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六四后被告了，枫飘走了，燕子飞来了

取自虚度的青春第8篇 内容紧接“1989北京最寒冷的冬日过了她就不辞而别”
　 　
　　　　1989北京最寒冷的冬日过了她就不辞而别

　　六四过后，秋后算账，算到冬天。过完1989最寒冷的冬天，经过食堂对面被封死的门洞下的最后一面，枫的不辞而别便成了堵心之事第一桩，让我意识到放假前那段时间里不该向她透露内定出国的消息。我在打春的寒气里整天无所事事，兴致寡然……在总支办，支书亮出工作记事小本给我看，上面以特殊符号和标识记录了打小报告者的名字和日期，日期是在6月4日之后。她说某老师于某月某日和某日两次来办公室反映，你在某日某时于某处提到过毛主席语录，说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支书和颜悦色地解释，因为告状的老师德高望重，能揽来的教育经费比其他人加起来的总和还多，所以，你这事儿得向上峰请示处理意见，再考虑如何过关。
　　当我后来意识到在一个七嘴八舌的环境下引用那句毛语录表达情绪是水平多么肤浅的表现时，认为当时在场的众人都应该视我为幼稚，何以我所尊敬的德高望重者会将我的肤浅幼稚当成一码正事举报？这便成了堵心之事第二桩。
　　然而，还不止这两桩。春分刚过，女辅导教师燕子在六•四过后半年里在外校课堂上曾经说过的关于勿忘英语兼职做导游挣钱以备出国泡汤之需一番话竟然应验了，内定出国之事果真泡了汤！安排此事的一位教育专家这样解释：这好比谈恋爱，不是单相思的事，是你来我往的事，对方无情无意，再争取也没有意思了。在那个走出国门的诱惑超过一切利益的年代，这第三桩堵心的事带来的失望超过了前两桩的总和。

　　这时，组织系统大张旗鼓地通知去河北地道战遗址参观、受爱党主义教育。六四不到一周年期间，京城有很多单位以类似的节目作为反思工作战线上的成绩报给上峰看，设若在文革时期，节目的内容可能就是忆苦思甜吃橡子面窝头了。但是这次活动不吃窝头，有食堂专车随行，免费提供野外午餐，每人两个富强面粉猪肉白菜馅儿大包子加一碗蛋花汤。我虽有三桩事堵心，但堵不住口水垂涎，毫不犹豫地上了大巴车。
　　前往河北的途中，挨着坐的是个被划过右派得到平反的有一定学术名气度的老高知，烟鬼，外号老玉米。老玉米趁车身在乡间土路上颠簸出噪音，嬉皮笑脸地小声冒出一句：芸儿到底是不是你的马子？
　 　　　　　　

　　他的话冷不丁的吓了我一跳。他八卦出来的马子，就是在他手下实习，归他管，时不时地还要去他家里汇报作业进展，却又回回遭到他那糟糠老婆黑脸冷遇和刁难的芸儿（有关介绍贯穿于虚度的青春（＊注意点入会自动播音）第7篇各章节）。有一次，可能受到老伴儿的唆使，他给芸儿的鉴定写得巨差无比，写芸儿没有进取心，实习态度不向上，汇报作业时不主动等等。芸儿来找我，给我看鉴定书，哭丧着脸说，这可是要进档案的呀。我接过鉴定书，几把就将其撕成了碎片，再将碎片捏成个大纸团，扔到楼梯台阶下面去了。芸儿破涕为笑，我那一刻在她眼里便定格成了具有英雄气概的男人。后来，我弄到一份空白鉴定表，杜撰出一段文字，也只是不痛不痒地稍微点赞，不能用多么溢美之词夸芸儿，因为她的确是有些笨啊，智商比情商低，笨得单纯，否则也不会被老玉米当成我的马子。填好表，找比老玉米级别更高的阮副主任签了字，将表送给芸儿，连个拥抱也没换回，就更别提亲嘴儿了，因为芸儿的口腔神经有恙，天生适应不了接吻，一被吻就得连连作呕。
　　也许是见我没缓过神，老玉米又换成挺认真的神态眯起眼小声说下句：不过她是她，你是你，这个，一定要区别开来。
　　车行一路，没想到老玉米根本不把我当作隔着一道代沟的晚辈，为老不尊不正经地贫嘴贫舌，我和他就投机得无话不说了，我们聊日语发音与他家乡方言之间的关联，聊六四前前后后的林林总总，我说经过这次这么一刺激，可能会让官倒彻底销声匿迹，带动收敛十亿人民九亿倒的现象。老玉米眯起眼来呸我：那不得政治体制改革么，那个得是再扯皮几代人下去的话题，不走回头路的话，今后有可能是装没这回事的样子闷声发财吧。
　 　
　　车颠得越凶，噪声越响，老玉米的悄悄话就说得越反动，他把头低下去又歪过来，讲儿童故事似的：有群人，大面儿上相互之间没真话，假话连篇，背地里想法都差不多，屎橛子似的越堆越尖，最后把堆尖上那个软禁起来，然后说他搞分裂，有没有意思？跟卖B的似的翻脸就不认人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格外诧异！我当时的反应，一是老党员老玉米话至如此，那么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他得淤积了多少压抑的意识形态社会人生呢？二是担心他那一通反党言论别被满满一车人里谁给听了报上去，何况我这儿还有前科未结呢。老玉米亦似觉不妥，笑嘻嘻忙补充：哎嘿，我都快退休了，才不担心被人打小报告呢……
　　2015年6月4日今天，文字写到这儿，想起上网查查老玉米，原来他已在不久前过世。1957年，他本来从反右运动中逃过戴帽一劫，却于第二年上级工作组检查工作时，以右派名额未满为由后补了个右派的帽子，从北京市直属机关下放到街道大集体，劳动改造了二十一年！
　　话说当时，老玉米不担心，我可忧心忡忡，连同另两件堵心事凑齐在一起，能与谁人诉说？好在很快就有了燕子的倾听，因为当来京进修的女教师枫飘走后，外校的女辅导教师燕子就飞了来。
　　
　 　
　　在外校上课和枫结识那段时期，喜欢穿暖青色衬衫爱端老师架子的燕子未曾拿正眼瞧过学员当中的任何人，直到早春来飞燕，我才意识到她的隐忍能力有多强。她主动出击，出乎意料，听说我出国一事泡汤，就寄来厚厚一套国家导游资格考试指南丛书，说这套书价值上百，相当于她在校任教的月薪，让我报考国家导游证，跟她学着带老外挣外快。她还经常送来礼物，有月饼，有一张涂满一团乱麻字样的四方形硬纸板，说是山口百惠的亲笔签名，能卖钱，还提出要一起同月庆生的建议。原来她和我，和枫，都是同月生人。
　　也许是因为燕子在辅课期间架子端的太久，扭偏了磁场，让我们在这一段走出国门的诱惑的日子里缺少电感效应，处得若即若离，离大于即，平均一两个月见不上一面。来自其他同性约请的优先级都排在了她之上，比如阮副主任约我去串门吃饭，顺带参观一下他新分的单元房，我就致电燕子推掉了当天下午看电影的约。
　　性情开朗爱说爱笑腰如小水桶一般粗细的阮副主任的胖老婆开门将我迎进屋。我和她也熟，因为在热天傍晚穿大裤头骑车出门，每次碰见她和她的女伴们散步，都被拦下聊一会儿，她有时会用胖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捋我腿上厚重的汗毛，显出三十几岁的熟女爱在她们眼中的小鲜肉面前逗比的样子。
　　趁阮副主任没回，她让我坐在木头把手小沙发上嗑瓜子，听讲她当年要身条有身条，要模样有模样，念书时好歹也算校园里的一枝花儿，现在却被爱人冷落……还没说够，阮副主任回来了。
　　吃饭时，阮副主任看似漫不经心地蹦出这么一段话：我的老父亲哪，当年也是个教育专家，心思都投在学术上，没有琢磨人和压制同僚的花花肠子，完全和现在的不一样。现在有的人哪，嘿嘿，不仅会学术，还处心积虑地提防后来者居上呢，在咱们本系统里，凡是有在学期间有所发明获过大奖的苗子，就给足好处然后调离，看见有写字水平略比他高的苗子，宁可帮忙找机会给弄出国去，弄不出去了或者没弄成，就打小报告。
　　话儿蹊跷，暗示谁？难以置信嘛，过往春节除夕，我还和被老玉米当成是我的马子的芸儿结伴去教育专家家里吃过年夜饭呢。见我一脸茫然，阮副主任嘿嘿笑着继续道：唉，为人师表啊，不仅做尔等老师，还能做我等老师，人家最早一批公派留美，最早一批受过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污染，六四之后，就经常去总支办坐坐，有一次正好我也在场，人家告你，说你借毛主席语录谴责那些……
　　燕子知道此事的第一个反应是：你就别承认哪，又没有用录音机录下音。接着是一通关于江湖险恶的的批判。她的愤世嫉俗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她问我你们上峰那边有什么新进展，我告诉她，总支书说了，最热闹的时候，上峰躲在马路边观察谁游了行，看到我有一回还走在队外带着喊口号，喊得很不雅，什么总理总理牛逼不理什么的。

　　长时间不见面，燕子就写信来劝我：忘掉六四，忘掉出国，一门心思挣钱，带日本游客，游个长城，买个假唐三彩什么的，挣的可比工资高海了去，十倍不止，你看我，存款过9千，很快就跨入万元户的行列，而且平房拆迁让我独占了个一室一厅单元，有了自由侍寝的空间……她的信写得令我有点心猿意马。而我从没想到过社会阅历出彩的燕子在感情阅历上会是个处女级的小白，直到六四周年忌日前一天，恰好是个周日，我和燕子在北展会合，去影院补了场电影。
　　记不得是什么片子，记得的是亮青色的衬衫让她越发显得矮壮，在电影放映时间段知道了她是油性皮肤，皮脂分泌旺盛，摸一把一手油。
　　出影院，我问她在信里为何提及侍寝，她反问道：你嘲讽过的，说学外语的过了三八二十四，还是处女，会让社会惊讶个底儿掉。她建议去安静的地方继续讨论这一社会问题，带我来到附近她任教的大学。
　 　
　　整个教学楼空无一人，两张桌子串成一长条，摆在教研室的中央，像是用来练乒乓的。这个周日的下午，燕子难得地让我的精神一时有所振作。她平躺在长桌面上，一边捧书看，一边问埋伏在她上面的我，打小报告的事儿什么时候有个完。
　　还真是有了个完。就在不久前，被叫去总支办，静候处分的宣布。总支书说：上峰表示啦，你的事情，党委不管了，你们下面想怎么办自己决定吧。让我难忘的是，她送我出办公室门时，留下这么一句：年轻人，想想一个道理吧，都到了要夺权的份儿上了，不等于要命么，谁还会客气呢，是不是？再后来，出国登机前两天，我特意去家属楼准备向她道别，遗憾的是她人没在家。
　　燕子放下书，粗黑的睫毛支棱起来扫向我，说我幸运是因为好心人多而且官儿大。接下来的话，就是听我贴着她的耳朵说：打小报告的不知道，我的背景也够硬，党委书记和我大一同学是老乡，老乡聚会时，我陪同学在一起，三人聊得挺高兴，他后来就记得我。打小报告的德高望重，在小范围内尽管一言九鼎，但还有一位比他更加德高望重更权威无比的他的上上级，是我哥们儿老北的母亲。
　　和燕子的电感效应终归递增不起来，约过一回，下次见面又可能是几星期甚至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阅读 (8500)
虚度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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