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水晶球(18)


烽火中的水晶球

18、城门记事

爸爸安排的第二件事就是挖野菜。这是因为我们买不起蔬菜,但我们必须吃青的菜,特别是我的痔疮,爸爸说如果没有“叶绿素”——这是他在“江南水师学堂”那会儿课上学到的用词,那时可没有“维生素”、“纤维素”一说,那么痔疮是很难好的。解决的办法就是去挖野菜。好在南京地处江南,到了郊外,野菜可说是遍地皆是。于是这个获取“叶绿素”的重任,就理所当然地落在妈妈和我的身上了,因为四哥呢,必须放鸭子,他能独当一面,洪武就不成了。但是挖野菜就必须出城,最好的去处就是城外的雨花台和菊花台,那时候它就是荒山野岭,人迹少至。但这就碰到了一个头痛的问题——必须进出中华门,必然要跟龟田撞面。

提起龟田的名字,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几乎无人不知。在我们住在城墙根下一年多的时间里,常常听到当地人提起驻守中华城门的这个鬼子中队长。他的劣迹斑斑,人们可说是谈鬼色变。为了避免跟他照面,我们从住进来开始,就一次城门也没有出去过。

但是中华门我却常常看到,因为它是我们从陈家牌坊、六角井出了巷口就迎面碰上的庞然大物。它就是一座城堡。中间的城门最高、最大、最气派。它的两边一个东门,一个西门,像左膀右臂,威武地张开,形成对称而又庄严沉稳的格局。中间的城门一直是关着的。据妈妈说,正门下面就埋着传说中的大富豪沈万山的聚宝盆:你要是在这盆里放进一粒米,马上就会生出许多米;你要是放入一只金元宝,马上就会变出许多金元宝……就为了这,这个城门也就叫做聚宝门。也正为了这,城门不敢开。要是一开,坏了,大家都挤到盆子里,不是要变出许许多多的人来了吗?要是换了今天,某位达官贵人的“二奶”进来,那满城都是“二奶”,就像孙悟空的毫毛变的,一个模样,个个争宠吃醋,不得打成一团?但是三哥却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聚宝盘,它就是个瓮城,中间城门后面还有好几道大门,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房间,可以驻扎军队,据说明朝时最多住进了三千人的部队。而现在就是由日军龟田中队把守。三哥还说,中华门的位置特别重要,凡历史上发生在南京的战争,都必然会在中华门展开激烈地争夺,所以中华城门建造得十分坚固、精致。我还记得,在我那个时候,东西两个城门当时只开了西门,让军人和百姓进出,估计这么做是为了收紧口子,方便严查往来行人。

中华西门靠我们家最近了,出了巷口就是。当时的门边有一座水泥砌成的高台子,台上有一座白墙青瓦两面坡的房子,这就是龟田队长的城防办公室。城门口一边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还站着两个“二鬼子”帮忙,负责检查进出城门的人。水泥台子上常常放着一张椅子,椅上就坐着龟田队长。开始时规定百姓进出还必须向日本兵鞠躬,还要出示“良民证”。爸爸听说后还曾经勃然大怒说,“他们日本人,凭什么到中国来检查我们是不是‘良民’?荒唐!大不了不出城门罢了!”但是到了后来,伪政府成立了,进出城门的人实在是多了,鬼子兵忙不过来,不得已简化了手续,行人可以不鞠躬,不出示“良民证”了,改成了随意抽查,爸爸这才允许我们出城门去。

我们出中华西门的时候,看见台子上正好坐着龟田队长。他规规整整穿着一身草绿色的鬼子军装,正襟危坐,腰板挺直,两只戴了白手套的手交互叠着,摁在柱立在两膝中间的日本军刀的手把头上。我之所以一眼就认出他来,原因是他跟他儿子都长着一双豆豆眼,像从模子里脱出来的一样。他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他的眼睛注视到了进城来的一个人。这个人的穿着就是个卖苦力的,上身穿了件已经过了季节的破棉袄,鼓鼓囊囊的。下身是条打了补丁的旧单裤,光着脚,趿拉着鞋。他腰间系了根布带。

龟田目光如狼,嘴里叽咕了一声什么“代拉稀”,守城门的日本兵立刻明白,上前一步抓住那个人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将他一把拎到了台上。那个人吓得浑身直抖,不停地点头哈腰。

龟田接过日本兵手里递过的刺刀,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朝那人胸部使劲一捅。

“啊呀!杀人?”我吓的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进出城门的行人们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停下了脚步。

妈妈一把把我拉进怀里,不叫我看,但我还是忍不住从她的手臂下伸出头来偷看。我见那个人已面如土色,两腿已站立不住。

龟田又用刺刀在那人前胸破棉袄里狠命一绞,只见棉袄下面“哗”地像流水似的泻下了一大把米。龟田的刺刀又猛地一挑,那人衣服全都撕开了,露出了里面绑在胸前一小袋一小袋的米。

“八嘎!八嘎!八嘎!”龟田抡起手臂,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十几个耳光,打的那人鼻青脸肿,我这才知道小龟田的“八嘎”是从他爸那儿学来的。接着龟田又朝那人的后腿弯一踹,那人就咕咚一声跪在台子上。

这时候城门口的人越聚越多,鬼子兵开始驱散行人。我跟妈妈就赶紧出城了。“可怜!就为了想吃口大米!”妈妈直摇头,一路上嘴里不停地念佛,我猜她是想让菩萨保佑那位挨打的人。

我不知道菩萨后来有没有用金光护住了那个人的全身,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不仅仅是为了那个人,也为了我的文老师。就因为我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所以我们到了雨花台之后,挖野菜的时间不长,我就一个劲儿催着妈妈回家。大概城门口的事也影响了妈妈的情绪,她见我总催她,换在平时,就要责骂我了,但这一回,她不仅没骂我,还说,“也好,早早收工吧。今天是第一回,下次来要换件顺手的工具。”就这样,妈妈带着挖了一小篮子的野菜领着我回城了。

快近城门口的时候,我的心已开始收紧了。但此时正好有一支日本军队从我们身后超到前面去。他们都肩扛着枪,戴着钢盔,背上背着个小包包,身上、脸上满是尘土,满是汚渍。看得出来,他们大概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已很疲惫了,他们的脚步显得沉重,并不齐整,甚至拖拖踏踏。这时从队伍后面突然传出一个兵大声喊叫的声音,还没等到前面带队的军官应答,这个兵就忽然冲到了队伍外面,面对着我们行走的人行道,一把拉下裤子,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很粗很长很有劲道。大概他尿憋的时间太长了,实在憋不住了,才不顾一切,宁愿当众出丑。他撒尿的位置几乎正对着妈妈和我的脸,由于动作太突然,我们都来不及避开。他距离我如此之近,以致我都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他撒在马路边沿的尿,都溅到了我的裤脚上。在这一瞬间,我看清楚了他那张很年轻的脸,还有他那下面的玩意,它就像根小白萝卜条,连毛都没有。我知道,有毛和没毛,那是大人跟小孩的区别,我在学校上公用茅斯的时候早就偷眼仔细地看过了。

这个小兵刚刚撒完尿,还没转过身把裤子系好,队长已到了他的身后,一个巴掌把他搧倒在地上,他的嘴刚好磕到了人行道的路牙上,顿时满嘴鲜血。小兵顾不上疼痛,慌慌张张爬起来,捂着自己的嘴,队长的巴掌已经又抡到了他的脸上。

“八嘎!”

“哈衣!”

“八嘎!”

“哈衣!”

“八嘎!”

“哈衣!”

随着每一声“八嘎”,就是一记耳光;随着每一声“哈衣”,就是小兵立正时大声的应答。由于挨打的时候,两手必须贴紧在大腿两旁,他鼻子嘴巴就没法捂住了,鲜血就流下来,下面半张脸就像个红熟了的烂柿子。这样甩了好几个耳光后,队长才命令小兵跑步追上自己的队伍。在他跑过的马路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血迹。

妈妈看着日本兵一手提枪一手紧捂鼻子跑走了,神色凝重,一直在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啧啧”的声音,说,“可怜,可怜,不就是个孩子嘛!”她的嘴里又开始不知念叨着什么了,说不定是替那个日本小兵在念佛,因为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地说,“唉,可怜他的妈,还远在天边呢,要知道他现在打成这个样子,今天晚上还不定要怎么伤心怎么流泪呢!作孽呀真是作孽呀!”

趁着这一阵子混乱,我们也跟着进了城门,守门的二鬼子只翻了翻妈妈小篮子里的野菜,就放行了。就在经过台子的时候,我偷偷觑了一眼,我看见龟田已不在台上。台子上洒下一地的米,早已收拾干净,但早晨那个不幸的人,却还保持着跪姿,但他已经整个人都瘫倒在台上了,他的身上我并没有看见菩萨的金光笼罩,我不由得痛苦地避开自己的眼睛。

这个晚上,我又睡不着觉了。白天的事情给了我强烈的刺激,让我脑子里总得不到安静。我开始在想,一整天我看见了两个人都在挨打,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日本兵,怎么他们都同样给“八嘎八嘎”了呢?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日本兵每“八嘎”一下,就要挺直胸脯“哈衣”一声,中国人连“哈衣”这样的衣服也不让穿。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不知道跪在台子上的人以及这个日本小兵娃后来的命运是什么?是活着呢还是死去了?完全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凶多吉少吧。今天当我回忆起他俩来,我的心情依然沉重,我多么想擦拭去这场日本侵华战争强抹在他俩生命历程中的污垢,给他们一个共同美好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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