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对着两名警察大吵大叫的时候,我正在附近一棵大树下休息。
我认得那个女人。她是这一带的惯偷,我以前不止一次在警察局里碰到过她。
“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就回去十分钟。我保证就十分钟。我把我的女儿安顿好就跟你们去警局。她还太小了,才三岁啊!她不能一个人在家里没人管啊!我回去安排一下就好。就十分钟。我求求你们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变成了哭声,在深夜里凄凄厉厉的,听得我不由竖起了寒毛。
“你听她啰嗦!这种女人。什么三岁小孩一个人在家。听她胡说八道!不知道她想卖什么关子呢!先去警局再说!”那两个警察里年纪大点的不耐烦地吆喝着年轻的看起来好像有几分犹豫的那个。于是两个人推搡着把女人塞进了警车。车门砰地关上。女人绵长的哭声被拦腰切断,仿佛突然气绝了一般。
我直起身,紧跟着追出去几步,然后停在路边。
那个女人……我好像真的见过她有一个很小的小孩,是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留着童花头,看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耳边又响起刚才女人凄厉的哭声。她不会真的把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孩自己留在家里吧。
说不出为什么,我想去看个究竟。也许只是因为脑海里那个小女孩很可爱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女人刚才凄凉的哭声,她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对于母亲,我只能记得她的怀抱。那么温暖。我后来遇到过很多女人,也尝试着孩子似的依偎着她们,却再也没有遇到过像母亲那么温暖的怀抱。
我想回到母亲的怀里去。这么多年一直想。现在尤其想。
我再次在警局里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正在低头认罪地做笔录。她温顺得像一只绵羊,对警方所有的指控都一一接受:偷窃,吸毒,卖淫……
“是,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我真的没有撒谎,我真的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她现在独自在家里,我想回去看一下她,托人照顾她……”女人满是虔诚请求的眼里开始涌出泪水。与她的那些让人不齿的劣迹极不相称的干净的泪水。
“求求你们了,我没有撒谎。她要是醒过来看不到我会害怕的。她还太小,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现在该饿了。我家里没有吃的……”
“求求你们了,我不会逃跑,我只是想回去安排好我女儿。你们跟着我,我不会跑的……”女人的哭声在三更半夜的警局里飘荡着,四面坚硬冷漠的墙壁阻止了它的扩散。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哭声,除了那两个对此种场景见怪不怪的警员。
“我们会把你的情况写进报告请示领导的。等明天吧,明天看看领导怎么说。”被女人的哭声打扰得不耐烦的那个年长的警员松了松口气。
“明天太晚了啊。今天晚上她一个人怎么办。她会害怕的……”女人不知进退的哀求。
那个警员果然沉了脸,厉声说,“现在领导们都休息了。最早也要等明天上班再说了。今天就到这里了。”
听了这话,女人满脸泪痕,神情颓然地萎下去,呆怔怔地,大概在想象一个人在家的女儿此刻在做什么。她显然已经被警员的理由说服。领导们都休息了。她的女儿也会一个人爬上小床休息吧,即使她还饿着肚子。
女人甚至都忘记了,她也一直饿着肚子。
我慢慢走出警局。
外面不知何时变了天,闪电狰狞地一次次划破夜空,雹子似的雨噼噼啪啪地砸着地面,像老天爷在发泄愤懑。
可是这一切的声响都不能压住那个女人的哭声。我的耳朵里都是她的哭声。
这是一个多么坏的女人啊。她偷窃,吸毒,淫乱。她竟然把那么小的一个女儿自己留在家里。她竟然还有脸哭,还哭得那么凄楚。
我的心一点点漫起一种很久不曾有过的情绪,这种该死的情绪,它让我的鼻子发酸。我把它慢慢压了下去。
我突然想起我该看一下那个女人的住址的。至少我可以去看看那个小女孩。这么大的雷雨,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想到这里我再次返回了警局。
那个女人说的都是事实。
当我站在那个小女孩窗前的时候,她似乎还没有睡着。屋里黑着灯,也许灯一直未被点亮过。她整个躲在被子里,发着极微小的声音:“妈妈,妈妈,妈妈……”
我走进去,在她的床边轻轻坐下。又一个闪电劈下来,我看到她的小身子在被子底下剧烈地抖动着。
别怕。别怕。我安慰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我。
她到底安静下来,渐渐地睡了。
我在她的旁边陪了一夜。
天慢慢亮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体力越来越虚弱。我不能忍受日光的折磨。看看还在熟睡的女孩,我不放心她。
可是她的家里实在太简陋了,一张床,两张桌子,几个东倒西歪的小板凳好像就是全部家当。甚至连我可以藏身的衣柜都没有。
厨房里一派冷锅冷灶。满是油污的碗橱大开着,估计是被小女孩儿打开找吃的过。里面空荡荡地躺着几只破旧的碗碟,除此再没有什么了。
希望今天会有人来看望她,至少给她送些吃的来。
我这样希望着,却无端地觉得这个希望渺茫。
我看到屋子里仅有的几张照片,是那个女人和小女孩的合影。照片里的小女孩笑得阳光明媚,连女人的笑容也是端庄贤良的,让人怎样都不能把她和一个劣迹斑斑的女人联系到一起。
然后我看到那个昨天阻碍我通过的红绳子。一定是女人离去之前栓上去的。显然她们家的门锁坏了,而女人又担心小女孩自己一个人乱跑。她是想着自己过一会儿就回来的。谁知这一去竟不复回。
她不怕有人会割断绳子进屋里来吗?不过她的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偷。我环顾着四周想。若是我偷窃时遇到这样的房子只会恨自己的坏运气,甚至恨不能丢下几块钱在地上。
为什么总有人这么穷?家徒四壁。为什么总有人那么富?从窗户外伸进一只手去都能抓出一摞钱来。
这是我到死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我不能再逗留了。
看一眼床上的小女孩,我转身从窗户走了出去。
但愿今天一大早就会有人来——这是我离开那个房间时最后的念头。
可是一整天都没有人来。
当我在日落之后出现在小女孩屋子里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憎恨自己的预感。正是这种预感一直揪扯着我,让我一整个白天都无法安生。
小女孩一个人在屋子里转着,她的裤子上粘着一些污物,发着臭气。我猜她还不会料理自己的大小便。她的脚步软软的,整个小身子摇摇晃晃,一眼便知是没有力气。整整一天多了,她应当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人声。小女孩疯了一样冲向大门,用力扒着门的边框,“妈妈,妈妈,妈妈…… ”
她的声音嘶哑凄楚,一声声揪心揪肺的“妈妈”像一只只可怜巴巴伸向人群乞讨的小手。
这是下班的钟点,每一个人都急匆匆赶着回家,一个又一个人经过她渴望的眼睛,他们或许根本没有看到,或许看到了也以为只是小孩子的把戏,或者小女孩凄厉的声音也会让他们犹豫,只是短短的犹豫,便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
“这是谁家的小孩儿?”一个声音问。
“就那女的。”一个声音回答。
“你少管闲事了。赶紧回家做饭去。”一对看上去像小夫妻的男女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又推搡着离开了。
“小姑娘,你妈妈呢?就你一个人在家里吗?”一位老人停下来问小女孩,却并不期望得到回答。大概她也知道孩子太小,根本不可能回答她。
“怎么能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徘徊了一会儿,便念念叨叨地走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站在小女孩的身后,想象她朝向门外的目光如何被热切点燃又如何一次次回到暮色般黯淡。
小女孩的身子沿着门缝慢慢滑下去,嘴中的那一声妈妈也随着脚步声的渐远渐无而微弱下去,像一根将要燃尽的蜡烛,烛心一跳一跳地,让人担心那噗的一下熄灭的到来。
我的鼻子又有了那种酸胀胀的感觉。妈的,这是怎么了!我暗暗骂自己。我已经很多年不流泪了。
她开始哭。嘤嘤地哭。
甚至那声音都不像哭,微弱,干涩,稀薄。我怀疑她前一天已经哭尽了所有的 眼泪,现在只剩下苦的念头,不自觉地从她的小小胸腔里透露出来。
一个小孩子不吃不喝能活几天?我这样问自己。却失去了回答的勇气。
怎么还不来人看望她。怎么就没有人听到她的哭声给她一点水和吃的。
这些日子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我希望我还活着。我希望我活着,来这个房间偷窃,看到她,我一定会救她,不顾一切。她是这么小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我希望有奇迹。可是会有奇迹出现吗?
我越过小女孩看向门外。门外的天黑了。
又是一个难捱的夜晚。
别怕。我一直不停地对她说着。她好像真的不怕了。不再抽泣也不再颤抖。这一夜小女孩没有睡到床上,她就那样躺在门边睡着了。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叫醒了她。
她一定是做了一个非常美的梦。她躺在那里,没有挪动身体,无邪的眼睛像两颗清亮的露珠。只是好像一瞬间她就感觉到现实。她眼里的光亮只是那么一刹那,然后露珠就向着泥土滚落下去。
她安静地躺着,不再发出任何声息。人们还是步履匆匆经过她的房门,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目光向这边稍稍瞥视。
终于一个三四岁小男孩的脑袋出现在门口,大概是虚开的门缝让他好奇。然后他看到她。
“妈妈,妈妈,小朋友……”他咬着半块饼干对身后的妈妈喊。
饿——我听到躺在地上的小女孩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小男孩仿佛听懂了,把手里的饼干穿过门缝递进来……
“哎呀!你干什么!脏死了!”那只小手被赶来的妈妈飞快地打开,小男孩被迅速拖走。
“她说她饿…… ”小男孩边被拖着边对妈妈争辩。
“少惹麻烦!”年轻妈妈断喝着小男孩。然后他们就一同消失在空气里了。
那块被打掉的半块饼干安静地躺在地上,在离小女孩手边不到三寸的地方。女孩用开始涣散的目光看着它,像看着一个小小天堂。
她挪不动自己的小手了。
我知道,她将要死了。
那些警局里的人呢?那些说会请示领导,会妥善安置这个独自在家的三岁的小女孩的人呢?
她的母亲呢?为什么不再抗争?
她知道吗?她心爱的女儿将要死了。
白天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我蜷缩在小女孩家厨房那个破旧狭小的碗橱里。我不想离开。我想守着她,告诉她,别怕,我在这里。
当黄昏再次降临时,小女孩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跪坐在她的身边,看到她的嘴唇还在轻轻蠕动。
妈妈,妈妈……我听到她的声音。她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了天籁的质地。
上帝啊,她马上要死了。你救救她吧。上帝,你在看着她吗?!让她的妈妈回来吧!让那些忘记了她的畜生们想起她来吧!让她活下去吧!
我平生第一次喊出了上帝的名字,并为她匍匐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隐约听到了那个女人凄厉的哭声,飘飘渺渺地传来。
是你的妈妈。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抱起了小女孩,冲出了那个缠着辟邪红绳的房门。
然后我们看到她的母亲,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她在一辆囚车里,真的就在附近,在离她的家很近很近的附近。
“让我回去看看我的女儿。你们让我回去看看我的女儿。求求你们了。”她跪在押送她的警员面前大哭。
“领导没有指示。”一个警员不耐烦地回答。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没有人再回应她。囚车还在继续飞奔。
她开始用头撞向车壁,一下,两下,血飞快地从她的额头流下来。“让我见我的女儿!让我见我的女儿!你们这帮混蛋!让我见我的女……
一只电棒无情地击向她,她的声嘶力竭戛然而止。
囚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周的黑暗无比宁静,甚至有星星般美好的灯光。
妈妈……我听到小女孩清晰地叫了一声。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上挂着笑,弯月一样甜美的笑。
她一定是看清了这一幕。她一定是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始终都没有出现。而她也终于知道,她的妈妈,那个世人眼中肮脏卑贱的女人,并没有抛弃她……
当清晨再次来临,一层绒绒 的金色的阳光轻轻覆盖着小女孩躺在地上的小身子。
她仿佛觉得了那份温暖,慢慢张开眼睛,清晨的黑葡萄的眼睛,看着我,说,“我认识你。”
我便笑了。这些天堵塞着我胸口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认得我。这至少是一个不太坏的结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芸芸。”她奶声奶气地回答。其实我并不确定她叫芸芸,或许是妹妹。但是我喜欢她叫芸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我看着她,刚要回答,然后我听到了一阵清越浑厚的钟声,它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来自我们来的地方。
我叫众生。我笑着回答她。我不想告诉她我以前那个凶神恶煞的名字。
一道门缓缓打开,我看到门内的母亲。我死去这么久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想失去见她一面的母亲,我终于看到她了。
我们走吧。我拉起小女孩的小手,沿着光的路向前走。
我知道我们的身后是芸芸众生。我不想回头。
十几天以后,她的家门终于被人推开,然后一拨又一拨的人争相挤了进来。
他们沉默地围着那具小小尸体。她的小小身体上面已经爬满了人世的虱子,蛆虫。她的头发已经基本脱光,牙齿也是。人们判断她用牙齿咬过桌子腿,嚼过塑料纸,吃过袖口的衣服……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像是含着一声未发出的世上最严厉的质问。
他们仿佛觉悟到什么,开始哭泣,忏悔,相互指责。
然后他们隆重安葬了她,似乎为了赎罪。
慢慢的,她闹得沸沸扬扬的死在时间里沉寂下去。直到再没有人能够将她记起。
除了她的母亲。
那个可怜的女人还在监狱里。她还不知道她心爱的女儿已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