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随着钥匙在门锁里咔嗒一声,门被一下推开了。家没人,进来吧,明宵扭头对她说。她心里有点儿紧张和忐忑不安。跟着一个不怎么认识的男孩去一个陌生的家里,她有些害怕,有些慌张,呼吸也有些急促。明宵走进屋门,一直向着里面的客厅走去。她用手扶着门上的铁把手,有点儿不放心地探头往屋里看,心里有些犹豫。明宵看见她没有跟着进来,站在客厅边上有些不耐烦地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说:
你瞎楞着什么啊,快进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左腿迈进屋门,手紧紧握着书包的背带,眼睛依旧有些警惕地四处看着屋内。明宵家的客厅很大很宽敞,正中放着一个很长很大的浅灰色沙发,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玻璃茶几,茶几的两面是两个小单人沙发,对面是一台电视。客厅的一角放着一个架子,上面是一个双卡录音机,旁边是两个落地音箱。客厅的另一个角落放着一个底部铺着砂石的长方形大鱼缸,里面有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摇曳的绿色水草中静悄悄地穿梭。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透过纱窗吹着窗帘,把白色的印着青色竹叶的窗帘不时地掀起。她把右腿也迈了进来,右手在后面把门带上。她两只手依旧紧张地握着书包的背带,走进了他家的客厅。
你先坐这里歇一下,明宵指着沙发说。我给你放上音乐,然后切西瓜去。家里没什么吃的,我们就只能吃西瓜了,吃完了我就给你找那条波什么米亚裙子去。你喜欢听什么音乐?听流行的,还是古典的?
古典的吧,她走到沙发边站着说。你有《天鹅湖》吗?那是我最喜欢的。不是说你的录音机是立体声的吗?我想听听立体声效果怎么样。
明宵走到立在架子上的双卡录音机前,从旁边的书架上挑了一盘磁带。他按动了录音机下面的一个银灰色按钮,把磁带门打开,放进了磁带,随后按下了播放键。屋子里缓缓地响起了《天鹅湖》的熟悉而忧伤的乐曲声。录音机上闪起了一排小红光柱,光柱不断升高和降低,随着音乐的节拍跳着伸缩的舞。
你可以凑到音箱前去听,左右两个音箱里出来的音乐是不一样的。明宵随手把客厅里的电扇打开说。你听啊,现在左边这里有小提琴声,右边就没有小提琴声,而是有长笛声,这就是立体声,就像在音乐厅里听音乐似的。
她走到黑色的音箱前,俯身听了听左边的音箱,又听了听右边的音箱。果然像明宵说的,左边的音箱里传出了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右边的是长笛和其它乐器的伴奏声。缠绵悱恻的乐曲声源源不断地从两个音箱里涌出来,像是水银倾泻到地面,淹没了客厅的每一寸地板。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母亲在家里客厅的镜子前跳《天鹅湖》时的情景,看见母亲像是一片轻盈柔美的鹅毛,匍匐在地。
真棒,她赞叹说。真好听,这才是音乐。
明宵去厨房切西瓜去了。在熟悉的音乐声里,她把书包放在沙发旁边,轻轻踮起脚尖,不自觉地随着天鹅湖的音乐跳了起来。她忘记了明宵还在厨房,就好象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一样跳着,步伐有时轻快,有时充满活力,舞姿有时妩媚,有时柔美,有时温婉。她听见厨房里响了一声,才意识到不是在自己家的客厅,赶紧停下舞步来。她随后看见明宵手里端着一个打盘子从厨房走了出来,盘子上是切成大块的鲜红的西瓜。
吃吧,饿了吧,明宵把盘子放到她面的茶几上说。沙瓤的,又解渴又解饿。
你也吃啊,她拿起一块啃了一口说。
子儿吐这里,明宵拿了一个盘子放在她面前说。
明宵坐在单人沙发上,俯身拿起一块西瓜也吃了起来。她肚子饿了,一边啃着西瓜,一边眼睛好奇地看着客厅的摆设。她看见客厅的墙壁四周立着几个大书架,上面是一排一排的薄薄厚厚的书。离沙发不远的摇头电扇风力很足,让她被汗湿透的背上感觉很凉爽。
效果不一样吧?明宵把瓜子吐到盘子里说。为什么要有好的音响?同样一盘磁带,砖头录音机和立体声的放出来完全是两个效果。我有好多舒伯特的,贝多芬的,柴可夫斯基的和莫扎特的磁带。你喜欢什么,我给你转录,你就可以拿回去慢慢听了。这个双卡录音机上还有调频,里面每天晚上都放很好的古典音乐,每天晚上我都听半个小时才去睡觉,还可以录下来。你可以看看每周节目预告,要是有什么喜欢的,告诉我,我给你录。
太好了。她把瓜皮放在盘子里,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上的西瓜汁说。太羡慕了。
继续吃,别舍不得吃啊,我只切了半个,厨房里还有半个呢。我跟你说啊,砖头录音机早过时了,那个也就是听听英语单词和流行歌曲,根本没法儿听音乐。还不让你爸给你买一个好的?
我爸听我后妈的,她用手绢擦着胳膊说。我后妈最不喜欢音乐了。她觉得音乐吵得慌。她在家我都不能听唱机。我要是说听音乐,我后妈肯定觉得我在造钱。
不说你爸挺有钱的吗?明宵说。一台双卡带调频的录音机也没多少钱。
我后妈对我特抠门儿,她感叹地说。要是我弟弟想要,再贵也给买了。
对了,差点儿给忘了,我给你找裙子去。明宵站起来说。你坐这儿慢慢听,把西瓜都吃了,不够我再去厨房切去。
明宵用一块小毛巾把手擦干了,离开客厅,走进挨着客厅的卧室里去了。电扇嗡嗡地响着,把一阵阵的风吹了过来。风像是扫帚一样,不断地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她仔细地听着《天鹅湖》,看见客厅里的光线仿佛逐渐暗淡下来,幽蓝的月光在客厅里缓缓出现,梦幻一样的天鹅湖畔,一只纯白的天鹅正在湖里缓缓地游动。水波荡漾,泛起一阵阵涟漪。天鹅化成了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把手向着王子伸出去,带着无限的眷恋。优美而又缠绵的音乐,带着美丽而又哀伤的曲调,让她的心沉了进去,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喝杯酸梅汁吧。明宵从厨房倒了两杯酸梅汁出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她说。那条裙子以前就在我妈的壁橱里,现在不知怎么没了,我再翻翻别的地方去。
别忙活了,刚吃了西瓜,又是酸梅汁,要撑死了,她接过酸梅汁杯子说。不着急,你慢慢找。
明宵把酸梅汁放下,又匆匆转身进屋去了。她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酸梅汁的颜色看着很好看,喝起来很甜很酸,口感很清爽。她放下酸梅汁的玻璃杯,站起来向着书架走去。她看见左边的书架最上面的一层放着一套毛选,马恩全集和鲁迅全集。下面一层是一套《文史资料选集》和《北洋军阀史料》,书的前面放着一个样式精巧的玻璃杯和一个很艺术的钟表。再下面的几层放着一些历史书籍和人物传记,以及电影资料一类的书。右边的书架上是文学书籍,其中既有中国小说,也有翻译过来的外文小说,《悲惨世界》,《简爱》,《红与黑》和《基督山恩仇记》一类的外国名著,有几本海涅诗集和普希金诗集,书架的书前面零散地放着几本叠落在一起的书,还有几幅小镜框。
她俯身仔细地看着小镜框上的照片,里面是明宵和父母在海滨的照片,照片底下写着北戴河留念。书架的左边是一个大窗户,窗户上挂着白色的印着青色竹子的窗帘,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色的植物,一个小闹钟,几本书,两个镜框。透过窗户向外看去,窗外是一个水泥阳台,跟他们家的一样,只是朝向不一样。她家的阳台朝北,明宵家的朝南。窗帘左边是一个落地的台灯,台灯的左侧又是一个带着玻璃门的书柜。
文学书是我的,历史书是我爸的。明宵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红裙说。裙子找到了,你看是你家的吗?
明宵伸手把裙子递给她。她双手接过裙子,抖开来仔细观看,忍不住惊呆了。层层叠叠的百褶,裙面上大朵大朵盛开的金合欢,花边浸透着一片片深色的干枯的血迹。血迹和金合欢连在一起,像是干枯了的花瓣。这条裙子正是她母亲的那条波希米亚红裙,上面被剪刀剪开的痕迹依然存在,虽然剪开的地方已经被黑丝线小心地缝了起来,从远处几乎看不出来。她记得裙子的一侧有一处被扯开了,那是有一次她偷偷穿着它在镜子前跳舞,裙子太大,绊了她的脚,摔了一个跟斗扯坏的。现在那处扯坏了的地方也已经被缝了起来,几乎看不出来了。
重新见到这条裙子,就像是见到了母亲一样,让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带着悲伤的欢乐。意想不到的惊喜,让她的心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曾经以为这条红裙会永远失去,再也找不回来了。如今这条红裙却又奇迹一样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失而复得。她觉得这条红裙一定是跟她有缘,明宵也跟她有缘,不然这条红裙不会落到明宵手里,由明宵交给她。这个孤寂而冷漠的城市,突然出现了一股让她感动的温暖。她把裙子抱在怀里,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是你家的裙子吧?明宵看她没说话,又一次催问她说。
你说是小虎子在立交桥下捡到的?她抬起头来问明宵说。
就在咱们楼前面不远的立交桥下。明宵坐回沙发上,拿起自己的酸梅汁喝了一口说。小虎子说那天他放学回家,走在立交桥下,正好有一辆卡车拐弯,风一吹,这件裙子掉了下来,他就捡回来了。是你后妈给扔了的那条波什么米亚裙吗?要是你就拿走吧,正好物归原主。
这就是我后妈给扔了的啊,她抱着裙子坐回到沙发上说。终于找到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件裙子了呢,这是我妈给我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遗物了,别的都让我后妈给扔了。
那太好了,你拿走吧,明宵挥了一下手说。我也不用惦记再找是谁家丢的了。
可是要是你妈发现裙子没了怎么办呢?她有些担心地问。
我妈?她早就把这裙子给忘了,明宵笑了一下说。再说,这本来就是你家的裙子嘛,我就跟我妈说是你家的裙子就行了,我妈知道你妈是跳芭蕾的。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感激地说。明宵你真好,刚才帮我磨鞋底儿,陪我逛街,现在又把裙子还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我也很高兴啊,明宵说。平时学雷锋都是假的,这次是真的。能给你做点儿什么事,我挺高兴的。我们能算是好朋友了吧----
嗯,她点头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铁哥们儿。
她把裙子折叠好了,细心地塞进书包里,书包被塞得鼓鼓囊囊。他们一起喝着酸梅汁,一边继续听音乐,一边聊起天来。明宵给她讲了一些楼里孩子们的八卦,像谁跟谁好,谁是谁的男朋友/女朋友,谁跟谁打架,谁跟谁合不来,谁是小流氓一类的。他也给她讲了一些他们家里的事儿。她把自己家里的事情也告诉了他。她说她知道母亲死了,但是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因为爸爸不告诉她,继母也不告诉她。她问别的人,也没有人告诉她,他们都说不清楚。
你们家的事儿我都知道,明宵说。我妈特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儿,谁家有什么事儿,都逃不过我妈的耳朵。我妈跟我爸叨唠过你家的事儿。咱这楼里没有芭蕾舞团的人,但是东边那座楼里的王阿姨是芭蕾舞团的,她知道好多你妈的事儿。王阿姨跟我妈挺好的,经常来串门,跟我妈讲了许多你妈和你亲爹的事儿 --- 对不起说漏嘴了,你知道你木匠爸爸不是你亲爹吧?
我觉得不该是,可是我不是特别清楚,她说。我爸从来没说起过,有时他跟我后妈嘀嘀咕咕的,看见我就不说了。
她从上小学开始就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爸,因为在作业本上,她的名字姓靳,而父亲姓张。上初中以后,她每次看镜子时,都有这个疑问,因为她长得跟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眉毛,眼睛,嘴巴,下巴,脸型,身高,她一点儿也找不出父亲的痕迹来。
王阿姨说你亲爹过去是跳芭蕾舞的,个子高,长得很帅,你像你亲爹,明宵说。
她一下恍然大悟了。果然如此。怪不得她跟父亲一点儿也不像呢。一定是这样的。
那你知道我亲爹是谁,他在哪里吗?她着急地问。我爸都不给我讲,他们什么都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
我不能告诉你,明宵摇头说。
为什么啊?我们不都是铁哥们儿了吗?哥们儿还有什么隐藏的?
因为你亲爹还在。明宵说。我妈说了,千万不能告诉你。你爸不告诉你,也是怕你去找你亲爹。不然你去找你亲爹去了,你爸养你这么多年不白养了吗?
可是我至少应该知道我亲爹是谁,在哪里吧,她说。我知道我爸把我养大不容易,即使有了亲爹,我也不会离开我爸的。可是我想知道,我亲爹为什么离开了我妈?为什么不跟我妈在一起?求求你,别逗闷子好不好?
我还是不说了,我妈不让说,明宵严肃地摇头说。
你急死我啊你?她撅着嘴站了起来,顿脚说。你不告诉我,我走了,哼,以后再也不跟你当哥们儿了。
你看你,真不禁逗,明宵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好吧,你坐好了,我跟你讲,你可别吓着。先跟你说啊,我这可都是听王阿姨讲的和我妈说的,王阿姨特能白霍,也经常整些不靠谱的事儿,为这没少找讨厌。我也不知道她们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讲错了你别怪我。
哎呀你就别罗嗦了,赶紧说正经的,她重新坐下说。
王阿姨说啊,你妈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上了你亲爹的当了,明宵慢悠悠地说。你妈那时在莫斯科芭蕾舞大剧院跳《天鹅湖》,特牛,在全苏联都是数一数二的。你亲爹呢,也就是在中芭小有名气,演过个小角色,要说论舞艺,在中芭里还真算不上拔尖儿的,排不上前几号。他也就是仗着他爸是团长,才能去苏联学习芭蕾舞的。他一到莫斯科,就看上你妈的美貌和才华了,就玩命儿追你妈,不顾组织纪律。你妈呢,是个混血儿,爸爸是党史上有名的跟王明在一起的一个人,后来跟着王明跑苏联去了,娶了一个莫斯科姑娘。要说你妈,芭蕾那是真没得说,数一数二的,天鹅湖里那三十二转绝技,跳得跟玩儿似的,把观众都看傻了。可是她也不知错了哪根筋了,就真跟你亲爹好了,傻了吧唧的还跟你亲爹回中国来了。你想那是什么时候?是中苏交恶的时候,苏联那叫苏修,你想你妈到中国来能被重用吗?果不其然,你妈来了之后,只能在芭蕾舞团教课。然后就赶上文革了。你妈就惨了,成了苏修特务,也不能继续教课了,改扫澡堂去了。你亲爹想偷偷叛逃苏联,没叛逃成,正要结婚呢,被抓住了,判了死刑。后来也不知怎么弄的,没被枪毙,押在石家庄监狱里,可是外面都说你亲爹被处决了,中芭的群众大会上都宣布了。你妈这边怀了你,就慌了爪儿了,中芭把你妈开除了,把你妈的住房也收回去了。你妈走头无路的时候遇见了舞团的又矮又挫的张木匠。这张木匠可真是个好人,没嫌弃你妈是苏修特务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娶了你妈,生下了你。你亲爹呢,没被枪毙也不说想办法跟你妈联系联系,也没告诉你妈一声儿。王阿姨说你亲爸这人忒自私,明知道那时国内的形势,还把你妈从苏联带回来,那不是让你妈等着遭罪吗,把你妈这么一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给糟践了。不仅如此,他自己判了死刑没被枪毙也不告诉你妈一声儿,你妈到死也不知道你亲爹还活着。要是知道了你亲爹还活着,你妈可能也就不会切自己手腕了。
可是我妈怎么舍得丢下我走了呢?她难受地说。这世界上毕竟还有我啊,那时我才五岁,我妈怎么能放下幼小的孩子自己走呢?
谁也不知道你妈当时是怎么想的,明宵喝了一口酸梅汁说。我妈分析说,你妈虽然跟张木匠结婚了,但是总是不开心,老郁闷着,然后脚上长了骨刺,两只脚都长了,必须得动手术。动手术的时候,你妈还问医生,以后能不能跳芭蕾了。动完手术医生就说了,闺女,咱这以后可不能再跳芭蕾了,死了这条心吧,再跳,两只腿就废了。恰巧你妈回家又收到了一封从莫斯科来的信,也不知是谁给带到的,塞在你们家门缝底下。信里说,你姥姥和姥爷在一次车祸里去世了,最后在医院急救的时候,想见你妈一面都没见到。你妈可能一下就想不开了,就切了手腕了。你妈死的时候真惨,血流了一卫生间。所以,王阿姨说,怪就怪你亲爹,第一不该把你妈带回来。第二在监狱里也不给你妈个信儿。而且 ----
怎么?
粉碎四人帮后,你爷爷平反冤假错案,官复原职,成了芭蕾舞团的团长。他把你亲爹救了出来,让你亲爹回了芭蕾舞团,跳不了芭蕾了就成了团长助理,负责教学和一些行政工作。明眼人都知道,你爷爷那是准备将来退休之后把团长的职位交给他。你亲爹早把你妈给忘了,也不来认你这个孩子。王阿姨还说你亲爹在石家庄监狱服刑里的时候,跟监狱里的一个女狱警好了,那个女狱警看你亲爹长得帅长得白净,喜欢上他了,老照顾他,让他在监狱里一点儿罪都没受。你亲爹出狱后就娶了那个女狱警。我妈说,你亲爹就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抛弃了你妈,跟别人好了,所以在监狱里也不跟你妈联系,出狱后还不认你这个女儿,你说他混蛋不混蛋,可气不可气?要说啊,别看张木匠只是个木匠,对你妈和你,比你亲爹好多了。王阿姨还跟我妈说,你亲爹现在在芭蕾舞团,仗着他爸是团长,又年年管招生,人五人六的,威风着呢,天天去他家的人把门槛都踩破了。可是你妈为了他受了那么大罪,都死了,有谁记得?你说你妈死得冤不冤?
她听着明宵的话,呆呆地靠着沙发背坐着,像是浑身的血液都流尽了一样。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可怜的母亲,混蛋亲爹。她恨不得抄起一把刀去杀了亲爹。她突然觉得自己眼眶里充满了眼泪,眼泪开始掉了下来。她低下头,提起放在沙发边上的书包,一言不发地向着门口走去。
对不起,明宵跟在她后面不知所措地说。是我不好,不该告诉你。我妈说了不让我传这些闲话,就怕你知道,你可别跟你妈一样想不开啊。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她站在门边擦了一把眼睛说。也谢谢你把裙子给我。
你等一下。
明宵急匆匆跑回客厅里,从录音机旁边的书架上抓了几盘磁带,跑过来塞给她。
这是邓丽君的最好的歌,你先拿去听吧,等以后你还给我,我再给你录。
你真好。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坏孩子,没想到----
明天早上还去地铁站吗?明宵打断她说。
去。
那明天我在地铁站等你?明宵问她说。
好,她点头说。明天我们地铁站见,早上九点。
明天见,明宵跟她挥手说。不见不散。
她打开门,背着书包低头走了出去。明宵的故事震惊了她。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生父居然是这样一个混蛋,而自己的木匠父亲这样伟大,在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了母亲,也帮着母亲生下了她。她对木匠父亲过去的怨恨一下子都消失了。一个不是自己父亲的人养育了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美好的童年,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她下决心一辈子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木匠父亲,把木匠父亲当亲生父亲。
喂,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明宵在后面冲着她的背影嚷嚷说。我妈知道了非掐死我不可。
她背着书包顺着楼梯往下跑,一边跑眼泪一边不住地流下来。她用手臂擦眼泪时,想起了母亲一边用黑丝线缝裙子,一边用手臂擦着眼泪的样子,想起了卫生间地面上的红裙,和红裙下的深红色的血迹。她恨她的亲爹。她发誓以后绝对不能像母亲这样受人诱惑,被人抛弃,自己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