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7日
谈论国人讲英文不容易。讲浅了,落俗套。讲身边的事,得罪人。讲多了,一不小心,可能失手。前不久,我非常喜爱的一位论家写文回忆一位父辈。主人公是语言大家,横跨英文中文。文章写得潇洒,流畅,读了两三遍才释手。紧接着一篇谈国人讲英文。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就引起争论。所幸论者都是读书人,心平气和,点到为止,学了不少东西。但在人家的国家里谋生,讲英文渗透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儿女教育,职场竞争,邻里相处,甚至买东西讨价还价,进餐馆点菜点酒。不免感想多多。不揣浅陋,写出来听听大家的看法。
先讲几个笑话。虽是老生常谈,但都是真实的故事。
父亲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河南乡下上中学,英文学得好。同学慕名来请教“unknown”是什么意思,父亲随口说”不知道“。把同学就得罪了。好几天不理他。
八十年代末在Syracuse念书时,楼上是化工系。中国学生里一位朋友姓米,另一位姓艾。指导教授不时地到实验室转。有一天不满意什么事,问是谁经手。米同学指着艾推脱说是“I”。艾同学不服气,指着米说是“me”。教授懵了。在摩托罗拉工作时有个同事姓何(He)。幸亏不在场,不然更乱。
两年后,转学到了西北。选修Zdeněk P. Bazant教授的结构力学课。他是捷克人。直到博士都是在捷克念的。学问好,没有美国学位照样当三院院士,拜讲座教授。开课时用捷克味的英文叽里咕噜讲考试的安排。因为不习惯他的口音,就斗胆请他重复一遍。他看着我,象看天外来客,当着全班的面说你要去补好英文再来上课。我不服气,心里说还不知道谁应该补补英文呢。期末在系里碰到他。他已走进办公室,眼睛余光看到我,又跑出来冲着我喊了一句:You did great on the final!说完掉头又走了。直爽人,英文的事早忘了。
在西北时的导师是Jan Achenbach,名气比Bazant还大。我们背后不叫他老师,叫老板。手下一堆学生,大部分是中国人和印度人。有位好友,Mike,是为数不多的美国人之一。阿教授是荷兰人。有一天,Mike气鼓鼓地回到办公室,说老板今天有病,居然在讨论会上纠正我的英文发音,不想想他才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
现在想想,身份显赫的大教授者如上两位,仍不能摆脱英文非母语的阴影,下意识中耿耿于怀,不小心露出心虚的马脚。
再说两件不那么好笑的事情或说观察。一大一小,但都有实用价值。
大事:美国大公司里两大拨外国人:中国人和印度人。平日客客气气,工作上来来往往,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隔阂。但扎堆吃饭从来水油不融,下班后朋友同事往来也分得像小葱豆腐,一清二白。到一个单位时间长了,就能发现印度同事坐单间,坐大格子的远比中国人多。换句话,升得快。数数印度人当500强CEO的有一打,中国人没有。朋友们分析来分析去,优势无非文化,语言两条。西方殖民印度几百年,文化相通可以理解。但依我个人管见,语言是第一位的。开会需要表现时,讲话不能连珠,谁还有耐心听你的?功劳被别人掠美时,找不出犀利的英文词儿争辩,或者像茶壶里倒不出来的饺子,成绩就很难记到你的头上。联想我曾奉调回中国做过外资公司的经理。经年观察员工的升迁,得出来的结论是:英文好的不一定都受赏识,但受赏识的一定是英文好的!用数学语言就是:英文好是升迁的必要条件。这一条在美国也适用。
小事:九十年代初岳父母来美国看我们。他们都在大学教书,但是文艺圈的。英文没下过功夫。泰山大人八十多岁时还说儿时英文考试的情景偶尔入梦,能紧张地醒了。我有一天到芝加哥城里办事,顺便带上他们。初夏的季节,阳光明媚,柳暖花香。把他们安顿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后面的山坡上,叮嘱他们别走开,我就去办事了。两小时后回来傻眼了:老人们没了。沿着街到处找,最后截住一位骑着大马的警察。我说您帮帮忙,两位中国老人走丢了,而且They CAN NOT speak English(他们不能讲英文)。警察威风凛凛但不慌不忙,掏出对讲机与邻近的同僚联系:Please look around. Two Asian seniors are missing. They do not speak English. Need your support. OVER。过了一会儿,老人找到了。原来遥看一里多远外的芝加哥市大喷泉的景致好,按捺不住,自己走过去,支起画板,作起画来。我忙不迭地谢过警察。福兮祸所伏。那天有两个收获:一是得了一张美轮美奂的建筑水彩;二是从此打定主意再也不说某某can not speak English,一律改口为谁谁DOES NOT speak English (不讲英文)!的确,“不能”透着没本事,“不讲”则是我的Choice!
还有两点,其实是写此文的原动。都和在美国的华人孩子讲英文有关。
在纽约的时候,有个朋友,学养了得,人极能干。唯出国这件事没有小几岁的我辈悟性好,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四十出头了。但因为能干,心想事成,不但如愿出来了也凭一身的真功在美国顶尖的公司找到了工作。唯一遗憾的是处处受到英文的狙击。明枪暗箭的,从老板到同事到房地产商到政府机关等等,防不胜防。来美国时孩子一起来了,十几岁的孩子不消一两年英文说得利利索索。不得已,朋友有时就把孩子推到前台,或当翻译,或直接把事情办了。一次两次,孩子不说什么。时间长了,孩子反感。大概觉得没有安全感,在同学面前也没有面子。逆反心理愈来愈重,好长一段时间父子几乎反目。老朋友和我讲了他的难处,不由得人不同情。我从此特别注意,所有对外的交道一概由父母出面,不要孩子代劳。有时也很难,有时甚至难堪。但坚持下来,英语得到锻炼,孩子感到父母的庇护,对父母不那么流利的英文非但没有不安,反而增加了敬重。故而建议第一辈华人咬牙守住这一关,自己堵枪眼,别让孩子上。
即便如此,人都好面子。英文老是磕磕绊绊,也让人窝火。就想改善的办法。曾试着高声念报纸,让舌头按英文的路数练长跑。有效果,但太费时间。后来经朋友提醒,每天上下班开车的时候跟着电台播音讲。有时候道远,一天能嘟嘟囔囔地念一个多小时。坚持了十年。英文勉强能上台面了。很感谢NPR(美国国家公共电台)。跟着念的这许多年,既长了知识,又练了英文。有时走火入魔,大街上听路人讲话,都习惯性地跟着大声重复。就有一次儿子恰跟在身边,目瞪口呆,窘迫极了。事后成了儿女们的笑谈。
另外一件事也和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有关。不过是关于和他们讲还是不讲英文有关。在美国的华人父母肯定都被问过你在家里和孩子讲英文还是中文。大多回答是大人讲中文,孩子回英文。只要有心观察,这也是随处可见的现象。问的人或是国内的朋友或是美国人中的熟人。得到答案后常惊奇不已,我们自己反倒觉得别人少见多怪。但后来我注意到,例外的情形不少。不少朋友或不少场合中的路人,跟孩子只讲英文,而且能听出来是努力一个中文字都不用。说来,这由不得人非议。听说王安早年在家里就不准孩子们讲中文。为的是孩子长大后在美国打拼,接家族企业的香火。但我观察到好些讲英文的家长并没有这么长远的打算。孩子甚至还在上中文学校。当孩子在人前偶尔冒出一两句中文时也大加赞赏。但自己讲话时却严守成规,只讲英文(交谈中不经意地讲讲英文或随意用几个英文字当然不在此例)。事实上,无论从词汇量和流利的角度,比较英文和中文,英文对他们来讲实在不应该是与孩子沟通的首选。我不看好这样做的结果。除了徒设交流障碍,留给孩子和在场他人的印象也殊难完美,孩子的英文绝不会因此而长进。于孩子于自己于达到沟通之目的,说有百害无一利不能算过分。
于是我仔细替这些朋友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溺爱所致。孩子上幼儿园后,英文渐渐成了主流。中文对他们多少有些隔阂。为人父母,不免就下意识地为孩子处处提供方便,道理和回家时热饭恭候,衣服永远洗净叠好,冬天出门先预热车等等一样。说话时自然就想让孩子少费些心机。于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克服困难讲英文。心里觉得对孩子做了好事。久而久之,习惯养成了,不说英文便无法沟通,孩子甚至听不懂中文了。其实,溺爱无益的道理放之四海都准,语言亦不例外。我自己也有同样的经历。有一段时间也几乎只跟孩子,特别是老幺,讲英文。虽然踉踉跄跄地,但自我感觉很好,潜意识里真觉得是对孩子施爱。后来太太不断棒喝,这才下决心改弦易辙。孩子们不但没有意见,反而非常支持。当然,有时要多费些口舌。比如刚刚的一个例子。孩子不懂“重复”是什么意思,只好停下来解释。但时间花得值。
话又说回来,在美国呆久了,要想说话时一个英文字不带,不容易。特别是专业术语,大都是来美之后接触的。能准确地用中文表达,必须下功夫。有位好友,在美国的大学里教书,是那一行的权威。常受邀回国讲学(不属被方舟子钉住打假的那类)。有一次跟我说:“我实在看不惯在国内装洋腔唬人的事。我在中国讲课,一个英文字不用。”我相信他做到了。这是真功夫。我们这些家长,若都有这样的心态和决心,相信孩子们会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就象从小鼓励他们自己洗衣服,做早餐,整理房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