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衣舞娘回忆录
脱衣舞娘在Lusty Lady(意为精力充沛的女郎)里表演。路透社/艾因·赛格摄于2008年
要想道出这家刚刚倒闭的脱衣舞馆的精神底气,你必须借助于一些标记、一些符号。旧金山是嬉皮士的发源地,一些人因而认为这符号会有“宇宙之信使”的凛然气质,其实不然,它只是常见的指路牌。
齐亚内街有不少脱衣舞馆,在诱惑人的“赤裸真人秀”和“私人电话亭”之间,张牙舞爪地画着一个路牌:两只手同时指向一条横幅,上面写道‘免费入内’。走近一点观察会发现,两只手都比出中指的手势。显然,这是Lusty Lady的特色,意思是:来吧,全都来吧!去你妈的!
经过近40年的惨淡经营,Lusty Lady,这全美绝无仅有的工会(同时也是唯一的舞娘自营场所)成人娱乐场所,在今年的9月2号为自己画上了句点。老板罗杰·福布斯是内华达的一位地产大佬,他于2001年买了这块地皮。由于舞馆没能交清五月的房租,罗杰现在都懒得跟其它股东谈判了。如今,舞馆的战斗精神已经消失不见了,作为一位前舞娘,我感到非常的、极度的悲伤——不仅仅是感慨一段活生生的记忆将消失于我本人和一些我在舞馆上班时认识的人的眼前,更是感慨于一个城市卫士精神的终结,这个城市在历史上向来是以护卫它的特异分子出名的。
是好奇心让我加入了Lusty Lady舞馆。1990年,我刚来到旧金山,想要找一份舞蹈员的工作,待遇不能太差的那种。后来,我的一位朋友引荐我到Lusty Lady,她是位劳工活动分子,逃亡到尼加拉瓜之前就在这里上班。站在舞台前,当不透明的帘幕拉开时,我眼前出现了4个赤身裸体的女郎,看到这一幕,我感到既新奇又迷惑。小房间里装饰着落地镜,女郎们就在里面飞快地旋转扭动着,宛如从音乐盒里坠落下来的音符。4个女郎中,两三个有纹身,还有一个在鼻子打了洞。她们全都爽嫩白皙。看着那样的场景,你几乎会以为自己正在看摇滚天后麦当娜的《敞开胸怀》录像带。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哪家子公众人物,因此也就不用顾虑未来的什么流言蜚语和丑闻,所以我决定在这里先干上一段时间。在经理办公室等着面试表演时,我查看了舞娘们的排班表,发现她们的艺名都相当不寻常,远不是布兰迪、凯蒂之流。什么金丝西施、水席易、屈罗拉兰,甚至还有的叫水光·蓝·雷电,艺名是你怎么想不到她怎么取,不过没有一个人在意。当时的面试题目是在舞台上和其它女孩一块儿随便跳5分钟,什么都没穿,就戴着个耐克的高顶帽。我突发奇想,给自己来了个随便冲进我脑子里的名字——俏佳人。开始上班那会儿,我给自己找了顶极其夸张的假发,卷得很厉害那种,这让我看起来活活像是从80年代的“重金属美发”节目中走出来一般。我还在一家专卖便宜货的店里淘到了一套学生装,旧、没有特色,纽扣都掉了一两个,但合身。这让我伪装得非常棒,堪称完美。
我在那儿呆了两年,一个星期工作三天或者四天,一天的工作时间因情况而不同,有时只有三个半钟头,最多也就六个钟。在Lusty上班的姐妹可以每跳一个钟休息十分钟,这是很人性化的规矩。作为我,我是常常趁这个时间,换上我平常的衣服,出去外面跑跑走走——先是冲下陡峭得可以的凯亚尼街,然后穿过城市之光书店前面的哥伦布大道,最后在潍柴而里边瞎逛荡。差不多时候,我就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到了Lusty地下室的更衣间后,我一把拉下便衣,就势将工作服——乖乖女的学生装套在身上,牙齿间却不时残留了一些苹果皮。店里的时钟虽然很老了,但走时非常准。一到九点,我就可以进去里间休息了,通常,我会顺便通知下一位舞娘上场。我可不想让姐妹们耽误了工作时间,高效已然成了我的一个强项。
Lusty还有其它一些突出的特性,例如,它的平等主义就是别的任何脱衣舞馆都找不到的,此外,它有一支充满活力,不羁尘俗的舞者团队。店里的幽默氛围一级棒,后来我听说在舞娘之间流传着这样的玩笑话,把人气最高的姐妹称为‘短吻鳄大师’。店里有时人手太多,姐妹们演出时间少,收入不多,经理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允许我们在外干其它兼职,实际上,有不少舞娘根本不是靠跳舞赚的钱过活的。我不止一回见到在读的博士生来店里跳舞,一般人可不会想到居然有这种事情发生。诚然,这是少数中的少数,却也是我亲眼所见。
脱衣舞馆的氛围非常搞怪,这从店里自动唱机的选歌就能明显感觉出来。它不会唱金曲排行榜的前四十位,它们既不那么金属,又不那么摇滚,更不那么经典。歌选得非常宽泛。记得有一次,我迷迷糊糊地接了班,然后就发疯了似的唱‘人民公敌’的《我的忧郁有一顿重》、‘混乱爵士’的《回来,宝贝》和菲利普八分钟版的《性感炸弹》,如此这般,都不是正常人会唱的那些歌。
Lusty不允许客人对舞娘动手动脚,但没有禁止客人‘指导’舞娘表演。比如吧,用食指在空中小转几圈,表示他想让表演者转个圈;把手掌合起来,然后像鱼鳍一样扇扇,表示他想让她“张开一点”。一般来说,新来的人不吃这一套,会直接忽略他们。
如果你认为这是不重要的细节部分,那我只能说你错了。对于我们舞娘来说,所谓的‘交流互动‘是毫无谈判余地的,然而它却暗示我们对性方面自我认知的珍重。至少我是这样子想的。不论是私下里还是在公众面前,有没有穿衣服对于我都无所谓了。在Lusty干了几个星期后,走在平常走的街道上,我不再对男人说的粗话耿耿于怀。我改变了我的姿态。或许这称不上变革,但至少是某种进步了。又有谁会在脱衣舞馆里寻求这种进步呢?我可不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这么努力去遣散粗俗和进步可以并存的思想,其实是变着法子否认了旧金山护卫士光环的消退。
Lusty有许多好的地方,当然坏的地方不会没有。对于新人,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场。那些一天到晚高兴嚷嚷的员工,把舞台和vip小间打扫得要多整洁有多整洁,更衣间要多干净有多干净,但把其它公共场地弄得活像个猪窝,你甚至可以听见地毯黏在一起的挤压声。Lusty确实有一种男女平等的经营哲学,但你作为一位舞娘,日常工作中,势必会透露过分多的信息给别人,店里的规矩再怎么神,也不能保护你很多。身体和心理上的过分暴露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消耗殆尽的疲惫感。虽说Lusty的小时工资也够一个舞娘过活,不用拿命去换小费,但它还是低过整个舞者行业的标准,一般说来,小时工资只有十几刀,最好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一二刀。然而,对于有上进心的艺术家、社会改良者和学生这群想赶色情行业这趟浑水但又不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的人来说,Lusty还称得上是靠谱的选择。
城市变了,人变了,时代的品味也变了。2003年,工会的舞者花了40万美元买下Lusty,并成立了工人互助会。而地产大佬福布斯那时已经取得了几乎所有北海滩关键地段的所有权,把它们一一变成灯红酒绿的脱衣舞馆。Lusty作为一个异类,独自在这个财主的逼视下坚守着变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那一块不毛之地,踏着它急速的舞步来逃避21世纪残酷市场规则的杀戮——如此说来,还真有第三波女权主义运动的意味。但是,这种复古思潮于事无补,Lusty的生意日渐清谈,而来自互联网的竞争和高企的租金则压得它几乎喘不过气。
几年后,Lusty最终宣布倒闭,关门时间定在八月底的某一天。让人多少感到心酸的是,全美唯一一家工会舞馆的关闭,居然落在了这个国家的劳动节(美国劳动节一般为八月底九月初——译者注)周末上。
对于我们这些舞娘、或者顾客,或者工作人员来说,Lusty Lady的关闭不仅仅意味着旧金山特立独行法律制度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资本主义对本土文化的又一次‘胜利’,资本主义用它的手在旧金山自由思想的棺木上打进了另一颗钉子。资本主义的持续胜利,似乎就是这座城市的不变法则。将来也许会不一样,但眼前的情况却是百分百的相符。在这种情势下,我们不得不把你,我们亲爱的、梦幻般的Lusty Lady,拱手出让给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你是我们永远与众不同的梦幻之国,我们不会忘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