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阳安关城大宴,我没吃到一口。
一连三日高烧昏睡,尽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事:我与锺会在成都广场台上吟诗对赋,逗得台下观众大笑;成都太学里塞满了年轻人听讲,主讲人竟是养母;我和嵇萦仰望星空,睡在没有内城的子龙山上,山下是点点敌军星火,两军拼杀,血雨腥风,这一战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大叫一声,恶梦醒来,衣裳湿透。锺会已经领着十万大军,顺金牛道西行南下,去了剑阁。
田续也被留在关城。他说锺会命他带上五千兵马,与我一起去阴平找邓艾。他会想办法让我回成都。
我那匹黑马竟然还在。原来黑马屁股烙上了军假侯官印,一般人不敢牵动。
它似乎认得我,「噗」了我一脸吐沫。
身体虚弱,又休养了几日,随军由关城徐徐西行,这是一个多月里第三次过阴平桥。秋叶落尽,近山萧索,冬雪初降,远山白头,脚下江水不再呼啸,景谷道旁的江面平静无波。到了阴平,已是九月下旬。
阴平县城东门大开,魏兵推着一辆辆载着金黄麦穗的粮车进城,一问之下,竟是从二百多里外的沓中推过来的。
城中广场的麦谷堆积成山,数千名军士辛勤打麦,虽说丰收令人喜悦,他们却挂着劳苦愁容。
收获的是汉军的努力,是不是缺了点成就感?
汉人遗之,魏人得之,不如人遗之,人得之,总之别浪费粮食。吃饱了才能清谈遗之,得之。
姜维弃粮,邓艾留在阴平桥头以西;姜维杀败诸葛绪,却来不及救关城,好歹全身而退,力保剑阁。
而邓艾还在阴平。
「邓大人,好久不见。」 田续眯眼堆笑。
邓艾没笑,印象中他也是个不笑的人,低垂的眼皮下炯炯透光。
「田护军,请回。本将自给自足,不接受施舍。」
老头子说起话来还是沉稳雄厚,要人肃然起敬。
九年不见,他依旧披着一件彩绣黄锦袍,但风霜在他的脸上刻划得更深,嘴下那搓杂色小须已经洁白如雪。
「是这样的。听闻邓大人上表,要由阴平取小道出兵,兵向汉德阳亭,再走左儋道取涪城,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使贼将姜维首尾不能相应。锺镇西十分敬佩邓大人的进取心,特派末将引本部兵马,支援军需物资,鳞甲盔万具丶铁刀万柄丶粮万石。」
锺会预测邓艾要走阴平小道去江油,怎麽他上表要攻汉德阳亭丶走左儋道?那是另外一条路啊……
「锺会消息灵通,出手挺大方啊。这好意本将心领了。带回去,让他自己用吧。」
「大人,锺镇西在阳安关城缴获大量贼兵物资,而先前讨贼,大人也出了力,本该分得一部份战利。」
「本将出力?」邓艾背过身去。
「田护军啊,你本是忠厚的人,什麽时候嘴巴变厉害了?是不是跟锺会太久了?」
「不敢。大人,锺镇西也是一番好意。」
「这不是好意,这是瞧不起人,催我出兵。师司马丶我儿,送客。」
老头子身边站出两名身穿虎纹胸甲,威武雄壮的武将,都比他高出一个头不止。
右边那个面色阴沉,似有重重心事;左边那个英气焕发,我认得他!惠唐亭侯邓忠,牛头山下与小玉和姜维单挑,武艺高强,我还拿元戎弩射他。呵呵。
不好,千万别给认出来了!
「邓大人这麽说,末将怎麽回去交待呢?念在我多年从事於大人……」
「哼。」 邓艾回过来,已是眦目横眉!「忘恩负义,还有脸回来见我?」
「末将既然领着镇西将令来,也是诚心协助大人讨贼,何必苦苦相逼?」
「还装傻?你带来这五千老弱残兵,是锺会派来拖慢本将行军的吧?」
田续脸色铁青。
「邓大人骂我,我认了。但我把大人想见的人带来了。」
田续回头,向我招招手。
「呃啊……很高兴再次见到邓大人!我是九年前襄武邓军侯的儿子!」
「邓子茂对吧?」 老头子面色稍缓。「你进了蜀国朝廷,田护军就带着你投靠锺会了。关城蒋舒领兵来降,立了大功,锺会的赏赐不少吧?」
锺会给了我一个新任务。
还有几十贯魏钱,我用它们张罗了嵇萦的琴与布包。
总不能把这个告诉邓艾吧?赶紧编一个能听的理由……
「锺将军给在下的赏赐就是……回来见邓大人。」
这也太肉麻了点,虽然这麽说也没错。
邓艾面无表情。不妙不妙……
「你跟我来。师司马,让田护军的人马加进来打麦磨粉。你已经进度落後,限你俩五日内齐备!」
师司马?这算不算犯了晋公兄长的名讳……
「末将已经尽力鞭策,只是士卒庸懒!」
「唉。」邓艾摇头。
「万石粮食在前,谁不想饱餐偷闲?鞭笞驱策,就是拿鞭子抽!恩威并施!」
「末将早抽了!但士卒反抗,懒散变本加厉!将军的兵太骄横!」
老头子大步上前,一把推上师司马的胸口!
「有眼无珠,不识天下精锐!五日之内不准备妥当,两人同按军法!」
田续与师司马对看了一眼,好歹能留下来。
征西司马,在季汉少说秩比千石。邓艾为什麽对自己的副将这麽差?
跟着老头子的小碎步,邓忠走在我旁边,後头还跟了一行护卫。
「邓茂,我看你很眼熟。」 邓忠上下打量着我。不好不好……
「对,邓大哥,我们九年前见过,我还误认你是邓大人呢。」
「嗯?没印象。但我最近一定见过你!」
「不会吧?在下一直在成都,才刚回来。」
「好吧,或许是我记错了!但我有事问你。你骗了诸葛绪,放姜维过阴平桥头,身为魏人,怎麽帮起蜀贼?」
怎麽全天下都知道是我……
「我儿不可无礼!」邓艾回身,只手把邓忠拨开。
「他有重要任务在身,偶尔帮蜀国人是任务的一部份。」
「怎可以助贼为虐?」
「哪里为虐了?他害死大魏子弟兵了吗?没有他,阳安关城下还要多几千具尸首!」
「不为虐,也是为虎作伥!此人立场不定,心志不坚,爹快斩了他,以绝後患!」
「住口!」严父令下,我却早吓出一身冷汗。
「他做这一行,两面为难,朝不保夕,付出青春却不立功名,这得有多大的牺牲决心?你自认比得上吗?」
「当然!而且我绝不骗人!爹自小教导,做人不得欺骗!」
「不骗自己人,没叫你不能骗敌人!兵者诡道也,战场上没有信义,不欺敌丶不杀敌,就是自掘坟墓!你不明白这点,就永远不能独当一面!」
「我愿正面破敌!」
「那是你还没遇到强劲的对手,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
邓忠呆立原地,耳根发红。
他好歹也三十了吧……说起话来还像十七丶八岁的诸葛尚一样。
「空谈误事。我儿领先锋兵符,去众军间挑选五千个年轻力壮的,每个带上铁锹丶长刀丶麻绳,不足的找工匠造去!限你月底前齐备!」
「领命!」邓忠抬头挺胸,迈步走开。
「唉。」老头子拍拍我的肩,痛……
「你别放在心上。我儿人如其名,公忠不阿,吃苦耐劳,就是没吃过自己人的苦头,有些单纯。这也是本将的过失啊,一年到头在外地,当他是副将使唤。世道险恶,你们同宗,血浓於水,要彼此提携,切不可窝里斗。知道吗?」
「是。贵公子很像我一个好朋友,凛凛正气,慷慨奉公,是大人与大魏之福。」
邓艾乾咳两声,微微摇头。「他该向你学学。你心胸宽广,不计荣辱,难怪在蜀国当上大夫。是不是不想回来?」
「不敢,只是时运偶然。其实九年来,在下每天都想着回来。」
「难为了你。时运弄人啊。我不怪你跟上锺会,只怪田续;也不怪你骗诸葛绪,你干这行太不容易。」
「感谢大人理解。」
「本将也得尽本份。当初承诺,自己一调开雍凉,就接你回来,替你表功成亲。可惜本将还在阴平。」
「大人记性好,承蒙厚爱。在下……已经不想表功成亲了,能跟着大人征战就心满意足。」
「哈哈哈。」第一次见到邓艾大笑!他嘴里缺了好几颗牙齿。
什麽时候我能把任务与拍马屁合而为一了?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啊……
「厚爱,算吧。你祖上住过颍川吗?」
「不清楚,我父亲生在洛阳。」
「哦,本将说个故事吧。」
随着邓艾一路往城楼走,路过不少辛勤操练战技的军士,一个个面色黝黑丶熊腰虎背,不少人纹身涂面,短发虬髯,似乎是胡兵。他们一见邓艾来了,原地挺腰站正丶双目直视,口中却不叫「邓将军丶邓大人」。
「我小时候住在新野,家里穷得没衣服穿,靠着给人务农放牛,混口饭吃。武帝南下,刘备打不过,要逃,新野的富人怕,跟着刘备逃,我傍晚牵牛回来,牛主人走了,整间屋子空荡荡,一粒米也没留给我。那年我十二岁。」
知道老头子出身贫穷,却没想到如此卑微。
「武 帝把剩下的新野户口内迁到汝南,我支身流浪许昌街头,看到募兵屯田的告示,心想投身军旅,好歹有饭吃,再说战乱频仍,立了军功,还能过上舒服日子,就参军 了。我上面是一个同郡老吏,差不多就我现在这个年纪,我喊他老邓。老邓看我工作卖力,又是同乡,百般照顾我,教我屯田垦植的道理,获益匪浅。老邓说我心思 缜密,做屯田小卒可惜了,要资助我上学堂,替我开开眼界。本将能有今天,最感谢他。也是时运啊。」
邓艾轻叹了口气,转身看我,目光里是长者的慈祥。
「唉,如今换我是老邓了。邓茂,你老家未随刘备南下,想必与我家情况差不多,看见你觉得特别亲切。我快四十岁才被司马太傅发崛重用,你二十多岁就从平民升上大夫,是块可造之材。现在你回来了,又得从头开始。千万不要灰心丧志,努力才有机会,静待时运,紧紧抓住!」
「是,感谢大人教诲。」
「别学他们叫大人,叫我老邓。」
「但大人,老邓将军贵为三军统帅……」
「你又没有军职,当我是亲戚就行了。」
「在将士面前似乎有些失礼。叫邓伯伯好吗?」
邓艾咧嘴点头,嘴角的皱纹几乎可以夹住蚊子。
我祖上是积了什麽德,走到哪里都上人家的船?
但邓艾这艘船不一样。他想报恩,把自己得到的福份传下去。
我真该学习他,也不只造福同乡子弟……
邓艾领着我走上城楼,扶墙远眺。
阴平县城就像一个小沓中,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势。峰顶云雾飘游,不生树木,土石间积雪片片。山高谷深,刮来阵阵刺面寒风,邓艾却不为所动,只是嘴下白须随风摇曳。
「邓茂,给你个忠告啊,你离田续远一点。」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不是邓伯伯的旧部?」
「他能背叛我,当然能背叛你。当初说走就走,现在还有脸爬回来?君子以直报怨,何必给他好脸色。」
「……但田续对晚辈非常好。」
「因为你是他的保命护符。田续这种人啊,光靠祖先保佑,袭爵享福,名过其实,不学无术。本将是怎麽教儿子的?若不经千锤百炼,宝刀也是废铁一块!」
「但田续做的是幕後……」
「这 世上像田续丶锺会这样趋炎附势丶攀龙附凤的多着是。哼,膏粱子弟,醉生梦死,霍玉挥金,宴游享乐,不知民间疾苦!但你我不同。我等亲手发家丶建功创业,意 坚志高,勤劳不懈,为生民谋福,创造时势!而权贵显要的无能後代总是想尽办法排挤我们。我们得团结起来!你与邓忠以兄弟相待,好不好?」
「……好。」
可是我相信田续,还多过我相信老头子。
我也算是个攀龙附凤的吧?先前靠上养母,现在又搭上一个邓伯伯……
「邓将军!剑阁军报来了!」墙脚下一阵铁鳞碰撞的铿铛声,高大的武将气喘嘘嘘地跑上城楼。
师马司,不对,师司马双手递上一张红蜡封口的黄纸信封。
「我不想看锺会的字,你拆开念吧。」
「是。……征西将军邓侯士载兄惠鉴,我军强攻剑门关不克,死伤过千,兵回屯汉寿丶驻葭萌关城,望兄指点战策为盼。另遣护军田续五千兵马助战,聊表寸心。弟镇西将军持节督关中军事锺士季,景元四年九月廿二。」
邓艾双眼微闭,只手靠墙撑头。
「十万人死伤过千,鸡毛令箭,矫情之至。这是锺会没了主意,看到本将上表内容,催本将发兵相助呢。师司马,你知道该怎麽做了吗?」
「……将军请直说!」
「唉!大将军主簿,难道尽似你蠢不可及?三军将动,军粮最为紧要,五日!绝不宽限!」
师司马没有答应,只是低着头退下。
邓艾的官比九年前大得多,脾气似乎也比九年前暴躁。为什麽?
「唉,麻烦呐。」 邓艾揉搓着眉心,心神疲累溢於言表。
「锺会安插进来一个心腹田续,晋公安插进来一个心腹师纂,成事不足,败事有馀,这仗是想赢还是不想?」
原来师纂是司马昭主簿,派来监视邓艾的,就像他派卫瓘看着锺会。
看来魏将不好当,随时有双眼睛在背後监视。嵇萦说锺会用丝线操纵身边的人,但锺会的举手投足不也受制於司马昭?
邓艾也不过是司马昭的一个棋子,虽然他亲手发家丶力争上游...
「邓伯伯一定能赢的。」
「哼,赢姜维容易啊。」邓艾重重地摇头。「赢自己人难。锺会斩许仪,你知道为什麽?」
「因为他说锺会是晋……」
「因为许仪造的浮桥破了个洞,差点让锺会掉到大江里淹死,锺会心胸狭窄,面子上挂不住,才借故报复!这又是为什麽?」
「因为死在自己人手上,是千古笑谈……」
「对!大丈夫纵横沙场,就算要死,也得死在十倍於己的敌人刀下!」
老头子双眼里遍布血丝。
真怕他一激动,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师纂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