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父親考取了中華民國空軍航空委員會的軍醫資格。
第一章
一個熱血青年在廣州
我的父親歐陽靜戈,原名歐陽子忠,靜戈則是他的號,不過父親很早便將名字中的“子”字略掉,以歐陽忠/歐陽靜戈為名,早於三十年代,父親便常以歐陽靜戈為名,歐陽忠則是“別名”。
父親祖籍是廣東省新會縣簧莊,祖父那一代就已經從新會遷居至香港,父親於1911年5月24日出生在香港,祖父跟他的兄弟在港島灣仔皇后大道東一帶,開設一間小工廠,專門製造覆蓋溝渠及下水道口的鑄鐵柵,生活算是小康。
父親是家中的第四子(順排第五),上面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家境尚算不錯;豈知天有不測風雲,父親僅兩歲那年,祖父害了霍亂,那時這種傳染病沒有特效藥,僅僅一天的時間便驟然撒手人寰,留下身懷六甲的祖母。不久祖母生下我的五叔,歐陽子祥。
可以想像,在那個年代,一個沒有了丈夫的寡婦,拖着幾個年幼孩子,生活該是如何艱難。父親與五叔的年齡相近,又因他們兩個的童年都在孤母身邊度過,兩人一起玩,一起入學,感情也特別好。只是,在他們成長的日子裡,生活遠沒有祖父在世時的富足寬裕,兄弟倆奮力讀書,幾乎年年拿到獎學金,如此,便可以免掉叔祖父要為他們兩個交的學費,儘管這樣,兄弟兩個在家裡還是經常受到白眼,人們不相信這兩個自幼沒了父親的男孩能有多大出息。
父親在香港中學畢業後,考上了香港大學醫學院,不知是否因祖父英年早逝,而促使父親有了貢獻一生給醫學事業的決心,這在當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然而,叔祖父表示港大醫學院學費不是一筆小數,他無能為力。而祖母平時生活都要依賴叔祖父,即使兒子考上了令人羨慕的港大,她也因自顧不暇,沒有能力助兒子一臂之力。
在這樣的情況下,父親轉折北上廣州,1930年考取了夏葛醫學院。而五叔歐陽子祥則考到北京的燕京大學,幾年以後又通過了當年政府利用庚子賠款選拔留學生的考核,進而去了美國留學,後來五叔入聯合國供職,退休前一直任中文翻譯科科長,1968年病故。
夏葛醫學院之前身是由基督教北美長老會女醫生富瑪麗(Mary Fulton),於1899年創立的,最初是一所女子醫學校,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所專門的女子醫學校。1901年,美國人夏葛(E. A. K. Hackeet)捐款擴大校舍,以及教學儀器等等,1905年該校改名為夏葛醫學院,英文是Hackeet Medical College 。
這所醫學院在廣州近代醫學發展史上,都佔有很重要的地位。當年校方為培養一流的醫學人才,不惜從德國聘請教授進行教學,父親求學七年,都是在德語教學的環境下學習,德國人的那種治學嚴謹和一絲不苟,影響了父親從醫和作人的一生。(夏葛醫學院1936年與孫逸仙博士紀念醫學院合併,那就是現在的廣州中山醫學院的前身。)不僅如此,大學期間,父親曾被推選為學生會會長,不僅學習成績出色,對各項社會活動也非常積極參與,對於國家前途,他更是視為己任,是一名真正的熱血青年。
父親在他入學的第二年(1931年),中國便發生了九一八事變,緊接着1932年在上海又爆發一二八運動,日本侵略者步步進逼,年輕的父親毫不猶豫率領醫學院同學奔赴上海,支援19路軍。三年後的1935年,父親從廣州到北京協和醫院實習,他已經下定了決心,畢業之後一定要為國效忠,於是在他畢業的前一年(1936年),參加了航空委員會的軍醫訓練班,並考取了中華民國空軍航空委員會的軍醫資格,成為一名隨時可以上崗的空軍軍醫。在那張畢業證書上,還有航空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的名章,及主任周志柔的姓名及名章,簽發年份是中華民國二十五年九月。
父親留下其中一幅舊照,英姿勃勃的他身著空軍駕駛員制服,左腳蹬在戰鬥機輪胎上,神彩飛揚,雖然他並非駕駛員,但作為軍醫,能服務於這些藍天上的英雄,已令他興有榮焉,心中充滿無比的自豪。另一張則是年輕的父親腳踏機翼,坐在機身上的照片。
在空軍軍醫訓練班學習時,父親因緣際會認識了一些空軍戰機飛行員,其中一張老照片是包括父親在內的五人合影,其中兩位還穿著類似空軍便裝的上衣,其中一人戴著空軍船型軟帽,照片背後,父親用筆註明四個人的名字,依次是:陳漢章、樂以琴烈士、王世鐸和林覺天烈士,但未註明年份,據我推測此照應該是攝於1936年。
其中林覺天乃廣東台山人,曾在美國民用航空學習,“一二八”滬戰之後歸國,畢業於中央航空學校第三期,後任中國空軍南昌飛機製造廠中尉試飛員。1937年12月9日,敵機空襲南昌,林覺天奮勇駕機起飛迎戰,結果敵眾我寡,林遭到圍攻,並在激戰中陣亡,時年26歲。
樂以琴,“九一八”事變之後,棄醫從武,參加空軍,同為中央航校第三期畢業,在第四大隊21中隊任副隊長。1937年8月樂以琴擊落多架敵機,而被譽為中華民國空軍史上第一位王牌飛行員,但不幸12月3日,在迎擊進犯南京的日軍飛機時,因寡不敵眾而英勇犧牲,時年僅24歲。
這兩位同為1937年為國犧牲的烈士,是抗日戰爭時期的著名英雄,其名一直流傳至今,父親當年在中央航空委員會空軍軍醫訓練班畢業時乃1936年(民國廿五年),25歲,在此期間得以結識這兩位飛行員,大家同為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懷抱救國壯志,結為好友,並留下這張珍貴的照片。父親在寫下這兩位朋友名字的時候,想必是1937年12月底或1938年初,因二位剛剛壯烈犧牲,故,父親分別在他們的名字後面加上烈士二字。
這張照片的背景應該是廣州,當年全國空軍以廣州為主,是因廣州最早有空軍基礎---既有標準機場,又有飛機,故全國空軍集中在廣州,並設有空軍總站,父親當年便是空軍總站的一名軍醫。我至今還保留了一枚徽章,上有“空軍總站/廣州/1938”的字樣,那是父親當年佩戴過的。
1938年,中國對日戰爭正式拉開序幕,而這一年正值父親大學畢業,據與父親在同校同年畢業的母親(梁其容)說,那年夏天,他們幾乎在畢業的同時,聽到了抗日的炮火聲,所有同學都失去了苦讀七年慶祝畢業的那份心情,大家憂心重重,不知國家前途如何,更不知自己的前程在哪裡。
不久,廣州開始淪陷,市面一片混亂,父親決定趁畢業後的暑假先與母親成婚,戰爭中的婚禮隆重之中又顯得十分倉促,他們只在廣州一家酒樓宴請了一些親友和同學,便匆匆趕往香港,沒有時間度蜜月,不過,母親一直將結婚穿的那件鏤空蕾絲旗袍保留在身邊,想不到的是,30年後紅衛兵來抄家的時候,將那旗袍作為資產階級奢侈品抄走。
按照當時的情況,父親留在香港行醫是允許的,而且他出生並長大在香港,對香港應該有一份特殊的親情,但作為當時熱血青年的父親不這樣想,他想的是,香港乃英國殖民地,他是不能委身於相對平靜的殖民地生活的,即使這裡有他守寡多年的孤母,即使在香港的生活會比較穩定;二來內地抗日戰爭炮火正隆,也就那麼巧,不久上面傳來了消息,因戰事,上海方面急需救護車,父親二話不說,馬上收拾行裝,辭別新婚的妻子,搭渡船到廣州,親自駕駛救護車與友人去上海。
當時的公路狀況很差,搭火車尚且還要六或七個小時以上,駕駛救護車赴上海,相信起碼要兩天以上的時間,其中之艱難,可以想像,可惜的是父親從未提過。
從上海回到香港以後,父親發現上海原來是抗日救亡運動的中心,跟母親商量之後,認為上海一不是殖民地,二是中國最有前途的國際大都市,更重要的是他們在上海可以立即投入抗日救亡運動中去,為國效忠。於是,1938年剛畢業不久的父母,一句上海話不會講,僅操一口廣東話,便勇敢地做了決定---到上海去。
我的父母皆為廣東人,三十年代的時候,交通還不發達,上海對於廣東人來講,除了做生意的商人,很少有眷戀家鄉的廣東人願意離開家鄉,到山長水遠的上海定居。父親的家人中便無一人是在上海居住的,母親的家人中當年也沒有人在上海,因此,他們是不可能到上海投親靠友的,這對新婚燕爾的夫婦,只是憑了一股年輕人的熱情和理想去的,在他們的心目中,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記得父親還曾告訴我這樣一件事,1938年他離開廣州之前,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下,一位算命先生為父親算了八字,說父親這一生不要離開水域,也就是說,要選擇在臨近河水或海水的地方生活,否則,命途不舛,但是,剛剛大學畢業、相信科學並對前途充滿憧憬的父親怎麼會相信算命先生的話呢?
可以做個大膽的假設,如果父親當年沒有做出北上的決定,而是跟母親選擇在香港生活,或開設私人診所,或在醫院從醫,那會有很豐厚的收入,生活無憂,人生的道路也會一帆風順。然而,性格決定命運,父親那一身熱血,便決定了他的一生將不會平坦。
這番假設,我曾在七十年代對受了二十年磨難的父親提起過,記得父親當時不語,看了我半天,最後說出一句:那就不是我了。我完全理解他的回答包含了多麼沉重的無奈,假設是不存在的,人生也是不能算計的。當年的父親怎麼也想不到,1938年他辭別了他所鄙視的殖民地香港,四十多年以後,他的小女兒我又千方百計地離開北京,來到香港定居。不知這是歷史的嘲弄,還是人生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