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罗里达大学校园里种菜
高芸香
出国探亲,异俗他乡,语音不通。对六、七十岁的老年人来说排解孤独和寂寞就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尤其对爱扎堆儿的中国老百姓来说,多少天没有个熟悉乡音在你耳边响起,简直憋屈得紧。
2010年得到儿媳怀孕的消息,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自然是家门添丁(已知男婴),紧张的便是又需远涉重洋出国探亲(儿媳在佛罗里达大学读博)、领受那一份孤独和寂寞了。转念想想,又不免自慰。2000年在女儿就职的洛杉矶加大探亲时,曾结识了二十多位中国同胞。美国名校有不少中华精英;有中国青年就读或就职,就会有中国家长来探亲。在洛杉矶加大博士生宿舍大院居住时,老头老太太们常推了儿童车(不是看孙子就是带外孙)集中在一个最大的儿童游戏场,谈天说地。你说侨报和世界日报的新闻视角有何不同,他说哪个超市的鸡蛋大降价;有传授家常豆腐怎么做更好吃的,也有寻求推荐到哪家去做保姆赚外币的……。乡里乡亲、热热络络,真可谓友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佛罗里达大学也是不错的学校,中国人应该不少吧?
佛罗里达大学确实很大很美,校园面积达八平方公里,全校师生员工约五万余人。校园公路四通八达,师生员工包括探亲的家属都可以乘免费的公交车游览校园景观。整个校院既象森林公园(绿树参天,香草遍地,上午常有短吻鳄鱼从湖水中游到岸边晒太阳;傍晚,成群结队的蝙蝠会飞出其栖息的凉亭——蝙蝠屋去捕食饮水),又象个热热闹闹的小镇(商店、餐馆、银行、派出所、菜园、桔园应有尽有。教学大楼、教师办公楼、几处研究生可带家属的大院都极其分散,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绿树丛中)。
然而,在我们所居住的家属院(钻石村)中国人还是稀少。风景再好,没有人脉相通仍感到寂寞。
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正在院内转悠,突然看到一位中国老头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车把上挂个菜篮,高卷了裤脚,特象中国农村的菜农。急忙上前打招呼,方知老人姓谭,湖北人,曾在新疆工作多年。儿子在佛大读博,小孙女两岁。他是接替亲家来带孙女儿的。老谭深知出国探亲的甘苦,热情给我介绍了这个家属院有几户中国同胞,分别住在哪里。最后告诉我如果想找同胞聚会,就种上一片菜地。菜地里不仅有本家属院的中国人,还会遇到别的家属院的中国人。老谭指着他篮中的青菜,说如果来佛罗里达大学探亲不尝试种种菜,真是缺憾。随手还送了我几苗芫荽。
原来佛罗里达大学有菜地出租,一年的租金才十美元。当然,这样象征性地收费主要是照顾在校师生。学校不仅满足供水、供肥,而且还提供锹、耙、锄、剪、桶等各种农用工具。老谭说美国人种菜主要是出于兴趣,中国人种菜却是谋取实惠。而且,中国学生特别重视课业成绩,舍不得在菜地花费太多时间,主要是探亲的家长们操劳。据说因佛罗里达日照特别充足,蔬菜长得疯快。有一对中国夫妇探亲一年,简直成了种菜专业户,不仅满足了全家五口人吃菜,而且还挨家挨户地卖,卖不完的送华人超市代售,收入超过两千美元。
在老谭的鼓励下,我和先生也选了一块儿菜地。我种菜的目的很简单,以圃会友,排解寂寞而已。
果然,我的东西邻居都是中国人。老谭告诉我东面的邻居是李阿姨,与他是老乡。只见东面一片菜地颇有地方特色,韭菜、蒜苗、葱、辣椒、青椒等占面积不少,体现了北方人的重口味。当然还有上架的豆角、丝瓜、西葫芦和黄瓜等普世喜欢的大众菜。菜园规划高矮错落有致,既便于通风采光,又便于施肥浇水。不论高杆菜还是低杆的都苗肥叶壮。泥土细碎,没有杂草。几面篱笆墙也整整齐齐。我不禁啧啧连声夸李阿姨的菜种得好。老谭说李阿姨接的是她亲家的班儿,她亲家就是那对种菜专业户。——中国父母来美国带孩子,一般是两亲家轮岗,男方父母带半年或一年之后,女方父母再来替换。
原来她接手的正是“专业户”的菜地,难怪井井有条。
西面邻居家的的菜多是耐旱的作物,长豆角、碗豆角、地瓜等。老谭说这一家好像是南方人,他不熟。这家菜地的主人似乎不常来,地埂上长满了杂草。
老谭给我论证为什么选这块菜地,一是东西邻居都是中国人,好照应。二是南北没有邻居。北面的地已荒芜,杂草中长有一株桃树,一株枝叶茂盛的芭蕉树可以借用来藏工具、放水管。南面临大路,来去方便。第三呢,西面邻居的旁边就是佛罗里达大学的一景:蝙蝠屋,翻地之前就可以去铲蝙蝠肥。菜地距肥源近,多便利!老谭说他的菜地离蝙蝠屋最远,吃了不少苦头。
种菜施蝙蝠肥,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真新鲜。十分感谢老谭。
我们知道蝙蝠是昼伏夜出(捕捉蚊虫)的动物,所以去蝙蝠屋(酷似中国的高高的凉亭,据说里边栖息着上百万只蝙蝠)下铲肥时动作要轻巧,不能打扰它们。——原以为蝙蝠肥象麻雀肥一样细小,铲刮肥料又得蹑手蹑脚,这活儿一定费时费力不轻松。不料一进凉亭就发现这粪肥象海边的沙滩,只要一个簸箕一只桶,一会儿就满载而归。但是,铲肥人必须头戴草帽,因为象筛子似的凉亭顶部不断有黑米似的蝙蝠肥漏将下来。
整平了地,上足了肥,好有成就感。一个星期六正准备翻地时,西边的邻居出现了。是一位又瘦又矮的六十多岁的妇人。我急忙上前打招呼,问大姐贵姓。她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说姓邢。我问:“您的菜有点儿旱,是不是来去不方便?”她埋了头拉水管儿,说:“住得远!”接着便一边浇水一边用疑惑的眼神打量我和正在翻地的我家先生。她说:“种地是要打申请的,要缴费的,知道么?”我忙回答:“我儿媳在这里读博,已经递了申请。”她又说:“你选的这块地原来是美国人种的,你们知道人家不种了么?”
这倒真是个问题。于是我和先生不得不停下工来,跑到菜园最东边去找老谭。老谭说:“别听他咋呼,那地荒了一年了,尽管翻你们的!”这时,恰巧东边的邻居李阿姨也来了。相互认识后,李阿姨豪爽地给我们撑腰说:“你们问问她那片地缴费了没有?他儿子早就毕了业在外面找了工作,她家已经不在学校家属院住,还种着原来的地,才不合法呢!别管她,翻你们的!咱们中国人真能欺生!”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也许是我问她为什么不常来,触了她的短,她才会这样。
有李阿姨和老谭的支持,我和先生再不与西邻居邢阿姨搭讪。她亦急急忙忙干自己的活儿,再不理会我们。李阿姨过来,一边锄自家的菜地,一边与我拉话。同时还将相邻的一个菜畦送给我们,说刚收完莴苣,菜地太多,种不过来。
这一晚回了家身体虽疲累,心情却特别畅快。拥有了一片菜地,可以任自己支配,又有了人际的交流,感觉再不孤单。情不自禁对儿子和儿媳讲铲除蝙蝠肥的新奇经历。不料儿媳却提醒我道:“若有患病的蝙蝠掉了下来,千万别去搭理,万一被蝙蝠咬了,有患狂犬病的危险。”这令我大感诧异,蝙蝠怎么会携带狂犬病毒呢?儿媳说:“真的。我导师的小舅子在印度就是被蝙蝠咬了,不治身亡。后来医院查出他死于狂犬症。”
铲肥虽有危险,但仍不能阻挡我种菜的热情。尽管西邻居对我们不太友好,但通过东邻居李阿姨我又结识了来自大连的老李、还有老谭和李阿姨的老乡——来自湖北的老郑,这些人的故事填充了我乡音缺乏的空虚。
此外,猛长的菜蔬也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种菜原无规划,更无预期。儿子买下什么菜种就种什么菜。长什么样随天意。
嘿!没想到佛罗里达大学的菜园积天地日月之精华,与西游记中人参果的成长幻境堪有一比。开始,最见长速的是油菜。头一天撒上籽种,覆盖一、二分厚的浮土,再摆放些芭蕉叶片遮阳(中午日照特强,不遮不盖就会把种芽烤干)。第二天就见细小的嫩芽破土。一星期之后就。可以间绿苗食用。十来天之后便可以作油菜外交,大把大把地采摘了送同胞们享用了。
分析其原因,不外乎三条:一、肥好。蝙蝠肥属于纯天然颗粒肥,不像化学肥那么让土地板结。播撒均匀后易吸收。二、水足。菜地里到处是水龙头、胶皮水管儿,水源特充足。水管儿出口处有两种选择,可以喷灌;也可以拧过喷头任水流淌漫灌。三、日照充足。佛罗里达州位于美国最南边,每到上午十点晒得菜都直不起来了。
西葫芦、黄瓜、茄子、豆角、辣椒等长势也惊人,一个月之后总见收成。怪不得老谭说到佛大探亲没有种菜体验是种缺憾。
惊人的长势与人的干劲产生互动,不仅激励我的热情,把我们全家都鼓舞起来了。星期日,儿子还开了汽车带着孕妇儿媳来参观我们的菜园。为了我到菜园方便,媳妇还提议为我买了辆自行车。后来我的书呆子丈夫又在网上查及蝙蝠肥的利用史,早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就有记载。据说还是一味中药,可以明目、生津、利尿。于是我先生的热情更是高涨。在儿媳生产后(我不便出行时),他每天清晨去拔草、喷灌、给菜洗澡。——我孙子生在五月,正是佛罗里达日照厉害之际,隔一天不喷灌、不戴水珠的菜就会发黄。
最皮实好种的是墨西哥辣椒。个儿不大,结得却稠密。任太阳暴晒不动声色,不泛黄不泛红,绿油油地直到成熟,象涂了层绿漆。早听儿媳讲过它的辣名,不敢油煎,剁碎配了蘑菇蒸着吃(可以降些辣度)。还是辣心辣肺地征服人。而且它捉弄起人来还没完没了。辣劲儿过去,第二天就眼睛泛红、便溺不畅。不料,李阿姨、老谭、老谭的儿媳(四川人)最爱这一口。恰巧我的辣椒成熟时,正是他(她)们的辣椒采摘完之际,于是,油菜外交之后接着就是辣椒外交。看他们得到五、六个辣椒后如获珍馐的样子,方知两湖、四川同胞对于辣椒如同山西人嗜醋一般。
常言道文如其人。其实吃食喜好亦反映人的性格。李阿姨的能干泼辣亦如墨西哥辣椒。最初听说她的不幸遭遇,十分同情。她说国内改革开放后,她和丈夫同心协力经商,买卖发展势头极好。不料,丈夫在进货途中出了车祸,货毁人亡。当时一双儿女还弱小,为了给孩子受教育提供便利条件,她又嫁了一位退休老干部。老干部处亦有儿女。在亲子女与继子女之间周旋,好不为难。好容易把孩子们拉扯大了,那老干部却一命归西。如今又落得孤雁一只。听了李阿姨的诉说,我想:我有先生陪同,尚且常感离乡背井之乡愁郁闷,李阿姨只身一人,情何以堪呢?不料人家经营自己的生活如同收拾菜地一般,既井然有序又色彩斑斓。李阿姨来菜地,常推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儿,她一边收拾自己的菜地,一边对小车上的男孩说:“乖乖,看姥姥打枝条、浇苗苗……。”那小孩也乖,手里拿个小玩具,一边看她干活儿一边自己玩。我不禁夸道:“你外孙真乖!”李阿姨发狠道:“哼,我外孙女?娇贵着呢!她妈妈从不允许我带她来菜地,不是怕蚊虫咬,就是怕日头晒!——这是帮别人带孩子呢!”
“那你外孙女谁带呢?”
“这不上了幼儿园了么?双休日时她爸妈如果有事,还归我带。”
除了作务菜地供一家人吃,还承揽看孩子的活儿,真可谓三头六臂。而且,李阿姨干活儿不枝不蔓、麻利干净,从不拖泥带水。打枝条使用园艺剪刀,手指上不染绿色;锄了地将锄头亦洗涮得干干净净。
有时,还有男士来帮她干活儿。一次我见一位身材魁梧的先生帮她搭黄瓜架,心想可能又是湖北老乡。只见女的低头选架杆儿,男的将架杆儿裁成井字形,并谦虚接受李阿姨指点、纠正,两人配合很是和谐。后来才知道这男的姓李,是大连市人。有一次,老李来菜地替李阿姨浇水,主动与我搭讪。说自己原是大连某国营公司经理,退休后正准备和发妻安享晚年,不幸妻子得了不治之症,撒手而去。他不能忍受爱妻新丧之痛,特来美国女儿家散心。他女儿与李阿姨恰巧住同一家属院。李阿姨听说他的境遇后十分同情,常在女儿们上班后邀他去她家聊天。并且常送他些新鲜菜蔬,所以他不过意,就帮她照料照料菜园。
话说到此,我似乎明白了几分。忙赞李阿姨道:“她这个人不仅干活利落,而且对谁也特别热心,我们家也吃过她的韭菜。可怜就是命运不太好,也是失去另一半已好几年……。”
想不到那李经理说:“这情况我已经知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我痛诉心酸,又送菜又邀约,长此下去,影响不好。”
我一听女方有意,男方无心。深感李阿姨急切地失了火候,忙帮衬她道:“这没什么不好,湖北大连来往方便。在美国菜地相识,也是缘分!”
听到此老李急忙摇头,说大连本地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多的是。逝者尸骨未寒,发妻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他根本没心情再续姻缘。他正是烦这个才避到美国来。如果李阿姨不断这个念想,他就火速回国。
这之后,果然再未见那老李的身影。静观李阿姨的神态,一如既往,仿佛任何事情都未发生。
不几天,李阿姨的菜地又出现了位比老李年轻的先生,不是替李阿姨拔草,就是替李阿姨喷灌。有时他们两人同在菜地时,亲切地说着方言,我一句话都听不懂。鉴于上次大连老李泄露的隐情,我只埋头干活儿,不去理会他们。
这一回是李阿姨主动给我介绍这位年轻先生。李阿姨说:“小郑是我的湖北老乡。他女儿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他先过来给做做饭。他妻子下一月就过来。”这小郑在国内是工人,干起活来比那老李快捷得多。在干活儿之前总要先卷起裤脚、袖口,然后便腾挪跳跃,不怕泥水湿,不怕草虫叮。李阿姨当着小郑的面对我说:“他原想申请一块地种。我说:‘算了,好地都被人们占了。就和我一块儿种,吃什么菜你自己采摘,反正是自己人。’”接着他俩又亲近地说开湖北方言。我明白李阿姨这一席话是达知我一声,小郑摘她家菜我不必怪异,因为他已是这菜园的半个主人。
从此,李阿姨来菜地的次数就少了许多。每日的喷灌、锄草都由小郑来代劳。小郑亦不客气,说李阿姨菜地的旱菜不好吃,常割韭菜说回家做韭菜盒子。并介绍给我怎么做韭菜盒味道更鲜美。
一天,我见小郑提着桶要去蝙蝠屋铲肥,又是高卷了裤脚和袖口。就及时警告他道:“去蝙蝠屋铲肥要戴草帽,否则屋顶会落下粪便来。另外不可以裸露胳膊小腿,据说病蝙蝠掉下来一旦咬了人,有可能传染狂犬病……。”
没料到小郑那么胆怯,一听我这样讲,连连道:“噢,真谢谢!怪不得……。太谢谢您了。”好歹不敢去铲了。我忙给他壮胆说:“裹严实了,没事儿。况且出事的可能性极少。”他却头摇得拨浪鼓似地决然不去,说:“为吃个菜,划不来!划不来!安全第一!”
这之后,小郑依然来拔草、浇水,回家时也依然挑选些自己喜欢的菜蔬,但李阿姨对他却冷淡了。有一天,当老谭要回国,我与李阿姨谈起她的两位湖北老乡时,李阿姨对小郑的评价是“他会干什么?只会吃菜!”看来她(他)们的互助联盟又有解体的危险。
当时,很后悔小郑要铲肥时我的多言多语。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介入和参与,使我感觉再不是水上浮萍,脚踏实地有了归属。佛罗里达的菜园不仅排解了我身在异国的寂寞和孤独,也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
时过境迁,脑海中悠然就浮现出那片地,那些人。有时不禁透过那个“小氛围”来审视国内同胞们家长里短的大圈子,于强烈的怀念与温馨中又生出些怅惘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