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之后的再相聚 之四
庞静 二零一五年一月二十五日
四、
聚会的筹备工作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了,那时候少清还在与癌症抗争。她在治疗阶段见证了儿子的婚礼,亲手抱了孙子。她说她也要出席聚会。少清属羊,当过我们的中队长,从小是个小大人,功课好,又稳重,颇得老师喜欢。她家既不在胡同,也不在大院,而是幸福大街东头拐角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旁边是一片国家体委运动员的家居楼。每每想到少清,我总怨她的名字太苍凉,脑海中马上就能出现那张苍白的面孔,几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印象中她从来不跟着我们串门子,连课间跳皮筋砍包的时候都很少见她疯,从来没见她大声笑过大声嚷过。少清上小学时是高个,坐最后一排,表情总是有些孤寂。
正式宣布开席,小唯让大家站起来,为我们的少清默哀一分钟。她一个星期前离开了。默哀的时候我试着感触她的离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她已经离开了的感觉。我仅仅为她不能来聚会而遗憾,就如同我为锤子王恒不能来而遗憾一样,我心里想着下次聚会准能见到他们。坐下来之后耳边回响着华子、发子、大琴、他们议论五天前少清的追悼会,我如梦初醒。说实话,惋惜、但并不难过。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却还有十之一二的幸运。有这么多的发小送她先行,这是何等难求的福份。
小唯用微信发的聚会通知再明白不过。旻园聚会,请进天坛西门。阳光虽然聪明,却是本性难移。习惯了从东起头,她无论如何不能为了一个聚会而改辙易弦。阳光自做主张,偏偏要进东门。结果自己在公园里面瞎转悠,迷了方向,等她找到旻园时,众人已经酒过三巡。阳光一来,聚会就变得格外喧闹。
当年阳光曾经因为父亲部队迁到西宁而离开我们班。后来她父亲转业回北京,她又和大家聚到了一起。早先,我记得她的家是一个临街的四合院,高台阶,双门脸。到底是蛮子门脸还是如意门脸?门上有没有门簪、门钹、门墩儿?我从记忆里翻箱倒柜,试图为这些问题找到答案,目前为止,徒劳无功。阳光说,从她的爷爷奶奶开始,他们一大家子都住在那个院子里。院子里春天枣花、梨花、杏花、越墙芬香,夏天桑椹想吃就摘,秋天红枣满树、桃梨压弯枝,一个慈祥的中医爷爷和一个乐呵呵的胖奶奶,阳光在这个环境中不明媚也难。她小时候能歌善舞,很乖巧,是老师喜欢的好孩子。她的脸,尖下巴,尖鼻子,鼻翼两侧有几粒雀斑,脸色一年到头、一天到晚都是粉红色,那双眼睛会说话,至今都能勾魂。这次聚会,我觉得阳光从小时候的乖乖女变成疯丫头了,真豪爽。她手不离酒杯,一不留神喝高了。用她自己的话就是没搂住,这辈子第二次没搂住。为了阳光这个第二次,我想出了好几个故事编排她的第一次没搂住。从旻园出来后,她又跟大伙去歌厅唱歌跳舞。比起年轻时的光景,有奶奶这个身份打底儿,她唱歌能吼,跳舞抖出了疯狂。
和阳光的脸色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立敏,小时候她的脸如白玉一般,一丝杂色都没有,一点汗毛孔都看不出来,极为细腻,光润如玉。小时候学到小家碧玉这个词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就是立敏。聚会见到了她,她还是那个园长脸,只是光泽比不了五十年前了。立敏说近来咱班的微信害得她常常读到半夜一两点。总是熬夜,脸色当然就显出来了。立敏说话和小时候一样,一字一顿,慢条斯理的。小孩的脸上都写着孩子的天性。就像立敏,脸精致,透着她的心灵手巧。记得当年我们课间喜欢玩砍包。在一空场,分两拨,一拨人站中间,另一拨人站两边。站两边的用包砍当间的。当间的被砍中就出局。但是当间的如果接住包,就可以让出局的再进场。等当间的每个人都出了局,两拨人就换位。谁都能玩,只需要空场和包。我们都自己缝包。我们的包,粗织滥造,里面裹小碎石子,没砍两下就破了。而立敏缝的包,六块大小一样、方方正正、不同颜色的小花布,边对边,细针细脚地缝在一起,里面包小豆,不仅耐看,手感特别好。一些男生诚心捣乱,抢走我们的包。变戏法似的,立敏总能及时拿出一个新包。
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玩家,每个人玩起来都是尽心尽意地投入,各尽所能。我们也打架,也闹别扭,但那也是我们成长的一部分。别管怎么打架,怎么闹别扭,只要是玩,大家照样凑一堆儿。那时候老师和书本教给我们阶级观念。尤其文革中有一句话“亲不亲,阶级分”。现在想一想,全是胡扯。我们能从小进了一个班,那是我们的缘分。因为缘分,我们能玩在一起。大家都是一张白纸,天真无邪。每天上学,最重要的目的,在大人们眼中是念书;在我们心里是为了能与大家凑在一起玩。每个傻小子疯丫头玩起来都是忘乎所以,尽呈本性。我们玩的开心就是我们最大的共同利益。通过玩我们认识了彼此,尝试了输赢,体验了团队,而且友谊在玩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衍生,发酵,升华。一起玩实际上是我们成长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旧时的疯玩成就了我们今天为之感动的、地老天荒的发小情。
立敏的心灵手巧伴了她一辈子,下面的照片是她近年来花了三年时间绣成的一幅一米宽两米长、节选《清明上河图》的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