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中篇连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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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年前的母亲在那一刻不会想到,命运正不可逆转地张开它神秘的羽翼迎接远到而来的年轻的她。

     我是在夜晚抵达这个城市的,我和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乘务员聊了很久,起先可能是因为我们觉的可以借此打发旅程中枯燥和无聊。但渐渐地我们发现我们似乎都需要这样一种交谈,虽然我并不指望他们这一代年轻人会对我父母那一时代的事情感兴趣,但我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我需要把这些天的孤独和愁烦倾诉出来,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这个性格外向,喜欢提问的女孩居然能够很专注地听完我的叙述,开始是在我铺位旁边过道的折叠椅上,后来怕影响其他旅客休息,我们又转移到两个车厢之间的过道,最后因为站久了,两腿已经开始变得酸疼,她又主动提出来我们可以到她的那间小乘务室,我暗示她那样作会违反规定,被领导看见会带来麻烦,而她却一再表示乘务长因为有事,今晚不会过来察寻,而只有乘警有时会偶尔路过,而她和乘警平常关系如何如何好,乘警不会把这件事讲给乘务长听等等……我感到她确实诚恳,而我确实不想带着嘎然而止的煎熬回到黑暗孤独的铺位上去……漫长的夜晚使我们觉得我们彼此都需要一个旅伴,黑夜可以增加萍水相逢的人之间的相互信任,而这种信任出自于为缓解孤独而产生的彼此依赖.乘务室很窄,我们只能很近地挨坐在一起,但这里很静,刚才过道中车轮在行进中铿铿的金属撞击声变得微弱起来,甚至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衣袖间摩擦的声音.辽阔的原野,幽黯的山岗,在夜幕下闪亮的河流在车窗外的黑暗中寂静地隐退,城市的灯光向我们逼近,这灯光因为深夜的阒寂而变的平和和安祥.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并没有象其它旅客那样陆续走出站台,而是独自在站台上逗留了一段时间,今天的黄石火车站已经找不到一丝旧日的痕迹,在母亲记忆中的那个屋顶落满苍苔、墙壁上涂满各种标语的砖木结构的小站早已被一个两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所代替,从高大的落地长窗向室内望去,装修现代化的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宽大的电子显示牌不停滚动着列车运行信息,月台上拖运行李的电瓶车在人群中穿梭,结构精巧的便利店内灯火通明,各种商品琳琅满目。我站在摩肩接踵的夜晚的月台上努力体会着四十三年前父亲母亲初次相逢的那一刻时的情景,那一天父亲用他坚实的手臂把母亲带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那是一个南方雨后的清晨,凹凸不平的站台上积满了一个个清澈的水洼,远处含黛的山峰有云雾缭绕,据母亲说这里的山峰虽然没有北方的大山那样雄浑挺拔,但却温婉清秀,有一种挥之不去缠绵,仿佛在向你娓娓道来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千年往事,四十三年前的母亲在那一刻不会想到,命运正不可逆转地张开它神秘的羽翼迎接远到而来的年轻的她。

   当长途客车驶入鄂州市区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淅淅漓漓的小雨,雨脚象无数透彻的精灵摔溅在夜晚的车窗上,窗外城市的灯光变得晶莹恍惚,扑朔迷离.长途客车象一条笨拙的大鱼,驶入这片被灯火和春雨浸淫的城市.


   我到过许多象鄂州这样中小型规模的城市,长途客车站往往是城市最繁华的场所,临街的商业店铺不象北方的城市那样有橱窗和墙壁阻隔,而是开放式的格局,商品往往延伸陈列到店外,使路人很容易融入这片特意营造的商业氛围中,窗外站台上象潮水般漾动着接站的人群和兜售水果和报纸的商贩,几柄艳丽的雨伞象浮萍一样在夜光中颤动,隔着车窗,我看见一粉红色的雨伞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象车门的方向漂来.当我走下客车的时候,那柄粉红色的雨伞忽然举过我的头顶把我和一个身材颀长,秀发披散的女孩罩在一起.

  “你是沈琰哥哥吧,你还认识我吗.”  

  寻声而去,站立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楚楚动人,青春亮丽的少女.

  “你是…………..”

  “我是方卉呀,看来你真的把我忘了.”

  “怎么你都这么大了,七年了,人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我不由得在一旁嘘唏感叹.

  “可你还没有变,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方卉带着重逢的兴奋说.

  这次意外的重逢把我的思绪带到了七年前那个颐和园的夏天,当时方叔叔接到一些昔日战友的邀请到北京参加一个聚会,方卉正好放暑假,便同爷爷一起来到北京,一天周末方叔叔准备和战友聚会,而方卉却闹着要去颐和园,方叔叔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托付给当时住在颐和园附近的母亲,而母亲正赶上当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于是我就成了方卉的义务导游.

  那天方卉穿了一件下摆很长的,雪白色的连衣裙,看上去象一个卡通片中的小公主.我们先是参观了仁寿殿、耶律楚才祠、文昌阁、知春亭、十七孔桥,最后从龙王庙出发乘船去对岸的石舫,盛夏的颐和园阳光灿烂,湖面上涟滟的波光刺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游船快要驶到石舫时,我突然想起了中一段发生在宝黛之间故事,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方卉,方卉聚精会神地听着,她那副认真的神情使我开始有点后悔,对这个13岁的小姑娘来说,这个故事似乎不太适宜.游船停岸后,方卉敏捷地跃上石舫,她站在石舫上满脸稚气地对尚在游船上的我说:沈琰哥哥,林妹妹要坐船回苏州了.

  在北方飘雪的季节里,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湖南长沙的信件,那封彩色卡通图案的信封混杂在一摞颜色单调商务信函中,显得非常醒目。信是方卉从湖南父母家中寄出来的,信件的主要内容是对颐和园那个夏天的回忆。虽然时隔数月,但当时我们在一起携手同游的情景在字里行间中历历在目,方卉在信的结尾中叙述到她为了买信封、信纸几乎跑遍了整个长沙城,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这段意味深长的结尾并没有引起当时我的注意,对我来说,一个13岁的小姑娘有的只不过是一些天真和不成熟的想法而已。从那一天起我们开始历时长达5年的两地通信。那一年我28岁,是北京中关村一个上市IT集团公司事业部的总经理,而13岁的方卉是长沙湘江畔一所市重点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女生。

  方卉在来信中象一个总是在大人面前絮絮叨叨的孩子,如数家珍地娓娓道出学校和日常生活中的见闻、趣事,我的回信往往是只言片语,有点敷衍了事的味道,方卉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偶尔嗔怪我回信不及时。当时的我雄心勃勃、踌躇满志,完全忽略了一个少女隐藏在字里行间背后的内心世界,直到一个秋天的傍晚,我收到了方卉从海南寄来的一封长信和两张在沙滩上的照片,照片中的方卉依然穿着当年她在颐和园时穿的白色百褶裙,但面庞不再是当年的红润丰满而显露出少女的清秀、白皙。方卉在信的结尾这样写到:

  ……….

  这个暑假,我去了海南。十五岁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走近大海。面对这片深蓝色的宁静大海,心中流动着的是无边的亲切和久违,站在这儿,仿佛重归童年梦乡,儿时的天堂。小时候,最爱听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总是很感动于小人鱼博大的爱。望着浩渺的大海,我终于知道,宽容和博爱,就是海的容颜。我想,大海的宽广,在于汇集了大大小小的川流,生命的汪洋,在于深深浅浅的缘分,宽容真是一种美丽。

  我脱了鞋子,沿着长长的海滩边缘走,脚印松松浅浅地陷入在白色的细沙上。静静的潮水,亲吻我的脚丫,孟庭苇曾唱过一首歌:“生命中没有多少时候,可以这样沿着什么没有目的地走,也没有人规定,只有十五岁才可以光着脚走……..”忍不住回头,宽容的大海已将我那串单薄的脚印永远收藏,那是我成长的足迹。

  我捡了很多新鲜的带着浓浓海腥味的贝壳,伫立在海滩上,看海天一色,真的觉得大海太大,自己太小,大海宽容的怀抱,让我觉得我也是她离家多年的小女儿,我感动且开心得哭了,只为此时自己能享有如此简单的生活和宽广的自由感到幸福。

  临走,我在自己用细沙砌成的城堡边用心写下了四个字——“天长地久”。当全世界都找到永恒时,我在这儿找到了天长地久,感谢生命,感谢十五岁,沈炎哥哥,如果你能陪我一块漫步在美丽的三亚海边,那该有多好啊。

  放下信后,我的思绪象窗外随风起舞的落叶,纷乱无序。我开始意识到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已经开始出落成为一个的细致敏感少女。从那一天起,我们之间的信件开始逐渐减少,而信中的内容也因为故意回避主题而变得索然无味。只到1999年的夏天我们之间的通信几乎完全中断下来,我想可能是高考临近的缘故,所以就没再写信打扰她,但在2000年的夏末,我突然收到一封从武汉大学寄来的信件,那时信中的方卉已经大学中文系一年级的新生了。信中一如从前那样长篇大论地诉说学校新生活的种种见闻,但在信的结尾方卉直言不讳地道出一桩隐藏在她心底中长达五年之久的秘密。

  ………..

  沈炎哥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一放就是五年,本来是要当着你的面亲口说的,但我怕我会哭,所以…….

  那年我十三岁,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也仅仅是那一天的时间,开始了我旷日持久的一场爱恋。五年了,从来没有有人替代过,那怕是迎接高考,我让自己很忙,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但只要一触及,我就知道它从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色。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可以说,你成为我整个少女时期唯一的梦想,我也觉得自己的可笑和幼稚,但这一切都无可救药。我不知道是错是对,本来我一直梦想着你能等我长大,等我优秀地站到你面前,虽然这希望是那么渺茫,但它象黑夜中的明灯让我找寻我的路,直到我知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本来我以为我已开始淡忘,当我再次提起笔象从前那样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泪水突然涌出眼底,我才知道原来连我都不知道它的重量。

  今年我18岁了,我已是一个成年人,不再是小孩,可以有资格说爱,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等到了我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把我五年的感情说出来,而且我可以向你证明,我是优秀的。虽然我知道这个梦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我仍然想说出来,我不期望任何东西,我也知道不会有任何东西,心却一定让要你看见,我的整个少女时代痴恋的一颗心,说出来或许作个结束,让我可以从梦中慢慢醒来,虽然我知道很痛苦。

  ……….

  当时我给方卉回了一封冠冕堂皇的信,内容无非是诸如你现在还小,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等等一些客套、空洞的说教。但方卉没有给我回信,我们之间历时五年之久的通信便彻底的中断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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