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四二 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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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没有张贴告示,班组长们知道了厂革会的决定:蛤蟆的常委被免职,由歪歪顶替。(歪歪的团支书交给喜蛋。)于瞎子的副主任由卞福顶替。两人下去劳动,蛤蟆去料间,瞎子踏黄鱼车。

造反队总共只有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都抹去了!本来已是幌子。拉练时的外厂人说中了:绿叶厂就是破洋伞里戳外!

转眼又是拉练的季节了,本来说是要成制度,年年要拉的,结果是没有了!(阿乡等少数男人背着步枪去参加过基干民兵的拉练。顺风、天熊他们都不是基干,没资格的。社会上人分三六九等,第二武装也是一样的)吃得消走路的人,拉练回来一秤,多是重了几斤的,所以有人还盼望这机会呢,比如国容、天熊。

社会上有新风气,允许游山玩水了,最兴头是恋爱中的青年和退休的老头老太。本来中国还没有发明旅游,文革前有过旅行社——那是官办的,接待汽车阶级的。现在有这股歪风,要怪游手好闲来中国白相的洋人,使老百姓中了毒。尼克松不去长城,多数国人不知道哪里有长城;尼克松不去杭州,庙宇可以改成永久性干校,西湖也能填土造田了。文革是要全国五七化,人人成样板人的,大功尚未告成,被窜进来的洋鬼子败坏了!

旅游是分等级的,国家级名胜地,老百姓去玩没处落脚——旅社只向洋人和首长开放。全厂人包括老黄、汪厂长,没人有机会去过自己的首都,恐怕一辈子也别想去。领导阶级虽有贵为首长的,像胡洪根口口声声的洪文同志,毕竟极少数。真正适合工人阶级的旅游,是市区的公园、郊区的动物园,或七八十岁老娘住的穷乡僻壤。而年轻人未免异化,有点不满足了。

正好上海西南面新发现一处熔岩洞,在千年的荒山老林里,风景优美。一时声名大噪,大厂有用卡车运工人去玩的。回来后说法不一,有说太妙了,山像花果山,洞像妖怪的洞,洞里的水连着一片湖,湖碧青像竹叶青酒。有说上当的,说像上海的防空洞,上面种树和花草掩盖,洞里积水养蚊子,冷得人发抖,最可怕是差点翻车,前头出事的车还朝天仰着!究竟如何,得自己去看过——革命的报纸是不登这些内容的。绿叶厂的上级公司团委也在五一节包车了,团员青年可以报名去,收费的。歪歪告诉国容时,她想一想,节日正好连休息日,有二三天空闲。于是报两个名额,先斩后奏,通知天熊一定要去,因为风景太好了。天熊摇头不信:“你有啥根据?”

“你只当去公园旅游么。”

“哈,我是最不要去公园的,没东西看。”

“你只当是拉练么。”

天熊无话了。国容好言道:“这不是公园里的假山、人造湖,这是真山真水,野草野花。你不是讲有名风景地去不得,是人看人、活受罪?这洞是新发现的,晓得的人少,新鲜!”

笑道:“新鲜?你认定家花不及野花香?其实谁家种的花不比野花大而香?家鸡也比野鸡——”

红脸道:“神经病!别瞎讲,为啥讨厌白相?”

叹道:“自家也不知道,大概未老先衰?或是曾经沧海?大串联我是到过四分之三中国的,所有名胜古迹,我拾垃圾一样不放过!现在空闲时回回味,分分类,也就那么回事。”

“那你还有喜欢的事吗?”

“有啊,我想看我看不到的书,弄个一大堆,有味道。”

“我跟你合不来的。你是书虫子,有啥意思!”掏出一张纸让审阅和提出补充。天熊看单子是:“梨 瓜子 话梅 牛肉干 猪油松糕 煎蛋衣 水壶 手电 电池 蚊烟香 棉花 纱布 相机 胶卷 感冒片 维他命丙 炭片 笋干 板栗 棉背心”不懂道:“带笋干去?”

“那是当地土产,要买它十斤的,你替我背呵,栗子也是。”

“我不是游客,是背客了······还去做针线活,那里产丝棉我知道,你现买现做?”

“你阿木林,深山老林的洞里冷,人家还带棉袄呢。”

故意大惊小怪:“忘了一件要紧的。”国容忙拿出笔,问是什么。天熊道:“云片糕呀。”国容道:“谁吃那个,松糕是我妈妈拿手点心,答应为我做的,你好好尝一尝,难得的机会。”天熊问厂里还有谁去,国容含混道好多人呢,反正到时候一走了事,说完匆匆走了。看形势生米已成熟饭,天熊内心也想出上海换换空气,乐意和国容一起,只是怕同厂别人,嘴多生事。

次日在炉台,替他开模的庄菩萨道:“这次伏龙洞你去吗?”天熊挥舞钢枪,当没听见。庄文故意地大声再问,天熊皱眉道:“做啥哇啦哇啦?”国容和他说话,她该耳里刮到的。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

“我其实不大想去。”

笑道:“我好笑煞了,人家说这是新婚旅行,都是一对对的,宝菊和小老虎、青娥和小田、阿凤和她外头男友······有几对别人在猜,秘密要大暴露了!”看天熊吓得一怔,脸色大变,又道:“小鲫鱼分配回来了,她礼拜几上班?”

“啊——”天熊嘴合不拢了。

“你装什么傻?哈哈,这下好看了,你到底对大猫好,还是对小鲫鱼好。”

天熊变得心事重重,一天没有说话。落班后出浴室,迎面过来玲玲,问艾班长走了没有,天熊道:“好像在池子里,我替你去叫?”玲玲看周围无人,轻声笑道:“我听喜蛋讲,你去伏龙洞?”天熊失神,叹一口气。玲玲道:“晓芬已经回厂,报到过了,你再订张票,和她一起去。”

“我长远没见她人了,没她任何消息。”

“为啥不去她家看看?不是去过的吗?”

“没去过。”

“哦”,心想晓芬没说假话!机密道:“人家想着你。培训班里看中她的人多,先生也帮她介绍,她都回头了。你还要想想?添票来得及的。”看天熊一声不吭,只好走开。

天熊一夜没睡好,次日交接班,在炉台上等迟来的国容,国容赶来笑道:“我去领票的,放我这里吧,后天早上五时半,我们一起上车。”

不敢看她道:“我不去了,五一节家里有事,跑不开。”

“这怎么可以?都准备好了!”

“反正想去的人多了。”

“不行,你非得去。”

终于道:“厂里讲这是新婚旅行。”

心慌道:“让人家去讲好了,我是去看风景的!”上位置干活,不理他了。天熊丐帮一样可怜,站在旁边,不敢退下。国容怒道:“我火气是大的,我帮人家忙,什么家里有事、人不舒服,我性命也不顾的,跑断腿!现在我求人了,旅游陪一陪,理由百出!今晚不是你值班吗?你欢喜蹓的,你去我家跟我姆妈讲清爽!”

天熊灰溜溜下炉台。感受到她的老脾气:心虚时总要恼怒,拿娘来吓人!回家的老陈山门口见他道:“还不回家?夜里来睡觉就是。”两人一起走了。

在家晚饭后,才来厂,和老陈去民兵值班室睡一夜,明天直接上早班。心里已定了,去就去吧,尽量靠着男游客,不让闲人有传言的把柄。厂门口老陈的喉咙,和玲玲在说话。总值班的玲玲笑道:“小梁,你们师徒俩太看不起人,我做总值班,你们都溜走了!老陈也才到,早你几分钟。你们像话吗?”天熊抱歉的笑,在空条凳上坐下道:“不敢,我以为是歪歪。”

“是他。临时有事换的。你去医务室跑一趟,把陈师傅的药拿来。”天熊答应,起身就去。心想又是宋亚娣值班,聊天时为老陈开药的。果然医务室的灯亮着,天熊一头喊“宋师傅”,一头推门进去,一股女子浴后的香皂味,宋医生没着白大褂,背朝他弯腰埋头在药品橱里。天熊笑道:“老陈的药还没拿好?”宋不应,天熊觉得奇怪,突然恐怖了,女人直起身,侧转脸,变成了晓芬!女子脸通红,不看他,湿头发已经梳齐,赤脚着塑料红拖鞋,他看熟的亲切形像,闻惯的气味,他如被击一闷棍,打昏了脑门。

晓芬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药齐了。”推过两种药袋。天熊原是站着的,机械地拿过药,似乎想走。女子抬头看他了,想冷笑,却是悲苦和愤恨交集:“听说你要去旅游?”天熊道:“没,你,你别这样”,女子已经流泪了!自远而近的欢笑声,是中班吃夜宵的队伍,有人在说:“医务室灯怎么亮着?”“去看看。”天熊转身消失,拿了药不去厂门口,直上黑漆木楼的值班室了。

灯也不开,倒在床上。怨老天不公,自己这么倒霉。与师妹从前的朝夕共处,柔情密意,一幕幕在眼前······她是柔顺的,过于内向的,愿意从他的感受去体会一切,去梦想未来,所以他是畅所欲言的,喜欢和她在一起······国容则是主动的,多情的,做人处事有自己一套,善于过安乐舒适的小窝生活,对自己父亲是有大恩的!两位都是上品女孩,承她们看得起,自己配不上她们······事情慢慢发展不是蛮好么,突然的起风浪,他没法应付了······辗转一夜,才有主意,次晨弄个信封,瞅人不见,插在厂门房。下班前说有事,用加班单抵消二小时,提早溜了。

国容昨晚中班,瞥见玲玲帮晓芬收拾医务室,就觉事情不妙——因为天熊是值夜的。次日中午提前来班组学习,看见门口有自己信,心一沉,拆了看,只一行字:“伏龙洞我不去了,对不起。唉!”等会去上班,天熊已不在。国容决定不退票,太失面子,接庄菩萨班时,问她五一节做啥。庄文:“我家里坐坐啊。”

“为啥不出去玩玩?”

“哪里去?没地方去。”

“你喜欢文学的,不喜欢旅游?”

“嗷,伏龙洞吗?我想去的,没有道伴!”

“跟我做道伴么!”

惊疑道:“好啊,我没登记,来不及了。”

“我多一张票,给你,我请客。”塞过票去。菩萨发呆道:“梁天熊他——”

“我们女生归女生!明早五时半我等到你一起上车。”

大喜道:“那太好了,钱我会给你的,我有钱。”

“不必,别对人说!”

庄文欢天喜地走了。不久,医务室来下车间巡迴医疗了,不是宋亚娣,是第一天正式上班的晓芬,着白大褂,背着个药箱。一个个炉台过来,拖住她讲话的不少。她本来人缘好,久不看见,以后又是拍马的对像——开药开病假单要她帮忙。国容远远听见她们说笑,心里不是滋味。正好歪歪和喜蛋来了,停在她身旁,好像是有话。她当没看见。喜蛋递过一张纸片,托她交给明天旅游带队的上级团委书记。国容收了。歪歪不走开,凑上来道:“小苏啊,外面去你要多带一双眼睛。”

“啥意思?”

“厂里这几对人,我实在不放心。不要像拉练一样,给外厂坏印象。这次有上级团委呢!必要时你讲讲她们!”

“我不管人家的。”

“你是老团员!”

“老团员怎么了?”

歪歪气了:“你自家也要注意。”

“我注意什么?”

“要我讲穿?你跟小梁,别太那个——”

大怒,嚷道:“歪书记,我啥辰光得罪你了?造我谣!”马班长、一萍、叫哥哥她们围上来了。

歪歪没面子了:“造啥谣?小梁不是跟你一起去么!”

“啥人跟你讲的?我跟你讲的?”

喜蛋识相,不插嘴,往后退。歪歪狼狈道:“人家都这样讲。”

“人家讲你杀人,你就承认啦?”

“你这什么态度!大家听听,这样没好处的。”

“好处都被你们拿光了,我有什么好处?有本事开除我,这种断命厂、瘟厂,我早不想呆了!”

一萍她们含混喝采,这种话她们都不敢讲!歪歪气得发昏,灰溜溜走了。马班长也不敢贸然来劝,不知怎么回事,国容平时很有礼貌,不跟人红脸的。晓芬远远看着,乘人不注意,一人离开了。

歪歪冲到档案库,一五一十汇报,喜蛋只是点头。卞福大怒:“这还了得,没王法了。”老黄却一声不吭。让两人细细再讲一遍,埋头沉思,挥挥手叫他们走了。他感觉自己是疏忽了。他对人形成一个估计,形成对策后,就一段时间不再改变。厂里人多事多,顾不及。其实他很注意这女孩的,最近发现她对自己不热情招呼,已有警觉。要认真对待了,不是普通家庭出身,幸亏是退休的干部,级别不高······行业里一个小厂有个小青工是干部子弟,旷工、吊尔浪当,支部书记叫手下整他,他到办公室拍桌子,拿出部队里的军用匕首,指着支书臭骂。干部谁没个短处把柄?他一条条列举,支书差一点要朝他跪下,他爷是部队首长!

五一节后,天熊来上夜班,更衣时艾班长道:“小梁,人吃力伐?”天熊说不吃力。又问冷不冷,天熊说不冷。上炉台,才想到人家以为他旅游归来。

菩萨容光焕发,笑吟吟的,额头上却包着白布。人家问怎么回事,她说:“不当心,不痛的,没事。”洞里归来的顾青娥也很兴奋,说个没完,大家才知道庄文也去玩了,和国容结伴,天熊没有去。

菩萨和天熊描写旅游景致,沿途趣事,说得精采,她的头是黑暗里碰在岩淋柱上,幸亏国容拉住近视眼的她,否则掉水里了······天熊听进去了,想起道:“就没有扫兴的事?倒霉的事?”她说有,车子颠得人头昏肚子痛。回来前夜聚餐,临时买了许多当地的鱼做加菜,大家痛吃,结果好多人吃坏了,她和国容嫌脏,没吃,所以没事。

天熊道:“比拉练怎么样?”

“拉练是吃苦,这是去玩,怎么比?国容说得没错,你这人不识好歹,不识抬举,跟别人都两样的。真的,我们空下来就谈你、分析你,谈一件批判一件,把你批得像坏人一样,体无完肤!我们开心啊!”

有气无力道:“你们批吧。”

小声道:“不过我们庄雅知道的事,我没讲,不是躁蹄子吧?”

“谢谢。”

“大猫有句话我听不懂,她说‘我不出面,梁天熊人也不在上海了,没良心’!这什么意思?”

打哈哈道:“不懂。”

“没想到国容带了很多吃的,我也带了西式面包、肉松、罐头,两人吃不了,我们送人了······这次费用她要请我客,我不要。”

天熊陌生人般朝她看着,不语。庄文道:“你在想什么?说出来。”天熊道:“你最近肯定碰到大事了。”

“你猜是什么事?”

“庄雅上调了?”

“比这大得多。哈哈,你想破头也想不出!”秘密道:“我只对大猫说了,对你是第二人:我伯伯关系接通了,伯母已经来过了。”

“恭喜恭喜。”

“伯母叫我申请出去,上海不要住了。庄雅在申请了,我呢,不愿意出去,我对爷娘讲:我就老死在上海了······现在看看家里,是不像样,只有个旧五斗橱,床也烂了,我是要丢掉一些、添进一些了。”

天熊学她语气道:“添东西?一切都是空的,没有意思的,一个人是最好的——”

菩萨不好意思的笑。她又回到曾经一度的和她平素不相称的温柔里了,有空就找天熊说话,吃夜宵也跟着他,尾巴似的。

天蒙蒙亮时,他们下班了。天熊想着来接早班的国容,没见她人。乘机去浴室了。他跟老陈走出弄堂口时,和国容打个照面,他忙停步,殷勤笑道:“你迟到了。”

“我没迟到。”

老陈道:“你手表停了,已经接班了。”

国容奇怪的笑道:“我是早到。”老陈不满道:“搞什么,小梁,我们走。” 后面菩萨赶来,大嚷:“大猫,我在炉台寻你,刚知道,你坐黄包车了?”国容笑而不言。

“昨天就上日班了?包装间小组长?”

老陈道:“你们瞎说什么!”
天熊浑身一震: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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