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别在冬夜
舒怡然
“停,停,停!”
“为什么?不是一切都正常吗?”摄影师停机,问了一句。
“都正常,就是男一号的眼神不正常。”导演回他一句。
“是说我吗?”那个被称作“男一号”的冲导演问道,他是个帅哥,高高的个子,象是刚从某个电影学院毕业的大学生。
导演摇摇头,“我不是说了嘛,晓婷打你耳光时,你不要躲,要迎上去,拿眼睛盯着她。”
那小伙子蹙了一下眉头,小声咕哝了一句,“我也不想躲,可晓婷打得忒重了。”
再看那个晓婷姑娘,她瞄了一眼男一号,偷偷地乐呢。晓婷脖子上搭了条灰色长围巾,丹凤眼往上挑着,一副很高雅的模样。
这是八七年冬天的北京,故事发生在北海后门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那里正在拍摄一部连续剧,这只是剧中的一个镜头。虽然已是隆冬的深夜,可胡同口却灯火通明。
镜头极其单纯,拍一对恋爱着的青年男女,在胡同口分手时的场景。女主角叫晓婷,男一号叫肖光。只见晓婷走在前面,肖光紧跟在后面。边走边喊,“晓婷,你等等,听我跟你解释。”
晓婷走得更快,她的高跟皮鞋敲打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晓婷,你干嘛这么绝情,就不肯听我说句话吗?就一句。”
晓婷终于止住脚步,她猛地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我绝情,你也配说这个?”说完,她把肩上的围巾用力一甩,那长长的毛线围巾,恰好打在肖光的脸上,很重。肖光被打了个趔趄,但他趁机超前了晓婷一步,堵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让我走!”晓婷喊道。
“你,你听我解释完再走,最后一次,行吗?”
“对不起,我没功夫听你那些破事儿。”
“晓婷,我只是想问你一句,我和你,还有希望吗?”肖光眼巴巴地看着晓婷的脸。
“到了这一步,你居然还来问我,该问你自己。”晓婷好象有满肚子的委屈。
肖光低下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但是,这也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哪。你整天只顾忙自己演戏的事,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呢?”
“噢,你倒还委屈啦。所以你就有理由去和她混在一起。让我走,我不想再见到你。”晓婷决绝地回答,肖光现出绝望状。他伸手去扯晓婷的大衣。
晓婷回手冲他的脸上抽了一巴掌,她把灰色长围巾往后用力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响遍了整条胡同。
肖光用手摸着被女人打过的脸,木呆呆地望着晓婷愈走愈远的背影,脸上毫无表情。
“停,停!”导演又喊停。
他冲男一号说,“唉,你脸上太缺乏表情了。想想刚被女朋友打了一耳光,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委屈,内疚,难过,百感交集嘛。脸上表情应该很复杂。这是个特写镜头,象你这样木讷讷的,还特写什么呢?”
那个男一号小伙子,仍旧用手摸着脸,小声嘀咕了一句,“除了疼,没啥别的感觉。”
听了他的话,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包括我们这些看热闹的过路人。导演也忍不住地笑了。
“好,疼的感觉就好。疼使你感到委屈怨愤,她不该不听你解释,就给你这么一巴掌,凭什么吗?这不就找到感觉了。好了,摄影师,各就各位,开始!”
导演把晓婷姑娘叫到一边,小声跟她说,“你别打太重了,就是抬手比划一下,我们会剪辑镜头的。”晓婷点点头。
男女主角又走进镜头,眼看到了尾声,就是打耳光的镜头。晓婷举手空打过去,肖光迎上来。他摸着自己的脸,冲着镜头乐了,是个完美的苦笑。忽地他又变得茫茫然惶惶然戚戚然,沮丧与无奈写满了他的脸。这一回,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够复杂的了。导演高喊,“停!”男一号满脸的疑惑,叹道,“完了,又没到位!”
哪知道导演却说,“好,就是这样的!”一组电影镜头,就如此这般地完成了。
导演很满意地拍着男一号的肩膀,“发挥得不错。”那小伙子耸耸肩,大概还是没弄明白,自己发挥了什么。他乐,恐怕是因为晓婷的这一巴掌,并没抽到他的脸上,叫他赚了个便宜。
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嘘了口气。噢,原来电影镜头就是这样诞生的呀!
扮演晓婷的女孩子走过来,拉拉男一号的手,还摸摸他的左脸,一副关爱的样子。大概是为自己手太重而表达歉意。俩人互相看看,悄悄地笑了。真好,他们只是在演戏。
几十年过去了,重又回味起“相别在冬夜”的镜头,总觉得哪儿有些蹩脚。虽然我不懂电影语言,但观赏电影镜头同品评文章相差无几。真正的好文章,无需华丽的辞藻来装饰,那只不过是掩饰内心虚空的外衣。美的电影镜头,也该是简约而含蓄的,意犹未尽才会耐人寻味。
假如让我来导演这场戏,我只让女演员晓婷说一句话,“你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然后她转身,甩一下围巾,走出胡同。高跟鞋的响声成为画外音,画面上男一号模糊不清的脸,和晓婷远去的背影,叠合在一起,渐行渐远。
这便是我理解的冬夜之别,别离不需要注解,更不要赘述。多说一句便没了风度。天下原本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恰好又是冬夜,屋外是银装素裹。想想尘世间,有多少分别是在如此冰冷的冬夜,又有多少这样的镜头,写进了人们难以忘怀的记忆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