在地上,仰脸把剩下的全喝光了,嘴角挂着酒滴,把杯子递给依荷,脸却扭开了,
依荷从他的眼角看到了闪光的泪水。
他面容憔悴,衣服上遍布泥巴,依荷与他握手时,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一双有份量的手,冰凉,刚硬。
晚上,慰问团去了与军部同在一个山坡的野战医院。当天刚有一批伤员入住,接受重伤员的病房,谢绝入内。
依荷从远处经过,看到有几个护士出入,都是一溜小跑儿。
她支起耳朵来,也没听到任何声响,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眼睛盯着平房尽头儿的一堆散物,
想象着也唯恐忽然看到什么吓人的部位。
在医院里,依荷认识了俊华,他矍铄的脸颊,高挑的个头儿,那双深邃的眼睛是最能打动依荷的。
俊华的左腿高位截肢,刚刚进入恢复期,正在锻炼日常生活技能,一双磨得光滑发亮的拐迭在一起,放在床头。
俊华从床上探下腰来,拉出床下的一个纸箱子,把里面藏的宝物,白色的男式小背心,
一条洗脸毛巾,一个苹果,一样样拿出来,送给依荷。
依荷任由他忙活着,伸出手来,接过每一样东西,眼泪就忍不住,啪嗒啪嗒,落在上面。
俊华安慰她:妹妹,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出来后,依荷满脑子浮现的都是绷带和血。
她开始清醒了,这里是前线。
7.南疆
第二天一早,谦益就来了。
丹阳和依荷又惊又喜。
谦益说,军首长临时调他来,陪同并负责这个慰问团的安全。
谦益随团共十二天。每天早晨,天色漆黑,女生都没起床的时候,他就把热水打好,放在门外;
外出登山,行动,他背着一个装满了慰问品的纸箱子。他还多背两只水壶,在路上,谁的用完了,他就给添水。
谦益说:我干过军工,这点儿东西不过是小菜一碟儿。
登往老山主峰的山路上,一片泥泞,两旁丰丰满满的都是肥硕的芭蕉树,飘绕的云雾,
随着清凉的风吹拂在脸上,地上油绿油绿的草儿鲜嫩欲滴,犹如世外仙境一般,
令依荷几乎产生了有鸟儿啼鸣的幻觉,但她知道,那地方绝不可能有任何鸟类存活。
这条山路约有半米宽的样子,用土袋堆砌而成,连绵不断的阴雨天,已经把路变成了泥巴坡。
各种颜色的电线和电话线缠绕在一起,沿路向前延伸,还有塑料水管儿,已经被炸得支离破碎。
前面有战士领路,中间和队尾都有战士保护,他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吩咐:小心走路,别滑动,别向两边滑。
他们时不时的指点给大家看路两旁露出来的地雷,拳头大小,绿色,不仔细看,与草地分辨不出。
终于到达了山的顶峰,这里在麻栗坡东南方向二十公里处,上面有一块界碑。
既说是界碑,国界线是从碑上经过,但现在属于战时,已经不分你我,整个山头完全由我方占领。
正如姜政委所言“打完了再说”。
从历史上来看,很早的时候,中越之间并无实质性的分界线,后来,竖起了象征性的牌子。
从七十年代末,双方开火,这里本来只是一块木牌,被炸飞又更换多次,最后立了这个石碑。
这个时候,老山主峰仍然时常收到越方扔过来的炮弹。
依荷把界碑上的文字抄写下来:
右边小字:公元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
中间大字:老山主峰
左边小字:中国人民解放军三五二八二部队立
去炮营的行车途中,停留的时候,听到了周围有轰鸣的巨响,大家都在纳闷,原来路旁就是盘龙江了。
依荷走过去,顺着斜坡下到底处,靠近了江边。江水怒吼着,浪花翻卷着奔涌而下,依荷被那气势吸引,
随着江水看出去,极远处,盘龙江变成了隐隐的黄色条带,消失在尽头儿的那座山,越方的小青山。
进入越南后,盘龙江易名为Songlo。
依荷不禁想到那首词: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这条江一路奔波,两岸生养了万千百姓,又经历了多少世代,虽然同饮一江水,
却萍水难逢,甚至于刀戈相向。
越南和我国同样过春节,时间只差一天。
这次,我方为了让战士们过好春节,也因为有慰问团,就提出春节停火三天,越南正巴望不得,一拍即合。
依荷很费解,这是打的什么仗?可以商量临时停火的战争,怎么就不可以停战呐?
依荷有些郁闷,也知道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依荷在医院见到了年仅16岁的王小前,满头满脸都是纱布,
仅露出一只眼珠儿,鼻孔和嘴巴,还能看到嘴唇上黑污色的伤痕,眼睛的视力已经很微弱,
单单凭靠说话人的声音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他说:依荷姐,明天我就转院,到了昆明大医院,就能治好了。
依荷连连点头,心里却在担忧,这样重的炸弹冲击波的创伤,究竟能够修复到什么程度。
他又说:依荷姐,等我伤好了,我就做一件事,上学,读书,像你一样。
走出病房,依荷心里难以名状的拥堵,她又想起若为的事情,变得更加抑郁,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朦胧的月光时而被云层遮盖,静息的空气充满了润湿,带来些微的寒意,依荷看得见遥远的方向,
黑黑的山峰上,有一队火把在移动,忽明忽暗,她的思绪也随着那缥缈的火种游离了。
她就这么发呆的时候,谦益从旁边经过,很奇怪的问她:依荷妹妹,你没事吧?
依荷笑了一下,却是苦笑,又想掩饰自己,就借口说:没事,就是刚看了伤员。
谦益说:是,挺难受的。
谦益站在上风口,有烟味从他身上传来,依荷忽然想体验烟的感觉,
似乎只有烟草焦煳的刺激才能平抑她的心。
依荷问他:谦益哥,你抽什么烟?
谦益说:在这里,就只抽慰问品登山牌了。
依荷说:借我一支。
谦益看着依荷,用手摸出烟盒儿,掏出一支,点上,又慢慢地掏出一支,引上火,递给依荷。
依荷挪了挪,空出来一段儿石凳儿,谦益坐下,陪依荷抽完了那支烟,一起盯着山上的火把群,看了很久。
8.百米生死线
第二次对越自卫反击战进行到1986年的时候,老山号称七仙女住的地方,松毛岭是天堂,
那拉(Nala)是地狱。那拉口子就是清水口子,是被夹持在东山山脉和小青山之间的越南清水乡方向的那个山口。
他们在去往那拉口子前沿猫耳洞的蜿蜒山路上穿行,时而攀高,时而陡坡。
说是路,其实是壕沟,依地势而造,约有一米多深,旁边时而可见弹片镶嵌在树干上,
偶尔还有担架横在一边,为应急而用。由于树枝和疯长的野草遮盖在战壕的两边,
里面又湿又闷,急行军一样的速度很快把她们累得不够喘气了。
依荷头上的头盔越来越沉,汗水顺着头发淌下来,进了眼睛里,她揉着眼睛,摘下了头盔,
晃晃头,开始用手指梳理头发。
参谋长看见了,立即示意依荷重新戴上。他用手向前指了指,眼前豁然有了一片开阔地带。
参谋长示意安静,大家都停顿下来,挨个儿凑过去,在壕沟的尽头,有一截儿紧靠树根而搭建的掩体,
她们俯在那里顺着参谋长的手势向外望。大约200米开外,是一个低矮的小山头,白花花一片,
全是炮弹轰炸后的碎石所成,既所谓的典型“战争地貌”。上面支起来一个军用帐篷,
里面高高低低的有几个子弹箱堆积成的简易工事。
依荷被告知,那是敌方。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头盔。
有哨兵吗?依荷禁不住,压低声音询问。
有。你要盯着看一会儿,才能看到有移动,就是人。
再看他们停靠的这一边,往前有将近一百米远的范围内,是宽阔的缓坡,仅有的几棵树都断掉了,
残留下不到一尺高的树干,可以看出来中间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有几截竹筏子断断续续铺在地上,
多处是坑坑洼洼的积水。旁边拉扯着有伪装网,权作掩护。
这就是曾经战火纷飞,血染杜鹃的百米生死线。它完全在敌方视野监控之下,
狙击步枪十有八成可以准确击中目标,晚上有红外瞄准,一般是逃不掉的。特别是军工负重大,
行动比较迟缓,难以躲藏,所以伤亡极大。
也是由于春节期间双方停火,她们才可以通过,但冷弹难防。
参谋长简单布置了一下,随行的战士有五个立即占据有利地形,架好机枪。另有五个,包括谦益,
依次猫腰迅速地穿过了生死线,到了那一头儿隐蔽处,每个人都准备就绪。参谋长嘱咐大家效仿着,
拉开距离,一个一个通过。
依荷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参谋长和士兵们都很严肃,丹丹的眼神里也流露出担心,
不过,她们还是彼此坚定地点点头,相互鼓励了一下。
依荷开始穿过时,一下子四周都安静下来,她飞快地奔跑着,两只脚快速地避开水洼,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
依荷感觉那边工事里的人正盯着她这个活靶,她就想扭头去看,脚下一滑,依荷全身趴倒下去。
在那一瞬间,依荷似乎听到万弹齐发,吓得她双手抓紧了地上的草丛,
鼻子贴近了污浊的泥水,一动不敢动。
参谋长马上命令旁边的几个战士:盯紧那边!
另一端,谦益摘下帽子,向参谋长挥舞着。参谋长高高举起手来,用力一挥:上!
谦益几个健步,来到依荷身边,蹲下,一边说:依荷妹妹,别怕。伤着没有?
依荷说:我没有感觉了。
谦益说:你别动。
他一只手从下面托住依荷的肩膀,另一只手从上面绕过去,抱住她的双腿,放在侧身,
然后,猫腰几步,就把依荷端了出来。
除了轻微的皮伤和膝盖上的淤青,依荷一切完好。在大家问询关切的目光下,依荷羞愧难当,感觉就像一个逃兵。
9.春节
那年春节,整个中国向南偏沉。
邓小平回到了四川老家;胡耀邦在胡锦涛陪同下来到贵州;赵紫阳去了海南。
2月8日是除夕,一早起来,依荷她们奔往八里河东山。
上山的路上,遇见送完年货下山的几个军工战士,汗水和着雨水,把军衣都湿透了,
他们的头上蒸腾着热气。趁着与她们说话的空当儿,靠在旁边的山体上喘息。
每人上衣左胸口袋里都插了一个小手雷,就是光荣弹,盖儿已经打开,白色的拉线松松的塞在里面,
那线团儿令依荷感到心寒。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自己拉响或者用牙咬响,1.5秒之内爆炸。
战士们满不在乎地拍拍左胸,与她们一一握手,又挥手说:过年好!就跑下山去。
依荷转过身来,看着他们背后扛着装货的木架子,打包用的皮带绳索缠绕在上面,随着跑动上下颠簸,
他们一路跳跃着,远去了。依荷突然产生了一种想与他们一起消融在这座茫茫大山里的感觉。
这个时候,如果有炮弹落下来,她相信自己会欣慰地倒下。
晚上,依荷,丹阳随同慰问团与一百多名战士在一个帆布大棚搭建的临时会场里,观看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赵忠祥动情地为观众们介绍出一对新人,就是当时在云南参战的军人杨晟和后方歌唱演员于民刚。
随后,薄一波当主婚人,数亿双眼睛目睹了堪称当代中国嘉宾人数之最的国家级平民婚礼。
依荷听到旁边的战士在感慨:喔!这小子值了。
另一个说:你眼红了你? 晚了,人家都出嫁了。
你才眼红呐!
然后,两个人打闹起来。
最后一个晚上,许多战士聚集到她们宿舍,也有谦益。
依荷和丹阳对面坐着两个侦查连的战士赵成和爱民。爱民讲他打潜伏的时候,四天三夜,趴在荒地里,
有野牛从身上踩过,太阳晒死了人,都不能动弹,一个舌头也没抓着,却徒手打死了一片老鼠。
那儿的老鼠巨大,正如当地流传的云南十八怪:房子半边儿盖,鸡蛋串着卖,四个老鼠一麻袋,三个蚊子一盘菜。
赵成掏出几盒压缩饼干,告诉依荷带回家,他说:姐姐你们回家后,好好疼妈妈,也算替我孝敬一份。
说这话的时候,赵成和爱民的眼睛都红了。
第二天一早,谦益就要返回连部,所以,现在就是离别了。
他坐在爱民侧后边靠近窗户的地方,说得很少,偶尔搭话,中途两次出去抽烟。
从依荷这边看过去,谦益的身后,正是一溜儿摆放在窗台上的老山兰,栽在罐头筒,炮弹壳或者破头盔改制的花盆里。
兰很壮,细长的叶片默默地伸展着。
谦益离开的时候,丹阳和依荷送他到了外面。又是厚重的浓雾,迷茫茫什么都看不见了,
清凌凌的空气扑面而来。有清晰的狗吠的声音从远处飘散,在夜色里听起来如此空灵。
他们走下几层台阶,转过弯儿,来到墙根儿,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依荷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看见谦益的眼睛在若隐若现的烟头儿的映照下发亮,
他脸庞和唇角儿的轮廓显得那么峻峭。依荷的眼睛就没有再转动一下。
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谦益把烟把儿扔到地上,碾灭,说到:我该走了。
丹阳已经忍耐了很久,终于哭出声来。谦益将两人紧紧地拥入怀中,说:丹丹,依荷妹妹,等我回来。
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
决不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后悔
也不希冀哪位美丽的姑娘
在我坟前献上一束玫瑰
只要用鲜血换来边陲的安宁
我就与祖国大地一起生辉
--------------1986年2月3日依荷摘自某炮地板报
10.毕业
春季,回到学校后,依荷沉默寡言了许多,宿舍的人也都如此。
或许是战争的残酷给她们青春烂漫的心底陡然倾注了难以负荷的沉重,也可能像依荷在日记中所写到的那样,
她们的心留在了云南。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依荷如同穿越了时空隧道一般,猛然空降到一片自然景色绝美,
而人的生死差乎瞬间的领土,那里对她来说犹如心灵的圣地。
依荷比原来更加珍惜生命的不易和父母的亲情,对校园的角角落落都怀有感念。对若为的示好显得尤为沉默,
她一直没有再提起行前所答应的回复若为一事。若为也没有追问,从他的角度来理解,依荷的沉默等于默许。
依荷把前线的经历讲给妈妈听。
当说到,她摔倒在泥巴路上,被谦益“救”出来的时候,依荷的脸颊绯红了。
依荷的妈妈立即警觉起来,旁敲侧击地告诫依荷说:依依,对军人的崇拜只限于崇拜就够了,
感情的冲动会带来一辈子的痛苦。
依荷眼前是谦益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和他刚毅的嘴角,她争辩说:我没有感情冲动。
依荷的妈妈说:没有就好。
眼看着部队就要撤回了。
一天,丹阳收到谦益的信,打开读了几行,眼泪哗地就出来了。
依荷很担心地问她:谦益哥哥怎么了?
丹阳把信递给依荷,然后,就伏在书桌上,哭得肩膀不停地发抖。
丹丹,
最近怎么样?
我们不久就回去了。
我现在是在医院里,你不用担心,我挂了点儿彩,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了。
本来是我们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我前面的战友踩中了地雷。他不幸了,伤了两个。
暂时别告诉家里,我确实不要紧。也不会再到前面去了。
部队已经在张罗撤回的日程,我打算随大部队一起走,我们这样应该会在途径JN的时候见面。
问依荷妹妹好。
哥
那年的六月,JN已是烈日炎炎,学校组织了各系学生前去迎接部队凯旋。
依荷和丹阳她们来到部队要经过的经十路上,到处是各个工厂,机关的旗帜横幅,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等了三个多小时了,前面有人传过话来说,火车早到了,只是欢迎的群众太热情,部队走不动。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依荷的脸上,四周人群攒动,嘈杂一片,她心里霍然有莫名的焦虑。
在缓缓驶来的一辆辆军用卡车车厢里,周围一圈儿站满了战士,他们保持着笔挺的敬礼姿势,目不斜视,
不时地有冲到车旁的学生或群众,有的踩在车底板架子上,同战士们握手。
丹阳先认出了谦益,可是,她们已经被挤到了后面,她蹦起来喊:哥!哥!孙谦益!!
依荷也跳起来,舞动着双臂。
周围的声音太响了,除了她们自己,谁都听不懂她们在喊什么。依荷拉着丹阳的手,想从外围跑到前面,
再挤进去,无奈你推我挡,还有各样的花车,装备摆在路旁,她们跑得跌跌撞撞也没追上,车终于开远了。
丹阳很遗憾谦益没能看见她们,更主要的是,她看到哥哥胳膊完好,就伤心地说:是他的腿伤了。
依荷听着,一言不发。
第二年暑假,依荷和丹阳她们就离校了。
这一年里,依荷先是忙于准备考研,后又顾虑于毕业分配去向,前线的一幕幕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却又埋到了心底。谦益因为受伤,消沉了一段时间,没有与丹阳和依荷联系。
阴差阳错,原本即将交汇的两条线偏离了那一点。
依荷被分到与她出生地相距不远的一座地区市的中学,这个名额是那所学校的校长跑了几次省城,辛辛苦苦争取过来的。
当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其实是依荷多年的心愿,她从初中时代就一直羡慕一辈子教书的老爸说自己桃李满天下的那份自豪。
然而,现实与她的想象有太大的差距。简陋无比的教研室,充满了烟浸火熏的气味,
三个老教师都是烟筒子,人在,阵地在,每时每分都在吞云吐雾;教室里拥挤不堪;
依荷也已经不再适应曾经用了十几年的日浴式厕所。印象当中美好的中学时代现在看来如此晦暗,
依荷感觉自己或者离开,或者成为熏鱼,以至于工作半年以后,她就下决心要再次考研以求脱身了。
若为毕业的时候留校在计算机系读研,他想办法托人联系到中文系里一位招收研究生的老师,
引荐依荷,为依荷考研提供了得力的帮助。
1989年秋季入学后不久,依荷和丹阳,若为,还有复员回到JN的谦益,相聚在学校食堂旁边的小酒馆里。
谦益当年被地雷碎片击伤左臂,半个手掌被切除,只剩下拇指和食指,留下了终身残疾。
而永辉在到云南后不久,就在我军伤亡惨重的531战役中牺牲了,后来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
依荷她们那年去往那座烈士陵园的时候,永辉已经在那里躺卧了八个月。
11.结婚
若为研究生毕业后,找到了一份省机关的稳定工作,当时,依荷还在校读研。
依荷开始面临着很大的家庭压力,她的父母一直极力促成她和若为的婚姻。
依荷的妈妈一再劝说依荷:依依,听妈妈的话,若为会体贴人,追你的人比你追的人更疼你。
依荷的妈妈又指了指爸爸的背影,说:我原来就是一眼看中了他,跟了他一辈子,就没听到一句疼惜的话。
依荷的爸爸说的是:依依,我看得出来,若为是那种负责任的人。
那几年,他们四个每年都有两三次相聚的机会,清明节去四里山踏青,瞻仰纪念碑,
重阳节郊游野餐和新年聚餐。依荷很喜欢谦益嘻嘻哈哈,总是开玩笑的随意性格,和谦益在一起,
她一点儿拘束都没有,依荷对谦益简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再者,她说什么,谦益听着都很投机;
反过来,单独约会若为的时候,依荷似乎一直都要正儿八经的,两个人的亲热也常常出于若为,止于依荷。
一个天高云淡的季节,在依荷的宿舍里,依荷为她的偶像顾城的死而哭泣,又由顾城孤独的心联想到自己,
越发不能自已。若为能理解依荷哀伤之重,顾城是她从中学时代就仰慕的,他的每首诗写出来,
都打动依荷的心。若为也不劝说,从依荷在床内侧靠墙摆放的一排书和杂志中,拿出几本,翻看起来,
找到一首顾城的诗,然后,握住依荷的手,一句一字抄写下来:
最后,在纸角上/我还想画下自己/画下一个树熊/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他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他只有很多很多
/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然后,若为换了一只铅笔,在诗句的旁边,画下一只树熊,紧挨着,旁边还有一只。
因为身子画得不像,若为就用橡皮一上一下地擦拭,依荷慢慢止住了啜泣,在若为的胸前,
随着若为而晃动着,依荷有了归宿的感觉。
那天晚上,若为还说:依依,如果费翔的歌只适用于一个人,那就是我。我愿意读你一辈子。
若为蜜一般甜美的温存与呵护,使依荷逐渐身不由己,当她在若为的手中消融的时候,依荷的心里已经没有别人。
那是依荷毕业的第二年,她不久就计划与若为结婚了。
确定了与若为的婚事以后,依荷首先告诉了丹阳。
丹阳表情很淡漠,问她:你真心的吗?
依荷没有回答。
这些年来,她和若为一直出双入对,不过,她把什么都告诉丹阳,丹阳心里清楚,依荷在这件事上,
简直可以说是别无选择。就好像一只青蛙置于逐渐升温的水中,依荷并不是没有知觉,
她一直明明白白,可是,在外人的眼中,她早已属于若为。
丹阳也陷入了奇怪的心理怪圈。
她一方面看得出来,哥哥和依荷之间有那么一种情结,她当然希望哥哥能够主动出击,至少尝试一下也好。
谦益说: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太不现实了。
然后,他又开玩笑说:若为看得那么紧,我哪儿下得了手。
另一方面,丹阳实在羡慕自己的好朋友有福气,有若为这么死心塌地,多年如一日地爱着她,
换上丹阳自己,丹阳早就不犹豫了。
丹阳又问:已经决定了?
依荷说:是订了日子了,到时候我们回老家办理。
当时两人正坐在肯德基里面,丹阳无聊地用手指弹着可乐杯子上的吸管,看看依荷,
又看看窗外上校的背影,说:依依,我在想,我哥可能很想知道你要结婚的事。
依荷心里咯噔一下,谦益从来没说过什么呀。
她对云南一行有刻骨铭心的印象,但是,离开前线以后,时间越久,她越不懂这种感情究竟是对所有的士兵,
还是对谦益一人。她更不知道谦益究竟是把她当作另一个妹妹,还是一个她。
依荷说:你什么意思?
丹阳喝完了可乐,伸了个懒腰,说:没什么意思,我哥就是你哥,你当然要告诉他。
谦益送给依荷一个他亲手制做的木刻,选用的是他从云南带回的楠木,上面刻着两只飞翔的海鸥。
背面一行小字:依荷妹妹,哥哥永远真诚地祝福你们。谦益 1994.1
依荷接过来,抚摸着那两只海鸥,很感动,她说:谦益哥太有心了,还记着我讲给你的昆明海鸥的事。
谦益微微笑了笑,说:那当然,当哥哥的可不就得有心才成。
依荷想到了谦益的伤手,说:你真不该自己刻,那要花多少功夫啊。
谦益不以为然:还别说,要不是刻这个,我真不知道我这手还有这么大能耐。
此后的十多年,似乎可以一语带过,那就是,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里仅仅以年为时间单位,记录了主人公的1994-2005:
1994年:依荷与陆为成婚
1996年:谦益结婚
1998年:依荷随若为移民加国;同年谦益的女儿皎皎出生
2002年:依荷生下女儿妞妞
2005年:
12.机舱
飞机在跑道上,等待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加足油,发出震耳发聩的轰鸣,颠簸着飞跑起来,
然后,当心脏几乎承载不起的时候,轻轻一颤就离地了。
依荷一直帮妞妞捂住耳朵,也许是兴奋过度太疲劳了,飞机还在盘旋,妞妞就已经睡着。
依荷从妞妞头上,透过机窗向外看,地面上方方块块的建筑和绿地,越来越远,河水像飘带一样扭动着,
逶迤东去。机体旋转倾斜的时候,她试图寻见自己的家,本来是很有特点的,离机场不远,
有一个不小的购物区,有大片大片的绿地,可是,毕竟这样的房子当以千记,她每次搜寻都是徒劳。
当云层把一切属世的东西都遮掩,只留下白茫茫的无边无际铺展在脚下,依荷收回她的目光,
盯在了妞妞手里拿的布娃娃身上,忍不住笑了笑,心里说,这孩子。
依荷脑子里想起早晨的情形。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妞妞还坐在地毯上摆弄她的布娃娃。那是个乡村小女孩儿, 扎着两个小辫儿,
戴着花边帽儿,胳膊上还挽个小篮子。妞妞总是喜欢与她玩购物游戏,这次篮子里放的是玩具薯条和黄瓜。
依荷一直坐在楼梯台阶上,安详地看着妞妞。她真地情愿,世界的末日就在这一瞬间降临,天下万物都成为定格,
她将带走作为母亲的成就和满足;妞妞将永远不需要长大,更不需要面临她所经历的情感历练。
依荷看看墙上的钟表,已经没有很多时间了,就再次催促她:妞妞,我们真的要走了。
妞妞说:妈妈,这是我生的孩子,我要带她坐飞机。
这时,电话响了,依荷懒得去接;随后,手机又响了,依荷看都没看,心里想着是若为。
她打开,放在耳边,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嗯……我还是想送你们去机场。
依荷说:谢谢,不用了。离得这么近,等着你来到,我们坐shuttle也已经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我想同妞妞说话。
依荷把手机放到妞妞耳边,一边告诉她:是你爸爸。
妞妞马上竖起耳朵来:爸爸!…..嗯,我知道了…….嗯……是小猪。爸爸再见!
毕竟是孩子,有许多事情,妞妞是视而不见的。
依荷也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若为逐渐变了,等她意识到了什么,她已无力回天。
依荷一直以为她和若为的分手将会给妞妞带来心灵上的创伤和阴影,所以,当若为终于张开嘴的时候,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为了妞妞:不可以。但是,依荷知道不管什么借口,或许拴得住人,却拴不住心。
在若为搬离之后,又过了大半年。就在几周前,若为再次联系依荷,商讨时日和手续的事情。
依荷心里想到自己即将回国,未来怎样,一如抛起的硬币,自己全然不知。
于是,她就说:这样吧,你只要同妞妞说好了,我什么意见都没有。
周五傍晚,若为接走了妞妞,周日早晨,把她送了回来。
依荷打开门,妞妞的脸蛋儿像花一样怒放,小鸟一样飞跑过来,依荷弯下腰,等妞妞扑到她的怀中。
妞妞搂住妈妈,亲吻着她的脸颊,左一下右一下,一边儿还说着:我喜欢妈妈,我最喜欢妈妈。
依荷的泪水一串串地跌落下来。
13.呼唤
依荷一想到这里,鼻子睹塞,眼圈儿里泪珠儿就打起转儿来。
她生气自己好没出息,一边儿拿出随身携带的laptop,打开,找到一个文件夹:中国2006。
依荷开始翻看自己和丹阳的网上通信收录。也许是与往事隔绝太久的缘故,那份隔绝并不是出于逃避,
更似乎是担心现实的轨迹经不住如果的提问而坍塌;也或许是这么久常常孤寂一人极度封闭而导致的心理反弹。
现在,依荷突然对故友和故土产生了强烈的开放和投奔的倾向。
2005/09/07
依依,
你令我好惊喜收到了你的来信。我一直以为你的信箱废掉了。
可能有三,四年了吧,你杳无踪影,忙孩子吗?我们都猜测你们一定飞黄腾达了,嘻嘻,把老朋友们都忘了。
我猜测你的伤感可能与你离家太久而中气亏空有关 :), 我理解得对吗?或许你应该回来看看。
刚好,我们和萧萧,袁萌几个人说起聚会的事。明年是二十周年,我们应该聚聚不是?
你们可以回来吗?仔细想想吧,争取回来。问若为好。 丹丹
2005/12/12
丹丹,
我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回得去。最近有些不顺心。天知道会怎样发展 :[
生活有时候如此作弄人,令我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游戏,而我自始至终不明白游戏规则。
说说你自己吧,还有聚会的打算。
另外,谦益哥好吧?嫂嫂和皎皎呐?代我问候他们。
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Y
2006/01/02
依依, 你那儿怎么了?工作的事吗?还是若为不服从领导啦?男人呐,十个里头九个都要哄,
多表扬,少批评,跟带孩子一样;)自己想开一些呵。
我就那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呵。我哥还行,皎皎也还好。正巧他前不久还同我说起当年在云南的事儿,
要不,我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他?
新年万事如意!!
丹丹
依荷看到这里,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一片橄榄绿,郁郁葱葱的阔叶树,热带潮湿的雨季,
泥泞的山坡,耳旁传来谦益低沉的的声音,一如二十年前那样充满了兄长的关切。
2006/01/10
依荷妹妹和若为,
曾经想过,却又想不到我们真的有了你们的消息。
时间过得飞快,皎皎都变成大孩子了,妞妞也长大了吧。
听丹丹说起,你们在那边,工作压力很重,要多照顾自己身体。
依荷妹妹,丹丹正在张罗你们宿舍夏天聚会的事,你们如果能抽出时间,就回来看看吧。
虽然比不上国外发达,毕竟是乡土故里,这几年国内变化也很大的,有的地方拆迁休整得那个快,
我出差两个礼拜就认不出来了。
你们要回来的话,从边境线这边儿算起,我全程护驾,当军务来办。
春节临近,祝你们平安,快乐,狗年吉祥如意!
敬礼。
哥:孙谦益
依荷当时收到谦益的信,是在午餐休息,她刚刚吃过饭,还有点儿空余时间,正坐在餐厅的那个角落的电脑前。
来信的主题就是谦益的名字,豁然映入眼帘,依荷的心噗腾腾就跳得快了。
依荷犹豫是马上打开,还是留着下班后再看。最后,忍不住,还是点击就进去了。
冥冥中听见依荷妹妹的声音从谦益口中喊出,依荷心中的委屈就像火山口堵压了N久的熔岩,
再也掩盖不住,化成泪水,汩汩而出。
2006/02/28
谦益哥哥,
你好。
这么多年,各方面是有了很大,很大,太大的变化。
我很想回去,都说叶落归根,我这个年龄就有回归故里的想法,可能让你笑话了。
国外的生活有太多无奈,我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飘忽不定。
常常想起往事,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买到,我笑我自己。
妞妞快要四岁了,是个乖巧可人的小心肝儿。
问嫂嫂好,全家好。
依荷
2006/03/04
依荷妹妹,
我记得原来看过报纸说,华人在国外的社会地位比不过国内。我理解着远路来的肯定横不过当地的,
所以,你的不安定的感觉,我能体会到。
大的不说,先顾好小家,全家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三,四岁这个年龄正是孩子快速成长,
讨人喜欢的时候,相信你看到妞妞就把什么飘忽都忘了,哈哈,我就是这样。
若为忙吧?工作顺利吗?请转达我的问候。
哥:谦益
2006/04/26
谦益哥哥,
我在这里这些年,其实,对社会地位并没有太多的要求。有份工作,有日子可过就好。
大家彼此比较淡泊。
若为是很忙,忙得不能顾家。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我似乎从来都没有主张,从来都是被动,所以,也决定了我如此的结局。
我更愿意相信命运决定性格,我自己已经从原来那个桀骜不驯,高傲任性的毛丫头,
变成了一个为了女儿的幸福而甘愿谦卑的女人。
生活给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依荷
2006/04/28
依荷妹妹,
过日子有时候就是油盐酱醋,鸡毛蒜皮儿的,都是这样,不说平平淡淡就是真吗?一家人能在一起,
那是难得的缘分,好好珍惜。多迁就些,谁对谁错,谁高贵谁谦卑就多糊涂一把,会好得多。
依荷妹妹,我衷心希望你生活快乐。
哥:谦益
此后,有一段儿时间,依荷没有写邮件给谦益。不是她不想,是她写来写去全是哀怨,
若为的分手搞得她心灰意冷,她不想总用这些颓废来搅扰谦益,虽然,谦益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人。
14.回家
这是依荷离开老家八年后,第一次回去。
火车站已经彻底变样了。早就听父母描述过,这次看见了,还是大大吃了一惊。宽敞明亮的大厅,
精美的座椅,外面规规矩矩地停靠着一排出租车。依荷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的家乡。
依荷的妈妈看到妞妞,就搂在怀里,亲不够。依荷的弟弟和妹妹的两个孩子都比妞妞大,
转脸儿就混熟了,三个人大喊大叫着,在各个房间里追着跑。
依荷的妈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扇着,看着孩子们高兴,她也高兴。
她说:我眼看着你们三个像这样在家里打打闹闹的,好像就在昨天。
依荷说:我也还记得。
很晚了,妞妞躺在床上,就要睡着了,想起来一件事。
又起来,告诉依荷打开她的小旅行箱,这是妞妞爸爸为这次回国,特意买给妞妞的,还放了好几本书和玩具。
然后,妞妞躲躲藏藏地拿出一样东西,塞到姥姥的手里,捂着不让依荷看,一边说:爸爸说了,不能让妈妈知道。
依荷等到妞妞终于睡下了,就出来,关上门,坐在妈妈身边。
依荷的妈妈手里拿着一个小礼品盒,就在那里一直叹气。
行前,依荷给妞妞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一个纸袋子,上面写着:Niuniu Only, 后面还画了个笑脸。
现在,依荷不用问也知道个大概,若为一定又给妈妈买了首饰之类。那是他的习惯,
原来在国内的时候,每次见面,若为都不会忘记;出国后,若为还托朋友捎过一次。
依荷用手给妈妈轻轻地捶背,揉搓着肩膀,一边问:妈,你肩膀疼好些了吧?
依荷的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说:依依,妈妈真的不明白,你们怎么会这样。
依荷:这也不是三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依荷妈妈:若为从来都是对你百依百顺的,他又怎么舍得下妞妞?
依荷:若不是妞妞,他早走了。
依荷心里明白,若为说他够了,那是真心话。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得到的时候,还有盼头儿,等什么都有了,会厌倦的。
其实,费翔的那首歌适用于任何人,如果没有时间长短的限制。
依荷的爸爸一直坐在旁边儿,开着电视,调到最小声音,看地方台重播的《乔家大院》,
屏幕上,乔致庸和江雪瑛暮年相见,一生的恩恩怨怨如烟云飞散。
听到母女俩说起这让人头疼的话题,想到依荷刚刚到家,依荷的爸爸有点儿心疼女儿,
就催促说:不早了,睡吧。
没有改变的,是走在大街上人挤人的感觉。老家的三伏盛夏,大家都如水牛一般,汗流浃背。
菜市场大棚下,还是有些荫凉,依荷陪妈妈转悠,看到什么都那么亲切。活鸡活鸭,
叽叽嘎嘎叫唤着,妞妞最兴奋,蹲在笼子前面,不离开;卖豆腐的摊子前,总是很繁忙,
“天天卤”的卤水豆腐,生吃着是满嘴的豆香;“辣到家”的鸭脖鸭掌自称天下第一辣。
依荷随口说:我干脆改行算了,在这里摆个小摊儿,撑不着也饿不死。
依荷妈妈嘲笑她:你要是真来了,中央台记者也要来了,你还能找点儿正事儿干不?
第二天,依荷电话联系丹阳。
一番寒喧之后,丹阳听依荷说,若为没回来,就很不解:他怎么会舍得你们娘俩?
依荷感觉是时候了,没必要再隐瞒下去,就说:丹丹,说实话,我们已经分手了。
丹阳很吃惊:啊! 为,为什么呀?
依荷无奈地说:不为什么,缘分到头儿了吧。
丹阳放下电话,就马上打给了谦益,说:哥,依荷回来了。我没猜错,他俩出问题了,都离了。
谦益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啊?因为谁呀?
丹阳:她没说。不过,听着很伤心的。
谦益沉默了。
丹阳又说:哥,你看,……我嫂嫂都好几年了。
谦益那边儿还是没有动静,丹阳接着说:我要告诉依荷……
谦益开口了:你别,我自己说。
15.陌生的城市
二十年后,在那座原以为埋葬在心底,无数次想起却陌生依旧的边陲小镇里,又见谦益,
是依荷如何都没有料到的惊喜和美丽。
依荷从昆明早早出发,途经文山,坐了将近九个小时的长途车,到达麻栗坡的时候,已是四点多。
丹阳本来一再坚持为依荷备车,等候在昆明,然后,一起奔赴同学聚会地点。依荷却执意拒绝了,
她不过想重头来过,独自追寻二十年前的那段坎坷之路。
实际上,一路开过去,没有丝毫的印记能与依荷原有的记忆相吻合,除了棕榈树宽大的叶子时时提醒着她这是在南方,
原本野生态的土路已经发展得和许多内地城市大同小异。依荷询问旁边同行的人,得知这条路是新的,
才开通没几年,所以,已非当年那条军用路线了。
依荷从车站出来,叫了出租车前往宾馆。司机师傅大概从依荷的口音和身材就看出她不是当地人,
师傅热心地说:外地人到这里来的大多是看望亲人或怀旧的。然后,问依荷是不是有当兵的家人来过这里。
依荷说:我当年来过。
这么说,你曾是战地护士了?
依荷摇摇头,说:不是,我不是兵。
天渐渐阴了,乌云如浪涌,远处偶尔有阳光刺破云层,宣泄在人间。风儿吹过,四周雨的清凉气息已清晰可闻。
当年曾有一种说法:北有冰城哈尔滨,南有兵城麻栗坡。
那时候,麻栗坡人烟稀少,最常见到的就是兵,而眼前的街上熙熙攘攘,多是着色鲜艳的年轻人。
依荷印象当中,当年这里全是低矮的平房,没有一块招牌,现在却耸起一座座住宅楼,
精品店装饰得颇有商业时代的气氛, “云南正宗过桥米线”的牌子也有滋有味地高悬着。
车开得并不快,时不时地,街上有斜斜穿行的自行车或行人,一个个都旁若无人,大概司机师傅也见怪不怪了,
不停地踩刹车,不停地换档,还要忙活离合器,嘴里唧唧咕咕的。
开车也是体力活,依荷想着。
司机师傅说:马上就到了。
依荷不经意地扭头看路旁的时候,他站在一个硕大的广告牌旁边,左顾右盼的像是在寻路。
他们之间仅有不到两米的距离,他正脸转向依荷的瞬间,依荷一眼就认出了他,依荷失声叫出来:谦益,谦益!!
然后,依荷一边挥手给他,一边对司机说:对不起了,我必须要下车。
出租车转过一个弯儿,停下来。依荷把钱塞给司机,谢过了,一边回头看,谦益正从后面追过来。
依荷下车,放下行李,刚刚站稳的时候,谦益已经屹立在她的面前。
他的鼻孔仓促地抽动着,胸脯起伏着,他的嘴角微笑着耸起。两人相视了数秒,谦益展开双臂,等待着依荷。
依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使劲儿把它按下去,然后,依荷扑过去。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依荷,真的是你!
依荷闭眼,任由雨水浇透了她的头发,粘贴在脸上。
雨,淅淅沥沥,尽情地下着,遮挡了满街的喧嚣和永逝的华年。
16.结束
镜头越拉越远,谦益和依荷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点。
然后,云南十万大山的鸟瞰背景上,出现一行行字幕:
1999年12月30日,中越两国在河内正式签署《中越陆地边界条约》,标志着历时22年的陆地边界谈判圆满结束。
根据条约,双方有争议的土地共227平方公里,其中113平方公里划归越南,114平方公里划归中国。
老山的七个山头,中越各取三个。第七个是老山主峰阵地,其中,
老山顶,山顶四围缓冲区和整个北侧归中国,剩下的南侧归越南。
随后,我军在中越边境展开大规模勘界排雷。排除雷场四百有余,排除和诱爆各式地雷一百多万枚。
直至2008年12月底,历时八年,中越双方达成共识,声明完成全线勘界立碑工作。
[完]
[谨将此文献给所有为国而战的将士]
--2010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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