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拜在清明里祭娘舅

随心而飘, 随意而写。 我自流连随风笑,凡人痴梦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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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拜在清明里祭娘舅


我现在真是生不如死啊。 电话那头传来娘舅气若游丝的声音,就在几天前刚听我姐说“娘舅得了胰腺癌晚期 ,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 伴随着泪水一起涌出是孩提时的记忆。

娘舅属猪只比我大一轮, 舅甥吵闹没大小,大猪小猪齐咕噜。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母亲把阿姐和我托咐在外婆住的
上海邮电新邨 从幼儿园起直到上完小学一年级。 说是由外婆带,其实那时大多时间是和刚好高中毕业遇上文化大革命待业在家的娘舅混在一起 。

那时娘舅那批高中同学隔三差五的到家里来动员他去全国串联, 被我外婆一句,
我们是残废,哪儿也不许去骂出去了。 娘舅是残废这一点都不假,就在他小学的时候与人“扳手腕”右臂肩关节脱了臼。 当时不痛不痒的他不敢告诉我严厉的外婆, 等我忙碌的外婆发现时, 为时已晚,娘舅的右手臂丛神经受损, 右手臂已经发育不良比左手臂细一圈落下了残废, 也因此逃过了上山下乡。可这一点都不影响聪明好动的他, 娘舅写得一手好字特别擅长美术字的宋体和黑体, 那时学校的墙报和黑板报都是他承包了; 他拉得一手琴韵悠悠的京胡 ,虽说是上海人, 形影不离跟着我外公却是京剧票友 ,爷儿俩自拉自唱在京剧圆滑滋润的高调豪放中自娱自乐着;他和同伴们玩耍—打弹子、扯哑铃、叠刮片、做弹弓用的全都是右手, 却那一样也不输别人。

每年开春后, 新邨里有勤劳的近郊农民挑着大扁的箩筐,掀开薄薄的一层网纱就是叽叽喳喳毛茸茸的刚出蛋壳的淡黄色的小鸡小鸭。舅舅问外婆要过了钱, 就直奔摊主那儿去了。 挑回来的小鸡小鸭就放在一个大的木盆里, 我们几个就蹲在木盆边,一遍又一遍的数着小鸡小鸭还给它们起名字, 看着小鸡的低头啄食, 小鸭的摇摇摆摆, 等着他们一点点长大。

那时,上海里弄管的最多两件事就是清扫四旧和打扫四害。 前一天舅舅带着我们到大资本家里看着红卫兵们剪了姨太太的尖头皮鞋,撕了她们的锦绣旗袍。 第二天,他们就跑到我外婆家把鸡鸭全杀了, 我舅舅难过的二天没吃饭, 从此以后他一辈子再也不食鸡鸭。

舅舅喜好打抱不平, 他的一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弟弟是唐氏憨大,“阿二憨,阿二呆,阿二拖着大鼻涕。” 我们一群不谐事的小孩跟着阿二的后面跑着叫着, 常常被娘舅揪着耳朵拉回家, 他的右手还不知道多少有劲呢。那一次,阿二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家, 娘舅骑着自行车找遍了大街小巷比他家人还着急。前几年我回国探亲看见了娘舅的那个同学,还问到了当时他失踪的憨大弟弟, 他感慨的对我说:“ 我娘到临死都忘不了侬娘舅的好良心。”

娘舅喜欢看书,可他对我们讲得最多的就是“聊斋的故事
, 每当讲到精彩处他还要付之实践行动拿被子蒙住我们的头,“鬼来啦!” 憋得我们在被子里嗦嗦发抖喘不过气来。外婆最喜欢我了, 只要我到外婆面前一哭啼,娘舅就少不了一顿鸡毛掸子的生活。

不过, 娘舅的恶作剧的习性也很难改。 每当傍晚外婆要舅舅送我们过马路回家,遇到下雨天的时候, 那竖在房屋外面漆黑接水管道常常会发出“滋滋”的火花, “鬼又来啦!” 说完他拔腿就往回走, 活生生的把我们两个小姐妹丢在路中央过不了马路。 我姐以后常有“ 心悸的症状” 外婆责备就是被我娘舅吓出来的。

娘舅调皮,那天打碎了一叠精致的米粒青花蓝边碗 , 他知道外婆疼我叫我去冒名顶替, 我迫于哥儿们的意气真的跟外婆说,是我打碎的。 我可亲的外婆摸摸我的头,“小囡,没事下次注意点就好了。” 我帮娘舅解了围,他躲过了一顿鸡毛掸子的皮肉绽。从此,他对我们作弄人的政策有所软化。

娘舅一生最不如意的事就是当时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大学同班的外地同学。那时他坚定地认为:“上海人浓油赤酱喜甜糯, 北方人面食饺子蒜辛辣。”上海人和山东人过不到一块去。偏偏这个能干的女婿—山东小伙子,在上海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当小孙女出生后,看着漂亮伶俐的小亲亲,娘舅就再也没有罗嗦劲了。

娘舅身上有着上海男人的典型标记, 对老婆疼爱有嘉,迁就百般。家里的买、汰、烧 全部揽下, 做的一手上得了台面的酒席好菜。舅妈生性活络, 退休后的业余生活也是丰富多彩,唱歌、旅游、 跳舞无处不在, 唯独家里没有她的身影,娘舅还在不断发挥余热 ,在里弄里做着宣传工作。

我最后一次看见娘舅是二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深秋, 上海的夜晚已经有些凉意, 娘舅骑着助动车拎着做好的阳澄湖醉蟹、烤夫金针菜、海蜇头拌萝卜丝、油爆大虾、葱烤鲫鱼、腌笃鲜浑身淋湿得就像一只“落汤鸡” 来到母亲家,看望从美国回来的我。 我发现他这次有点消瘦, 拿菜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我劝他, “不要再做了, 应该到了好好享受退休生活的时候了。” 他答应, 再熬一阵就不做了,这辈子连飞机都没乘过也要出去走走了。 我以美国咖啡和加州葡萄酒回敬他并当场承诺: 只要他有时间我出机票让他去旅行 。咖啡和酒是娘舅一生最爱(也可能是胰腺癌的诱发因素)。那天见面非常仓促他还要回去值班。谁会想到娘舅这么快竟然去了天国遥远孤独的单程旅行不再回来。。。匆匆的已二年了。


在我回state 后不久,二O一三年过年前夕,传来娘舅恶心呕吐, 食欲不振, 全身乏力,小便深浓的茶色, 大便石灰样的苍白以阻塞性黄疸病症住院的消息。现在想来,那时他已病魔缠身。他患的是:胰头/壶腹部周围癌。读书时,中医老师一句“胰腺散膏八两”叫人记住一辈子。中医传统的将黄疸分为阳黄与阴黄。阳黄的证候,多为肤黄鲜明如橘子色,口干口苦,发热,大便秘结,舌红苔黄腻,脉弦数等湿热或瘀热之象;阴黄证候,多为黄色晦暗或如烟熏,伴有神疲畏寒、苔白腻、脉濡缓等明显寒湿之象。我舅则是明显的阴黄。 一直陪在床边的我姐说,最后看到我舅骨瘦如柴,皮肤干瘪,祿褐色就会想起小时候他给我们讲的, 文化大革命中盛行的绿色尸体 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可以想见这种阴黄见了是会叫人生怕滴。

我开始给舅打电话 , 遵循着家里人的意见不要告诉他诊断的真相 。开始时,他还非常健谈, 从美国的医疗保险制度到移民大赦; 从美国的中东政策到战事; 我小孩的读书情况到就业的机会他都侃侃而谈。 我则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回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讲着他是如何的
作弄我们 , 我舅显然记忆犹新还时时开怀大笑 。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答应会回去看他。病程进展凶猛,很快,他就出现肝性脑病症状:有时昏迷有时清醒而且伴有hallucination,当然醒来时也是语无伦次的。 肿瘤疼痛加上全身黄疸皮肤瘙痒,恶液质使他痛不欲生。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抗肿瘤治疗都是徒劳的, 在我同学-资深肝胆科专家的建议下, 我感到做一个导管内转流还是非常必要的, 至少可以减轻黄疸和腹胀。 在他做了导管内引流故息疗法后,食欲和黄疸都略有所改善。

舅妈嫌舅舅呆在大病房内不够安静 , 我拜托同学给他安排在special 单人房间里, 费用由我和我姐来承担。我一直问我姐,我舅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得了癌症 , 我姐说,以他的聪明敏感程度一定知道, 只是大家不愿说 他也就这么圆了大家的心事不必挑明了。

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文化有着天壤之别, 我在临床经常可以看见美国医生诚实的对病人说,你只有两个星期或只有两个月的生命,在他们看来对病人隐瞒事实是残酷和不道德的。  就在昨天,医院收治一位56岁G先生,因着腹部疼痛而入院,病人C T显示肝癌IV期 伴多发性器官转移。 医生坦白地告诉他可能只有二、三个星期的生命期限 , 我以为医生走后他一定会跟我们过不去不断的按铃need  attention , 等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却平静地:“我现在需要安排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我要早日出院。” 我问他,听到这个消息有没有压抑的奔溃?他说:“我们生命日期都是交在上帝手上的。” 噢,显然他有强烈的宗教信仰支撑着。 我舅妈也是追随者她虔诚的信仰, 关键时刻她没在床边,到处烧香拜佛走遍全国, 当然也没有遗漏西藏。

我姐说这样的病一般都熬不过清明,娘舅最后还是撑到清明节后二个月才走的。
舅,您没等到我来看您匆匆上路了;
舅,您还没老就这样毫不留恋走了;
舅,您在天堂没有疼痛很快乐吧;
舅,您乘飞机去的天国吗;
舅,您独享咖啡美酒太逍遥;
舅,您沉睡千年我不寒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跪拜在清明里祭娘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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