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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虽然是前后三层的深宅大院儿,但到了夜间,却并不灯烛辉煌。各院儿里只掌着一盏廊灯,照个亮儿。老太太住的后院儿暗楼底层,中院儿西屋—厨房的灯亮着,剩下那些房子,从后院儿女孩子住的东厢房,存放物品的西厢房,兆运夫妇和儿子住的中院儿北房,客人住的东、西厢房,一直到接待宾客的前院儿北房,程家族人私塾使用的东房,收租算帐的西房,全都黑古隆冬。这是程家祖辈留传下来的规矩。程家的家风重节俭,不无谓的耗费,不“烧包”,不炫阔,不讲排场,不摆谱儿。程家代代相传的持家经验是“开源节流”。“开源”靠出力,吃苦,出比别人多的力,吃比别人多的苦。程洪基曾祖父那一辈仅仅是薄有田产,但从他开始,直到程洪基,哪个都是不分冬夏,当星月朦胧,人们都还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庄里庄外的粪拾到筐里,背到自已地里或倒在自家猪圈里了。他们下地早,收工晚,地耕得比别人深,耙得比别人细,往地里推的粪比别人多,天旱了,给庄稼、菜蔬浇水比别人勤。论干庄稼活儿,他们都是好把式。地多了,他们也不当甩手东家,照常跟长工、短工一起干活,像是领工的,见他们这样干,不用说长工,就是短工,哪个敢偷懒耍滑?站到地头上,吹着扑面而来的凉风,抹去头上的汗水,看着地里比地邻长得好的庄稼,是他们最愜意的时候,而麦、秋两个收获季节,看着从打谷场往自家仓囤运粮、装粮,是他们最大的享受,是他们一年两度的节日。虽然粮食大囤满,小囤流,但他们向来是一直是永远是惜粮如金。他们轻易不肯卖粮食,平常年景的春荒时节,或者遇上歉年,粮食贵了,他们才算计着,掂量着,小心翼翼地卖一部分陈粮。而这种时候土地的价钱最便宜,他们就用卖粮食得的钱,买当庄、邻庄揭不开锅的户忍痛贱卖的土地,还有败家子儿(哪个庄儿里也少不了这样的人)卖爷田不知道心疼,“烂贱不赊”,随意出手的土地。有时候,他们就直接用粮食换土地。总之,他们用自己多余的粮食换回能打粮食的土地,再用更多的粮食换回能打更更多粮食的土地。他们就这样一块块、一片片地置地。他们买地,不太讲究孬好,因为他们相信,孬地姓了程,不出几年也会变成好地。榆树村地处鲁西平原,好打井,他们的土地连成了片儿,地里有井,他们就挖沟修渠,地里没井,他们就赶紧挖井,他们要的是旱涝保收。他们还用粮食换砖瓦、石料、木材,把材料攒够了,就盖屋。三进两出的大院子,还有那庞然大物的暗楼就是这样一年年建起来的,他们还盖起了磨房院、牲口院、柴禾院,在程家老林盖起了林屋院儿。程家的家业似铁桶一般。他们讲究的“节流”就是俭省,穷时俭省,富了仍然要俭省。他们过日子那种俭省法儿,可说是“撒沙不露”,老辈过穷日子的时候,讲的是“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省囤尖儿不省囤底儿”“算着吃,不能吃了算”,一样的人口,一样多的土地,种一样的庄稼,收一样多的粮食,到第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别人家断顿了,他们家还有余粮。后来地多了,粮多了,他们还是算计着过,省俭着过,一块钱攥在手心里,攥出水来,花出去会疼得心咚咚跳,脊梁骨上冒汗。老辈儿立下家规:男不得赌、嫖,不得纳妾,女不得浓妆艳抹,不穿绫罗绸缎,除了雇长工,厨娘,不得使唤丫头,男女都不得抽大烟,抽烟只能抽自家地里产的旱烟,不能抽市面上的“洋烟”,要么不抽,抽就是旱烟袋,点火是火镰、纸媒子,连烟骨头、烟筋都晒干了,碾碎了再吸,说是“更有劲儿”。一家人男女老少都穿自己家纺织的粗布衣,有几件洋布衣裳,逢年过节,客来客往,或者走亲戚时才会穿。过年才吃肉,一个月吃一回包子(水饺),素馅儿的,馅子里放多少豆腐、粉条儿都是有数儿的—虽然豆腐、粉条儿都是自己家做的。到程洪基这一辈儿,还是这样“抠门儿”,老太太疼孩子,也怕儿媳妇心里不高兴,趁老头子不在家,偷偷做点儿好吃的,还得着人在大门外瞅着,老远看见老头子回来了,大家慌了手脚,老太太倒沉得住气,让人在大门口撒一碗豆粒儿,程洪基来到大门儿口,看见地上撒了那么多豆子,一边嘴里嘟囔着,埋怨着,一边蹲下来拾豆粒儿,等他把豆粒儿拾完了,在上衣前襟里兜着从前院儿回到后院儿,家里人早就把吃食都分完了,“战场”也收拾好了。不过有一件儿,程家对跟他们扛活的,并不疼人家吃喝,长工常年跟东家吃一样的饭,麦、秋两季,雇了短工,往地里送饭,是全村最好的,最不济也是油饼沾大蒜(泥儿),外加炒鸡蛋,凉拌黄瓜猪头肉,上工、下工还要七碟子八碗,喝酒。他们知道,你亏干活儿的口,人家就惜他的手。在程家,男的不充老爷、少爷,都能出力干活儿,女人们不充太太、小姐,会做饭,摊煎饼,会纺线织布,纳鞋底儿,做鞋,会做一年四季、男女老幼的衣服。程家的闺女到了婆家,孝敬公婆,不张狂,不破费,“活”(女工针线)上、“饭”(做饭)上,妯娌们中间总能占先,所以他们都是好儿媳。程家人生了病,一般头疼脑热,总是祖辈儿传留的老办法儿,喝姜汤发汗,候咙疼,老太太给掐掐扭扭,或者用大洋针在身上的某个穴位给放血,老太太不光给自己家里人这样治病,半截庄子的人都让她这样给治病,据说还真的管事儿。实在不行,才会找村里的中医先生给把脉开单儿吃中药。县城有了西医院,他们家多少年也不信那个,怕花钱,特别怕花冤枉钱。程供基的宝贝儿子小喜儿不过是热天拉肚子,西医叫急性肠胃炎,到县城看西医,应该不难治好,但他们还是按老办法儿用偏方儿补肚子,实在不行了,才慌忙请中医先生,但是已经晚了,最后又是求神,又是拜佛,到底也没扒出宝贝儿子一条小命儿,事后,他们也只是恨天怨命。对于人生,他们有自已固守的一套,世事变迁很难让他们改变。程洪基对孩子们说:“人在世上,最当紧的是安份守已,不能涨饱。要知道,比起那些真正的大户人家,咱也就是比要饭的强一点儿。可不能有这几亩地,有几囤粮食,就烧得不行了,就忘了自己姓字名谁了。要记着,一文钱难死英雄好汉。钱在自已手里那叫钱,钱在别人手里,那就是你的一道关。咱也见过,那大家主儿,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老爷们儿三妻四妾,太太小姐呼奴唤婢,冬暖夏凉,吹歌弹唱,花钱如流水,像是家里开着钱庄,人家还不用出力儿,一年到头儿,风刮不着,雨淋不着。那样的咱比不了,那是人家福大命大造化大,咱不能眼热。再看那点子过不好的,有的是天生穷命,摊上事儿,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可也有不少的人家儿,是毁在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上。挣俩花仨,今朝有酒今期醉,吃了上顿不 问下顿,多少有俩钱儿,就吃喝嫖赌浪荡吹,俗话说,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己腰里几个钱,自己趁个啥家当,还不知道?一盼子把个家踢蹬了,就干瞪眼了。那样儿的,穷死,饿死,活该!”程洪基时常拿这些话教海孩子,就像他的老的当年教诲他一样。但到他临死的时候,却对老伴儿说:“孩儿他娘,我这一辈子冤啊。”老伴儿说:“你冤什么?”他指指自己的嘴,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这里头冤。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就这样两眼一合,两腿一伸,走了,冤啊。”老伴儿安慰他说:“不冤。你置的家业放在那里,祖辈传留,香火旺盛,孩子们都念你的好儿,就是咱的佃户,长工短工,庄乡四邻,谁不念你的好儿,你是好是孬,头顶三尺有神灵,都看得清。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世世代代忘不了你的恩德。人图的什么?你一点儿也不冤。”程洪基想了想,说:“不冤,不冤,一辈辈都这样过来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一点儿不假,程家在庄乡中,在周边几个村,都是出了名的“仁义”、“忠厚”。他们发家,靠的是自己出力,吃苦,靠的是俭省,他们自认为没发过不义之财。他们没放过高利贷,对遇着难处的人,没干过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世上盛行“墙倒众人推”,他们不干那样的事儿,他门躲开,不去凑热闹儿。对和自己做买卖的人,也是能抬手时就抬手,不把人往死里逼,卖粮,走的是集上的“行市”,甚至还让人家块儿八毛的。他们买地,出价也会比别家略高一点儿,一来有利于成交,二来也是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让人指着脊梁骂“黑心”。相反,无论买他们家粮,还是卖地给他们家的人,过后也说不出他们个“不”字来。程洪基说:“卖粮,咱不卖,别人家卖,买地,咱不买,也还有买的。咱从不掐亏给人家吃,咱大门上贴的对子,写的是‘忠厚传家远’,不忠厚,坑人,发不了家,还会遭报应。”一代又一代,程家人就是这样活法儿,就是这样处世为人,他们觉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吃饭香甜,睡觉踏实。到程洪基这一辈儿,社会不安稳,家里接二连三地摊事儿,当他病入膏肓,自知来日无多的时候,对自己一直坚持的治家理念产生了怀疑,心里有深深的危机感,他曾和来探望他的私塾先生说,他十分为子孙后代担心。那先生说:“程老兄多虑了。程家几代如何处世为人,有目共睹,你们‘为富以仁’,不像有些人家那样为富不仁。请相信善恶有报,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子孙后代应无甚妨碍。”程洪基临终前把程兆运叫到床前,嘱咐道:“兆运,记住程家的家规,记住先生‘为富以仁’的话,可不能变了样儿。”程兆运出身贫寒,过继来程洪基家,总觉得是天上掉下来的福份,十分知足,自然更是谨言慎行,勤俭持家,程家的家风一点儿也没变样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媳妇葛氏娘家是葛家庄,早年曾是大户,到葛氏父亲一代已经败落,有时候她私下跟程兆运嘟囔:“俺在家为闺女,知道嫁到榆树村程家,寻思不知道过多么享福的日子哩,闹了半天,跟小门小户人家差不了多少。”程兆运说:“你娘家当年倒是比小户人家享福多了,不出多少年,还不是把个家给败坏了!”一下把葛氏噎得说不出话来。葛氏话虽那样说,对钱财,比程兆运还会算计,理家过日子,也是按着程家的老章法,一点儿也不走样。这天晚上,她正按老太太的吩咐,在厨房里帮着准备饭菜,好招应从济南回来的二姐和车把式于栓柱,自己的闺女守梅也一块儿回来了,所以,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格外高兴。老太太坐在暗楼底层外间八仙桌东边椅子上,叼着长烟袋在抽烟,上私塾的孙子守信小大人一样,板板正正地坐在大桌子西边儿椅子上,在豆粒儿般大小的油灯下写“大仿”。老太太时不时地站到楼前高台子上,着人去提醒葛氏什么事,她盼二闺女和外甥端阳和自己的孙女儿小梅回来,早已心搅木乱,走坐不安了。说好的于栓柱用一天无早无晚赶到济南,接上他们,两天赶回来,眼看天黑一大会子了,总该到家了吧。老太太起来坐下,坐下起来,着人往大门外头去看,不知多少趟了。终于,葛氏站到后院儿大门口喊道:“娘,俺二姐他们到了,你别着急了。过一小霎儿,就见着你宝贝外甥和孙女儿了。”老太太忙忙地从条山几上拿过马灯点亮了,递给守信,说:“小儿,快打着灯,去接你姑、你姐。”一边又吩咐人到大门外帮着拿东西,让人领着端阳,地上滑,别跌倒了。程守信提着马灯往大门走去。
于栓柱把大车从前院大车门赶进院儿里。守梅拽着端阳急忙跳下车,看见守信提着马灯过来,说:“守信,你给咱姑照着亮儿,从车上搬东西,一会儿扶着咱姑,俺快家走去找奶奶了。”说完,就拉着端阳往后院儿跑,边跑边喊:“奶奶,娘,俺回来了。”端阳也跟着喊。葛氏站在厨房门口,应声说:“妮儿,可算回来了,快去见你奶奶。”两个孩子跑到老太太跟前,端阳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喊“老姥娘”,老太太嘴里不住地嘟念:“好孩子,心肝宝贝,可算把你娘们儿盼回来了。……”
过一会儿,守信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扶着二姑程兆兰走在前边,程兆运、于栓柱提着大包袱、小包袱,在后头跟着,一起来到后院儿,来到老太太跟前,程兆兰说:“娘,你先跟你外甥、孙女儿亲热着,我喘口气儿,待会儿再跟你说济南那边儿的事儿。”
程兆运忙着冲茶,请程兆兰、于栓柱喝茶。老太太对程兰说:“你们可算回来了,这两三个月,比一年还长哩,没活活把人挂死。”程兆兰说:“俺在那里也急得百抓五挠,没办法儿啊。这不啥事儿没有,好好儿地回来了吗?”老太太对于栓柱说:“栓柱,回顶回逮着你受累,你说多么不巧儿,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单等你们回来的路上,老天爷爷没味儿地下雨,浓泥簿水的,大车难侍弄着呢。”程兆兰说:“这一路儿,把栓柱兄弟熬煎得可不轻。”于栓柱憨憨地笑笑,说:“大娘,你听俺二姐说的,这还算点事儿呀,大娘,你老人家还给我道乏?比起当年跟俺大爷上黄河西去捣鼓牲口,这可轻省多了,放心,累不着我。”这时葛氏进屋来,问候程兆兰,挨着问三姐家人好,问四姐和孩子们好,问四姐家婶子好些了吗,程兆兰回礼道:“三妹、四妹她们两家大人、孩子都好,他们都问你好。四妹家婶子也见轻了。”老太太说:“你姊妹俩别周到了,礼数儿尽了就行了。梅她娘,快拾掇饭,他们该饿坏了,反正没外人,别上客屋了,就把饭菜拿这里来,一块吃吧。”饭菜端上来了,老太太说,半过晌午,我喝了口汤,没点饿气儿,你们吃,别管我。兆运,陪你栓柱哥喝两盅酒,解解乏。”程兆兰、程兆运、于栓柱在大桌子上吃,葛氏和孩子们在小桌子上吃,于栓柱不肯多喝酒,没多大功夫,就吃完了,程兆运陪于栓柱喝茶,啦呱儿。程兆兰把兆菊让拿来的礼物拿给老太太和葛氏挨着看了,老太太说:“菊哥儿和伯言就是周到。这得花多少钱。”程兆兰说:“娘,甭管花多少钱,他们孝顺你,还不是应该的。这是你拉扒闺女赚的。”老太太笑得合不上嘴,说:“好,是我赚的。”老太太让儿媳妇把礼物收拾了,程兆兰把济南府那边的事儿,国栋娶个啥样儿的媳妇儿,什么人家的闺女,长啥模样儿,婚事怎么办的,说到办完喜事,一兰娘家人都去了台湾,老太太脸一沉,说:“可怜,可怜,我的孩儿,……那国栋媳妇儿可怎么办?……那‘台’什么玩意儿是什么地界?”程兆兰说:“叫‘台湾’。听说从咱这里往东南方向,有两千里路,是一个小岛儿,跟这边隔着几百里的海水。”老太太问:“好好的,上那里去干嘛?”程兆兰说:“不是怕‘八路’—现在叫解放军了—吗?”老太太点点头,说:“噢,怕八路,八路厉害,要占全中国了。八路本事大,要再打到那个什么台湾去了呢。”程兆兰说:“听说解放军没有能漂洋过海的大火轮船,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实在不行了,他们就上美国—人家是有本事的人。”老太太点点头,说:“是这么回事。就是把个闺女撇得可怜,你妹妹一家人可得疼人家。”程兆兰说:“那还用说?一家子拿着跟颗星似的。”老太太说:“那就对了。”程兆兰又说起在济南见到周继章—就是守芝她外头的,他说些啥话,老太太听了,说:“这下儿你嫂子,芝哥儿还有小刚儿熬出头儿了,……可是,你妹夫和端阳他大大还是没信儿?”程兆兰说:“没信儿,咱就信继章说的,盼着吧。”老太太长叹口气,说:“‘盼着’,‘盼着’,盼了多少年了,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这叫什么事哎,这个子敬和继业,明看着是火坑,他就合着眼往里跳,跟喝了‘符儿’似的,鬼蒙眼似的。……还不知我这辈子还能见着他们了不?”老太太说着就落下泪来,程兆兰说:“娘,你别难受,天底下这种事儿多着呢,也不是咱一家。摊着了,没办法儿。难受也不顶什么。我跟四妹妹你劝我,我劝你,都得想开了。娘,你就别天天放不下这付子事儿。”老太太说:“好,听你的,想开。……刚才没迭地问,你妹妹她婆婆的病怎么样了?”程兆兰说:“还那样儿,一时半会儿还不碍事。”程兆兰试量了好几试量,到底没敢说土改的事,更没敢说方子敬去台湾的事,心想,能挨乎一天,算一天吧。
程兆兰说:“娘,天黑一大会子了,俺走吧,我上济南这么些天,苦妮儿和石头儿在家早得等着急了。”老太太说:“可不是咋的,今儿头晌午,苦妮儿还领着石头儿过来打问,你快走吧。”老太太吩咐:“兆运,黑灯瞎火的,别叫小孩儿们送她姑了,你跟梅她娘送你姐和哥哥。栓柱,你累了,把你二姐送到家,卸了牲口,快回家洗洗早歇着。”老太太又说:“端阳,想着常来。”端阳脆生生地答应着:“老姥娘,想着呢。”于栓柱赶着大车,不大会儿就到了程家柴禾院儿—程兆兰的家,于拴柱停下车,把端阳抱下来,苦妮儿听见门外车响,早开了大门,来到车跟前,苦妮儿说:“娘,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急坏了。”程兆兰说:“谁知道赶上济南打仗哎,要知道这样,八抬大轿抬着也不能去。”苦妮儿忙着从车上往下拿东西,说:“栓柱叔,来家吧,冲茶你喝。”于栓柱说:“我不家去了,天不早了,你娘和端阳也累了,您都早歇着,我还得去卸了牲口,让他们给喂上。”程兆兰说:“兄弟,不留你了,你快走吧。”
程兆兰进门就问,“石头儿睡了?”苦妮儿说:“睡了,刚才还说,要瞪着眼,不睡着,等奶奶和哥哥,一句话刚说完,上下眼皮打架,就睡着了。”程兆兰说:“这臭小子,这些天,我可真想他。”说着,走到石头床跟前,照他小脸蛋儿上亲了亲。苦妮儿赶紧弄了备好的热水,让娘和端阳洗脸、洗脚,端阳早就睁不开眼了,忙爬到奶奶床上,倒头儿就睡。程兆兰和苦妮儿婆媳俩睡下,吹灭油灯,娘两个分开几十天了,心里都有不少话要说。程兆兰给儿媳妇说济南三姨、方庄四姨家的事儿,苦妮儿专心地听,关心地询问,她知道,婆婆跟姨,舅舅感情深,她觉得他们这家人跟这些亲戚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虽然他们孤儿寡母,过得很难,但一想到这些亲人们对他们的关心和照拂,她心里就会宽绰不少,毕竟茫茫人世上,还有那么些人牵挂着他们。程兆兰说,这回在济南见到周继章了,苦妮儿激动地问:“娘,你见着俺继章哥了?真是太好了。”苦妮儿从小跟着干娘—周家大太太—长大,她一向把大太太的儿子周继章看作自己的亲哥哥。程兆兰说:“你继章哥忙得了不得,还抽时间到你三姨家来看望,后来又打发人送来东西,一份儿让捎给你干娘,一份儿给这边他丈母娘家,还有一份儿给咱。当了那么大的官儿了,还跟原先一样敬老知礼,真不孬。你明儿头晌午就上你兆霖舅舅家,把他女婿捎来的东西给他,把继章的事儿跟你舅和妗子说说,让他们高兴高兴,请他们给周庄捎信儿,说过些天咱去周庄看你干娘。回头再给小炉匠说一声儿,让他上牟屯儿转游时,给你妹妹捎个信儿,说我回来了,让她忙忙秋,过来待几天。”苦妮儿问:“娘,给俺哥说石头儿他大大的事儿来吗?”娘叹口气,说:“哪会不说?他也气得难受,但也没法儿。”娘又把周继章和路上住店时那解放军说的话说给苦妮儿听,“咱就盼着吧。”苦妮儿不出声了,程兆兰知道儿媳妇一定在暗自落泪,……程兆兰问:“跟端阳他大大一起走的那几个人有有信儿的吗?”苦妮儿说:“我没住了打听,也托人往外庄去问,都没什么信儿。”娘两个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苦妮儿说:“娘,你走了没几天,八路—就是娘说的那样,现在叫什么解放军了—就占了陶阳县城,咱这里还是七区,区公所还是在俺小姨庄儿里。老区公所都换了大牌子了。区公所的干部也上咱庄儿开会了。来的干部对庄户人可和气,讲话一套一套的,一时咱也记不住,反正都是说对老百姓好的事儿,干部在会上说了,咱村里,共产党和村公所的第一官儿就是顾青山。这就是改朝换代了。听说顾青山从打日本时,就在了共产党了。”娘说:“甭管他是什么党,这个顾青山,连他老辈儿里,都是好人。他在咱庄里当官儿,准比江家爷们儿强,万不会欺负好人。”苦妮儿又说:“娘,俺妹妹她那个当八路的堂叔伯小叔子回来了,在咱县上当副县长。”娘说:“我听你栓柱舅说了。这个牟永平头些年在外头念书,跟你继章哥是中学同学,后来当了八路,家里人怕遭事儿,谁都不提他。他媳妇儿一直在牟屯儿当中医先生—人家娘家祖传,就一个闺女,叫小云,比咱端阳小一岁,前年跟你妹妹上咱家来过。小妮子长得那个俊巴,又巧嘴,谁见谁喜,我当时心里话,这孩子要是长大给俺端阳当媳妇儿就好了。”苦妮儿说:“就怕咱没那命,担不起人家噢。”娘说:“这也不过是啦闲呱儿,这才在哪里呢,还远下里的事儿哩。”苦妮儿折起身子,给石头儿盖盖单被,又说“娘,咱那几亩地里的棒子都掰家来,晒到屋顶上了。地也都耕耙好了,粪也推了去,都撒开了,就光等着过了秋分耩麦子了。俺舅说了,不用咱找耩子找人,也就这一二两天儿里,俺姥娘家耩麦子,俺舅打发一副耩子过来,捎带着就给耩上了。头几天这一阵忙活,也是俺舅和栓柱舅、路作荣四大爷,还找了两三个人来给忙活了两天,齐打乎的,一阵子给收拾完了,我就是给他们往坡里送水送饭,俺舅还不让我送了,让姥娘家厨屋里来送。俺舅虽说是过继的,比亲舅也不差什么。俺栓柱舅也太好了,把他家的棒子舍着,领着三套兄弟爷俩儿来给咱干,他说,俺二姐出门儿了,不能等她回来一看,地没拾掇好,让她着急。”娘说:“石头他娘,有你姥娘家、你姨家,还有你栓柱舅,村里好心的庄乡帮咱,咱管怎么着都得刚刚硬气地往前奔。”苦妮儿说:“娘,你放心,为了你老人家,为了咱这俩孩子,到多咱我都败不了劲。”娘又问:“苦妮儿,我走这些天,大秃子又过来俚戏来吗?”苦妮儿“哼”了一声,说:“狗还能改了吃屎?你临走凶了他,好了有十来天,后来又时不时地装作来这边有事儿的样子,在咱院儿跟前转游,嘴里还哼着没板没眼的‘梆子’腔,听着身上起鸡皮疙瘩,有时,跑到咱大门口儿,喊“嫂子”,又是找水喝,又是借家把什儿,我也没好气儿,要不装听不见,要不就说‘没有’,就是不搭理他。他蔫不几的就滚了。你说,俺栓柱舅这样的好人,怎么拉扒了大秃子、二秃子这么两个混帐儿?”娘说:“一是你栓柱妗子死得早,你栓柱舅太老实,不会调教孩子,他两个就成了无王的蜂,再就是江家两个少爷人活儿不干,庄里一大帮皮蛋孩子跟着他们轰轰,于家这俩小子也跟着人家凑热闹儿,骗点吃喝,你想还能学出人样儿来了?”苦妮儿说:“你不说我还忘了,江保长跑了。”娘说:“在路上,你栓柱舅就说了,你听人家怎么说的?”苦妮儿说:“村上人说,他是县保安团的副团长,又当保长,鬼子来,还当过维持会长—那不就是汉奸?八路军这回坐江山了,还不该他倒霉了?这坏家伙心眼儿多,才听说八路军要打济南,他就偷偷地跑了。光带了小老婆儿,临走都没家来看看,他老婆听说了,嘟囔着叫他儿出去找,他大儿江庆懋说,找什么找?他没咱了,咱找他什么用?死到外头,烂到外头也不管他!听人家说,他亏得跑了,他跑了没多少天,八路就占了陶阳县城了,说要逮着他,当时就得把他‘崩’了。这下便宜他了。”娘说:“那是噢,他脱清身儿,便宜了,可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江家作作的那些事儿,人家共产党能轻饶了他们?那还不得逮着老婆孩子倒霉?”苦妮儿说:“江庆懋家里的,倒是个不孬的人儿。”娘说:“那是江家爷们儿上柳林,江庆懋看上人家了,那边儿都定了亲,快过门儿了,江家仗势欺人,硬逼着那边儿退了亲,给娶过来的。这媳妇儿来到江家,看不中他们家这种行事儿作派,一心想周正些,可惜人微言轻,不顶用,不过跟前几个孩子,让她调教得不赖,满看着本分老实的。”苦妮儿说:“你不在家这些天,姓柳的媳妇儿在街上碰见了,老远就赶着过来说话,说江家那年让继业兄弟去顶那个‘丁’,江家做的太不是人干的事儿了,说她天天埋怨她男人,说日后她赎不了罪,也得让孩子给咱家赎罪。还跟我打问你在济南安稳不,我听她话音,她寻思她老公公藏在济南哩。”娘说:“石头他大大那事儿也怨不着她,她跟你说话,别不理她—她也是苦命人。……这江保长乖得跟猴儿似的,解放军要打济南了,他跑那里干什么?他八成是往青岛那边儿跑,上火轮船奔台湾吧。”程兆兰心里“格登”一下,她想起了小妹夫方子敬,提醒自己别说漏了嘴。苦妮儿又说:“别说姓柳的娘们儿了,就连江庆懋也不张狂了,头也不梗梗着了,见了人就赶着没话搭拉话,还笑不几地跟我说话,我没理他—早干什么去了?他爷们儿在咱这家人身上,可算丧了八辈子良心了。哼,我听人家说了,江家人作的那点子事儿,八路进了村,治不轻他们,咱好歹也出口气。”程兆兰说:“唉,就算江家真的倒了霉,咱出了气,咱的人也见不着了啊。……继业,我的儿,你到底落脚儿到哪里了啊?”苦妮儿强忍着抽泣,说:“娘,别心里光念叨他了。这种荒乱年月,谁也不知道摊上什么事儿。这都是命。”娘说:“孩子,我就是觉着你苦,娘老是寻思对不住你。”苦妮儿说:“娘,咱不说这种话。男人的命就是女人的命,再苦再冤,谁也不怨。要说苦,有比你再苦的?俺妹夫活支拉的叫土匪给害死了,撇下娘几个不也得过?怨谁去?往后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那天那个干部说共产党毛主席一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石头他大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咱好生拉扒他兄弟俩,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娘说:“好,孩子你说得对。咱也就得这样。好了,天不早了,睡觉吧。”
娘两个不说话了。老太太一路颠簸累了,不大霎儿,就从她床那里传来了轻轻的呼噜声。苦妮儿却因为今晚上娘两个说的这些话,怎么也睡不着。她翻过来,调过去,眼皮生涩,合上也没点儿睡意,心里老在翻腾自己男人的事儿,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公鸡打明儿了,村里的狗这里那里地“汪汪”乱叫,苦妮儿还是没睡着,她又想起了继业被江家人逼走时候那些事儿,清清楚楚的,就跟昨儿的事似的,让人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