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三姨太
送走了大伯父后,我的眼睛才慢慢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我渐渐看清了,这是一间狭长的房间,中间用一道布帘隔成了前后两半。布帘是拉开的,我能看见房间的全貌:房间两头各有一扇窗户,我们进门来的这一头窗户很小,在屋顶上,是个小天窗,积雪已把它盖严,所以透进来的光线很微弱,借助这点光线,我总算看清楚了这边并排平躺着两张大木柜,上面堆放着几床被褥.木柜很大,把这半边的空间几乎都占满了,我们只能跟随着大人,沿着木柜和墙壁间空出的窄窄通道慢慢走到前面的另半间.这里的空间稍稍大点,贴窗安放着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靠墙的两边各安放了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
妈妈一进门就把我们手里带来的行李物件统统放进了那两张大木柜里,然后盖上木柜面上的门板,再把那些被褥打开,平铺在上面,看来这就是我们几个兄弟要睡的“床”了.
脚下是地板,很不平整,有些地方露出很宽的缝隙,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人一走动,摇摇晃晃的。这很令我不快,我不能在地上玩弹子了!我脑海里不觉浮现出上海威海卫路房间里的情景。那是在楼上,地板是深褐色的,拼接得很平整严实,妈妈每天都要用拖把搽洗一遍,蹭亮蹭亮,都能照见人影。我常常趴在地板上玩我的那颗晶亮滚圆的大水晶球,是的,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那只,它比哥哥玩的乒乓球小一些,沉甸甸的,我一只手都把持不住,要让它在地板上滚动起来,单靠我一个指头还真的不行。
我记得,昨天离开上海的那间房间的时候,妈妈特意把它收了起来。爸爸还在一旁说,“就放在洪武身上吧,他喜欢。”
“万一弄丢了呢?”妈妈说。
“弄丢了也没什么可惜,早前的东西了。我连兰顶珠逃难的路上都扔了,这颗白顶子又有什么可惜呢?又不是萨镇冰头上的红顶子,那才精贵。不过,你说的也是。”爸爸似乎想到了什么,“要不,扔了吧。不要带到南京去了。”
但是妈妈还是有点犹豫,说,“扔了怪可惜的,洪武这么喜欢它。放我这里好了。”说完还是把水晶球放进一只袋袋里了。现在看这破地板的样子,水晶球能在上面玩吗?妈妈怕不会再交还给我了吧。
我正想着,前面房间突然大亮:原来,前窗旁边还躲着一扇门。那儿原本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现在门被推开了,外面的光就冲了进来。还是那个俊俏的少妇,雪花仿佛恋着她迈进房门的脚步,也前呼后拥跟进来了。
似乎在前窗外面还有一个院子。
“汪先生,”她对我爸爸说,“你兄弟想的蛮周全,他怕你们刚来咋到没法子生火,给你们把饭菜都备好了,现正在我那里热着,你们要收拾停当了,我就叫下人送来。”说着伸头对着门外喊,“贵叔,你把热好的饭菜盛出来吧。”
不一会功夫,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就一手拎着一个蒸笼屉子送进屋来,蒸笼周围热气还缭绕着。
“三太太,东西往哪放呢?”老头儿问。
“就搁桌上吧。”少妇努努嘴。
老头把笼屉朝屋里仅有的那张桌上一放,桌面就占满了。
“你们就一张桌两张椅子呀?”俊俏少妇这才看清屋里的寒酸的摆设,“可怎么吃饭呀?”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妈妈赶紧说,“我们自己来好了。”
俊俏少妇皱起眉头,想了想,对干瘦老头吩咐说,“贵叔,你把灶间的那张小炕桌还有那几张小板凳也捎过来吧。”
“这个……”老头儿挠了下脑袋,“要是大太太、二太太问起来……”
“没事,有我呢。”少妇一脸的不屑。
桌上的蒸笼里不时散发出阵阵香气,把我的口水都引出来了,我没等妈妈点头,就爬跪到了椅子上。
“哦哟哟,这是小少爷吧?”俊俏少妇惊喜地叫起来,大概她这时才注意到了我,一把把我抱起来,用她的脸颊紧贴我的脸,嘴里不停地说,“来,让我看看,瞧小脸长得!”我闻到了她身上、脸上,有股很好闻的香气,一下子就依恋上她了。
“洪武,”妈妈喊,“快下来,看把三太太衣服弄脏了。”
说话间,瘦老头已把小炕桌、小板凳都摆放好了。于是一碗碗香喷喷的饭菜就像花瓣儿摊开在大小两张桌面上了。
我们姐弟四人围坐着小炕桌。我此刻早已是肚子里咕咕乱叫,尽管也很想睡觉,但看到白花花的米饭,胃口一下子就给吊起来。我想起在上海的时候,每天都要陪着妈妈去米店门口排队买配给的米,天上是日本飞机不停地撒传单,传单上画着一个壮實的日本军人,挥拳打倒了写着“美国”、“英国”的两个矮小丑陋的洋人。为了买到那一点点可怜的米,我和妈妈常常被拥挤的人群挤得跌倒在地上。那时的米饭可不好吃,里面全是老鼠屎,哪像眼前的这碗饭,饭粒儿都是亮晶晶的。这顿饭菜做得真的很可口,以致这记忆伴随了我一生,其中有一碗是青菜红烧肉,妈妈把菜里的肉都先挑出来,平均分配在我们的碗里。当我的舌头碰到了油腻粘滑含嘴欲化的肉皮时,这才晓得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真的是第一次碰到,我浑身一激灵,一下子就把我的睡意都赶跑了。
俊少妇看着我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摸摸我的头,又对我爸妈说,“这一夜下来,路上也够辛苦的了,早早吃了早早休息吧。往后有什么事你们尽管来找我。”
妈妈站起身连声道谢。
就在俊少妇要走出房门的时候,突然前窗外面的院子里响起了一声大吼,就像是一声乌鸦的狂叫。
“我说什么人偷走了我家的炕桌?光天化日的,抢啊?”
紧跟着是另一个锐利的尖声,就像铁锅铲刮着铁锅的锅底。
“一准是那个小妖精,骚货,不要脸的狐狸精!拿家里的东西做人情哪?”
这两个声音一唱一和,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粗野。我们姐弟几个都吓得你望我我望你不知该怎么办,爸爸妈妈的脸色也十分地尴尬。妈妈站起身对俊俏少妇说,“真对不住,把炕桌还人家吧。”
“别,我还就放这儿了,看谁敢拦着。”俊俏少妇手一挡,坚决地说。她打开房门,双臂抱肘挡在门口,说,“大太太,二太太,有话好好说。炕桌是我拿的,借给新来的房客用用,碍着你们什么事哪?”
乌鸦一听,叫了起来,“哟哟哟哟, 你还真是豆渣上宴席充正菜呢。谁让你拿走炕桌哪?谁准了吗?张家大院里你排一排算得上老几?”
锅铲也在旁边帮腔,“不就是个三姨太吗?呸!什么玩意儿?”
“三姨太怎么啦?”俊俏少妇嘿嘿一笑,说,“‘三’比‘一’、比‘二’不都大吗?谁让‘一’啊,‘二’啊自己不争气!是达夫,把管家的钥匙亲手交到我手里,不服气呀?去告。”
“哟哟哟哟哟哟,还‘达夫’‘达夫’的叫呢,张达夫,是我男人的名字,也是你叫的?”乌鸦呱噪着。
“对不起,就是张达夫,是他让我这么叫的,他还就不兴你这么叫他。不信呀?去问。”
“不就是靠着你那不要脸的骚劲!成天迷上我男人,连带着宫本也围着你转。”
“大太太,请你说话放郑重点。”俊俏少妇突然脸一沉,说,“别跟我提宫本!人家跟达夫过去是同学,现在是生意合伙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鱼道不走虾道。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哟哟哟,一提宫本,你急什么呀?放心,没人说你怎么了,你又没怎么了,要真怎么了,你也就怎么了。”
“大太太,我们还是找张达夫说去。”锅铲一旁怂恿着,“我看哪,这个家早晚得让这个小妖精,你,给败光。”
“呵呵,”俊俏少妇冷笑一声,“一张小炕桌就能败光这个家?奇了。我看啦,大小两杆‘枪’整天架着,吞云吐雾的,没准早晚还真得把家给烧光了。”说着,一甩手,径自走了。
乌鸦、锅铲又追在后面吵吵了好一阵,声音似乎转到前面别家的院子里去了。
经这么一闹,我们姐弟几个都没心思再吃了,都埋着头匆匆地往嘴里划饭。这时三哥突然发话了,他神情严肃地压低声音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这顿饭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顿。”
姐姐、四哥和我都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三哥瞧了坐在“大”桌旁吃着饭的爸妈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听爹对妈讲了,到了南京,上海的经济来源就从此断了……”
我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三哥说的肯定不是好事,跟吃饭有关系。在我的心目中,三哥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他平时总喜欢紧锁着眉头,有时还像大人似的咳嗽,所以他说的话我信。
姐姐碰碰三哥,意思是让他别往下说了,然后低声对我们讲,“你们放心,家里有我呢,我可以去工作。我在上海还学过护士呢。”说着,她用筷子把碗里的几块肉拣起来一股脑儿塞到我的碗底。
后来我才知道,三哥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大伯送来的饭菜吃到了第二天,由干饭变烫饭,再变稀饭,菜也一直吃到只剩下菜碗里的卤水,妈妈把它们分一分倒在我们姐弟几个的碗里,让美味的每一个分子都站完了最后一班岗。这之后在我的记忆中竟留不下任何一餐的印象,唯一记住的就是有时一整天只吃一只乒乓球大小的炒米团子加野菜,以及无穷无尽的饥饿的滋味。
至于三哥说的“经济来源”,直到我中年以后才晓得,父亲在上海“孤岛”期间,还能按月从王寿廷将军手里领取到民国政府的海军军官津贴,自从王寿廷被日本宪兵拘捕后,重庆大后方就和这些散落在敌占区的军官们彻底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