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回国探亲时,有机会在北京停留了三天。和零八年初在北京逗留时一样,也选择了前门附近作为落脚点,那里除了位于城中心出行方便外,更主要的是,老北京的味儿最浓了。
清晨一出客店大门,四周满眼深秋里清澈明丽的阳光,抬头一看屋顶上的天空,蓝瓦瓦的,没有一片云块,客店门卫对我们说,你们运气好,赶上了APEC蓝,北京及附近的省市为了准备这种蓝色,之前好一阵就开始减工停产、汽车按单双号隔日出行了。不管原因何在,出行时能遇上好天气,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不久来到前门附近,个人的感觉是,北京的古建筑虽然多,但以单体建筑而言,最上镜的除了天坛,那是北京乃至全中国古建筑的名片,接下来排第二位的,要数前门城楼了。特别是清晨,前门附近大街小巷的店铺还没开门,游客还没蜂拥而至,站在前门广场前,不受打扰地观赏前门城楼建筑,体会这座建筑杰作带来的震撼,即使有前一天十四小时越洋旅行的劳累,也值了。
前门城楼古建筑,现在看起来是两座。南面靠近前门大街的、灰色碉楼结构的是箭楼,设四层箭孔,南面每层十三孔,东西每层四孔,对外射箭防卫用的。北面的灰墙红楼结构才是主角,前门城楼,正式的名字叫正阳门,但老百姓嫌这个名字拗口,按其位置在紫禁城的广场之前,称其为前门。明清时,前门城楼与箭楼之间原有一个巨大的瓮城联接,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焚毁了箭楼,十几年后改建城楼时拆除了瓮城,前门城楼和箭楼便成了两座孤立的建筑。而且因为箭楼的建筑式样别致,又面向人气旺盛的前门大街,外地来京的不少人都把原是配角的箭楼,当着了前门城楼拍照留念了。
从古至今,北京前门外都是一个奇特的区域。明朝初年重新规划北京城墙时,把前门以外的区域排除在了城墙以外,按现在的话来说,没把前门外面的人算着“北京户口”。由于北京位于中国北部,而当时富裕发达的地区都在京城以南,南方来的官员进京述职、学子应试、地方上入京进贡,都得要在前门外面停留,于是乎前门外面,就发展起了解决这些人吃住的餐馆和客店,成了一个“自由贸易区”。到了明嘉靖年间,皇帝看见城墙外面的自由经济十分红火,决定在有着九座城门的内城外面再修一道外城,保护那里的人们不受北方游牧部落的袭击。可惜限于资金的短缺,外城只修了内城南面、前门之外的半圈就停止了,于是以后的几百年,就有前门外这个附着在北京内城南边的副城了。
满清占领北京后实行民族岐视政策,把大量原居住在内城紫禁城东西北三面的汉族驱逐到内城外,空出地方给满清八旗军队及家眷居住。驱逐出内城的许多汉族人都落脚在前门外,因为那儿还有一圈低矮但毕竟是城墙的东西护卫着。这些人的来到为前门外区域增添了不少人气,也带来了内城客商更好的经营理念和门道,于是,前门大街更兴旺了,在大街及两侧的里街和西侧大栅栏区域出现了许多集市店铺,东侧里街有肉市街、布巷子,西侧里街有珠宝市、粮食市。路西的大栅栏街有瑞蚨祥绸布店、天蕙斋鼻烟店、同仁堂药铺等, 那时的前门大街北段及大栅栏,相当于现在北京东区的“CBD”区域了。
后来,清朝让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举人住在前门大街西边的琉璃厂一带。参考的读书人喜欢书,书商们纷纷在这里设摊建店出售藏书,使琉璃厂逐渐发展成了当时京城最大的书市,而与文化相关的笔墨纸砚,古玩书画,也随之发展起来了。清末还在原琉璃厂厂址上修建了师范学堂,这就是现在师大附中的前身。在北京一个傍晚路过师大附中的校门时,当时以为只是近年来新增加的众多师大附中的一个分部,没想到那儿还是中国现代教育的发祥地之一。
清朝还让戏院,茶馆,妓院等迁到前门外的副(南)城,以免那些娱乐场所涣散了八旗军队的军心。于是,在琉璃厂南面出现了烟花柳巷的八大胡同,那儿的名声虽然不好,但在中国近代史上也为社会的发展作出过贡献的。上世纪初清朝完结后袁世凯企图称帝,反袁护国的蔡锷将军在八大胡同义妓小凤仙的掩护下,麻痹了袁世凯的警惕,逃出京城回到云南,揭起了讨袁的大旗。
前门大街南端的天桥周围,许多江湖艺人在天桥“撂地”耍把式,就是在地上画个白圈儿作为演出场子,其中有拉硬弓的,最厉害的能同时拉开四张硬弓。有耍大刀的,所用大刀和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差不多,一二百斤重都能轻松地舞起来。还有爬竿的,艺人在竖起的竿子上表演各种动作,如“扯顺风旗”、“倒立”、“站竿”等,还有表演硬气功的,头顶五、六块砖,另一人用油锤猛击砖顶,砖块碎了但人毫发无损。
所以明清时候的前门外,鼎盛的时候就是当时的CBD,当时的海淀区,当时的娱乐中心,当时的“鸟巢”,“大蛋”,“大裤衩”。只是民国政府后来定都南京,北京失去了帝都的荣光,前门外的奇人异士离开那儿,去他乡展示才能了。后来的政府虽然定都北京,当政的大多数人来自乡村,但还是看不上那些早一些离开乡下,在前门外讨生活的人们,当他们为“流氓无产者”,他们所在的区域一直到08年奥运前,几十年内没大的变化。
这三十年里,前门北面的西单、王府井,二环到五环都建起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整一个北京城比起老牌的大都市纽约、东京、伦敦,似乎更摩登了。只是当政的人慢慢发现,那些富丽堂皇的摩登建筑似乎缺了点什么,不容易聚集起人气,思来想去,觉得该在老城的前门外做点什么了,于是从07年起用了几年时间,把前门外靠近前门的前门大街北段重新翻修了一遍。重新翻修过的前门大街北段,初看还是挺吸引人的,但近处一看细节,还是差了不少,倒是店铺门前塑的铜像,与心目中旧时前门、大栅栏的情景更吻合一些。
前门大街西边的琉璃厂,是北京出售书画古玩的地方,前几年曾经热闹过,但现在不论是有名的荣宝斋所在的琉璃厂西街,还是路东面的琉璃厂东街, 人气都非常冷清,店门前有路人走过时, 总有一两个看起来和文化沾不上半点边的中年男人,凑上来问要不要什么什么的。
从琉璃厂东街抄近路去大栅栏的路途中,我们穿过之间的小胡同时,意外地遇见了传说中的“城中村”,那些狭窄的胡同走过的路人,两边院子里的住民, 和我们一样都操着外地口音,有的地方还可以看见城内少见的露天菜市场和肉店,胡同里的老住户,都搬到二环三环外新建的公寓楼里去了,空出来大杂院出租给外来的人了。这些外来的“北漂”,干着就业链中最低端的活,拿着最基本的收入,心里仍期望有一天能像大杂院的房主一样,在城内有一处像样的房产。几年十几年后,其中一些人真的实现了最初的梦想, 成为了“新北京人”, 还有一些回到了家乡,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轨迹。像琉璃厂东街和大栅栏之间这样的大杂院区域,北京还有好几处,它们就像海外其它国家里的唐人街一样,为刚刚抵达的人们,在陌生的环境里提供了一个安身之地。希望有一天,那些地方有一个正式的名分,或叫“安徽城”,或叫“四川城”,“湖南城”,让那些漂泊的人们,到了那里就如同到了家乡。
在大栅栏附近的一家饭馆吃过午饭,我们上了地铁二号环线,花了两元钱由东半环坐到顶上的鼓楼站下车,从那步行到了后海,去那儿附近的胡同看看。
后海位于人所熟知的中南海、北海的北面。早在八十年代中期,拜托于当时自由开放的风气,我只凭着所在学校的工作证,排队进了中南海,参观了湖东岸的润之先生旧居, 后来九十年代中去过美国华盛顿的白宫,也是随到随入。只可惜那年代自由开放的气份,随着后来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事件,以及飞机撞入纽约世贸中心而消逝,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那种开放可能再不会重现了。
和需要购票才能入内的北海公园不同,后海是一个开放的游览场所,细长的湖岸四周建筑有白色的雕花石质栏杆,石栏边隔不远一棵有些年龄了的垂柳,柳叶依然翠绿,秋风过处,岸柳拂栏。后海南端的湖嘴,是一座造型优美、有些历史的石拱桥,叫银锭桥。1910年,后来身败名裂的汪精卫那时还是一个热血青年,他在清末摄政王载沣进宫经常路过的银锭桥埋下炸弹,后因计谋泄露而失败,石拱桥所以也就幸存下来了。
我们来到银锭桥头,道路靠湖一边停靠着好些人力车,一色橘黄色的遮阳棚,红色的坐垫。看见我们俩人走近,一位年纪四、五十岁的老哥老远召呼我们,说一百五十后海游一圈包导游和讲解,游览周围的小胡同大四合院。我们看看年轻不了多少的他,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上去。可能是在海这边呆的年头太久了,但凡剥削他人体力的事情,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我们沿着后海北岸的步道不紧不慢地闲逛着,遇到景致特别的地方,随手拍几张留念。隔着一来一往两条车道,街那一边是一溜酒吧,时间才午后三点过,离晚上酒吧里人头攥动的时光还有好几个小时,大多数酒吧都闭门谢客,即使开着的,也只有稀少的几个客人在喝着咖啡什么的,酒吧的数量比我想象的要少得多,也许京城的时髦男女有了更好的去处,不上后海玩了吧。
我们离开后海,在银锭桥北面穿过据说是北京最古老的胡同,烟袋斜街,来到钟鼓楼。八十年代中期,京派作家刘心武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钟鼓楼,里面具体的细节已经记不得了,但书中浓厚的北京市民生活意味,让人总想去那儿体验一番。我们走过鼓楼东面的鼓楼东大街,来到另一条名气很大的胡同,南锣锅巷。从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年龄和着装来看,前门附近的小胡同来往的多是中老年外地人,他们去那儿是为了找一份老电影里北平城的感觉,而南锣锅巷里多是年轻人,去那儿是为了在一座座“修旧如旧”的胡同房子里,放松一下一周五天工作日绷紧了的脑神经。
对于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来说,能触动的,不是那些门面整修得多么维妙维肖,而是胡同两旁有些年头了的、在北京深秋的天气里依然绿意昂然的一棵棵大槐树。就像家乡街角百年树龄的黄角树一样,无论从前住过的老屋早已拆毁,无论周围升起了多少栋高楼大厦,只要老树还在,远在他乡的人们就可以找到路回“家”。
2014.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