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小聚)

当晚府中迎来两位不速之客。就要当新郎的临淄王李隆基,和继魏王武延基。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名奴仆,抬着一坛酒。三人见常礼后,武延基笑对邵王道:"鸦奴说大王今日未与我等出游狩猎,关在家里一定闷的发慌,回来的时候非要过来看看你。我府上刚酿了新丰酒,借大王宝地,大家畅饮一番。大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尽管拿出来,鸦奴路上一直惦记你这里的金乳酥和水晶龙凤糕。"

邵王愕然笑道:"我说你们怎么想到了我,原来是到我这里来打秋风。"

李隆基指着身后一只獐道:"又没白吃你的。这个交给你家厨人,上回他做的连蒸诈草獐皮索饼,好吃的紧,所以特地打来一只。"

邵王没奈何摇头笑着,命我立即准备晚膳。又叫仙蕙出来陪客人一齐用饭。席间斛光交措,众人都喝的熏熏然,一时畅笑非常。武延基把酒兴起,高声吟道:"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奏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引过三爵,缓带倾遮羞。"

李隆基皱眉笑道:"表兄的破锣嗓子实在煞风景。来时路上听酒肆的吴姬唱清商曲辞里的西曲歌,杨叛儿共戏来所欢。曲调甚是撩人。该把她请来助兴。"

说完他忽然放下酒杯,环顾四周道:"哥哥家里怎不置些酒妓,干喝酒多没意思?最少也该有筝瑟相伴才是。如今京城达官显贵家中都养有乐伎酒娘,专为客人演奏跳舞陪酒。"

邵王微微一哂道:"我却做不来那样。平素只爱图个清静。下回请自带歌伎过来。"

李隆基抬头看着侍立一旁的我,勾唇笑道:"现成有个会的。邵哥肯借来一用么?"

邵王讶然道:"你倒会挑人。人家是府中掌教礼仪的女官,哪里能做陪酒之事。"

李隆基半眯起微醉双眼,上下打量我笑道:"做的了做不了,要她自己说了才算!"说完回头命身后侍女再搬个葦席到他身边,再指那席子对我道:"过来,陪我一起喝酒。"

邵王不想拂了他的兴致,只道他醉了,示意我从命。我跪坐在李隆基身边,替他布了一箸醴鱼,又端起酒注子,斟满他和我的酒杯,面对他笑容可鞠道:"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博山炉中香,乌啼白门柳。"

吟罢举起酒杯一饮而进。身旁的李仙蕙微劝道:"婉侍当心别喝醉了,这酒有点烈呢。"

我闭上双眼,脑中浮现的竟是酒吧灯红酒绿的久远碎片。那时的我流转夜店,非烈酒入不了我的眼。我睁开眼失笑道:"这酒能醉人么?哪怕喝上一坛。"

那边邵王看着我笑道:"没承想家里有个能喝的。"转面对武延基道:"表哥这酒是怎么酿造的?我也学学,闲时请崔婉侍陪我饮酒赴诗,岂不比养那些庸脂俗粉强的多。"

武延基微笑转身命人取来纸笔,待要写下配方,却又抬头笑道:"头昏沉沉的,改天再写给你罢。"李仙蕙笑着从他那里拿过纸笔道:"没关系,表哥口述,我来写吧。大兄怕是迫不及待要美酒美人竞相陪伴呢。"见我们一齐瞪她,也不敢再回她座位上,就倚在武延基身旁,记下他的口述。

武延基等她写完,拿起那张纸,看了半天,沉吟了一会,略微无奈地笑道:"崔内人曾提议要我教你写字。我那时回绝了。如今看来...还是我来教你吧。写字最怕的是象你这样,基本功法练的不够,急而求成,最终飘到邪处去了。"

邵王开心大笑道:"如此甚好!甚好!哈哈,"他对着李仙蕙眨眼道:"必得有个严厉的管管你才是。表哥不知道,我这个妹妹淘气的紧,小时候捉了她的手腕写字,她却只是一味胡闹,终于写得如同画符一般。我若板起脸来吓她,她一定假装要哭,我还要手忙脚乱反过来哄她,搞的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三人说笑间,我与李隆基边交谈边对饮,又是几杯下肚了。李隆基似是中酒,看我的眼神迷离恍惚,隐约带着几点忧伤。那边武延基站起身来告辞,对邵王道:"我看鸦奴今晚走不了了,"他转头看着我,揶揄笑道:"博山炉中香,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

待他离去后,邵王将李隆基安置在客房,又命我去照看着他。

我走近他房中时,他已褪去外衫,歪躺在榻上昏沉入睡。我打了盆冷水,轻轻擦洗他的手脸肩颈。他一直不曾醒来。我又除了他的束髻冠,将他的头发全部散下来,取出蓖刀替他梳理长发。耳边传来脚步声,是邵王和永泰郡主,过来看他。

他们进来时我正为李隆基按着头上穴位,希望能缓解他中酒后的头痛。李仙蕙过来看看他的面色,轻笑一声道:"还没醒么?想不到鸦奴酒量这样浅。"

却听李隆基忽然转了个身,喃喃叫道:"娘..."

阁中三人顿时尴尬怔住。仙蕙疑惑问我:"鸦奴的娘..."

我立即接口道:"早薨。"

仙蕙看着他,叹口气:"怪可怜的。"又看邵王道:"比起他们,我们虽清苦,好歹父母双全。年幼丧母,乃人生一大悲也。"

邵王点头笑了笑,又道:"新妇过门就好了。听说这门亲,是鸦奴九岁时就定下来的。那时正是四叔一家最难过的时候,宅家欲给鸦奴定亲,却是无人肯应,公卿世家皆避之不及。这也难怪,那时他们刚被圈禁,生死未卜,谁肯将女儿嫁来受罪呢?只有那王家小娘子不计较这些。据说那年鸦奴过生日,王小娘子的父亲临时脱下身上新紫半臂,换来几斤面给他做汤饼。"

说到这里邵王苦笑一声道:"鸦奴日后若不好生对待发妻,怕是天下人都要指责他没良心。"

我猛然惊起,脑中是三十年后李隆基那狠绝的废后诏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皇后王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

我的呼吸渐渐紧促,按着他头的双手垂了下来。盯看着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心中一阵厌恶。

大概我面色忽然变的很差,仙蕙讶然唤我道:"婉侍?"

我回过神来,努力掩饰住刚才的失仪,勉强对她笑道:"郡主说的是,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父慈母爱更重要的了。母爱若是缺失了,这个孩子恐怕一生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不由自主的盯着熟睡的李隆基道。

"幸好他还有父亲。"仙蕙叹道。

"父亲就差远了。虽说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然大多数的父爱,比天边都远。盖因男子不象女子,对孩子生不出本能的爱。所以有句话,叫做母爱者子抱。男子没有亲自照看过孩子,没有给孩子喂食换洗的经历,所以他对孩子的亲疏,是由他爱哪个孩子的母亲决定的。典型的先例就是汉高祖,一边高兴的抱着小儿子欣喜道如意类我,一边咬牙切齿恨那刘盈: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

"都是他的儿子,竟偏心如此。"我又一次紧盯着李隆基,冷笑不止。这位父亲,将在以后的某一日内连杀三子。连他的宠妃,也就是惨剧的谋划者都给吓死了,这位没事人一个。他那宠妃之所以心狠手辣,不过也就是为了给他们的儿子谋个君主位,因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你就好好爱这个儿子吧,结果娘刚死,就把儿子的媳妇抢了过来,公然给儿子戴绿帽子。

我笑完了,摇头叹气。

仙蕙并未看我,只是长叹:"难怪阿爷偏疼裹儿。裹儿是他唯一一个亲手照看长大的孩子。"

邵王大概发觉了我的异样,转头对我命道:"婉侍看来也有些中酒,一时欢喜一时忧愁。你先回去吧,这里我另派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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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后妃上·王皇后传》:“始,后以爱弛,不自安。承间泣日:陛下独不念阿忠脱紫半臂易斗面为生日汤饼邪?帝悯然动容。阿忠,后呼其父仁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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