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云影

      
       我一定不会料着,离开了英国,我会这么想念从前我那些当学生的日子——冬天里顶着风骑自行车去打工、在学生宿舍的厨房里烤香肠烤得火警大作、晚上九点以后去ASDA超市买便宜得像是送的甜甜圈、假期里清冷的学生宿舍和围墙外的那几棵大橡树。那些日子、景象和片段,现在想起来都是美好的,它们充溢着快乐、感伤、和只有年轻时才有的浅淡的忧郁,它们像鲜花一样开满了我关于青春岁月的回忆,那是我永远都抹不去的关于英格兰中部平原的绿色记忆。

       1999年初,我们四个女孩子一起从上海出发,自巴黎戴高乐机场转机抵曼城,乘上学校专程来接我们的小面包车,来到英格兰中部这个安静的小镇Stafford。乍踏上英格兰土地的印象深刻,即使是时隔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记忆犹新。车窗外是一大片葱绿的平原,这绵延不断的绿色无止境地联接着一个个小镇和城市,那种绿比中国夏天的浓酽要淡一些,举目所见,是大片大片青嫩的翠绿,肆意挥洒在窗外的土地上,那景象夹杂着初踏上异国土地的兴奋,是人生旅途中被定格的特定瞬间,那刻光阴于彼时年轻的我,有着梦境般不真实的意味。到达Staffordshire大学的那天,是一月里一个料峭的冬日,静悄悄的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影,校园外的曲棍球场上,有英国女孩子穿着短裤和中袜在寒风里打球。那时候我们四个真年轻,在阔别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彼此天各一方的我们,再回想起多年前的那段日子,回想起年轻的我们在小镇Stafford、在校园里、在机房里渡过的那些光阴,该是怎样的一番况味。

        盘踞在英格兰中部平原的平常小镇Stafford,它五十年前的模样和五十年后的光景,大概都是差不多的。小镇沿街的二层小楼里,窗上常年垂着白色的蕾丝窗帘,透过窗帘,可以看到人家屋里摆设的一两件昂贵的骨瓷摆设,那瓷器也许是一个穿长裙跳舞的年轻姑娘,或者是一个描着娟秀花卉的瓷盘子。春天到来时,家家户户的窗棂外,都开着明亮的雏菊和娇嫩的黄水仙。和小镇Stafford,不是一模一样,至少一样在镇上有一个叫Swan的旅馆,有一个邮局,有一条熙熙攘攘主街的英国小镇,一定有很多。从学校骑自行车,经过一条终年流水潺潺,因为沟边长满了苔藓和大树而显得寒意深重的小桥,在快到镇中心时,哪里有一块石牌写到“欢迎来Stafford乡下小镇” —— “country town”也许不一定要译成乡下小镇,但是我对于Stafford源远流长的想念,让我觉得那里我度过的青春岁月,我所遇见的人和事,也许只能用乡下人的热诚和质朴来怀想了,那样的三年岁月,竟然也会造就一种近乎怀念家乡的情愫。

        小镇Stafford,许是正因了它的乡下和普通,才显出美来。艳阳高照的晚春,这里也的确景致如绣,明亮的阳光好象是丝绸表面上的光泽,又象是瓷器上的釉彩。往北,近到威尔士连绵不断的群山和缓慢的河流,树木的苍郁和山上小阁楼的原始,是别样的一种清新滋味;往南,一直到伦敦或者是当初五月花号起航的南汉普敦,艳丽饱满的郁金香越来越多,柳色则愈来愈深,而Stafford则毫不张扬地,朴素地据在中部。其实,这里河边盛开的黄水仙娇艳无比;人家花园里精心栽种着玫瑰、大理花、小罂粟花;安静的小镇和镇街上白墙、乌木饰纹和窗棂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还有夏天酒吧前坐满人的木方桌和长凳,让这里的日子,毫不造作地温暖和热闹起来。小镇Stafford那种平静而不张扬的别致,在呆久的人来看,也是不输给别处的,而远离了它的人,是否也会想我一样经常想念它那里安静的岁月。Stafford郡人说话据说是带点叫“black country”的北边口音,华丽的伦敦南音,到这里就显得特别起来。Shugborough 是Stafford出名的一处园子,据说是女王侄儿领地,里面有一幢白色宫殿般带喷泉的建筑,我很喜欢那里安静的小河和河里常年游弋的天鹅,暮色四合时分Shugborough的林子里有遥远的狗吠和清新的松香,那味道掺杂了乡下夜晚空气的清新。Shugborough里可以看做奶酪,节日的时候有焰火,而平常的日子里,这里散发着古旧的英国特有的气息,正如同是老教堂前时代久远墓地的那种沧桑。

       镇子上,Tesco超市的门口有条很显眼的河,常年游着野鸭子,黑色的水鸡,小水鸡出生的时总在春天,杨柳依依的季节,毛茸茸黑乎乎的小水鸡在油绿的河上游,情致美好地如同中国画的意境。河一直流,出了闹市,直到两边只是芳草萋萋的缓坡和静立的树木。站在这处人烟稀少的桥上看这河,远处的树木蒙着一层烟雾似的,不开花的树笼在轻轻的绿烟里,开花的樱树像一朵红云,而近旁的茶树,密密簇簇的小白花散着清新的芳香。眼前的河面上,静静地游着一只悠闲的鸭子,鸭子,它从镇上的闹市来,也到这里寻清静吗?离开镇中心,不过是走路二十分钟,就是Stafford Court。

      Stafford Court是Staffordshire大学的新生在头一年才能住的学生宿舍,这里离校区很近,走路只需五分钟。整个宿舍区大概有一个足球场这么大,是由一幢幢坡顶的三层楼建筑联成的一大圈呈四方形的建筑体,小楼们很新,泥黄色墙体,窗框和腰线用红砖装饰,从寝室办公室前经过的大门是唯一的出口。现在想起来,它很像是一个防守严密的堡垒,守门的大将的则是寝室办公室。Stafford Court在平日里,是一个特别安静的地方,那里有带独立卫生间的单人学生套房,也有在一个小单元里,和其他三、四个学生一起合用卫生间的便宜一些的套间。宿舍区大多数时候都静得似乎无人居住,只有在火警警报拉响之后,才仿佛从地底下突然冒出许多人似的。我有那么多次从Stafford Court的入口进来,每次进来迎面就是宿舍楼的墙上那许多个窗口,那些窗有的亮着灯,有的没有,有的垂着暗色的花窗帘,还有的挂着一面白绿条纹印着红龙的威尔士旗帜。那些窗户真是像眼睛啊, 那像眼睛一样的窗户里,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Stafford Court里的每一扇窗里一定都有个年轻的故事,因着那短短的三两年异国留学的日子、因着这里静谧的气氛、因着像所有的中国大学校园一样,溢满每个角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感伤、因着这青春年华的短暂和纯真、更因为其中夹杂着的艰辛和寂寞、无情流逝的韶华,这里的日子,就特别值得怀想起来。清凉的夜晚,在安静的Stafford Court,还有一弯冷月,冬日里间或有冷雨,而秋天校园外的一两棵树,经过一两个料峭的冬夜,一转眼树叶全部变成了金黄或橙红。这里的秋叶,许是因为夜晚天气寒冷,红得那么好看,像玛瑙一样通红透亮。我在英国那短短三年时间里,夏天仿佛都是凉爽的,秋冬季节,每到太阳晴好的日子,Stafford Court里的学生倾巢而出,女生穿着背心在草地上晒太阳,男生在草地上踢球,一时间,竟然也是柳绿桃红的光景。

      回想起我在英国呆的那些日子,小镇Stafford是英国中部一个平常的乡下小镇,Stafford大学是一个平常的大学,虽然那些日子真切地让我觉得,我似乎是昨天才从那里走出来的一个学生。在阶梯教室里上课和机房里琢磨程序的那些漫长日子,因为年轻懵懂犯下的好笑故事,都像刚发生一样。Staffordshire大学,据说是全英最多外国学生的,因而我知道希腊女生会做特别香醇的希腊式咖啡、西班牙的孩子头发黑、法国男生比较浪漫、而德国同学大概是最长情的那一种。因为大学和广东佛山大学是联谊校,这里我们还有好多广东的同学。初到英国的那些寂寞日子,曾经在单身宿舍里无以派遣的孤寂,在课业繁重的学期开始之后,在形形色色的年轻笑靥面前,渐渐都幻变成了美好的记忆。

       在英国时,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穷学生,我做过清洁工、护理工、餐馆女招待、中餐外卖接单的,但是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做完清洁工回来,皎月初升,骑车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是那样地快乐,年轻时候心里所能够装下的,最轻快的心情,大概也就是这样的了。在英国所遇见的那许多人和事里,有两个人的模样,无论时代久远,她们都仿佛切近地还站在我身边一样。遇见Jenny时我刚开始放第一年的暑假,那暑假我找了个在Argos仓库的暑假零工(Argos是英国一家大型商品目录分销商,顾客到了Argos的零售店,打开厚厚一本眼花缭乱的商品手册),找到要买的东西的编号,填了一张表格,过一会那东西就从另一个窗户里出来了。Argos在每个小镇上大约都有一个,但是我要去的那个仓库很远,骑车从学校出发,要四十分钟,而且,我还没有找到暑假住的地方。就是那时我在镇上遇见了漂亮的英国妇女Jenny,从那个暑假以后Jenny和她丈夫伊恩家就变成了我在英国的家,我从那里去南方的圣伊利莎白做志愿者、后来从那里出发去冰岛实习、从那儿一次次回上海、又从那里去了另一个更遥远的国家。Jenny和丈夫Ian,还有他们领养的中国南宁小娃娃Kim,一次次看着我离开或者归来,位于Rising Brook那条安静小街上的那幢小楼,目睹了我在英国学生岁月的所有喜怒哀乐,那里是五味杂陈我的记忆宝库。直到现在,我看着他们的小姑娘从两岁的娃娃长成十岁的少女,而他们的邮件是我感知遥远Stafford的最好慰籍。

       圣伊丽莎白疗养院的日子是翠绿色的,就像它座落的南部英国平原一样湿润而葱郁。2000年, Jenny的兄弟在去伦敦的途中把我送到南边的小镇Much Hadham, 在那里我当了六个月的志愿者。猛然间再想起已是很久以前的圣伊丽莎白还有玛丽修女,那个志愿者们共用的、散发着肥皂清香的简陋浴室和洒满阳光的走廊,曾经一年一度绿意盎然的夏天,在彼时的那个与世隔绝的所在,该是怎么样的翠绿欲滴呢?这个夏天,那里是否会一样地多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那里寂寞的日子?圣伊丽莎白是一个收容女性癫痫病人的疗养院,最初由来自法国的几个天主教修女们开设,和它座落在一条路上,还有负盛名的雕塑大师Henry Moore的故居。在圣伊丽莎白,我住的屋子有前后两个门,从后门下了锈迹斑斑的铁楼梯,沿着一条两边种着苹果树,李树,梨树的小径往前走,就到了墓园,还没有到墓园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大大的木十字架,架上是耶稣受难的样子,园里每一座墓前都有植的花,晚春的时候,黄水仙开得正旺。墓园对于我总是有 着天生的吸引力,在这里,生与死的界限是那么明晰,逝去的岁月凝固在一块块硬冷的石板上。春天时分,小径两边的黑荆棘和樱花次第开放,杨柳依依,常常有志愿者带着住客们出来散步,而散步的终点,就是墓园,好象是一个富有哲理意味的安排。癫痫病人也是常常生活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的,突如其来的发作,有时就会危及生命。我常常看见的修女只有玛丽姐姐和泰沙姐姐。圣伊丽莎白的修女姐姐们已经不穿那种黑色罩头的长袍子,只是颈子里带着标示宗教身份的镶白颈圈。初见玛丽姐姐的时候,觉得她那样高贵而骄傲,四十岁的样子,额头前仍然一圈整齐的刘海,从来也不正眼看人。在我和一个年轻的女病患玛丽安工作的时候,一回去教堂,玛丽姐姐就坐在我旁边,整个早上的礼拜,玛丽姐姐一直用手护着玛丽安的头盔,因为玛丽安有用头撞人的习惯。即便相隔十年多之后的今天,当我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心里仍仍充满了厚厚的感激。

       Stafford Court 后面,有一片麦地,那麦地很辽阔,可以望见远处左前方商学院的Black heath lane墓地,英国的墓地总是花团锦簇,充满了夏天的繁荣欢欣;而英格兰广袤的绿色氤氲的田野,永远联系着关于凉爽夏天的记忆——那是七、八月时,Stafford Court 后面的大片田野里,静静地停着的一小块云影、还有那棵树冠浓密硕大的大橡树、和沿着田埂牵着一条狗走过的那个带顶鸭蛇帽的男人,那时候,宿舍后的高坡上,蒿草长得有半人高。Stafford Court 后面的那块可以看到田野的高坡,是我在英国的日子里最喜欢去的地方,从前,我一次次坐在高坡上看那块麦地,离开以后,我一次次在记忆里寻访那从前的田野,和田野里的云影。想起那里,我的心里涌满了对于日子和青春年华的想念,我真想再次回到那片降落着一大块云影的田野旁边,或者再次在秋天橡树落了一地果实的时候去那里看一看,我知道我回不去我的青春岁月了,但是那片静静停留着云影的田野,永远都留驻在我心间,那是我最美丽的、也是许多许多个留学在外的中国女孩子们最美丽的青春岁月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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