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对于爸爸的这一告诫,百合从小就将之贯彻于生活的每个骨节眼儿上。获得老师的多次表扬,她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说不定在家等着的就是一顿打骂或者天翻地覆。事实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认为她的生活压根儿没有福分,要不就是“小福兮,大祸之所伏”。虽然她也常用与读者共勉的“幸福在你心中”来自勉,但每当失意时,她还是会责怪上帝对她的不公。可当初失去的麦克,不也换来了如今的快乐与自信吗?但且慢,她并没有如愿地换来一个完整的家,她甚至还得与杰森的过气情人明较暗量。听说尼可拉斯经常去杰森工作的高级法国餐馆吃饭,这让百合不悦,认为尼可拉斯表现下作,故意撇开她的共同参与。除了信任杰森,百合也无计可施。
周六晚,没有派对,杰森不上班也不邀约。这出奇的安静让百合心神不宁。尽管杰森希望第二天与她见面,这晚她还是偷偷地去了杰森处。俯门聆听,里面动静全无。她即下楼四处张望,也不见那最不希望看见的尼可拉斯的车影。漫无目的地开着慢车兜着冷风,脑子快速翻阅着杰森爱去的酒吧、咖啡厅名录,双眼也没忘记搜索尼可拉斯那辆耀眼的红色特斯拉敞蓬跑车。如果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她就准备再去尼可拉斯的住家附近转一转。
突然,在一个临街的酒吧门口,百合看见杰森走了出来,紧接着尼可拉斯也快步跟了出来。她马上把车拐到旁边的小街上,停在一个打烊的店铺门前,然后快步绕回酒吧去。
酒吧门口不远处,杰森和尼可拉斯的声音传来,似乎在吵架。
“我刚刚跟你说过了,这不是同性恋、异性恋、还有什么双性恋的问题!我只是喜欢她这个人,根本不在乎她是男是女或是怪物!”杰森这样的激动不多见。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是男的,你也一样喜欢她?那我呢?我俩八年的感情只是空气,你呼吸完了就找新的空气了?”尼可拉斯很冤屈。
“难道你把空气带走了,我还得窒息死了不成?你在法国不也呼吸着新空气吗?”
“可我一听见同性恋婚姻法在纽约通过我就开始准备回来旧金山了,等待我们加州的胜利!就算还没等到,我们也可以申请‘同性同居关系’证书!你虽然比我小几岁,但也不小了,该考虑未来了!”
“百合就是我的未来。”
“不是!你跟她根本没激情,就像你和凯利一样!”
“拿我和凯利的恋情来比,证明你完全不了解百合,也不了解现今的我,更不了解我和她的关系。”
“什么是现今的你?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想不到才几年,你竟然变成了男女通吃的双性恋!太不可思议了!”尼可拉斯被醋浸泡的嗓门嘶哑却有力。
有路人经过,也有挽手进出酒吧的年轻同性恋人对杰森好奇地瞧上一眼。杰森窘迫得咬牙切齿:“我不需要你觉得可思议!搞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杰森,这个杰森和他家女同老母连密西西比那些可怕又可笑的同性恋歧视都斗过来了,难道还怕你们这些所谓的‘正直’男同、你们这些也曾被人歧视的男同再次歧视我杰森爱上女人不成?”
“我没歧视你!”尼可拉斯改变态度,语气变得轻柔,“我只是觉得你那摇曳不定好像没责任感……”
“我还没说完。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现今的我:现今的我认为爱是一件独立的事情,可以与所有的东西都无关。我也明确跟你表示,除非百合跟我分手,否则我是不会跟她分开的!我只爱她一个人!我他妈对别人叫我什么‘恋’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如今我只稀罕‘专情’这两字!操!”说完,杰森甩开尼可拉斯恳求的手,朝百合的方向走去。
可只有几秒钟,杰森就突然停了下来,手按肝区,身子弯下,表情十分痛苦。百合见状,立刻跑过去抱住杰森,尼可拉斯也同时跑了过来。
医院检查结果以及相关医学解释让百合心里扑通直响,似有大祸临头之感。杰森得了“戈谢病”——最常见的一种溶酶体贮积症,是其他种族比较罕见的、但犹太人发病几率高的病。此病属遗传性,若父母同时携带此病的基因,其后代会有四分之一的发病率。那个让杰森母子“放心”的生父一直以来也并不知道自己是戈谢病基因携带者。百合上网,发现在中国也有极少数的人罹患此病,他们都因为承担不起巨额医药费而只能等待死亡。
除了较严重的贫血外,杰森还伴有肝脾胀大的症状。听说一个病人每年得花十几二十万美金的医药费,但若有医药保险,病人只需承担很少的费用。于是没有保险的杰森马上向保险公司申请。百合支持之余,也暗自预测凶多吉少。做第二次试管婴儿手术前,百合对怀孕颇有信心,但生产需要很多钱,如果不幸遇上大出血等突发状况,百合就是倾家荡产也还不上。向保险公司打听购买保险事宜,对方却不受理,原因是她有“现存病”。“我身体健康,感冒都少问津,哪有什么现存病!”百合疑惑。问清楚,才知道原来保险公司认为试管婴儿疗程所打的大量荷尔蒙会增加病人未来罹患卵巢癌以及乳癌的风险,所以拒绝了她。她上网,发现很多“现存病”人也有如此遭遇,还有人因为买不到保险、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而被病魔吞噬。如果她一定要购买一份医疗保险,一间保险公司的拒绝信上介绍说政府有个特殊的“现存病”保险计划。百合打听,才知道那最低的月付额也接近一千块钱,相当于一些人的一半月薪了,而且每次看病检查或拿药或手术还得自付一笔不便宜的数额。无奈于这医疗政策的冷酷无情,百合当时也只得等做完疗程后、胚胎着床了,然后马上和麦克结婚以得到麦克学校给她购买的保险,那团体保险不仅十分便宜,自付额也很低,而且不用事先审查身体状况。
不出所料,几间保险公司全将杰森拒之门外,何况他还有终身作战的糖尿病在身,他还得每天刺手指、打胰岛素。那晚去医院急诊室的一笔不小的开销也还等着他支付。看着眼前比自己还命苦的杰森,百合心疼不已。现在谁才能救杰森?除了保险公司,还是保险公司哪。她自己其实一早就想脱离粥少僧多的传媒行业,打算辛苦一两年考个教师资格证书,到时就可以去主流学校当个中文教师,享受医疗保险等各种福利了。可是这个打算一拖再拖,从美国东部来到旧金山后不久又遇到了麦克,于是又寄希望于与他结婚,以便获得他学校提供的家属保险,她自己还是非常乐意做做文字方面工作的。
此刻,百合责怪命运的捉弄以及自己的无能,爱莫能助的无力感折磨着她。
辗转反侧几个夜晚,百合忍痛去找了尼可拉斯,愿意成全他和杰森的“同性同居关系”以让杰森获得尼可拉斯电脑公司的家属保险。尼可拉斯说他也正准备来找她,“不是趁人之危,而是生命宝贵。”
杰森家,尼可拉斯帮百合把她的一些衣服杂物搬走,他的殷勤里伤感尽显。杰森独坐沙发上,双手捧脸,沉默不语。百合跟杰森说再见,他没有抬头,而是一把抱住她,头倚在她的小腹上。百合感到他在轻轻抽泣。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裳。
“对不起!”百合泪如泉涌,声音哽咽。宝贝,只有尼可拉斯才能救你,才能给你一个很好的未来。“也许,我的故事还没有完。也许你还可以把此刻也画进漫画里......”
杰森没有回答,似乎在强忍着抽泣。百合淌血的心似如刀割。可痛得几近麻木之时,良知还是感恩着命运对杰森最后的怜悯。一介草民,无力改变这个世界,能改变的只有自己。换了是她本人,命运攸关之时,她还能逞强拒绝救命吗?百合颤抖着亲了一下杰森的头,满面泪流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