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泥泞污湿的下午, 凄冷的秋风中夹着滴滴忧郁的雨,这样晦暗的天气,人们恐怕早忘了秋高气爽时的明媚。随手翻开那篇“三十年前月光下的故事”,找些小说创作的灵感,也感悟一下美丑善恶的短暂人生。
古典主义的艺术家都是以和谐美丽,入诗入画入乐,少有人站在“丑”和“恶”面前沉思。不过人性全无单一说, 要不恶多一些,善少一些; 要么大善人中也隐藏着恶念,美丑也是如此。 正如在罗丹的艺术馆里,美丽和丑陋都同被他塑造在一个屋檐下。
[罗丹的雕塑作品《老妇人》,把目光投给了人们从不愿关注的对象]
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张爱玲中篇小说《金锁记》中的人物—曹七巧,完全就是个变态丑陋的女人,对金钱的态度, 使她毁了自己的爱情也毁掉了自己儿女的幸福。 在小说的最结尾处, 张爱玲这样写道: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张爱玲全集之《金锁记》)
不过就在这样一朵恶之花的结局上,我们看见这将死丑恶的躯壳中仍升出了往日的一丝芳香和眷恋:
“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见张爱玲全集之《金锁记》)
读张爱玲的这篇《金锁记》, 夏志清认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中篇,虽然说得有点夸张,不过对近现代中国的文学来说,从恶人中看见一丝温情的人性,却是当时不多见的一部文学作品。 不像鲁迅笔下可怜的祥林嫂,让人看见的只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而张爱玲的曹七巧,不但让人读来叹息惋惜,更让看见的是一个需要悲悯的女人。这点上和《呼啸山庄》中那个受虐而最终施虐的希克利几乎也是一个形象。
法国近代诗人波德莱尔在的诗集《恶之花》中有这一首专门献给雨果的诗《小老太婆》,我个人感觉,用此诗来解读《金锁记》中的七巧最合适:
古老都城的弯弯曲曲的褶皱里,
在`一切,连恐怖都变为魅力之处,
我受制于我那改变不了的脾气,
窥伺那些衰老、奇妙,可爱的人物。
这些老朽怪物, 从前也曾是艾波宁,
拉伊丝一样的女性!让我们爱这些
弯腰曲背的的怪物!她们也还有灵魂。
。。。。。。。
——这些眼睛是无穷的泪水之井,
是闪着冷却的金属之光的坩埚……
这些神秘的眼睛对于受严峻的厄运
哺育的人们具有无法抵制的诱惑!
(节选自 钱春绮的译本《恶之花》)
纵观新旧约中许多的所谓信心的伟人,道德的榜样,其实人性之美后面也有许多的恶性恶念,亚伯拉罕不是因为恐惧强权而扯谎吗?使徒保罗不是也发出自己的感叹:“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可惜这世上许多人完全误解了基督教关于“罪人”和“得救”的教义,信徒们也时不时,自觉不自觉地戴上了迎合他人的伪善和自义的面具, 我更欣赏约伯式真实的哀鸣:“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我唉哼的声音涌出如水……”没有哀哭过,何以让那朵“罪之花”完全凋谢。
[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图为张爱玲自绘插图《金锁记》中的曹七巧]
按照张爱玲曾经说过,“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
不过文本一诞生后,自己就有了生命力, 即使是按张爱玲自己解说的那样,曹七巧是一个“彻底的病态”,可是我还是看见她黑暗灵魂中尚存的一丝光亮,这就是人性的另一面,不过被遮蔽了,扼杀了!
我现在却产生出这样一系列的疑惑,今日华语届的小资们,真的都读懂了张爱玲吗? 还是各人有各人的张爱玲?七巧是“罪之花”还是“恶之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