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75) 东瓯中学

【我在青年中学待了一个学期,暑假跟着母亲回到於潜老家。这里地处山区,夏天比杭州要好过得多。在外地上学的几个兄姐还没回来,我独自在家过着闲散日子。

楼下左厢房的门边挂着一个大信袋,一块白布上缝制了三排口袋,将收到的信分门别类地插在里面。某天,我随意从标有“家信”字样的口袋里抽出一封,正好是大哥寄来的,已有些时日了。展开信纸走马看花地扫了一遍,不料却发现几句话,让我的血一下子涌向脑袋:

“我怀疑六弟有手淫的习惯,他体质羸弱,面黄肌瘦,学习也不专心,恐怕与此有关……”

暑假快结束时,我向母亲坚决表示:不回青年中学读书了。母亲想想,也觉得呆在那个地方并非长久之计,于是带我到杭州再去碰运气。我在学习上并没有多大长进,考省立高中依然未被录取。而要就读于私立中学,则须考插班生,否则就不合算了。可巧林树艺新近办了一所东瓯中学,母亲跟他打个招呼,让我顺利地找到了落脚点。林是温州人,校名中的“瓯”即指瓯江。他凭着自己的面子,请来了大名鼎鼎的数学家苏步青担任高中大代数的教师,真可谓杀鸡用牛刀。

学校的教务处表示:我转学可以,但必须有原校的转学证书,否则就得按新生来处理,无法插班就读。于是母亲让大哥替我搞一张转学证明来。我在青年中学是没有学籍的寄读生,按规定是不能开的,而大哥却开了出来。我拿到手后自然十分高兴,没想到解放后参了军,这又成了我简历中的唯一污点。因为从证明来看,我已是青年中学的正式学生了,要向组织说清楚颇费一番口舌,而他们肯定也会进行内查外调,自然又搞到大哥头上。

这时已经到了1948年的下半年,国军败局已定,蒋管区更加动荡。当时杭州涌进数以千计的大中学生,都是从北方刚解放或待解放地区逃亡出来的。他们多半出身不好,属于行将就木的剥削阶级的子弟。这一特殊群落在街头上很容易辨识,因为他们的衣着和口音都明显异于本地学生。市民管他们叫“丘九”,说比“丘八”还惹不起。他们带有各地政府开出的证明,大多只是一小块油印的牛皮纸,很容易伪造。可凭这么个证明,就能随意进出影院。如果管事的加以阻拦,他们就聚众闹事,打架斗殴;或者暗中捣蛋,令影院蒙受损失。常用之法是用刀片划破座椅,更坏的则在皮鞋盒里装几只麻雀,腿上绑着蘸有墨汁的棉花球,混进影院后打开盒盖,利用动物的趋光性,让麻雀在银幕上扑腾,搞得污点斑斑。这一来,影院的人谁还敢得罪他们?

班上有个同学叫胡林,年龄比我大好几岁,他出主意印制流亡学生的假证明,这样便可以天天白看电影。于是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家伙抱成一团,秘密进行这一违犯校规的活动。第一次闯进太平洋电影院时有点胆怯,主要担心语言关不好过,只好在外貌上多下功夫,把自己也搞得邋里邋遢,趁真的流亡学生进去时,混在中间一拥而入。试了几次,从未被发现,胆子也就壮了,举手投足间自然透出几分流亡学生的痞劲来。那段时间我没花一分钱看了一堆美国西部片,里面几部经典之作,至今仍有深刻印象。当然我对《出水芙蓉》之类的香艳大腿片也兴趣盎然,我们几人总在一起活动,彼此的口胃都差不多。不过看到后来也感到乏味,有时竟在影院里睡着了。

我在东瓯中学是住校生,因为脱离了家长的管束,较之一般走读生更显得放任自由。有些课不想听,碰上老师又不厉害的,就在点名后找个机会从后墙窗户钻出去,有时一个班竟能溜号三分之一。由于时局动荡,大多数老师只是混碗饭吃,所以往往装聋作哑,听之任之。但是苏步青上课,没一个溜号的。为什么?我想一是名人效应,二是课讲得深入浅出,三是能搞一些噱头。一堂课的内容讲完后,他经常留出10分钟,在黑板上介绍一道世界难题,说你们中间谁能解出,明天就成为世界名人。我虽然没有非份之想,但也想见识见识这些古怪的问题。有一次他谈起自己在日本的留学经历,说每当日子拮据时,就靠替同学解难题来维持生活。这让我非常羡慕,却不敢望其项背。

当时苏在浙大任训导长,东瓯中学把他请来,给出的月薪是6石大米,这个待遇是很高的。他上课很准时,总是提前5分钟推着一辆旧自行车进校门,然后踩着铃声步入教室。他衣着朴素,无架子,但也不轻易开玩笑。听说他有两位太太,第二位是日本人,他却能让她们和平共处,可见在数学之外,尚有非凡本事。

我再次见到苏步青是在1980年代,那时他端坐于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虽然已隔几十年,电视里的他与课堂上的他,模样并无多大变化,令我相当惊异。】

201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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