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来的时候,护士说,带把的!我妈听了嚎啕大哭,我爸在产房外乐得哈哈的,然后兴致勃勃地去抓坏蛋了。我爸是个警察,是个爱喝酒骂人,爱抡皮带抽人,爱穿大头鞋踹人的警察。大人小孩都怕他,男人女人都怕他,好人坏人都怕他。我排行第八,姓牛,叫牛八。
生完我后,一向胆小如鼠的我妈变得格外坚强起来,她紧紧搂住我,冲我爸说,老牛头!你给我听好了!你就是再打我,打死我,我也不再给你生了,头七个孩子归你管,牛八归我管。老天爷不赏姑娘给我,我偏偏把牛八当丫头养!我爸翻翻眼睛,没吭声。
直到上小学,我一直留辫子,穿裙子,戴发卡,蹲着尿尿。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女孩儿,虽然上学后怕人笑话改回了男孩儿的模样,但我就是一个女孩儿。我长相清秀,说话细声细气,爱脸红,学习成绩特别好,听老师听家长的话。星期天我哪儿也不去,做完家庭作业就帮妈妈干家务活儿。我会织毛衣,我爱看《红楼梦》,黛玉葬花的时候,我哭晕了过去。
我那七个哥哥在我爸“嗖嗖”的皮带声中和“吭吭”的大头鞋踹肚子声中茁壮成长。成人后,三个当了警察,天天到局子里上班,四个干了黑社会,隔三差五也进局子转悠一圈。我是我们家唯一上大学的人,后来又折腾出国,是我们牛家光荣和梦想的象征。
我爸病重那年,我带着我的洋老婆和一群混血儿女回国探亲。我的三个警察哥哥和四个黑社会哥哥都开了车到机场接我,一溜子排开。警察哥哥们和黑社会哥哥们互相冷着脸不理睬,但都热情洋溢地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我。我瞧着那三辆带着警灯的国产金杯和那四辆德国黑色奔驰,犹豫了半天。这是我出国十几年后第一次回来,黑道白道,哪个哥哥我也不愿意得罪。
我跟哥哥们商量说,要不,我们一家人分开,一人一辆?於是,三辆警车在前,四辆奔驰在后,浩浩荡荡从机场直奔医院了。四个黑社会哥哥把我爸弄进了全市最好医院里的星级病房,门口站着两个凶恶的保安,腰里别着黑黝黝的警棍。我瞟他们一眼,怀疑我爸的病没准就是让他们给吓严重的。
病房里漂亮护士多得像开PARTY,个个喜气洋洋,充满青春活力。房间到处盛开鲜花,镶在墙壁上的巨大鱼缸里,五彩缤纷的大头鱼悠闲地游来游去。我的孩子们惊讶而兴奋地发现厕所里的抽水马桶是镀金的,冲马桶的水是粉红色的,带着浓浓的香气。我的小女儿要求她妈妈下次来的时候带些瓶子来,她说要装回去当香水送给她的朋友们。我小儿子则掏出一把小刀试图割金子。我有些后悔平日里对这小子“男人就要赚大钱发大财”的理念给灌输得猛了点儿。
那天夜里我老婆拒绝和我做爱,她说我是一个说谎的混蛋。你说你爸爸是个警察,显然他不是!他至少是个副总统!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我老婆很伤心,她竟然跟一个说谎的混蛋结了婚并生了一堆孩子!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我希望我丈夫是个诚实的男人,她说。
我的 ”性” 致勃勃被老婆破坏了,有些恼怒, 提上裤衩,压着火气跟她解释,中国是社会主义,不设总统,当然也就没有副总统,所以我爸不是副总统。那他是干什么的?我老婆倔头倔脑地问。
是啊,白天让我这几个哥哥这么一折腾,这架势,这排场,再跟她说我爸是个警察,显然有撒谎的嫌疑,说警察局长吧,也不妥,国外的警察局长和一般警察差别好像也没这么大。我想了半天,郑重地说,我爸是黑社会的教父。
我爸死的那天,我的内心充满柔情,充满感激和悲哀。我跪在床前,吻他白发苍苍的额头,我泪流满面。我说,爸,小时候每次看您揍我哥他们,您下手那狠劲儿,象国民党特务虐待共产党员,就差灌辣椒水和上老虎凳了。可您,从来没戳过我一手指头!我爸笑了。他说,你妈把你从小弄得象个丫头,我没法揍你啊!等长大了吧,你又女里女气的,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削你,打闺女,那多没劲!多没意思!你上大学的时候,倒是突然变回来了,像个爷们了,可我也老了,打不动你了。我就纳闷,你怎么一下子就变了个人呢?我一直以为你这辈子算是完了。你说我老牛头七条儿子,好赖先不说,站起来起码都是条汉子,咋就养了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窝囊废呢。
我爸的话,让我突然想起一个女人,红唇。高中毕业那一年,一个夜晚,红唇把我从一个女人变回了男人。
我再一次从心底对我老婆萌生深深的歉意,我第一次跟她做爱时,笨手笨脚,她他娘的倒像个熟练工,还不停地嘲笑我。我当时跟她说,你别笑,这是我第一次。实际上我不是。我老婆说得没错,我还真是一个说谎的混蛋!
我擦擦眼泪,站起身,问我的哥哥们,那个叫周兰燕的女的,你们还记得她么?她现在在哪里?你们谁知道?哥哥们互相看了看,没有回答我。
时光倒流回去三十多年前。
这里,我将花些笔墨描写一个叫周兰燕的女人了。当年,这个女人洗净了她的红唇,用她的完美拿走了我的童贞,让我彻底告别过去,翻开人生全新的一页。她让我意识到,当一个男人,远远比当一个女人更有意思。
我当时上小学。周兰燕家住三楼,我家住一楼,我们做邻居多年。周兰燕高中毕业招不上工,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好像总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来找她。
一个炎热夏天的晚上,我汗流浃背地坐在小板凳上,在阴暗的走廊过道里写作业。忽然一个赤膊的小流氓来到我跟前,对我龇牙咧嘴地笑,手里晃荡着一块钱,说,小朋友,帮我叫一下三楼的周兰燕,这一块钱就是你的。我立即吓得嘤嘤哭起来。我二哥兔子一样从屋里蹿出来,一抬脚就把那个极其丑陋的家伙给踹倒了,小流氓飞快爬起来,转眼不见了踪影。我一溜烟小跑上前,把那掉在地上的一块钱纸币紧紧攥在手中。我二哥横我一眼,说,拿来!我说,不!二哥於是又一次抬起了他凶猛的脚,我也就又一次嘤嘤哭起来,抽抽搭搭把那一块钱放到二哥平摊的手掌上。
我二哥长大后干了黑社会。如果当时蹿出来的是我大哥而不是我二哥,他当然也会一脚就把那个小流氓踹翻在地。可接下情节来肯定就不同,我大哥走上前去,弯腰把那一块钱拣起来,吹吹上面的土,然后放到我手里,温和地让我去买糖块吃。我大哥后来当上了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我特别理解人们尊重警察而痛恨黑社会,就像我尊重我大哥而痛恨我二哥。
星期天赶大集,周兰燕总是叫上我跟她一块儿去逛集市,每次她都会花上一毛钱,给我买八粒羊屎蛋蛋一样的硬糖块儿。我妈不喜欢我跟周兰燕呆在一起,暗地里叫我离她远点儿,我妈说周兰燕是破鞋,是妖精。我虽然年龄小,却也晓得破鞋是什么意思。那个年代生活极其乏味枯燥,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谈到破鞋们,人们脸上带着鄙夷。但说起来破鞋们的具体故事就神采飞扬,乐不可支。破鞋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欢乐,可就是苦了破鞋们自己,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成年后我对此耿耿于怀,你说现在台上台下荤的素的能给人带来欢笑的演员们都发了财,为什么当年那些让人们津津乐道的破鞋们却要遭受那么多歧视?前两天看报纸说二战的慰安妇正在状告日本政府,希望讨些钱补偿当年所受的苦难。我认为,我童年时那些被定义为破鞋的女人们,也应该状告中国政府,讨些钱回来弥补她们所遭受的歧视。
虽然我那时候知道破鞋跟鞋没关系,可我每次跟周兰燕在一起,我都特别注意她穿的鞋,我能想象得出她有一双小巧的脚。她喜欢穿鲜红颜色的鞋,那鞋可一点儿都不破,从来都保持得干干净净。她的红鞋让我十分着迷,让我浮想联翩。
我於是很反感我妈管周兰燕叫破鞋。可我不敢说出来。不过,我从此开始注意我自己的鞋,只要破一点儿,我就坚决不穿了,补好了也不穿。我妈说我是败家子。败就败吧,我心说。但我完全同意我妈说周兰燕是妖精。
我那个时候没见过什么漂亮女人,我认为周兰燕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和妖精总是有某种联系的。可这并不是我同意我妈说周兰燕是妖精的原因。我认为周兰燕是妖精,是因为,我特别痛恨,她总把嘴唇涂得猩红无比,像吃了死孩子一样!
上初中的时候,一天周兰燕跑来找我,央求我帮她个忙,她说她喜欢上一个人,但那人农村老家有老婆,她只能偷偷摸摸跟他好,每次她在山坡上约会时,请我在山坡下给她望着点风,要是看见有人过来就发个信号,比如咳嗽一声或开始唱歌什么的。我一激动,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周兰燕俯下身来,想亲亲我的额头表示感谢,我飞快躲开了,我讨厌她那抹得通红的嘴唇,让我感到恶心!
在我的掩护下,周兰燕和那个男人每个周末都约会。我看得出来,周兰燕很喜欢这个男人,当然,这个男人也喜欢周兰燕,他们每次一见面,都迫不及待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啃得热火朝天,像是多少年没吃过肉似的。每次我都偷偷地看得眼热心跳,好几次有人过来,差点儿忘了发出预警信号。
慢慢地,我开始恨这个男人,他越来越放肆!比如,一开始他只摸周兰燕的脸,后来开始摸她的脖子,再后来就发展到摸胸了!我当时心里想,我要是那男的,我绝不那么流氓!我最多只摸摸周兰燕那双常常穿着红鞋的小巧玲珑的脚丫。
最后,这个坏蛋让我忍无可忍,他不是老老实实地摸周兰燕的胸,而是非常粗鲁地揉!我站起来,愤怒地大声唱歌,就像走上刑场的革命烈士高唱《国际歌》。这对野鸳鸯立刻被惊散了。
最后,这个坏蛋让我忍无可忍,他不是老老实实地摸周兰燕的胸,而是非常粗鲁地揉!我站起来,愤怒地大声唱歌,就像走上刑场的革命烈士高唱《国际歌》。这对野鸳鸯立刻被惊散了。
当天晚上做梦,我二哥要剁这个坏蛋的手,二哥大声问,哪只?他用哪只手揉的?我说,右边那只!二哥手起刀落,“喀嚓”把男人的手给剁了!这个梦我后来反复做,男人的手至少被剁掉了十几回。
一天,男人照例揉搓周兰燕的胸时,我目瞪口呆地注意到,表情痛苦的周兰燕,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手,呻吟着往她的两腿之间摸去,我顿时很郁闷。
夜里做梦,二哥操刀大声喝问,哪只?我赶紧说,别剁了,要剁就剁周兰燕吧。可二哥手起刀落,还是把那男的手给“喀嚓”了。我觉得这次有点儿对不住这个男人,於是哭了起来。
这以后,不管周兰燕和男人再干什么,我都坦然,我只管一心一意地替他们站好一班岗,放好一班哨,让他们全心全意在草地上快活。他们飘飘欲仙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是快乐的。
可是,事情就起了变化。一天周兰燕和男人发生激烈争吵,他们愤愤离去。此后一连几个星期,他们不再出现在约会的地方。我每个周末都怀着某种希冀过去看看,几周过去了,一切如旧。我的心情开始惆怅,继而失望,最后焦躁起来。梦里,二哥依然操刀大声喝问,哪只?我冲上去,夺过刀,“喀嚓”把我二哥的手给剁了!
一个周末,我惊讶地发现那个男人独自一人在小树林里抽烟,徘徊。第二个周末,我又惊喜地发现周兰燕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发呆。第三个周末,我晚饭都没有吃,一下课就急急慌慌赶过去,当我跑到那个地方,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周兰燕和那个男人,他们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相互搂着,像两个雕塑,夕阳的余辉笼罩他们。
刹那间我的热泪夺眶而出,那是发自我内心的情感涌动!当我觉得这样静寂的泪流满面仍然不足以表达我对周兰燕和男人重归于好给我带来的安慰和喜悦时,我索性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那对恋人,我看得出来这哭声让他们迷茫。如果我大声咳嗽或者唱歌,他们理解那是有人来了赶紧逃,可这哭声算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号呢?他们紧张地向四周看,没有发现任何人,於是手牵手走过来,想知道我是不是在练习一种新的报警系统。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法回答他们的任何提问,男人就有些不耐烦,拉拉周兰燕说我们走吧,这家伙看上去怎么有些不对劲儿呢,女里女气的,他没病吧?
周兰燕走上前来,想抱我一下,我知道她试图安慰我,我当然也渴望她的怀抱,我发誓我绝不会去揉她那高耸的胸,但我的确很想把我的脸埋进她深深的乳沟。於是我抬起了婆娑泪眼,充满渴望地看着她慢慢走近我。
这时,我不幸看见了她猩红的嘴唇!那猩红的嘴唇像肉山一样朝我压来,我立刻几乎窒息然后想呕吐,我心中顿时填满了悲哀和沮丧,我像猫一样跳起来跑开,然而我的胸口堵得非常厉害,我停下来,转过身,冲着周兰燕气急败坏地说,你下次能不能把你的嘴唇洗干净再靠近我!
高中毕业那一年,我考上了我们县城的师范学院,这对於我们牛家以及所有的邻居们都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这个社区出地痞,出流氓,出阿飞,出破鞋,出黑社会,出小偷,出警察,出矿工,但没出过大学生。
人们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涌向我家表示祝贺,祝贺的台词惊人的一致,你们老牛家祖上坟头冒青烟了呀!我爸象毛主席接见非洲贫穷阶级兄弟一样不停地和人握手。我不得不承认他那个时候看上去很有风度,他也的确是这一片儿级别最高的人。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我羞涩地站在一边,头昏脑胀地忙着让座递烟倒茶。周兰燕也来了,她悄悄对我说,你晚上到我家来,周姐有礼物送给你。我妈说她刚离完第二次婚。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我敲开周兰燕家的门,她热情地把我让进去,这是我第一次来她自己的家,屋子很小,很干净,很温馨。她说,你等一会儿,转身进了里间,我听见里面传来撩水擦洗的声音。是的,稍后周兰燕穿了一件雪白的睡衣出来,她的脚上是一双鲜红颜色的拖鞋。她说,你看,姐今天特意为你洗去了红唇。我抬头一看,她的嘴唇多么圆润饱满鲜活,那是生命的原色!她解开了睡衣,她说来吧!
我凶猛地把她扑倒了。我知道从那一刻,我变回了一个男人,因为从此以后,我开始不停地追逐各种各样的女孩子以显示我的雄性和阳刚,可惜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有成功地把她们弄上床过,直到后来我遇见我现在的倔洋老婆,我成功地把她弄上了床。当然,你也可以说她成功地把我弄上了床,总而言之,我们俩还成功地在床上制造了一堆孩子每天吵吵嚷嚷地围在我身边让我心花怒放。
我擦擦眼泪,从爸爸的病床旁站起身,问我的哥哥们,那个叫周兰燕的女的,你们还记得她么,她现在在哪里?你们谁知道?哥哥们互相看了看,没有回答我。我焦躁起来,提高了声音,你们谁知道?哥哥们有些惊慌。大哥犹豫了片刻,咳嗽了两声,准备讲话。我已经知道他在派出所里是个小领导兼什么书记。其实我们不应该那样对待她的,大哥说。二哥无精打采地接了一句,其实我们不应该那样看她的。我睥了他一眼,我这个性情凶狠的二哥,据他自己说在他们那个王国里,他的社会地位比较高。
我大声说,什么其实不其实的,快说,她怎么了?周兰燕已经死了,大哥二哥同时说。这时候我们听见我爸“嘿嘿”笑了,我们惊讶地围上去,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