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八(作者:陈友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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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乐府·相和歌辞

艳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这首《相和歌·瑟调曲》可以和同为相和歌的《饮马长城窟行》相对读。《饮马长城窟行》是写一位闺妇对远方亲人的相思,《艳歌行》则是写远方亲人对家乡的怀念。诗中透过居停主妇为游子补衣引起的误会,来反映远行人的辛酸。它像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轻轻地弹奏出流浪者苦涩的心声,当然也流露出他们对远方家庭温暖的遥念。

  开头四句是托物起兴,交代人物和事件。主人翁是几个飘流他乡的弟兄,他们看到堂前之燕而顿生感慨,生此感慨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见燕冬去春来,有家可归,起居定时,而自己却远离故乡,遥无归期,感到人不如燕;二是双燕雄飞雌从、负食哺雏,相形之下游子更感到孤独和凄凉。接着“故衣谁当补”四句是写流离之苦,诗人故意用了两个设问句:“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故衣、新衣系修辞上的连类偏举,新衣在此是个陪衬,因为新衣是不会绽裂的,实际上是偏指衣破无人补这种流浪汉的苦楚。这种设问是诗人在明知故问,无须作答,它对游子离乡背井之苦产生了强调和渲染的作用。当然,一个离乡背井、飘流四方的流须汉,其苦楚绝不止于衣破无人补,顶酷热、冒严寒,起居无定处,饮食无定时,都是家常便饭,但诗人仅仅衣破为例,一方面是于此一斑即可窥全貌,另外即将开始的一个小误会,也是以补衣为导火线。这几位游子寄居在外县的一个人家中,居停女主人很贤惠,她同情这些飘流外乡的客子(也许,她的亲人中间也有类似的生活遭遇),把几个在外打工游子的破衣“览取为吾组”。“览”通“揽”,即统统拿过来。这个动作不但说明了弟兄们的破衣不止一件,补缀的活儿不轻,而且也说明了这位女主人是主动承担这些活儿。“绽”的原意是裂开,这里当缝补讲。于是,一个小误会因此而发生了:“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斜柯”即歪斜着身体。孟棨《本事诗》载唐代诗人崔护郊游寻春时,有“女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也是说这位女子斜靠在桃树上,用眼睛瞟了过来。这两句是说正当主人妇把游子们的破衣揽过来缝补时,她的丈夫回来了,斜靠在门边上,眼睛向西北方斜视着。“斜柯西北眄”二句写得异常生动:这位主人以为妻子与游子有什么暧昧关系,便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怀疑。但这毕竟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自己的怀疑又不便点破和挑明,所以当他的目光与客子们相遇时便赶忙闪避,假装向西北望去,这种无声的猜忌,确实比公开的责难和怒骂更让人难以忍受,法国雕塑家罗丹说:“艺术的真谛在于表现人的心灵,这种表现不在于色彩的浓重和语言上的喧哗。”(《艺术论》)《艳歌行》中的这句“斜柯西北眄”正是出色地做到了无声胜有声。

  对这种怀疑,主人是不便挑明,游子却一定要挑明。因为主妇是出于同情才主动帮他们补衣的,无论是从自己或是从主妇的名誉考虑,都需要把话讲明:“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主人是假装不在意,目光眄向西北,客子们首先直接把它点破:“语卿且勿眄”,然后表白自己的情怀:“水清石自见。”自己的行为是端正的,它就像清水里的石头一样清清楚楚,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一解释,也许能打消主人的疑心,也许并不能消除这场误会,但风波总算过去了。事情过去后再回过头来想,这场烦恼是怎么惹起来的呢?如果在自己的故乡、在自己的亲人身旁,衣破了也有人补,哪里会有这场误会,哪里会引起这无端的烦恼呢?想到这里,必然要答出结论:远行不如归。这个结论包含着在外地被人误会的许多牢骚和委曲,也包含着对家乡更急切的思念之情。

  这首乐府透过居停主人妇为客补衣,被其夫误会的这个生活小插曲,来表现游子对家乡的思念,这在社会动乱的东汉后期,更有其典型意义。它实际上反映了当时离乡背井、颠沛流离人们的共同心声,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安定生活的向往。所以,诗中居停主妇的态度,也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离乡背井者的同情,和对造成这种状况的当时社会的不满。在这一点上,它与同为相和歌的《陇西行》是一致的。《陇西行》所歌颂的正是一位同情远方游子,热情大方招待客人的主妇: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
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
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
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
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娶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一胜一丈夫。

  这位热情招待客人,“废礼”送客的“健妇”,不但没受到指责、猜忌,相反却受到称赞:“齐姜亦不如”。也许可作为《艳歌行》中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一个补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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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杆何袅袅,鱼儿何蓰蓰,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此诗最早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题为《皑如山上雪》,郭茂倩把它归入《相和歌·楚调曲》。白头吟的含义是“疾人相和,以新间旧,不能至于白首,故以为名”(《乐府诗集》)。

  据称是东晋葛洪所著的《西京杂记》中,在记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时,说到司马相如曾打算纳茂陵女为妾,卓文君闻讯后写了一首《白头吟》表示绝裂,所以后来不少人把这首汉乐府说成是卓文君所作。实际上汉乐府《白头吟》与卓文君的《白头吟》是两码子事。清代学者冯舒就曾指出:“《宋书·大曲》有《白头吟》,作“古辞”;《乐府诗集》、《太平御览》亦然。《玉台新咏》题作“皑如山上雪”,非但不作文君,并题亦不作《白头吟》也。惟《西京杂记》有文君为《白头吟》以自绝之说,然亦不着其辞;或文君自有别篇,不得遽以此诗当之也”(《诗纪匡谬》)。

  这首汉乐府民歌是写一位女子得知男方变心后,向他表示决绝的诗。透过她悲愤的诉说,为我们揭示了封建婚姻制度的极端不合理,使我们看到了当时妇女卑下的社会地位和任人摆布的命运。就其思想深度来说,与同是汉乐府的《有所思》、《上山采蘼芜》等相比,这位女主人翁头脑更为清醒、性格也更为坚强,面对着被遗弃的命运,她既没有向《上山采蘼芜》中那样“长跪问故夫”去诉说陈情;也没有《有所思》那种“秋风肃肃晨风飓”式的犹豫不决,甚至她也不同于《诗经·氓》中的女主人翁“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此作罢。她不但有着纯真的情感、刚强的性格,而且还有着深邃的思想和明确的追求。她向往着一种不受金钱摆布的婚姻,一种建立在相知基础上的爱,这正是《白头吟》独特的思想价值所在。

  全诗共分四节。从内容上来看,前两节写她对男方负心的态度,后两节是表明她对爱情的理想与追求。

  诗以托物起兴开其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女主人翁对爱情的表白,也是对自己襟怀的表白。女主人翁认为,自己纯真的爱情就像那高山上皑皑的白雪;自己磊落的胸怀,就像那云间皎洁的月亮。透过白雪与明月这两个明洁素净景物的比附,使我们从一开头就了解了女主人翁情感的纯洁高尚和形象的堂堂正正,相形之下,那个喜新厌旧的男子就更显得委琐与卑污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是叙事件的起因,也是女主人翁对此事的态度。女主人翁对爱情是专一的,态度是光明磊落的,对男方的“有两意”,女主人翁不哀告、不愁叹,而是“闻”之即来、来之即断,显得果断而又斩绝。明代竟陵派代表人物钟惺和谭元春说这两句是“咄咄逼人”(《古诗归》),确实很能表现女主人翁主动果断、泼辣倔强的性格特征。

  第二节是写决绝的场面和女主人翁当时的心情。“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女主人翁置酒诀别,告诉对方说:今天的饮酒是我俩最后的聚会,明天我们就像是沟边的路人各自东西了。有人把“今日斗酒会”解释成“指昔日初遇的欢乐”似乎与诗意不符,因诗中明明说是“今日”而不是指“昔日”,况且置酒绝别这个主动的举动,沟头路人这番斩截的言辞,很符合女主人翁的刚强性格和对现实的清醒态度。下面“蹀躞御沟上”两句是写绝裂后的女主人翁的心境。“蹀躞”是缓步而行的样子;“御沟”是指环绕宫苑或流经宫宛的渠水,“东西流”是个复义偏指,指沟水向东流去一去不返。女主人翁缓步徘徊在御沟边,也许在反省往日恋爱的经过,也许是在思考今后的人生,总之,两人生活上、感情上的“相决绝”,就像这东流的沟水一样,是不可逆转的了。用水之东西来比喻事态的不可逆转,这种写法为后来不少的诗人所借用。如曹植的《怨诗行》:“思情中道绝,流止任东西”;吴均的《陌上桑》:“麻茎左右披,沟水东西流”;李白的《妾薄命》:“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等。

  如果说,诗的第一、二节是反映女主人翁对男方变心的决绝态度,着力表现她刚强性格和磊落胸怀的话,那么从第三节起,思想内容上便掘入了更深的一层,它不再描绘这事件的本身,而是着力去表现由此事件而引起的思考。女主人翁所思考的也不再是两人婚姻破裂的原因,而是进一步去探索什么才是美满的婚姻?美满婚姻的基础是什么?这些带有普遍性的问题。俄罗斯文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过:“能否表现出人物的理想,这是作品闪光的要害,也是作品成功的关键。”(《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白头吟》从第三节起,正是在着力表现女主人翁对理想爱情的探讨与追求。女主人翁向往的是这样一种理想婚姻:“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如果能实现这个理想,那就“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凄凄”悲伤貌;“嫁娶”在此是复义偏指,专指“嫁”。这几句话的大意是,姑娘们出嫁时总是哭哭啼啼,显得很伤心,其实这是不必要的,只要能嫁得一个理想、志趣相投的一心人,相敬相爱、白头到老,这不是天下最美满的事吗?封建社会中姑娘出嫁时哭哭啼啼,原因很复杂,其中有对娘家亲人的留恋,也有社会风俗习惯的约束,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对陌生夫家的畏惧和惶恐,这对诗中的女主人翁来说可谓不幸而言中,当年惶恐的啼变成了今天苦涩的泪。所以,她提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爱情理想是有感而发的,是以痛苦的爱情经历和对男方负心的谴责决绝,作为基础和潜台词的。女主人翁希冀的是这种理想婚姻,那么她鄙弃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合方式呢?如果说“凄凄”四句是表现她的正面追求,那么结尾四句则是从反面表现她的唾弃:“竹竿何弱弱,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竹竿,在此是指钓竿;“袅袅”,是形容钓竿柔长而有节奏地摆动;“蓰蓰”,是“漇漇”的假借,形容鱼尾沾湿的样子。中国古代诗歌中常用钓鱼来比喻男子求偶,并引申为爱情和婚姻幸福的象微。如《诗经·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又如《诗经·陈风·衡门》:“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但在此诗中,这种“竹竿袅袅,鱼尾蓰蓰”是否也是女主人翁肯定的求偶方式,也是作为婚姻美满的象征呢?不!恰恰相反,它正是女主人翁鄙弃和极力否定的,这从下面两句的反问中就可以看出:“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古代钱币有作为刀形者,所以钱币又称钱刀。女主人翁认为男子对于女子应以意气为重,用金钱作诱饵来博取新人欢爱是不可取的。透过这样一正一反,女主人翁心中的理想婚姻应当是什么样的,已清楚明白地告诉读者了。

  在表现手法上,全诗采用女主人翁独白的方式来抒发情感、表达思想。对那个负心的男子,诗人只让他站在被告席上,没有让他发言,甚至连他被谴责后的反应和狼狈相也不着一字,这种高度集中又异常经济的笔墨,使女主人翁的形象更加突出,性格更加鲜明。我们可以说,像《白头吟》中这样既有刚强性格、清醒头脑,又有着深邃思想和明确追求的女性,在中国古代弃妇诗中是不多见的。晋代乐府中也有一首《白头吟》,文字比汉乐府多,但人物形象却苍白得多:它在本辞第二节后加上了“郭东亦有樵,郭西亦有樵。两樵相推与,无亲为谁迹”四句;写女主人翁决绝后的忧伤傍徨心绪。“樵”谐“交”,回忆往日男方、女方都有交游往来,但现在失去了亲人,还同谁交呢?前面两节写她“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和“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的刚强之态、果断之举。这里又写她的怅惘和优柔,显得前后支绌和矛盾。晋乐府《白头吟》在本辞最后又增加一节:“齩如马瞰箕,川上高士嬉。今日相对乐,延年万岁期”,无论在情调上或是情节上更是与本辞相忤:前面是“相决绝”,这里是“相对乐”;前面是“沟水东西流”,这里是“川上高士嬉”。有人认为这样增改只是为了便于歌唱,并未顾及诗义;有人又把此解释为是乐工对主人的祝词,与前四节的内容无关,但不管怎样解释,此起本辞来,女主人翁的形象和性格,及全诗谐调的气氛都受到了损害。相形之下,晋乐府的仿作比起汉乐府本辞来,无论是内容和手法上都有一段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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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本篇最早见于昭明太子的《文选》和徐陵的《玉台新咏》。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把此诗收入相和歌的楚调集。作者皆题为班婕妤。班婕妤(公元前48年一公元2年),女,楼烦(今朔州市)人。她自幼聪颖,相貌俊秀,读书甚多。建始元年(前32),汉成帝刘骜即位,班十七岁时被选入皇宫,不久得宠,赐封“婕妤”。因她不干预朝政,谨守礼教,据《汉书·班捷妤传》载:一次成帝到后宫去游玩,让婕妤与其同辇而行,她以古之贤君臣在侧,而亡国之主则是嬖女相随,谢绝同辇而行。因而深受时人敬慕,有“古有樊姬,今有婕妤”之称。后遭赵飞燕妒嫉,受到排挤,求往长信宫伺候太后,死后葬于距长安60余里的延陵。班婕妤工于辞赋创作,有集一卷,可惜大部佚失,现仅存《自悼赋》、《怨歌行》、《捣素赋》三篇,另有这首五言诗《怨歌行》。《自悼赋》叙述了自己一生荣辱悲欢的经历,及后来居深宫中苦闷与幽怨的心情,可以说是一篇小小的自传。班婕妤的诗歌当时评价很高:钟嵘《诗品》将她列入上品诗人十八位之列。西晋博玄诗赞她:“彬彬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退身避害,云邈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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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婕妤

  关于这首诗的本事,《玉台新咏》介绍说:“昔汉成帝班婕妤失宠,供养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一首”。这段介绍的依据是班固的《汉书·班捷妤传》,但班固在传中只录了班的《自悼赋》、《怨歌行》和《捣素赋》,并未提到怨诗,更没有录下这首《怨歌行》。因此,这首《怨歌行》可能是古辞,因其内容、情节与班婕妤的身世极其相近,所以被后人附会成班婕妤所作。唐人李善注《文选》时,就指出《怨歌行》是“古辞”,看来是很有见地的。但此诗无论是写班捷妤的遭遇,还是写民间某个弃妇的怨苦,它都是在反映中国封建社会中,妇女们任人摆布、玩弄的悲惨命运,力图揭示作为封建伦理道德支柱的夫权制和多妻制的罪恶。

  这首《怨歌行》竭力突出的就是一个“怨”字,就这点来说,它和历代的弃妇诗《氓》、《谷风》、《有所思》、《上山采蘼芜》等并无什么不同,所独异的是其表现手法,表面上它是首咏物诗,通篇都是在咏扇:咏扇的功用、遭遇及扇的担心和不平。诗中处处在咏扇,又时时在借扇来喻人,抒发一位已婚妇女的伤感与忧虑:扇有“动摇微风发”之功用,因而受到“出入君怀袖”的恩宠。一旦时过境迁就会恩断情绝、被忘得一干二净,这又多么像男性社会中妇女任人摆布的地位,又多么像一夫多妻制下,妻子对丈夫的人身依附关系。所以,以物喻人、借物抒怨,是本诗一个很突出的特点。

  在结构上,这首可分为三层:“新裂齐纨素”四句是写新扇的鲜洁、精美和制作过程,暗喻女方的品格和出嫁过程。“纨素”,是白色的细绢,战国时齐国的丝绢很著名,这块细绢正是齐国产的细绢。用这种质地精美“齐纨素”来制扇,扇面当然像霜雪一样洁白晶莹了。这是在咏扇,也是在喻人,比喻这位姑娘的品德和操守是冰清玉洁,这样的新妇居然被抛弃,更加突出女方的无辜和夫权制下男方的霸道和薄幸。“合欢扇”是指在扇子上绘有合欢花的图案,暗示出嫁为人之妇;“似明月”的含义有二,一是说是把团扇,它像圆月般的秀媚喜人;二是再次强调它的质地像明月般的皎洁,这俨然是个刚刚出嫁的、天真无邪又秀媚喜人的少妇形象。她由一位少女变成了少妇,就像齐纨素裁成了合欢扇,但内心仍是那样纯洁,外形又仍是那样娇媚。清代学者吴湛说:“‘裁成’二句,既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也”。诗人在此首先强调这位少妇外貌内德俱美,然后再写她的被玩弄、被遗弃,这就更能引起人们的同情,也更能引起人们对那个不合理的夫权制度的憎恨。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是写新妇的受宠,也是写男子对女子的玩弄。她就像一把秀媚洁白的新扇一样,夏天被人随身携带、时时使用,但这种形影相伴、片刻不离并不是建立在心心相印、相亲相爱的基础上,而是男方感到新鲜,像扇子在夏天可以“动摇微风发”,有使用价值。所以,这两句表面上是写男方对新妇的宠爱,实际上是在暗喻男方的寡情薄幸,也是在暗喻当时妇女那种任人摆布、供人玩弄的可怜处境。

  “常恐秋节至”至结尾四句是写新妇的担心和结局。在封建社会中,妇女是深知自己在家庭中之地位的,她时时担心失去爱,但又没有任何办法来左右自己的命运,这就像扇子一样,夏天一过,就会被遗弃一样。但夏天终究要过去的,因此团扇被冷落、遭遗弃的命运也是不可避免的。透过这位女主人翁对扇子的悲愁和结局的咏叹,使我们形象地看到了中国封建社会妇女的命运:她们即使受到了宠爱也仍在忧愁和担心,而一旦担心变成现实时,又只能无可奈何地哀叹。可以说,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忧虑,无时无刻不在忐忑不安,从来就没有一种安定感。

  这首诗除了以扇喻人,突出一个“怨”字外,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语言清丽自然、委婉含蓄。纵观全诗,没有什么新巧的句式,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语言,作者用一种似乎极平淡、极自然的语言,来倾诉她的愁和怨,但人们读起来,却像是秋千摇晃在瑟瑟秋风下,丁香俯首于潇潇暮雨中,给人一种无穷的哀怨感。如开头四句,写扇的洁白无瑕、扇的精美可爱,表面上是在称颂,暗含的却是哀怨,女主人翁的自怜自艾无不含蓄于其中。钟嵘《诗品》说:“《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志。”“怨深而文绮”,正是这首汉乐府语言风格之所在。

  这首汉乐府用以扇喻人的新鲜表达方式和“怨深而文绮”的语言风格成为中国古代文人的学习典范,仅在唐代就有许多著名诗人仿效,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团扇成了这个孤寂宫人终日相伴的物品,更成为这位宫人人生命运的象征。那种被玩弄被抛弃的命运到头来连一只乌鸦也不如:乌鸦还可以飞过君主居住的昭阳宫,她却只能在长信宫与秋后的团扇为伴。王昌龄着意点出《长信秋词》,明显是受是《玉台新咏》影响,拟托汉代班婕妤在长信宫中某一个秋天的事情而作。中唐诗人王建写有一百首著名的《宫词》,其中有首又与团扇有关,诗曰:“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不仅暗用班婕妤著名的《怨歌行》的全部诗意,即以“秋扇见弃”暗示“恩情中道绝”;而且也袭用了《白头吟》的婉曲手法:“美人病来”用团扇“遮面”,亦不仅是自惭形秽,更是担心被君主看见病容,失去恩宠,含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的深深悲苦。但是一旦到了用团扇来遮蔽病容,被抛弃的命运也就离“弃捐箧笥中”秋扇不远了。刘禹锡《团扇歌》:“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明年入怀袖,别是机中练”。立足于被抛弃以后的处境:“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就不仅是“从此不相见”的被抛弃和孤独感了,还有受到的打击和伤害。作者是以扇喻己,抒发永贞革新后自己受到的迫害和打击。但从选题、立意,还是从《白头吟》延伸而来。

  明代的唐寅被誉为明代中叶“江南第一才子”。他博学多能,吟诗作曲,能书善画,为文与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才子”;其绘画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他的人物画,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是线条劲细,敷色妍丽,气象高华,出自南宋院体画,如《王蜀宫妓图》;另一种是从南宋的院体脱胎而出,画风由工丽变为简逸高雅。笔墨流动爽利。转笔方劲,线条抑扬起伏。《秋风纨扇图》就是后者的代表之作。在这幅传世之作中,他还有首题画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家谁不逐炎凉。”诗人由传统的代被抛弃的妇女申说改为安慰,但名为安慰,实则抒发对世态炎凉的感慨,以表达狂放和孤傲的心境,社会意义更加放大。但仍是以《白头吟》为祖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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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所作《秋风纨扇图》及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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