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立拍的墓地的照片,说不出来的苍凉,光和影冻结在某一个时段,故事就被深深地埋入了地下,又化作数不清的无影无形的藤蔓,继续缠绕发散在这个世间。我们能捕捉的,只有在生死边界上的某一个瞬间。中国人在骨子里就敬畏死亡,在甲骨文中,尸实际上是一个坐着的人。他是古代祭祀当中,坐在祭位上代替死者接受祭拜的死者的亲属,可谓敬。而鬼字,则是一个戴着恐怖面具的人,人所归为鬼,鬼的阴寒之气则会伤人,所以不能不畏。小时候经过墓地,脸色就不由得肃穆起来,平时听的故事,内心潜藏的惊恐,让脚步恨不得能飞过那段漫长曲折的小径,总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观望着你,垂涎着你,引诱着你。来美国以后,经过墓地时,内心的惊怖倒是消散了许多,看着他们的墓地总觉得很平静。我一个异族,跟他们无冤无仇,料想他们也不会无端地要来吓唬我,那样也没有太多的成就感。文化背景的差异造就的无知必然导致无畏。我反倒是注意到墓地周围的树木都长得分外地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诸般蝼蚁草木都受益了些这死亡的盛宴吧。不由得想起了庄子的豁达:庄子让他的弟子在他死后弃尸于荒野,他的弟子不忍,说是没有棺椁、担心乌鸦、老鹰啄食先生。庄子说:在地上被乌鸦、老鹰吃掉,和在地下被蝼蚁吃掉有什么两样?何必厚鸟雀而薄蝼蚁呢?南怀瑾在解释佛家轮回的道理时说,所谓轮回,也就是个人分解成万事万物,万物即我,我即万物。这样说来,但凡我能看能听能觉之物,都和自己有了一些千丝万缕但是并不为你所知的联系,生与死之间竟然如此地玄妙浪漫。我们去新奥尔良游玩的时候,主要是慕名它的美食,打算去大快朵颐的。逛完他们著名的French quarter,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问清楚有一班电车是去他们近郊的墓地。来之前就听闻这里的墓地十分的出名,它是比较少见的地上棺。因为这个地方是一片大沼泽,你往下挖不了多深就有积水,总不能让人死了以后泡在水里吧?因为是地上棺,就必须有收藏棺木的墓室。好多墓室都是气派非凡,精雕细琢,配以各类建筑风格和各种雕塑,是很多好莱坞影片的热门取景地之一。我们上车以后问司机,这车是不是去墓地的,司机木然地点头,也没多说什么,我们也就满心欢喜地坐下,等到时候去和各式的墓穴合影留恋,这多少让人想起来有点儿戏剧般的荒唐。等我们下了车,穿过没有人行道车辆川流不止的大路,来到近旁的墓地的时候,才发现,墓地也有开放和关门的时间,正好是下午四点。我突然觉得那个司机很幽默。我们顺着墓地的外围逛了小半圈,墓地太大,一圈肯定是自不量力,下午四点的热浪让它显得很平庸很懒散,没有一点儿诡异和颓废的吸引力,连跟它隔个铁栏杆合影的念头都吹散了。最让我感到震撼的墓地我其实没有真的见过,而是看福教授的游记,他提到四川的红卫兵公墓。十几二十岁的年轻生命在沸水与火焰般的武斗中沉没消散了,如花的辉煌归于寂寞,变成了钢铁水泥的墓碑,和阴沉幽深丛林的背景。有一天如果有机会去四川,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充满迷惑和愤怒的地方,在它青苔蔓阶的石径上走走,陪着无声嘶吼的墓碑们坐坐。而让我真的体会到生死边界的地方,是我们去大雾山的途中,开车久了,觉得累,就很随性地把车停在一片浅坡下面。漫山的青草随风荡漾犹如麦浪起伏,很有点儿小说里描写的英国乡间的情致。等我们登上坡顶,才发现朝阳的一面是墓地,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俯卧在那里,没有一丝阴霾和惆怅,反而在碎光清风中有些许的妩媚。孩子们很欢乐地在墓间跑动,找到一块空旷的坡地,就从坡顶一直滚到坡底,再顺着墓地的石阶爬上来,然后再一次翻滚下去。我面向着这洋溢着无限活力的小生命们,背靠一排排安详沉着的墓碑,心里特别宁静,就像是你走在黑白两界的山脊上,却终于明白,其实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条界限,所谓的黑白是如水一般流动,各自归于各自的命运。。生命和死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