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 笔
流浪汉手里的一支玫瑰
黄亚洲
我没有透露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如若说了,肯定六只茶盅要热热闹闹举起来碰,要有不少生日快乐的祝语,甚至还要唱歌之类,本来就都是诗人嘛,生性欢乐;但我觉得不妥,这次小小的聚会设于华人餐馆大堂,周遭一片闹忙,气氛不搭调,所以还是不言为好;再者,午餐也不喝酒,无酒免却碰杯,亦是常理。
其实准确地说,我的生日是在昨天,昨天我女儿就在微信语音里祝我快乐了,今天又在北京重说一遍快乐。她的不厌其烦是照顾到美国的时差。
更重要的一点是,说是诗人朋友聚会,其实彼此都没有见过面,不仅我这个来自大陆的过客不认识这几位北加州湾区的诗人朋友,连发起聚会的诗人杨雷也跟这些多年的网上诗友未有谋面;所以我想,就不便再扯题外话了,还是多谈谈诗歌吧。
说来有趣,这次聚会一半是为了与我相识,我毕竟数年前应邀为这些海外华人的一册中文诗集作了序言,要对我这个序言作者表示一定的敬意;另一半,也是为这个由头,他们互相之间不再继续那种“真人不露相”的局面。所以,在这个离旧金山不远的华人小餐馆里,一个个互相撕破网名彼此袒露真名,“哦哦”的惊讶声与笑声不断,听得我很有趣味。
席间我只认识杨雷。去年夏天头一趟来美国时,就应邀去她家吃过烧烤,这一次她与她的“大帅哥”丈夫又领着我们一家走了一趟名为“十七哩”的海滨胜地,回来后一直倒不尽鞋里的白色细沙;席间其他一男三女,我都是初见,而诗人相逢,虽初见,也是自来熟,话题必滔滔不绝。
话题涉及诗歌倒也不是很多,只因初逢,更多的便是交流各自的生活感受,除了一个来自台湾的,其余皆是当年的大陆客。
大陆客说起当年,必甜酸苦辣。
女诗人唯唯尤为感慨。她是用两只小故事来描述她当年的“人生落差”的。她的这番娓娓讲述不能不使人影响深刻。
我想复述一下。 第一只是“一双旧皮鞋”的故事,第二只是“一支玫瑰花”的故事,这两只故事都与流浪汉有关。当然,两只故事里的流浪汉并非同一个人。
一双旧皮鞋,是指街边垃圾箱里的一双旧皮鞋。这双鞋吸引了当时在美国打拼的五个穷愁潦倒的中国年轻人。这五个有研究生学历的大陆客,虽还不至于到见着垃圾箱就要去翻检的程度,但是冒头于这只街边垃圾箱的一双看起来还不错的皮鞋,着实吸引了这五位年轻人当年的目光。这些目光里顿时出现了馋的意味。每天要走路啊,不能少了鞋啊,买鞋也要钱啊,可不能挪用每天买面包的钱去买鞋啊。于是,走过了垃圾箱之后,又忍不住返回来再去探视那双鞋。检出来一看,真还不破,就是旧一点,当时就给一位最需要的男生试穿了,一穿还真合适。大家正在庆幸天上掉下一双合脚皮鞋的时分,忽然就瞥见对面路口坐着一位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更要命的是这位流浪汉还光着脚,于是来自社会主义中国的这五位年轻人便动了恻隐之心,说我们再苦总也苦不过这位美国的无家可归者吧,看着他光脚的模样也着实可怜,大家一商量,一咬牙,决定发扬“穷帮穷,一家亲”的优良革命传统,让出这双来之不易的皮鞋,支援美国穷人。
他们于是双手捧着这件礼物,庄重地向那穷人走去,然后,热情万分地表达了来自东方善良民族的好意,谁知那位流浪汉睁大眼睛,完全不领情:“这鞋是我扔的!”
一支玫瑰花的故事,则与女诗人唯唯当年那场汹涌澎湃的眼泪有关。当年,人生遭际的“一落千丈”使她不得不到处寻找餐馆打工以便果腹,谁知高学历一点也帮忙不了“洗盘子”的艰辛,她第一次去餐馆打工笨手笨脚地只干了一天就被辞退了,后来能延长到一个礼拜,再后来能连续打一个月的工。但是这份不熟悉的体力活还是会遭到来自老板的训斥:怎么这么慢啊?怎么还打碎一只盘子啊?你是傻瓜不是啊?在大陆干部家庭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份委屈,有一次实在痛苦不能忍,便悄悄跑到餐馆外边的墙角下蹲着,双手捂脸抽抽噎噎,直至嚎啕大哭。正在长时间涕泪交加的时候,忽然从指缝里发现自己脚前有人放下了一支红色玫瑰花,她吃一惊,抬起泪眼远看,只见一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默默离去。
唯唯说,我当时心头顿时涌起了一股小小的暖流。
唯唯说:我的眼泪停止了。我长久地看着这位美国流浪汉的背影。不仅有暖流,还有信念。
唯唯说,一支玫瑰花,在绝境中,鼓起了我多大的勇气啊。 唯唯这时候昂起头,豪情万丈地说:我们现在不是都过来了吗?我们在湾区生活现在什么都有了,收入都不低啦!
但是,为什么头一回彼此见面,她还是要讲起玫瑰花的故事呢?
一支泪水中的玫瑰花,在人的精神世界里,真的这么灿烂无比吗?
后来我们就谈起了诗歌。毕竟是诗人,总要讲述自己一辈子难以割舍的情结。甚至大家还议论起,要不要趁势在湾区发起一个文学小组织,以加强彼此今后的交流。
在这一话题中,我小口喝着汤,一直沉默。
我默默地想,在精神世界的跋涉里,我们大家,何其不都是一辈子的流浪汉?
而诗歌,就是那支红色的玫瑰花,色泽鲜艳,沾着泪水。
我的生日,飘满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