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四十 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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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廷已有思想准备,很矜持,只是点头,感谢厂方的话一句没有,使对方不摸他的底。

儿子一回家就被告知了。爷很兴奋,要随儿子去面谢,要大请客。天熊一概否决:“你不要出面。”心里也激动,一切靠的是国容,这份情还不起!

怎么回报呢,国容需要什么,他是看得出的,可这种事情要自然发展,还未到时候······听说晓芬回过厂,他没有碰见,据传可能要回厂的,不要刺激人家!

东西是要送的,他把姐陆续带来的边疆土产,菌菇木耳之类,全部集中,竟有几大袋。已经知道苏家喜欢这些,平时烧菜都放的。正好香港的堂姑文革后第一次来访,送的食品很多,上海市面上没有,最合适。梁廷还要去外面买,儿子说不需要了。

这天他是得消息后末一个早班,要紧告诉中班的国容,可是没见人。他只好问她的班长,说她有事,请假半天。天熊等不及,回家了。那时家家没有电话,不方便问什么事。第二天两人都是休息日,天熊算好苏家吃好晚饭后,约七时半,到达那里。

那幢大房子住了五家,所以大门是终日虚掩的(不似新、旧里的弄堂房子有后门),天熊先到厨房,把几大袋子堆在苏家领地。然后上楼去朝南大间的苏家。老两口在,见他很高兴。他把听头糖果、精装朱古力和香港烹饪书籍遮遮掩掩,塞在茶几下,免得老爷子皱眉。国容娘去冲茶送来,说国容有点悃,在亭子间睡了。天熊说父亲事如何结果,二老十分高兴。天熊问怎么去面谢吴伯伯,苏衡道:“不必,我说一声就可以。”

国容进屋了,穿家常衣裤,揉着眼睛,像小姑娘似的。问天熊出了什么事,老人道事情解决了,来报喜的。国容道:“昨天阿拉班长讲你寻我,我想可能是这事,我猜了一天!爸妈到苏州去玩了,我去车站接的。”

“哦,我也猜了一天!”

她去拿了几个碟子来,糖花生、话梅、玫瑰瓜子、酱油瓜子:“过茶吃”,发现茶几下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出来辰光,正好家里有······”

她拿起看道:“顶高级的,姆妈你看。还有烧菜的书,太好了!有照片的。”她娘道:“嘎客气做啥?这好像买不到的。”

“一个亲戚来——”

“香港来的?”

“是。”

苏衡琢磨道:“小梁你烟倒不吃!”

女儿介绍道:“他讲因为他爷吃得太多,所以他不吃了。”

“现在他还抽吗?”

“照抽。”

苏衡摇头,又举杯子,国容兑上开水,他道:“今天菜是咸了。”国容娘道:“难服侍的,平时总嫌淡。”国容公正道:“是咸了一点”,对天熊道:“你大概正好。”

国容娘道:“你是浙江人?”女儿笑道:“不是,拉练时候菜难吃,死咸,他都说蛮好!”

苏衡笑道:“小梁你会烧菜?”女儿道:“他只会吃菜,跟我一样!”娘道:“说得出的!那你们平时谁烧菜?”

天熊老实道:“是一个乡下亲戚,堂房阿姐烧。”

国容惊讶道:“她几岁?”

“跟我阿姐一样。”

“你怎么从没说起?”

叹道:“我们祖上成分不好,所以在乡下很苦,她爷又是大病,解放后原在上海的······”

苏衡道:“从前人家,读得起书的,都是这样,我也是。”

这时房门口有黑圆脸的女佣探头问道:“阿婆,明天早上买什么菜?”国容娘如临大事,仔细吩咐过,她才消失。天熊道:“这是你们用的人?”

国容道:“姆妈最近腿脚不好,有骨刺,只好寻人相帮。”

“菜咸了,跟她讲呀。”

“她不烧菜的,她烧得出?阿拉姆妈弄的菜老好的!她除了买,顶多洗洗、切切,汏点衣裳。”

娘歉然道:“我这人疙瘩,要求高。从前容容外婆在,也不要佣人掌勺的。”

苏衡道:“你们都是繁琐哲学,瞎讲究。”母女俩齐道:“你讲风凉话!菜咸一点就要啰嗦!”

娘道幸亏现在又能用短工了,文革一来是上海没人敢用阿姨,通通回去!但现在用人,不比从前,半天的走做也要从前全包的价钱!至于乡下亲戚,“我也用过的,晓得的,最没意思,钞票不能少,还不能一句重话!所以我们老苏老家的人开口,我不答白的。”

女儿对天熊道:“假使你家的亲戚走了,要在上海寻人,第一要打听明白,手脚是否勤快,第二要拣家在乡下又在上海做过几年的。”

“为啥呢?”

娘道:“啊呀,这能保证手脚清爽!又会用煤气,挤菜场!”女儿道:“最好熟人介绍,知道底细。开始先说暂用,不能讲死了。做起来观察,不清洁的、人刁的乘早回头。现在佣人难弄,稍微能干的,还挑东家呢!所以吃得住佣人最要紧!”天熊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觉好笑。国容不好意思道:“我像个老门槛是伐?”

娘又道:“小梁你家里,总是你妈当家罗?”天熊说是,“不过她是有多少用多少,无所谓当不当。”这就让人联想到有多少收入的敏感话题了,现在还不便问。天熊想起一年前的艰苦日子:“经济危机时我也当过家,比我妈来事,有点办法的!”

“你别吹!”

有感于她家的气氛道:“我们家松松散散,从前阿姐在,也是这样,把家当饭店旅馆,一顿饭后各自走开,夜里再来睡觉。”

“你们都是英雄,大本事!”

娘问:“家里添衣服呢?”客人道:“现在是各管各,小时候么,我听姐说还是爸爸记得,提出来,姆妈不大想到的。她是针线也拿不起,没有这个的”——指屋内的缝纫机。她娘道:“这是享福人。”

苏衡笑道:“这样好,我就喜欢简单。”女儿道:“我爸是头号懒鬼,你是第二号,你们俩待在一起就好了。”她一头说一头吃,面前瓜子壳一大堆,苏衡不满道:“你这个样子,天吃星。”女儿收起道:“好,好,不吃了。野营拉练时,嘴巴淡得只想吃,没得吃,云片糕也好的!”

她爷道:“你们这种拉练什么意思,拿了工钱不做工,到乡下东游西荡!”女儿道:“老爸你不要反动呵,这是中央指示,为了备战。”

“哼,备战,这是胡闹。”
天熊道:“苏伯伯你看会打起来么?”她爷陷入沉思。她娘反问道:“你看呢?”客人说他是有点相信的,虽然防空洞啊、拉练啊显得可笑,可是战争好像难以避免。上海作为大城市又不是首都,靠不住,会被毁掉。不过美国人来后,气氛缓和些了,参考小报和银行方面也没动静。

她娘道:“银行有什么关系?”天熊道:“你们上年纪人才懂,抗美援朝时,局势一紧张就限额取钱。再严重也许冻结?”

女儿笑道:“你做啥关心银行?你在里面存了很多钱吧?老实讲!”天熊道瞎说。女儿道:“姆妈,他这个人最怕死,在厂里也老是讲打仗!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客人傻笑,一时觉得眼前的宁静欢乐是真实,战争是虚幻的了······可是只有小市民才相信缓和,天熊自命是现实主义者,真相信政府的看法:中苏间迟早一战。
她娘道:“你阿姐每年回来么?”

天熊道:“回的。不止一二回,出差啊、开会啊,有空就溜回来。她头子活络。”

“没结婚吧?”

“没有,和她男朋友是同一县城,两个单位。那同学在学第五门外语了,厉害。”
“比起你呢?”
“我差得远。”

国容叹道:“阿拉阿姐老实没用。”娘点头道:“没小的灵活。功课是好的,一心报北京的大学,我是明确反对的,她爷支持!结果分配在外地,和外地的同学——,唉,人也变得不像上海人了。”

爷道:“小梁家不是一样么?”女儿驳道:“不是的,人家都是上海人!”

天熊看时间不早了,站起辞行:“她明天早班。”她爷娘还有谈兴,见他这么说,就算了,送到房门外、楼梯口。回来后谈感想,都满意“这个小人”。她娘道:“我是要坐嫁女儿的。不让她出去。到时候用半个阿姨,等有了小孩,用全天的。他们小工资,也可怜,不要他们贴了,你看呢?”天熊和国容已经拿到三年后的满师工资了,全市一律的三十六元。解放后还没这么低过!革命在前进,生活在后退。

“你管钱的,我不管。”提醒道:“他那边也是独子啊,人家肯?”

她娘上了心事,道:“他家里好,我们也不错啊。只要他表现好,我是肯让大房的。你呢?”

“哈哈,现在只准养一个,将来毛毛头要两家抢了!哪里就到了这一步,你想得远。”

娘道:“问题是他家住房有多少,我问过了,容容也不知道。是在瞎想啊,主要我看这小人不错!家务事他承认不会了,容容要辛苦些!不过女人事男人都会做,我也看不惯。”

国容送他下楼,天熊不忘去厨房,指点那几包东西。国容开灯,一一看过,说这要几钱一斤,那要几钱一斤,见他出手这么大,心里舒服:“你这个人!怎么想的?忙不是白帮的,是伐?”

国容一定要送他去车站。笑道:“唉,你来了几次了,对我们家有什么看法?”

“好啊,一幅平安享乐图。我看了眼睛都舒服。老上海啊。”

“对我爸妈怎么看?”

“我看出一点。你喜欢胡闹,有时像做戏,是像娘。你来耿劲,和你们班长吵,是像爷。”

开心的笑道:“你眼光好。爸妈也说他们的优点被我集中了。缺点被阿姐集中了。”突然担心道:“我们家很寒酸吗?破破烂烂的。”天熊说没有。国容道:“我们家不添陈设的,都是吃客!他们的工资,全部吃光不存的,也不肯收我饭钱。”

叹道:“你们是真享福人,没经过什么。像我爷,解放前到处跑,香港、内地、驼峰,还有洞里,现在呢,还关起来!”

抗议道:“你晓得什么!我爸大学里就入党了,三十年代。后来上班,业余做最危险的事,搞罢工,偷运药品、军火,传情报——现在这些功劳都记在别人名下了。姆妈说他天生是帮人家垫砖的,这砖又臭又硬。他从来不去看别人的,倒是别人想起了,来看他。‘和大’的头,是他入党介绍人,最近解放了,到上海来,请老部下聚聚,吴伯伯也来的。他们是刘宁一一条线、廖承志一条线。所以我想到吴伯伯的关系。”

“这次幸亏你。”

“解放以后,我爸的朋友多数倒霉,他受牵连,他出身也不好,我们的社会关系翻开来一塌胡涂——老黄肯定知道,借此压压我!”

“不要放在心上。”

“我是想穿了,不谈了!现在我们聊天机会都没有,你晓得伐,姆妈对你印像蛮好的······她这人很好笑,现在的年纪了,衣服穿不了,还要做新的!叫老裁缝上家里做。还要请客,公园里学拳,出去旅游,样样有兴趣,比我还兴头!爸爸是相反,哪儿也不要去,衣服破了不肯置新的······”

夜里的公交班车少,还是来了,天熊上了车,开走了。

女子目送车子消失。觉得意犹未尽······如果马班长肯放、艾班长肯收,两个人一个班,那会多有意思!她羡慕从前的晓芬、如今的庄文了······现在这事结束了,还能有什么由头接触?夜里在床上,甚至想到,应该更大胆任性些,有好消息就上门去拜访的,给他爷娘一个好印象······但也许不是好印象呢?想到将来的事,她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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