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80年代初在学校读书时,到冬天洗澡,广州叫“冲凉”,那可真叫凉。学校洗澡房不供热水,女同学就会到饭堂用保温壶提热水回宿舍用的。男同学天生就是命贱,懒得去倒腾热水,可澡又得洗,于是每天去洗澡就要带点豁出去的决心。标准的程序是,到洗澡房里先跟蛤蟆似地蹦哒一阵,从没有什么脂肪的筋骨里挤点卡路里来暖暖身子,然后像把式马上要开练一样沾点冷水乱拍一阵胸膛,接下来有的人跟古代两军对垒时的叫阵一样开始嚎叫。当然,不会有“吾乃常山赵子龙”那种豪气。为了给那些嚎叫缀上点文艺色彩,男的就会挑些可能是某红色进行曲或语录歌之类的来上两嗓子。那时崔健的“一无所有”和“红旗下的蛋”还没问世,要不然,是很适合在那场景给人壮点胆气的。我听过有人唱【国际歌】里的“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有人唱林彪语录“枪一响就上战场,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很悲壮地带点“风萧萧,易水寒”的味道。那歌声常是带颤音的,而且多半是跑调的,那是冻的。那时已经有邓丽君的歌流行,还真没听人在冬天洗冷水澡时唱,大概是她的歌柔情似水,宜浅唱低吟,没法使劲吼之故。
很多年以后,同学相聚,发现不少同学唱卡拉OK特能抖两嗓子,估摸着多半是那时洗澡时练歌存下的功底。
四
80年代末,到美国“插洋队”,不过这回是自找的。当时不名一文,马上就要交学费和支持自己的生活开支,窘困可想而知。于是赶紧在曼哈顿找份送外卖的工, 重当“知青”,在曼哈顿的大道小街上蹬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要送的大小餐袋,在那贴身而过的车流中体验“人间正道是沧桑”。到了特冷和下雪的天,餐馆里外卖的定餐电话不断,这时有“心忧炭贱愿天寒”之想,可以多跑几趟挣多点小费。可那风雪常吹得人没法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自行车在近尺深的雪中跋涉。纽约一下大雪,清洁局来不及清道就用大卡车载着盐在街上猛撒借以融雪,而雪和冰又常把下水道口给堵上,盐水就在街边形成或深或浅的冰潭,这阴险之处是浮冰和新雪漂在上面,天然地掩盖了着这些陷井。一不留意趟了进去,那冰水马上能把鞋子给灌满了。好几次让雪水冻得没法走,一进叫餐人家的大楼门廊,就赶紧脱下鞋子,凭着室温,让冻的发疼的脚缓上一阵。很狼狈的,为了免得顾客有什么不好的联想,一手拎着的鞋子躲躲藏藏地掖在身后,一手提着餐袋,脚上套着冰凉而且湿漉漉的袜子去按别人的门铃。还好,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有好心的说,你得穿上长靴。可那时为了省钱,鞋都是国内带出来的。靴子,别说是舍不得花钱,就想买,看到商店门都没敢往里走,听不懂也不会开口。
不到餐期,老板就打发出去附近的街巷发菜单。实在累,溜到街边公园里坐一阵。或跑到没人去的楼道里打个盹。有一次,愣让热心人把我当成街头的流浪汉,死活要塞个三文治给我,还担心我不要,使劲连说带比划地表明她自己还有吃的。都说纽约人冷漠,其实是大都市的通则,人们常常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同情心被滥用。然而,他们看到人真需要时,那伸出的手是很暖人的。
几个月风雪里折腾下来,我的腿出毛病了。大腿的肌肉像火烧着一样疼,也没法抬高。记得一次回学校上课,电梯临时检修,三楼以下的得走楼梯。我得像脚残的一样拉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挪,一美国女孩跑上去时,路过我身边很兴奋地说:一锻炼的好机会,不是吗?她是可以烧点过剩的脂肪,可我连苦笑的兴趣都没有。
那时正巧,学院里几个系主任和院长出访路过纽约,我理所当然的得略尽地主之谊。带着他们去自由神岛。他们远道而来,兴致勃勃地要爬雕像内的楼梯到那花冠上看看。我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陪着排队上楼梯。没法抬腿登梯,幸好那一人宽的楼梯移动慢,我基本上就靠两手拉而不是两脚完成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自由神花冠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