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亦庄亦谐地讲一个老右派的故事?zt

试在网络虚拟世界里留下一片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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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亦庄亦谐地讲一个老右派的故事?

访谈2014年05月22日
《痴》剧照,政治犯。

《痴》剧照,政治犯。

Courtesy of Star Gallery

四月中旬,艺术家、独立纪录片导演邱炯炯的纪录片《痴》在北京星空间画廊举行了小规模的放映会,算上两次中场休息,影片一共放映了将近七个小时,在我个人的观影史上也可以算作一次“极限体验”。

邱炯炯是一位有着早熟气质的艺术家,他也是属于“过渡的一代”。他 生于1977年,因生于川剧世家而自幼学习川剧表演,2004年起开始绘画创作,2007年起则以独立纪录片导演的身份被人注意。我对邱炯炯的了解始于 2010年的纪录片《姑奶奶》。这部影片的拍摄对象樊其辉是著名的同性恋,白天是为明星制作华服的裁缝,晚上是舞台上母仪天下的男扮女妆形象“碧浪达夫 人”。这个人物身上充满了浓烈的宿命感和戏剧感,而且显然是自知自觉,甚至是自我策划的。他在镜头面前妙语连珠,放浪形骸,歇斯底里,某种意义上他是通过 这次拍摄完成了对自我传奇的塑造。这部片子在给邱炯炯带来广泛关注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质疑,认为影片的魅力更多的来自于人物本身。或许是为了证明,《姑 奶奶》之后,2011年邱炯炯拍摄了纪录片《萱堂闲话录》,对象是自己八十多岁奶奶,放弃外在的传奇性,温和而克制地讲述了老人历经不同时代变迁的漫长生 活史。

《痴》是邱炯炯的第六部片子,在此之前他的拍摄对象,包括《姑奶 奶》在内都是自己的身边的人,亲人和朋友,不妨称之为“私叙事”,这一次他尝试了一次更宽广的叙事维度,讲述一个他者的个人断代史。这有点像证明自己,邱 炯炯说:“其实拍身边的人没有错,我如果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我会坚持下去,但在这方面我特别想证明,所以我一直想拍一个跨度比较长的个人的断代史。我特别 怕别人激我,这是我致命的弱点。”这个时候他的一个女影迷向他推荐了张先痴,让他决定一试。

张先痴出生于1934年,父亲是国民党高官,少年时是“进步学 生”,背离自己的家庭加入了共产党,在部队机要部门任电台报务员并且立功。1957年,他因“谏言”及“家庭出身”等原因被打成右派,在劳改营里度过了从 23岁到46岁的岁月,涵盖了他的青年和壮年。2007年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写成《拉古格轶事》(书名来自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书由主 要出版中文图书的美国出版社溪流出版社(Fellows Press)出版,之后在网上流传。

对中国独立纪录片而言,这个题材也许要面对其微妙的政治性——这是 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使影片处于天然的道德高地,容易获得关注,但也易变成说教。但这种挑战正是吸引邱炯炯的地方。除了这个人物和人物所串联历史的厚重性, 他本人“过渡的一代”特征也成为这部电影的性格,如同邱炯炯所言:“70后正好是过渡的一代,那边还没有脱节,这边又迎来巨变,很多东西促使我拍了这部片 子。”他并不回避历史与社会性,尽可能接近真实地还原张先痴和他经历的时代,但抛却了悲壮感,别开生面的镜头语言和处理方式赋予了电影更富有层次,也更具 烟火气的魅力。

与之前影片以“口述”为主的纪录方式不同,《痴》在形态上十分杂 糅,纪录和戏剧穿插交错。纪录部分以年近八十的张先痴的口述为主,戏剧部分由演员扮演各色相关人物,轮番登场。与一般的“搬演”不同,这些扮演并不是为了 “再现”某个场景或事件,给观众造成“眼见为实”的心理幻觉,而是将回忆、现实、历史、虚构交织一起,构建起一个时空交错,迂回曲折的迷宫。对于这段复杂 而敏感的历史,作者并不想陈述一个现成的观点,而是试图提供一个尽可能丰富而生动,有烟火气的,多层次,多维度的文本。

影片中时有神来之笔。比如一个场景,在影片中多次出现的毛泽东,坐在化妆镜前面,一个声音响起来,“主席,该卸妆了。”这时,你意识到,演员在演的不仅是毛泽东本人,还是“演员在演毛泽东”。在这一句话里,几个世界坍塌到一个维度,如同一声棒喝。

《痴》剧照,马克思与恩格斯。

《痴》剧照,马克思与恩格斯。

Courtesy of Star Gallery

由于拍摄许可和预算的限制,影片的戏剧部分全部是在影棚里拍摄的, 所谓影棚其实就是导演老家父亲朋友的一个停车场,钢筋搭骨架,围上彩条布。简陋的拍摄条件,极其有限的预算,非但没有限制影片,反而成全了影片在视觉上最 鲜明的特征,因陋就简发展成了独树一帜的美学风格。坐在火堆前讨论人类社会阶级矛盾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假发套是拖把做的;少年时代张先痴家中的楼梯上缺个 扶手把,就用苹果代替;毛泽东和蒋介石隔着一条“小溪”谈论“划江而治”;充满革命理想的张先痴和战友坐在波光粼粼的湖边打水漂,水是塑料薄膜做的……。 一望可知的虚假布景和演员们煞有介事的表演,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又真实又荒诞,又沉痛又癫狂,在构建幻象的同时又戳穿它,正像德国戏剧家贝托尔特·布莱 希特(Bertolt Brecht)所论述的“间离效果”,让观者并非简单的情感共鸣,而是五味杂陈,在感概的同时,又保持警醒和自觉,而不是被灌输某一种观点。

《痴》因为“扮演”和富于荒诞感的布景道具,完成了一次具有先锋性 的尝试——模糊传统纪录片与虚构影片的边界,这也恰好是近几年纪录片的一股新潮流。2013年几部获得美国奥斯卡关注的纪录片发起了对传统纪录片形式的挑 战,比如有关印度尼西亚屠杀共产党人的纪录片的《杀戮表演》(The Act of Killing),采用了“重演”的方式,让当年的屠杀小队成员表演当年的罪行;讲述柬埔寨种族灭绝行为的《残缺影像》(The Missing Picture)则利用泥偶展示情节。这些电影与《痴》一道,在原有的基于现实的叙事过程中,借鉴了虚构类电影中的规则,为纪录片创造了新的可能性。

如果说《痴》的口述部分是现实的话,戏剧部分就是梦境,它们一正一 反,一阴一阳,彼此映证又彼此消解。邱炯炯说他不喜欢“特别严肃的做一件严肃的事”,他的“不严肃”其实可以理解成是一种解构的态度,对于形形色色意识形 态和“约定俗成”的解构,发掘消极之中所蕴含的积极的力量。

目前《痴》只在民间放映活动中小规模放映。尚不确定会参展电影节或采用其他发行渠道。《痴》在北京星空间画廊放映后,我就这个电影的一些拍摄缘起幕后故事,对邱炯炯做了一个访问。以下是对谈实录,经过编辑和删减。

邱炯炯在《痴》电影拍摄现场。

邱炯炯在《痴》电影拍摄现场。

Courtesy of Star Gallery

问:这部片之前小范围放映的版本是五个多小时,你在拍摄之前就已经想到会是这么一个长度了吗?

答:没有,哪怕剧本写完了以后(剧本大概有4万多字)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长,我想顶多也就三个小时。我没有刻意的让它这么的“折磨”观众,但是我觉得有的东西必须要说清楚。

其实从我看这个老头(张先痴)的书,到认识他,拍他,到现在为止还不到两年,但是我感觉过了三四年的似的。

开始我想做成一部纪录为主的片子,可能有一些方法上的变化或者创作 的野心,都是来自于跟以前纪录形态不同的一种纪录,仅此而已,但是后来拍着拍着想法就不一样了。之前有导演拍过老头,他们的片子是对于历史的一个口述或者 举证的方式,所以老头可能习惯了这种方式,跟我张口闭口就是他的诉求,特别的口号。这没有错,但是在我的片子里不合理,我想找到的是人的温度,因为我之前 也是一种口述方式,这种方式已经不能满足我,我希望能找到一种更有烟火气的东西。

问:之前有评价说你的片子“趣味化追求大于社会化诉求”,你自己怎么看?

答: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矫枉过正了,因为他们可能没有见过特别执拗地要有趣的东西,这一切不会跟社会没关,社会毕竟在侵蚀我。

问:跟之前的影片相比,这部片子所涉及的历史和社会维度,人物对历史、社会的反思以及他的家国之感,肯定要厚重的多,趣味性跟社会性在这个片子里怎么平衡?

答:我没有分这个,它一旦是我的修辞的话,必定会带 着我的烙印,是社会性或者趣味性这是观众来评判的。拍了《姑奶奶》和《萱堂闲话录》这两部片子包括《黄老老拍案》以后,我发现我对传奇性是有执拗的,因为 传奇性可以折射出很多更宽阔的东西,比如生存空间或者时空的层面,会更加大,小人物反映大历史。但是老头的传奇性更加显性一点,更加外在。我是想把他拍成 一个人,不是简单的一个群体,就跟我拍樊其辉一样,我也想拍一个有趣的人,而不光是一个“酷儿”题材。之前拍素材的时候我拍了大量老头生活中的场景,包括 他的猫、狗,还有他的妻子,她不是爱喝酒吗?我们喝的很多,都拍下来了,老头就觉得我很不严肃,这都是他跟妻子悄悄说的事——他忘了桌子上有录音笔,我回 家整理素材的时候听到的,觉得特好玩,但是我怎么能让他理解我的想法呢?干脆我把它做成文本更加丰富的电影。回家以后我根据拍的素材和自传写了剧本,大概 写了一个多月,基本上每天是15小时的工作量。我只是想证明我自己拍的还是能接招的——特别虚妄的一个目的,并不是说特别有责任心的什么。看完剧本以后老 头就惊了,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细致地对历史进行梳理,从民国到建国后。

问:你最开始是怎么发现这个人的?或者用你自己的话说“是怎么被这个对象捕捉的”?

答:拍了很多以后,很多人都会说我的片子老拍身边的 人,其实拍身边的人没有错,我如果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我会坚持下去,但在这方面我特别想证明什么,所以我一直想拍一个跨度比较长的个人的断代史。我特别怕 别人激我,这是我致命的弱点。在拍完《萱堂闲话录》以后,我选了很多题材,也在写剧本,那都是跨度非常大的题材,类似梳理中国的近现代史,因为我觉得我有 能力把握这种大题材。我有一个影迷是一个维权律师,也是我的老乡,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比我大两岁,是一个女孩,她很喜欢我的电影,跟张先痴是莫逆之 交,她可能看到之前有的作者拍的张先痴的东西,觉得不满意,认为这个题材如果交给我拍肯定挺好,就主动跟我联系了。

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答:是2012年的夏天,她正好来北京做案子。我们 在一个垃圾筒旁边的一个烧烤摊上聊起来了,她给我讲张先痴的故事,说这个人绝对应该你来拍,我正好也苦于没有编出一个丰满的故事,没有找到这样的一个人 物。过了两天,她就委托张先痴把书快递给我了,扉页上写着”炯炯小朋友指正,张先痴盲签”,老头看不见,盲签,我说这挺酷的,那天我一个下午一口气看完 了,完全是一目十行的速度。

问:你在拍摄之前跟他不认识,拍摄这么一个陌生的对象,跟你之前拍摄你身边的人相比,关系怎么处理?有什么区别?

答:所以遇到瓶颈了,所以老头说我不严肃,所以我要 写一个剧本来证明我自己,我要让他大跌眼镜,结果他果然就大跌眼镜了。那天我在成都搞了一场非常小规模的放映,老头没有来,因为他感冒住院了,让他的妻子 来了,她看了以后就看哭了,回去跟他说。我觉得就是这样一个关系,从隔阂到现在——现在我们可能只是互相的佩服,可能并没有产生像亲人之间的感觉,只是他 托付给我了一个事情,我把它用我的方式完成得比较让人满意。

问:你是1977年出生的,对影片中涉及的这段历史也没有切身之感,你在拍片子之前你对这段历史是一个什么样的认知?拍这部片子对你的历史观有什么影响?

答:我1977年出生的,1976年毛主席死了,毛 主席死了文革才结束,我生下来就见证了很多文革的后遗症。大家的日常用语、词汇有很多,我爷爷喜欢开玩笑,经常说我给你讲讲小时候的故事,叫做“痛说革命 家史”。还有很多类似的词汇充斥着我的周围,我在学习词语,学习跟这个社会、世界交流的方式的时候,接触和使用的就是这些。还有就是恐惧,我最怕疯子,有 时候他们就会说这个疯子是文革的时候吓疯的,这种政治风波还没有过去,我在那个气浪的笼罩下成长起来的,所以我觉得这对我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土壤的,但我觉 得哪怕没有土壤,我对人的关注也会涉及到这个方面,比如说一个人是怎么生存过来的,走过那个年代都会受到那个时代的影响,还有主流话语这段历史是缺位的, 作为一个作者应该有好奇心,这段历史是怎么回事。哪怕当下,也有很多对我们感知是盲点的东西。70后正好是过渡的一代,那边还没有脱节,这边又迎来巨变, 很多东西促使我拍了这部片子。

从传播的角度来看,这个片子可能会给我们下一代的人看,我的观众里 有90后,90后五个半小时动都没有动过,那些小孩对这些东西也有自觉性的好奇,所以我觉得是顺理成章的。观众也分群,不管是哪一代人,哪怕是70后甚至 60后,他真的要回避那段历史,对这个不感兴趣你也没有办法。

问:这部片子跟你之前的片子相比,无论是事前的资源整合还是现场调度,复杂程度都要大的多,对你来说是很大的挑战吗?

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之前的片子可能就几千块 钱,卖点碟我就挣回来了,之前我拍纪录片一直都是挣的,挣的不多,但是一直都是挣的,别的搞纪录片的都很羡慕我。但是这部片子我肯定一时半会挣不回来了, 元气大伤。但是要知道我一直想拍这样的片子,以前是条件所限,或者说时机没有成熟。我一直想做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电影,不是说投资有多大,我的意思是大格 局,小人物大格局。我一直有这个创作野心,满足自己一下。再过几年我就40岁了,我觉得正好是壮年的时候,应该实现这些梦想。 

唐泽慧是艺术评论人和策展人。

美丽风景 发表评论于
今天带娃娃去弹琴, 车上给丫头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东方红。
那个时代, 最残忍的事, 就是洗脑。 把每个人的思维, 变成一个模子。 出格的, 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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