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烟，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的组织问题。”蔡处长点着一支烟，舒展地倚在阳台栏杆上。昏黄的灯光散射在他的脸上，让白日里棱角分明的轮廓变得柔和了许多。
“速中成立四年来，你的进步大家都能看到。你有才华，又很勤奋，在年轻教员中出类拔萃。组织上对你是重视的，多次为你提供锻炼机会，你也都出色完成了任务。你唯一的缺点是比较清高，不太善于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这个问题在过去一年中有了很大改观，说明你在政治上越来越成熟，今后只要加强自身修养，相信一定能够彻底克服。最近党组开了一次会，在会上讨论了你的入党问题，指定我做你的培养联系人，希望能在半年内把你发展成预备党员。”
蔡处长这番话让我感到十分温暖。几年来，我把入党问题抛在一边，埋头钻研业务，没想到组织上不曾忘记我，现在终于向我发出了召唤。这也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如果我业务不过硬，只知道喊口号、表忠心，组织上也不会对我感兴趣——共产党终究需要有能耐的人。在我的入党问题上，相信政委一定起了很大作用，否则蔡处长也不会跑来当我的联系人。平心而论，速中这些年待我确实不薄，从没有把我当外人，在批胡风和肃反运动中更是给予我莫大的信任。“士为知己者死”，组织上对我这样关怀，我怎能固守轻高，而不择良木而栖？当下我向蔡处长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表达了对党的无比景仰之情。
蔡处长颌首微笑，代组织领受了我的膜拜。从这一刻起，他不光是我的上司，更是我的师傅和领路人，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
蔡处长接着对我说：“小烟，这次整风运动意义重大，我希望你能够积极表现。你应该注意到，我在动员会上曾经提议讨论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篇小说是近期反官僚主义的代表作，刚发表时曾经受到围攻，说它肆意歪曲党的形象。没想到毛主席却在几次内部讲话中高度肯定这篇小说，并对王蒙赞赏有加。我平常并不爱看文艺作品，但主席看中的东西，一定非同小可，于是从图书馆把那一期《人民文学》借来。一读之下，确实感到其中包含的主题非常重大。我想就这篇小说进行鸣放，一定会收到很好的效果，只可惜至今无人响应。速中年轻教员不少，但真正能耍笔杆子的却没几个。你会写东西，又学过文艺理论，应该有能力驾驭这个题目。我希望你能搞出一颗重磅炸弹，炸开速中这死气沉沉的运动氛围，所以观点一定要犀利，甚至可以偏激一些，以收到抛砖引玉的效果。你不用多虑，这部作品主席是定了性的，只要大方向对头，怎么批官僚主义都不算错。如果能够打开局面，组织上对你的评价会更加积极。这种机会平常等都等不到，你要抓住。每次运动过后，组织上都会发展一批新人入党，关键就看表现。”
蔡处长这番话说得非常实诚，全无平日里的官腔作派，所以很能够打动我。《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去年9月一发表，我就看过。作为新一代共产党员，主人公林震的正直和勇敢让我十分钦佩。不过说句心里话，里面更加吸引我的却是林震与赵慧文的朦胧恋情。我承认我这人品味不高，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保尔令我神往而身不能至，资产阶级革命战士牛虻却让我感动得泪如雨下，即使在人生的最高尚阶段，我也去不掉骨子里那份小资产阶级情调。
当时文艺界出了好几篇针砭时弊的作品，除了王蒙这篇外，还有刘宾雁的《本报内部消息》，里面的黄佳英也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叛逆者。这些“新新人类”的出现，与苏共二十大之后的思想解冻有关。当时在苏联，斯大林主义遭到无情抛弃，知识分子开始对社会生活中的官僚积弊进行抨击，形成了一股文艺潮流，对中国作家也产生不小的影响。在王蒙和刘宾雁的小说发表以前，苏联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经过团中央的推荐，已在青年中广为流传。可以说，该书女主人公娜思嘉的中国翻版就是林震和黄佳英。】
我上初中时，老烟开始让我系统阅读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其中就有王蒙的这篇小说，不过已改名叫《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当时读完还是挺感奋的，觉得五十年代的人是那么纯洁美好。前两天为了写《老烟记事》，把这部作品又从网上搜了出来，却发现不忍卒读。林震显得特别傻冒，到处顶撞“老党员”、“老同志”，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存活。倒是他的顶头上司——官僚主义代表刘世吾，显得更加诙谐幽默、有血有肉。毛泽东曾经说过：“王蒙写正面人物无力，写反面人物比较生动”，当属中肯之语。
饶是如此，毛泽东对王蒙仍然竭力维护，这后面有很深的政治用意。他自己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说：“我跟王蒙又不是儿女亲家，我为什么要保护他？”当时他都不知道王蒙只是个22岁的小伙子，给自己当儿子都嫌小，哪儿能论亲家？王蒙走上政治舞台，完全是因为毛泽东需要这样一个人为他的政策作示范。之前他推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直难见成效，原因是知识分子都让他给整怕了。王蒙的小说发表以后，即遭到解放军总政治部马寒冰等人的批判。马寒冰后来更是与陈其通、陈亚丁和鲁勒四人在《人民日报》上撰文，公开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唱反调，这引起了毛泽东的极大不满：好不容易开出一朵小花，这几人就上来一通乱铲，知识分子怎敢再出声？在几次讲话中，毛泽东都对他们发出严厉批评，马寒冰神经有些脆弱，竟致服毒自杀。此人若能熬到反右之后，就可以和陈其通一样咸鱼翻身，坐看王蒙被如来佛大手一挥压在五行山下。所以说，找死也是一门学问，找对了就能死得重如泰山，找错了只能死得轻如鸿毛。
2010-08-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