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时代(小说)
(一)
很久以后秀真还记得当年为了色诱赵嘉仁去照艺术照之前在镜子面前反复精心装扮自己时的那一幕。
“这是个不配看到真相的时代。”秀真一边往脸上抹着厚厚的香粉一边恨恨地想。
她对化妆这一套已经越来越熟练了。从前她看到别的女人描眉画唇就觉得是在做假。现在,她也是别的女人了。
粉真是个好东西。像抹裂开无数缝隙的墙皮似的,三道厚厚的粉抹上去,秀真的脸上就是一面新刷的雪白的墙壁:时间乱笔画的那些皱纹没有了,肌肤反抗长时间光照生成的斑点消失了,连下眼睑囊肿似的眼袋也跟着抹平了。
秀真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笑起来,意识到有粉末应着她的笑飘起来的时候,她又快速收起了所有表情。变脸之快堪称绝技。秀真得意自己的技艺越来越精湛,越来越跟随潮流。想到这里,她差点又要笑起来。
当秀真自觉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影楼的时候,化妆师却大摇其头。又是近两个小时的折腾。
脸庞,那块巴掌大的地盘,秀真原来是这样看的,其实是山山水水的天下,要高低错落均风情起伏,浓墨淡彩皆潋滟生波。等一切都妥贴了,秀真站在镜子前,半张着嘴巴在心里惊叹:这锦绣江山是她么?
那组艺术照冲印出来的效果绝对一流。青山秀水里那个白衣飘飘长发飘飘风华绝代的女子。秀真看着看着觉得自己一提秀足一扬水袖就可以飞上月球了。即使她知道照片上的无一不是假的,除了她的名字是真的。
“你又没有整过容。怕什么!”秀真的闺蜜德男一边啧啧看着相片赞叹一边不屑地安慰着神情忐忑的秀真。“这不叫骗人。整容的才是。化妆只是好好收拾了一下,显示你的姿色潜力。”
秀真点头。德男说的不无道理。可是,相片上的绝色美女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不是她。这难道不算骗人?
秀真顾不得那么多了。相片如期发给赵嘉仁。
(二)
赵嘉仁是德男在网络上认识的前任男友。甚至可以说是前任网络老公。德男一口一个老公地称呼赵嘉仁的时候,秀真每次听到都说不出来的好笑和别扭,总要不自觉四处看看,那个叫赵嘉仁的网络魂魄有没有在她们身边游荡。
那时候德男最终和前夫离婚。秀真不能确定如果没有赵嘉仁的出现,德男会不会那么痛快地离婚。“你确定那个赵嘉仁真的爱你吗?”秀真小心翼翼地问过德男。
“那还用说。我们现在每天在一起至少三个小时。”德男一脸初恋少女的甜蜜。这个赵嘉仁的确是德男的网络初恋。
据德男说她上网络网恋还是她班上的一个男学生的指点。那个刚二十出头的男生大概喜欢德男,有一次发给德男一个网络链接,德男点开看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网络聊天。即使德男早已熟谙男女情事,还是看了个脸红心跳手脚僵硬。
“老师,你可以和我这样吗?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我只是很喜欢你。我想做你的情人。”那个男生火辣辣地发过来这么一句话。那段时间正是德男的前夫地下小情人怀孕丑闻闹得满校园皆知的时候。
德男马不停蹄地屏蔽了那个男生。“哪那是聊天啊,”德男后来告诉秀真,“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热火朝天地做爱。”
用网络做爱?秀真一头雾水地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笑,那不就是意淫吗?
“是做爱。”这是后来跟赵嘉仁网恋了之后的德男的说法。“真的是做爱。比真实的做爱还要美妙,还要欲仙欲死。”德男一脸花痴样,中风似的咬着手指头,目光凌乱地解释。“真的爽死了。我要见他。我要跟他结婚。我要跟他做爱做死!”
秀真一口茶喷到备课笔记上。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德男吗?意淫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他知道你为他离婚了吗?”秀真问。赵嘉仁的确促成了德男的果断离婚。“一个偷食偷到下出蛋的男人难道我还留着他等他哪天给我抱回几只野小鸭?!”德男说这些冷面无情。
只有秀真知道,事情发生后的最开始德男其实始终恋恋不舍。“我们是彼此的初恋啊!我们从十七岁就在一起了。十几年了。这是我的一辈子啊!”德男当初的哭声犹在耳边,而一切已经烟消云散。
“没有。”德男懒懒地说。“你呀,俗人!那些跟伟大的爱情比算什么?爱情是不分相貌,身份,地位,金钱,种族和已婚未婚这些世俗的东西的!”
“不过,”德男口气放低了些,“我一直对嘉仁说的是我未婚。”
当时秀真皱了皱眉头。后来的事证实了她的猜想。德男的伟大爱情坏就坏在她未婚上。
(三)
赵嘉仁收到秀真照片的时候正在自家后院的阳台上踱步,他刚把煮方便面的水烧上,准备一会儿吃早餐。
出国快二十年了,他始终不能改掉早上吃点汤汤水水的习惯。那是他已经去世的母亲早年给他的肠胃惯出来的毛病。他保持着这种中式早餐的习惯,就像是为了纪念母亲,纪念遥远的故乡,也在这种一成不变的习惯中纪念自己:他曾经是一个清贫人家却从不觉得悲苦的孩子。
五月的旧金山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几朵白云悠悠闲闲地飘着,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情惬意。赵嘉仁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风里有各式各样的花儿的香味,盖住了海风的腥甜。
赵嘉仁喜欢花儿就像喜欢女人。每一朵花儿有每一朵花儿的美,就像每一个女人有每一个女人的韵味。他记得徐志摩在《游欧罗巴记》里面曾经以花儿喻美人,那种陶醉,显然是万花从中过过。情圣哪有不喜欢花儿的。赵嘉仁挺了挺不再白桦树一样挺拔的胸膛,暗自舒心一笑。
“牡丹花儿啊牡丹花儿……”赵嘉仁念叨着牡丹花儿的时候听到了邮件的叮咚一声。
赵嘉仁看了看来件人,是秀界。他迫不及待点开,赫然几张绝色美女图电流闪闪地击着他的双目。赵嘉仁微微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地摇了一下发际线明显抬高的脑袋。
这明显是有意而为的图片。艺术加工痕迹太过明显,看了让人反倒兴趣索然,甚至连亲热的兴致都没有。现在的女人都怎么了,好像不把自己秀成仙女就没法儿见人似的,结果是众生一面,毫无个性和特色。
他还以为这个秀界真的跟别的女人不同。可是她的文字明明清清淡淡毫不浮躁,鲜少时下的庸俗之气,想不到却也不过泯然众人罢了。
水壶里的水噗噗地响像是一种亲热的召唤。赵嘉仁一边将手里的方便面熟练拆卸,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秀界的话。
“秀界?这是你的真名字吗?”赵嘉仁问。
“不是。不过比较接近。”秀界回答。显然很小心翼翼。
“那为什么叫秀界?”赵嘉仁一向好奇。这不是出于任何龌龊的动机,他只是本能地好奇,像嗅觉灵敏的动物一生都无法去除分辨气味的本能。这个世界值得去探索。无限的探索会无限地丰富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这是赵嘉仁的座右铭。
“秀界,意思是演员界,演艺圈。在这个圈子里会不断涌现新人新面孔。网络世界不就是一个秀界吗?人人粉墨登场,恣意挥洒,演绎自己想扮演的那个角色。”秀界回答得文质彬彬。
秀界的解释让赵嘉仁吸口冷气,又叹了一口服气。想想网络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奉承一下秀界的才思,秀界却追过来一段话:“莫言说的吧,人一到了网络上,面目就不由得狰狞起来。人,独而不慎,就会是狰狞的吧。”
赵嘉仁不觉一笑,又随即收拢了笑容,仿佛怕自己的笑露出狰狞似的。
“赵嘉仁是你的真名字吗?”秀界继续追问。
“嘘——秘密。”赵嘉仁神秘一笑回答。
秀界那段话让他不由对秀界刮目相看。他突然不想对她撒谎,于是虚晃一枪。何况在网络上他是谁叫什么重要吗?不过是一团黑暗中乱飞的蛾子。网龄将近二十年的赵嘉仁早就在心里定义了网络。
赵嘉仁正一边香甜地吃着泡面,一边再次仔细端详秀界的照片,这个女人的眼神,倒是清澈如水……
邮件又叮咚一声,是秀界:“在做什么?收到邮件了吗?”仿佛一个温柔女人的声音五月的风一样触摸过来。
赵嘉仁忽然就觉得秀界还是那个文字里的灵秀女人,急急地便回复:“在吃红烧龙虾呢。收到照片了,你是仙女啊!”
赵嘉仁一边生吞似的咽了一大口泡面,一边点击了发送。
(四)
那套艺术照是德男的主意。
“先美瞎他的眼再说。以色为饵,有几个男人不上钩?”德男恨恨地说,心里着实后悔当初给赵嘉仁看的只是美图软件修过的相片,虽然皮肤也是吹弹得破,身材也是傲然挺拔,不过总是不如摄影大师的效果来得勾魂摄魄。
秀真并不能确定自己眼下正在做的这一切是正确的。不过她既然已经答应为德男出口恶气,就只能按照她们的计划做下去。
认识这么多年,秀真从来没有见过德男如此为情所伤过,甚至德男前夫的出轨,满城风雨的流言都没有打倒德男。
“那个该死的高有铭我可以骂他打他可以死给他看,我可以冲他尽情发泄。可是嘉仁不一样,他说转身就转身了,说消失就消失了,一点回音都没有。他想活活憋死我啊,这个混蛋!”德男披头散发秀目圆睁,几乎要从病床上挺直身子似的晃得葡萄糖药瓶也跟着不安生地冲秀真歇斯底里地叫喊,好像秀真是赵嘉仁。末了却又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倒到枕头上不顾形象撕心裂肺地大哭,“秀真——我真的很爱他。我真的很想他。我真的很难过啊!”
秀真看得又心疼又好笑。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怎么也能把往日里没心没肺的德男折磨成这样,听起来既不可置信又不可思议。
是秀真去探望德男的时候才发现德男已经拒绝进食好几天了。秀真招呼几个学生用担架将德男抬到校医院,七手八脚几个人一路咋咋呼呼地,很快就被口口相传演绎成一则惊爆眼球的新闻:中文系的陈德男老师,就是把女学生肚子做大的那个姓高的老师的前妻,因为看不开绝食自杀了!
秀真也不想去为德男解释。现在的社会越解释越被误解,不如干脆什么都不说。谁说人心只有七窍,看看网络里的花花世界,秀真私下一撇嘴,心较比干多一窍算什么啊,时下个个都是人精,千百窍的脑袋才够用。想来古人的脑力都是只被开发了一小块绿洲,而未开发的部分才是千里荒漠。秀真深知此时此刻,与其让他人知道德男是网恋被甩,不如让他们相信德男是痴情种为高有铭的背叛深深所伤,倒也可以顺势惩罚一下高有铭的良心。
其实秀真也并不真的关心别人说什么。现在这世道如果活在别人的议论里,几天就被后脊梁上的口水给压死了。秀真只关心如何让德男从赵嘉仁的梦里醒过来。
“你这么伤心你确定他是男人?万一他是女人呢?”秀真似笑非笑,试图让德男开心。对于网恋秀真丝毫不感兴趣,她只是从报纸杂志网络花边新闻里看过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她无法想象如何跟一个没脸没身体的灵魂谈情说爱,更无法想象一切都跟真的似的甚至比真的还让人伤筋动骨。
“他是男人。我听过他的声音。我也……看见过他。我们真的很相爱。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德男后来这样跟秀真解释。
原来电脑,智能手机,Ipad等等等等都是网恋的作案工具。秀真也不是没有用过视频,不过都是每天跟父母简短地惯例聊几句就关掉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从那里面看一个陌生男人的脸,以及身体。
“视频……不会作假吧?”秀真脑筋一转说了这么一句,倒是把德男哄笑了。“你,这里比我还阴暗!”德男点着秀真的头说。
“其实我那次也不是有意绝食,就是没有滴水粒米的食欲。原来相思病啊,真会出人命的!”这样说话的德男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元气,秀真知道她已经快从那片忧伤的沼泽里爬出来了。
“秀真你帮我吧!你帮我出气。让赵嘉仁爱上你你再把他狠狠甩了,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后来德男的脸庞重新焕发出曾经的活力和光彩。“我知道你不会爱上赵嘉仁的。”德男顿了顿,看着秀真又加上一句。
秀真只有点头。德男轰轰烈烈的网恋故事,让秀真对赵嘉仁也起了好奇心。更何况她欠德男一份情,如此也算还了她。
(五)
德男是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女性。就像她当初断然跟高有铭离婚,就像她跟赵嘉仁网恋时可以虚拟做爱都做得死去活来。“这是真我本性。”德男嫣然一笑。以前的鲜血淋漓生生死死就变得云淡风轻。
爱就爱个山崩地裂挫骨扬灰,断就断个干干净净丝痕不留。这是德男铿锵有力的爱情宣言。
同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同是女子,德男就是这么奔放洒脱,通透得像一枚太阳,自由自在地挥洒着生命最纯粹耀眼的光。有时候秀真会在心里这么暗暗赞叹德男。
“秀真你是一枚皎洁的月亮。只有在安静的世界里才会显现出你与众不同的力量。叫什么来着?闷骚。最适合在网络世界里兴风作浪了。”德男的赞美绝不会像秀真只是藏在肚子里。她的坦率透着无比真诚。
德男是一个心里没有阴影的人,光亮而美好。除去前一段时间的种种不顺,德男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快乐会有一种惯性,秀真这样觉得,德男长久以来积淀的厚厚的幸福层让她很容易从不幸中解脱出来,就像有一层密不透风的油分离了水和外界忧伤的空气,因此德男情伤自愈的时间之短远远超出了秀真的预测。
也或许,只是因为德男进入的痛苦的河滩太浅。秀真自怜地安慰自己,便收起思想里那根纵横思索的线头。
“我只是生平最恨欺骗女人的家伙。什么我是他的网络初恋,我破了他的网络处子之身,什么爱一辈子,离不开我,都是假话,都是为了玩弄我!不给他个教训尝尝他会以为女人好欺负!”德男一边帮秀真建立博客,一边略带恨意地解释。
这一点上,秀真倒是立场坚定地站在德男这一边。秀真只是希望德男真的放下了,真的只是为了给赵嘉仁一个教训。
秀真也极其鄙视玩弄女人感情的男人。看看现在的男人都被惯成什么德行了,红旗不倒彩旗飘飘地自我吹嘘。若不是动用了谎言和欺骗的手段稳住天真的女人们,他们真以为自己是潘安再世宋玉等身,又力大无比赛过赫拉克勒斯可以给女人天上人间的无比满足?
现时代婚姻爱情里的出轨简直就像出自家家门一样轻松没有罪恶感。一句“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就一笔勾销了所有良心上的债。自省与自责?多跟自己过不去啊!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而秀真想不通的是当下女人们的态度。看看那些大奶小三们为了一个脚踩两只船的无耻男人竟然你死我活地拼争闹出的种种丑相,真是让人眼珠子掉一地。男人都死绝了吗?为了那样一个男人也值得争?
最可气的是她们竟然异口同声一口一个“人性使然”地宽恕和原谅男人,仿佛你若是还为出轨气愤不平的话那就是你自己不够开化还活在远古时期。回家面壁思过跟上时代去吧!——她们几乎都要反过来怜悯你的不通人情世故了!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秀真的这些愤愤不平也都是在自己的肚子里巡回往复地荡漾一下。现实里她是那么宁静与世无争的一个人,仿佛不懂得这世上还有抱怨和纷争。
“O——K——!万事俱备!”德男把建立好的博客往秀真眼前一推。
秀真扫了一眼,就忍不住大笑:“已婚,有一子七岁,天蝎座……你这是赤裸裸地骗啊!”
德男得意地摇着头,“既然有所图就要有所准备。赵嘉仁就是因为我未婚才假惺惺故作善意以不想耽误我的终生幸福为由拒绝我的求婚的。已婚的身份他会放松警惕。至于天蝎座...... ”德男故弄玄虚地停了一下,“不懂了吧,天蝎座的女人痴情而又神秘,纯情而又性感。关键的关键……是性欲旺盛,才能和赵嘉仁有得一拼,才能跟他大战三百个回合榨干他的小命!”
秀真笑到肚子痛。这网络世界要不要这么弯弯绕绕啊!一边笑一边心里她却知道,一场有趣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六)
赵嘉仁一碗泡面都吃干净了,秀界还没有回复任何消息。这已经超过了他等待一个女人的耐心。
纵横网络二十年,赵嘉仁已经在心里自诩是网界大佬,他什么女人没见过,什么女人没试过。人生这一世,他是活得值了,赵嘉仁志满意得地想,转头又叹了口气,或许也不能说这么绝对,是虚拟的网生这一世,他是值得了。至于现实的人生,赵嘉仁嘴角飘出一缕苦笑,谁的一辈子是圆满的呢。
这样一个春光大好的早晨,赵嘉仁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显见得还有鸟语花香,他的心里回荡着一个平静得近乎没有性别的声音:春天来了,荷尔蒙显著上升了,该找谁陪他度过这千金一刻呢?
赵嘉仁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又一个女人的照片和名字。所谓名字当然不是实名,而是风情万千的网名,蝶儿,花儿,梦儿之类的让人充满无限瑰丽旖旎的遐想。不过赵嘉仁如今的想象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也许真的是老了。他对那些香艳勾魂的女人们的生理反应,用九斤老太的话,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别说吃伟哥了,吃鹿鞭都不行了!这年纪,不服老不行啊!”赵嘉仁多年的兄弟,也是他多年的事业搭档肖雄扬也是同样的感慨。
他们常在一起喝酒,有时候在一起下棋,更多的时候一起谈论文学。谈论文学,怎么可以离开女人呢!
“我们哥俩儿,那是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漂洋过海,一起玩女人。就差一起睡老婆了!”肖雄扬一次在赵嘉仁家里喝多了酒说出过这么一段话,赵嘉仁的老婆立时脸拉得比马脸长,目光像十几把铁扫把一样往外扫赶着肖雄扬。
赵嘉仁一看大事要不好,拖着肖雄扬就走。这个婆娘要是发作起来,赵嘉仁当时心里嘀咕,保准可以在一分钟之内断送他跟肖雄扬三十几年的交情。
“又泡到哪个妞儿了?分享一下?”肖雄扬经常这样向赵嘉仁索取资源。赵嘉仁不是小气的男人,不过每次出让手中的存货心里也都会有几分不那么清爽。什么都可以共,唯有女人不可以共。这是赵嘉仁的做人底线。不过,肖雄扬总是个例外。
当年股市大跳水的时候若不是肖雄扬大方出手托自己一把,他赵嘉仁早就倾家荡产了,何况自己的太太一身嚣张气焰满手大棒的在他头顶上高举着等着痛打他这只落水狗,说不定他真的会步一些人的后尘做了跳楼飞仙——从某座大厦的顶层落花一样凋零人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嘉仁信奉这样的做人信条。何况分享个把不相关万里之外的某个不知是不是女人的女人呢?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损失。只不过等于像先驱开发了一片肥沃土地然后免费出让罢了,而且这种出让并不影响他的使用,何乐而不为呢?
“那些年我们共享的女人们”——不知道等他和肖雄扬老到再也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荷尔蒙的时候会不会这样回顾他们荒唐无稽的大半生。两个荒淫无度的老头儿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画面让赵嘉仁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是好笑吧,那些女人们,那些跟他们一起在网络上虚拟做过爱的女人们,打死也不会想到,她们如火如荼的呻吟声有四只耳朵在神魂颠倒一起听。
性是什么?赵嘉仁跌坐进摇椅里晃了几晃,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性就是一杯清水,性也是一盘香喷喷的红烧龙虾。他想到刚才给秀界发过去说自己正在吃红烧龙虾,赵嘉仁漂浮着几朵旧金山洁白云朵的眼睛里不觉又狡黠地荡开一个笑:秀界可知道龙虾意味着什么吗?
秀界这个女人,赵嘉仁咀嚼了一下秀界留给他的滋味,就是一杯清水。把一杯清水调制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龙虾,这是艺术。赵嘉仁得意地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精美的餐桌上一盘做工考究热气腾腾的龙虾等着他的舌尖轻触。
难度不小,成就很大——片刻之后赵嘉仁就清水变龙虾的创意得出了这样骄傲的结论。
(七)
其实二十年前初入网络世界的赵嘉仁并不是现在的样子。
对人性来说,时光是一座斜坡向下的水滑梯——有时候赵嘉仁回想往事也会这样在心里一遍一遍认同自己的具有哲人一般闪光的思想。可惜,他毕竟是被生活淹没了的一个人。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以一个怎样孤独落魄的形象行走在布满沼泽和陷阱的漫漫尘世中。
他的沼泽和陷阱,一想到这里赵嘉仁总要悚然地四处看看,仿佛他的现实生活是一个恶魔,随时会有一只手从哪里伸出来扼住他喉咙的可能。
曾经的赵嘉仁,即使在现实世界里跌跌撞撞却一直走着没有半步差池的阳光大道,沧桑总是要沧桑一些的。他在留学期间曾经有过一个相处几年真心相爱的女朋友,可是她最终没有耐心等他的事业生涯熬到云开雾散的一天就找了一个本地的白人结婚,轻轻松松地跳过了他们这些学子还要辛苦好多年的换身份的路程。
人生里原来充满了捷径——这是那个美丽的女孩留给他的受用一生的处世哲学。从此他的人生路只有直线,弃绝哪怕多一寸的弯路。他们吭哧吭哧苦学这么多年已经浪费了太多青春日子里的良辰美景,他不可以再因为任何苦恼而消耗他的生命。
网络世界同样如此。那时候他像一个新诞生的婴儿一样睁大眼睛观望着这个新奇而美妙的世界。网络的力量超过了他有限的人类已有的想象力。在最初互联网还是缓慢发展那段时期,他也是同样缓慢而有序地随之增长见识。
这些见识超过了以往任何年月带给他的观念和思想上的冲击,甚至包括了知识的刷新,人际关系圈的成倍增长。当然是虚拟的人际关系圈,不过那时候那么干净以至于随时都可以把这种虚拟转化为活生生的现实。
而这近十年里,互联网像一个充足了无限热力和无限欲望的气球,出人意料地膨胀和发展,赵嘉仁,自诩网界大佬的一个也不过是滚滚洪水里的一只稍微有点体积与个性的小丑鱼,在这个完全没有抓手的世界里除去随波逐流就是随波逐流,当然如果顺势而下,那就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皆大欢喜的事情了。
不能说赵嘉仁没有挣扎过。他的确曾经同从前那个清凉干净的贫家子弟的自己站在一起,跟内心的欲望,跟他所处现实世界的颓败,跟网络世界日益呈现出的更接近人类本色的灰暗荒谬做过艰苦卓绝的反抗和斗争。
而最后他得出一个绝望的结论:除去顺势而下减少阻力加速前进或许可以越过这段浮着肮脏泡沫的海滩,走到更深远鱼群更多危险和希望更丰富极致的地方去,否则他在网络的浅水滩永远看不到《老人与海》里那种碧波荡漾的壮阔景色,更不可能捕获到任何不可想象超越时代意义的大马哈鱼。
近二十年的网络锤炼,他经风历雨终于成为现在这个气度沉稳面无慌色笑看一切风云变幻的赵嘉仁。网络成为他的生存工具之一,也成为他快乐来源之一。也许他没有可能成为那个出海捕捞回奇迹的老人,但他始终握着一根无形的钓杆,无数鱼儿游过吃掉了那无形的诱饵。他仿佛能看见他们吐出的那些个快乐的泡泡,当然其中不乏一些腌臜的泡沫,但那是不可免除的人类灵魂的排泄物。
赵嘉仁盯着远处的某个位置像盯着浅海处一片油腻而拒绝消失的颜色浑浊的泡沫。流连了好一会儿,他甩了甩头,从摇椅上猛地站起来,像猛地抖落了一些沉重而扫兴的事物。
他赵嘉仁总是对网络世界做过太多清澈湛蓝的事情而不只是吐出体内那些肮脏的排泄物。他只不过是喜欢女人——他这样宽慰了自己,那个刚才在他的心灵的土壤里稍稍松动一点的良心之芽又死于他老于世故的自我解嘲。
时间都过去了,而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他在心里大声说。
他想起答应过秀界看到她的相片之后会给她看自己的照片。这个女人不会因为他食言而生气吧。赵嘉仁在这些方面最守信用,他不可以让任何人因为这一点不必要的瑕疵而小瞧他进而影响他的可信任度,这是一个好的渔夫应当具备的起码的职业道德。
这样想着,赵嘉仁从电脑里找了一张照片,随意地看了一眼,就给秀界发送过去。
(八)
秀真收到赵嘉仁的相片后第一时间打开自己电脑里的文件夹,那里面有德男早前发给她的赵嘉仁的相片。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德男摇头晃脑地说笑,找回了一位大学老师在讲台上的那种好为人师满盆满钵的自信。
秀真不能不佩服德男看似粗枝大叶的外表下心思巨细靡遗的缜密。“是这个混蛋激发了我的斗志而已。”德男这样解释,丝毫看不出她曾经为了这个混蛋差点香消玉殒。
“网恋果然像是麻疹,发出来了就好了。”几个月之后的德男生龙活虎,自认为已经终生免疫网恋。 “不走入现实的网恋就是意淫,像贾宝玉对秦可卿在幻境里的意淫一样。” 这是德男孜孜不倦读了不少心理自我治疗的书籍之后的显著成效。
秀真听了偷偷暗笑,德男言语之间终于用意淫这个词代替了爱情,当初她那么言之凿凿地认定了这是爱情。
“幻境嘛,自然是少不得迷幻药——让人神经搭错线发生短路的迷幻药。”德男好像猜透了秀真肚皮里的腹诽,尴尬地笑着为自己打圆场。“所以你现在呢,就是要给赵嘉仁下迷幻药,药力要猛到王熙凤对贾瑞,才能让赵嘉仁像贾瑞那样意淫得精尽人亡。”德男看着秀真不怀好意地笑,“若真那样我会亲自提笔给你立传,就叫现代王熙凤秀界的风月宝镜,吹嘘一下你如何把网络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掀个底朝天,迷死那帮赵嘉仁之流的混蛋。到时候,秀界这个名字想不红都难!”
秀真听着又笑了个花枝乱颤。德男是这么可爱。秀真在心里想,幸好德男不再沉迷于网恋。想想她那段时间的“唯性是谈”的日子简直就是走火入魔的表现。
网络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秀真怀里揣着无数个问号听德男给她介绍赵嘉仁的个人情况。尽管他们做了无数次爱,相处了大量时间,要德男简要说一下赵嘉仁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德男却是除了一句“他很能干”之外,几乎说不出什么有含金量的实质内容。
赵嘉仁,男,家住北京某区,已婚,有一女,老婆性格暴躁,处于更年期,赵嘉仁不幸福的婚姻导致了他现实生活中的性饥渴,他又洁身自好,不肯委身污泥沼……遇到德男,他心中的女神,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沦陷……
德男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的时候,秀真笑得前仰后合。“德男——你真是着了魔了,这样的千篇一律你也会信,看看新闻里报道的网络上那些骗财骗色的故事,你就知道他的版本根本没有脱离那些窠臼。”
“如果不迷一下路,怎么知道我们曾经走的是正途。”德男跟着笑,仿佛秀真说的是别人,不过她依然没有忘记梗着脖颈为自己辩解,“即使迷路也总是有收获的嘛。现在才知道,以前我在床上太良家妇女了,所以有铭才会经不住诱惑。”说到有铭,德男的脸上散发着羞涩的红晕。
幸好当初帮德男将网恋绝食这一出戏嫁祸于高有铭的负心。而一切有报,有铭竟然再次追求德男,也是一件美事。秀真看着德男的娇羞模样,心上亦同样飘荡着一面标识着幸福的旗帜。
(九)
不出秀真所料,那张相片果然跟赵嘉仁发给德男的相片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也不能那么确定——秀真的目光在两张相片之间移来挪去片刻之后自己又犹豫起来。不同的年代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影一个人会照出完全不同的照片。赵嘉仁不会真的是这么变态的一个人吧?秀真不想冒然下结论。
自己想帮德男惩罚一个变态色情狂的初衷是端正的,但是,若是冤枉了他呢?他的那些诗——秀真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读赵嘉仁的诗句的惊艳感觉——竟不像是一个心灵猥琐的男人能够写出来的。
赵嘉仁的博客上只有两种文体,诗和随笔。在秀真的自认不凡的中文素养之眼中看来,赵嘉仁的诗句灵动,时而出奇句。而随笔更是笔力老道,温润朴厚。秀界的博客自然是在赵嘉仁博客所在的网站上比邻而居。
秀真曾经笑德男怎么会跑到国外的中文网站上去乱窜。德男解释是她教学班上的一个学生打算出国留学,为了了解海外留学生活的实际情况,而跟国外的亲戚讨来的几个海外著名华人网站。
“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时候厉害多了。”德男这样说秀真便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这的确是实情。秀真他们读书的时候网络刚刚全面进入大学校园,大家多半只是在校园网里的BBS上像刚进大观园的小刘姥姥们瘾头十足的神聊侃大山享受网上冲浪的随心所欲痛快淋漓。而秀真德男这样的所谓好学生更多时候还是安分守己地读书专注地奔一等奖学金而去。
“我那段时间又难过又寂寞,秀真你知道的。我需要排解。我以为选择海外网站是安全的,因为这种天涯海角的距离。”德男说这段话的时候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落寞。秀真沉默而同情地握紧德男的手。她太知道那种又难过又寂寞的感觉了,可是谁又都帮不了谁,只能让时间慢慢缝合所有伤口。
“谁知道呢,竟然遇到了赵嘉仁,也是北京的,我还以为是缘分天定,所以就全力投入了。谁知道会是这样呢!”德男洒然一笑。秀真目光在德男脸上横扫几遍也看不出什么苦涩,于是便放心了。
情伤还需情来治,想来是真的。秀真听校园里沸沸扬扬的谣言说,高有铭为了求得德男的原谅在德男家的客厅里跪了三天三夜。“是不是真的啊?”秀真有一次笑着问德男。“哪有那么夸张!”德男抿着嘴角笑,甜蜜蜜的一朵花儿的模样。然后收了笑容,认真对秀真说,“赵嘉仁的事给了我很大的教训。原来我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已经折磨得有铭不堪重负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想我该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对不对?”
看到德男的眼里好像还有一丝疑问,秀真拼命点头。对的,太对了。没有什么比破镜重圆失而复得更让人懂得幸福的来之不易了。
“那是不是你还要感激赵嘉仁啊?”秀真打趣。“又传授你性学秘笈又提高了你的心灵层次。简直是你的贵人嘛!”
德男尴尬地打了一下秀真的手,随即反过来调笑秀真,“是不是赵嘉仁已经开始调教你了?你现在也变得这么流氓了!你小心不要真的爱上他!”顿了一顿,德男又接着说,“不管怎么样,先继续我们的计划。秀真你也该好好打理一下你的才女博客了。”
德男将秀界的博客定型为才女文字秀。秀真写了几篇和七岁小儿一起玩耍情意甚浓的慈母文字就停了下来。写这些字对秀真倒是一点难度都没有,逼真得仿佛她就是一个母性无边的温柔女人。“男人喜欢泛着母性光泽的女人,他们觉得这样的女人温暖可亲。”德男一副策划师的笃定。
可是,再写些什么才能引起赵嘉仁的格外兴趣呢?那天秀真正神思恍然地想着,德男在她耳畔轻轻说:“秀真,你写写永复吧。”
(十)
永复是秀真心上一块永远的伤疤,不能碰更不能揭。而更悲哀的是几乎没有人知道秀真心上有这样一块疤痕,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些风言风语的人都错误地解读了一个悲伤沉默的女人,在他们不那么厚道的眼光里,或者只是因为不知而蒙昧的眼光里,秀真愿意这么想,她被他们误解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件事。
是秀真执意地隐藏了一个秘密。
七年以前没有人知道中文系的柯秀真老师为什么一夜之间收回了所有结婚喜帖。那是在一个月之前一对完美的璧人亲自送到他们手上的帖子。柯秀真和赵永复,多么般配的一对。人人都这么说。而最后这张喜帖却被柯秀真神色凄凉却又强颜欢笑地一个人挨家挨户地收了回去。
永复是秀真的大学校友,同级不同班。他们大学相恋四年,那种青春少年的爱情云淡风轻又清澈纯粹,像一枚成熟之前青涩而含蓄的果子。大学毕业后秀真继续在本校读研,永复则进入外企。他们从那时起就住到了一起。私定终身。有过那么一段纵情不羁的青春,秀真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无怨无悔。或许,她还该感激在她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了永复,那个纯粹清洁的男子,给了她永难忘怀的缤纷回忆。
秀真还记得他们租的第一个小平房,在大学附近的一座有两棵枣树的四合院里。他们像新婚的小夫妻,尽情享受生命之露的甜蜜。对那时的秀真来说,生活就是一口清甜的香草冰激凌,只需轻轻探一下舌尖,空气里都是波浪般延绵起伏的幸福的奶香味。
他们在秀真研究生毕业后正式拜会了两家家长。永复兴高采烈地拿出工作四年的所有存款按揭了秀真从学校里分配的一套一居室的商品房。秀真环顾着房间内的四周,这里所有的装饰都是永复和她一手精心设计装扮的,简洁清新的欧式风格就像他们两个。
永复坚持屋主只写秀真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你得到的,老婆。”他们完全身心合一在一起的那天起,永复就一直喊秀真老婆。人前人后老婆老婆地喊,秀真觉得害羞,永复却自豪无比,看上去豪气冲天实际憨态毕露地拍着胸脯:“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柯秀真是我老婆,谁也别想再打你的主意!”
她曾经是那么幸福的一个小女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情景秀真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了一脸。在永复之前她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甜蜜滋味。在永复之后她饱尝思念一个再也无法触摸的人的寂寞滋味。她多希望可以再听到永复在她耳边轻轻地喊一句:“老婆——”而那时候她因为害羞总是忍不住捂住永复的嘴巴,不让他那么张狂。他们毕竟还没有正式结婚。
天堂那么近,咫尺之遥,只差最后一步秀真就要迈进去了。命运却毫不留情地抹去了一切,好像所有的不过都是一场幻景,永复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连同与永复有关的那些日子被一阵旋转的风卷走。留下秀真一个人拼命与渐渐远去的记忆搏斗,她想从回忆中揪出那个活生生的永复,她的亲爱的永复。
所有的人只知道秀真取消了婚宴,以为她是被那个再也没有在她的小屋里出现的永复无情抛弃,除去那天陪秀真一同赶去医院的德男,没有人知道,永复在婚礼前一个星期去帮秀真取订制的婚纱的路上发生车祸。
秀真赶到医院时只来得及听气若游丝的永复微微翕合的嘴唇艰难叫出他无限眷恋的一声:“老婆——”秀真在人间拥有的最亮最温暖的那盏灯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完全熄灭了。
(十一)
若不是看到秀界的那篇怀念永复的情深意切的散文,赵嘉仁或许真的不会理会这个主动送上门的秀界,他已经不是当初情欲旺盛来者不拒的赵嘉仁了。
一个已经结婚多年,已经为人母的女人依旧怀念着去世多年的初恋情人,这种故事其实不少,只不过秀真写得格外刻骨,字字句句都滴着血,尤其看到秀界写初恋情人永去世多年她宁愿让人误以为她是被抛弃的女人,也不愿告诉别人他已经离世的消息,这样就好像他真的还活着。并且每年都在永去世的那一天给永的父母寄去一笔钱,即使微薄,却是一份心意——谁都会忘记他的忌日唯有他的父母不会。她想让两位老人知道还有人在默默想念着他们的儿子……
这是一个长情的女人。她用自己的方式祭奠着爱。赵嘉仁看得无限感慨,竟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双眼。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一篇文字打动过了。
世人多作秀。赵嘉仁浸淫网络这么多年早就明白文字跟人的距离就像网恋的距离,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现实。只是秀界的这种长情让赵嘉仁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原来世上不是没有跟他一样深情长情的人。
嘉仁兄——赵嘉仁在心里长唤一声。仿佛有一扇门被这一声呼唤轻轻推开,赵嘉仁看到了真正的那个赵嘉仁。这么多年了,他几乎都把自己真的当作赵嘉仁了。
“林长河!”——“到!”
“赵嘉仁!”——“到!”
林长河脑子里回放着他和嘉仁兄在大学里初见的情景。他们相视一笑,笑容里都是憨厚的天真。嘉仁兄比他大两岁高了半个头,天性淳朴宽厚,生着一对顽皮的虎牙,一笑起来,两只虎牙就好奇地探望世界,再配上跟嘉仁兄的大块头极其不相称的一对深深的酒窝,看起来简直像个还没长大的大孩子。
三十年了,他始终记得嘉仁兄的声音和样子。
“长河——一起打球去!”短裤背心的嘉仁兄一手托球一手冲他挥舞着,夕阳透过树叶碎碎地洒在他的身上。
“长河——晚上去看电影吧,我请客!”嘉仁兄穿着一件领子洗得发白的蓝衬衣喊他,好像邀请他去赴一个郑重的约会。
“长河——一起打饭去!”嘉仁兄从他的上铺探出满是笑意的娃娃脸……
谁会想到呢,命运那么残酷,那个班上学习最好体格最棒人缘最好的嘉仁兄得了骨癌。像有一只巨大的针头插在他的体内,林长河眼睁睁地看着嘉仁兄被它迅速地抽走了年轻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和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林长河生平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是那么真切又恐怖的一件事。而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却是他最好的朋友嘉仁兄。高山流水——从此只有流水寂寞绕人间了。
嘉仁兄的死给林长河的冲击是不可估量的,直接改变了他对生命的认识,并重新规划了人生方向。不能不说,是嘉仁兄的死换来了林长河的觉醒,他的人生从此不同。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多年之后他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想到了嘉仁兄。林长河自从进入网络世界之后,他的名字就叫赵嘉仁。二十年了,他的念念不忘,可有回响?
正是因为秀界带给他这个瞬间的情感触动,让赵嘉仁有了进一步认识她的欲望。
(十二)
秀界把赵嘉仁发来的照片转发给德男看。两个人在电话里从发型到下巴轮廓,从眉毛走势,眼睛大小到耳朵比例,再到嘴唇的弧度,以及鼻翼的宽度,鼻梁的高度,甚至那不甚分明的眼神里带着的桃花开得浓艳程度都逐一做了对比。简直是动用了地毯式目光仪的扫描。
可惜目光仪的分辨率太低,探讨了快大半个晚上,两个一心要抓贼的兴致勃勃的女人最终也没有做成她们想象中的眼带X透射线的冷峻侦探。她们不能确定这两张照片上的是一个人。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也不排除是一个人在两个不同的时期,据说相貌是随着岁月和经历的世事而缓慢变化着的。
若是照片上作假,秀真想,那就可以断然肯定赵嘉仁的骗子身份。若是照片没有作假……秀真就真的不能肯定赵嘉仁是德男口中的玩弄女性的混蛋了。
她还记得收到的赵嘉仁的第一个回复,那是她主动联系赵嘉仁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那之前赵嘉仁这个人就仿佛从网络里蒸发了似的毫无消息和动静。每次进入到赵嘉仁的博客浏览他的各种文字,秀真总有一种做贼的心虚,她觉得她好像在窥视一个男人内心的隐私。那是平素里她不屑做的事情。
秀真的确有些心怀不轨的感觉,虽然她是以正义的名义进入这场网络复仇游戏。这样的主动接近一个陌生男人对她来说是第一次。秀真也不是不浏览网站,不过只是流连好的文字,从不流连于作者本人。她很分得清文字跟人的区别。文字是什么呢,文字就是一个有心美化自己的人给自己编织的动人心魂的霓裳羽衣。文字也可以是一把淬过剧毒的利剑趁着网络的夜黑风高做杀人不见血的无耻勾当。
只是快一个月了,赵嘉仁的博客在秀真的密切关注下依旧毫无变化地裸露在那里,像一张一成不变死人的脸盯视着秀真叵测不定探究的眸子。
“这个赵嘉仁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也许他不是玩弄你。只是发生了一些你所不知道的意外。”秀真有一次对德男这么说。本来就是,谁能通过一根网线看到网络那一端的现实发生呢?如果真有什么意外,那么德男的网恋故事就完全是另一个版本了。
“乌鸦嘴!”德男飞快地堵住了秀真的猜测。秀真笑,“你还是舍不得他嘛。”
“他罪不至死而已。我们也只是想教训他一下玩弄女人。”嘴上如此说,德男的面容却慢慢忧愁了起来,“他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吧?”
后来秀真想起她和德男等待赵嘉仁的回复时的那些无端猜测就忍不住笑。网络的不可触摸给了故事无限发展变化的可能,就仿佛让一个人原本在现实世界里平面无趣的灵魂忽然变得多维立体色泽玄幻生动活泼起来。
秀真也曾在网络里见过一些从某一天起再也没有更新的博客,有的秀真知道是博主在现实中离世。而他们的博客就变成了一块真正的墓碑,永恒地孤独地矗立在网络世界里,任由陌生人偶然闯入,用目光踏出一片凌乱的脚印之后又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漠然离去。
究竟为了什么呢?要写这些孤独的不为人知更不为人理解的文字。谁能真正理解谁呢?秀真是这样觉得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成一统的王国。那种自然存在的肉身的分割决定了人生轨迹的唯一性,更决定了人作为一个个体人的天定孤独的本质。任是亿万富翁或者街头乞丐,新生婴儿还是耄耋老人,谁都不用嘲笑谁,谁也不用同情谁。因为在精神这一层面,谁的一生都是百年孤独。
“每一篇文字,都是一个人对自己内心的一次郑重造访。”后来赵嘉仁这样解释过那些热爱文字执着于在网络世界中留下自己文字的人,“他们只是想告诉世人,有这样一个人,他来过他活过。”
秀真想想,倒也不无道理。即使她知道,赵嘉仁的这句看似箴言的句子不过是演绎了费尔南多·索佩阿的名言:“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
这也是为什么她看到赵嘉仁第一个回复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的缘故。赵嘉仁在那个回复里说,“把你的永的故事写成一篇爱情小说吧,点点滴滴地都写出来,让别人读到真正的爱情的美好,更让你自己从忧伤的回忆中走出来。”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秀真记得,她听到自己的心“怦”地跳了一下。那是她很久都没有感受过的一种心跳。
(十三)
眼看秀真跟德男一晚上的辛苦快要前功尽弃白白浪费的时候,最后还是德男来了一句,“不管是不是一个人,你就狠狠地夸他吧,但是要夸得既含蓄又凸显你的品位和个性,让他过目不忘地被撩动起春心。”
秀真听着快笑死了。德男整个一个街头女孩,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在行。“网络神器的功劳啊!只要留点心,有点悟性,你可以从网络上把自己学成一本百科全书。”德男倒是毫不居功自赏。
秀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既含蓄又凸显品位和个性——这就是当前流行的所谓的拍马屁的艺术吧——简直就是既想当什么又想立什么的翻版。让他过目不忘地被撩动起春心—— 这个对秀真来说还是很有些难度。她都快忘记怎么跟一个男人调情了。
“无论怎么样,秀真你要加快勾引的速度。速战速决。他跟我第三天就提出了做爱的要求,你们都三个月了,他还没有摸过你的手。这么磨磨唧唧的,这是真的谈恋爱的节奏啊!小心你掉坑里去!”德男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过一会儿又谨慎地大梦初醒似的说:“秀真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我都后悔让你帮我教训他了。我直觉即使他不是有心玩弄女人的男人,也一定是经手了无数女人的花花公子。你这么单纯,要是哪一天真的掉进去了,我要恨死我自己了。”
“要不——我们收手吧。趁还来得及。”德男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趁还来得及。秀真收起笑容默默地听着德男。
还来得及吗?
无论承认不承认,赵嘉仁这个名字已经进入到秀真的生活里去了。只是进入生活,不是内心。秀真给自己打气。
就像德男担心的那样,秀真对赵嘉仁的感觉早已经从最初的鄙视到放松防备甚至到好感渐生。他是从什么时候成功扳平了在自己心中那个变态色情狂的形象的呢?
无疑赵嘉仁是有才华的,从他的文字可以轻易读出。他也是彬彬有礼懂得分寸的人,虽然时不时会流露出越界的情感表示,却在秀真的冷漠中很快收束。他还是秀真精神的引路者,保护神,他是那么肯定秀真的才华,秀真在他的极力鼓励下写出的关于永的爱情小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轰动。他还教导初入网络世界的秀真如何面对论坛上陌生网友的恭维和攻击,更不惜亲自出面为秀真呐喊助威,为秀真抵挡一些莫名其妙的网络ID的恶语中伤。在这样的交流接触中他们之间慢慢地形成了一种默契。
应当说这个一直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对自己表达着友好,支持和仰慕的男人,他把她带入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帮她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更让她看到被她忽略已久的自己,被忽略的她的情感需求和自甘埋没的才华。
任何一扇门都不要轻易去打开,因为你将看到的极有可能在你想象之外——秀真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这句话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那扇门被打开了。
与其说为了德男复仇不如说为了自己的好奇和迷失,秀真看着赵嘉仁的照片,这个目光看上去平和干净的男人,对现在的秀真来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致命的温暖。“你的神情和气质,很像永。”秀真给赵嘉仁发出这句回复的时候,手指几乎是颤抖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呢?——秀真听到自己内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问。
(十四)
秀真发来回复邮件的时候赵嘉仁已经像往常一样开始他一天的工作:浏览他的网站以及浏览各大著名网站,一边阅读即时新闻一边拽到自己网站完成新闻网页的滚动更新。
这家网站是他和肖雄扬共同经营多年的网站。在股票界滚打几年之后,尤其在国内期货交易市场极不完善的初建时期,赵嘉仁凭着他独具的经济头脑和果敢魄力,短短几年之内完成了从一个不名一文的穷酸书生到身价万贯的有钱人的华丽转变。
那几年赚的钱足够生活简朴的赵嘉仁一生吃穿不愁。本来可以温饱思淫欲的赵嘉仁在万事不愁的优渥生活里依然没有失去自己的追求,他想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年轻时曾经的理想:文学。
当年嘉仁兄临去世前将他所有的书籍都送给了赵嘉仁。有很多是赵嘉仁只得耳闻从未亲见过的书: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清代张潮的《幽梦影》,沈复的《浮生六记》,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赵嘉仁在阅读这些书籍的时候思念着死去的嘉仁兄。那时他就有一个心愿,有一天他会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他青春时期最好的朋友嘉仁兄。
这家名称叫“天净沙”的以文学为主打的号称海外最大华人中文网站,就是赵嘉仁纪念嘉仁兄和自己的青春的纪念品。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是每一个天涯人的一杯荡漾着萧萧秋寒的断肠老酒。没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适合安置赵嘉仁对故土深切的思念,对人生难言的失落以及那一江秋水之后依稀仿佛的希望的倒影。
不热爱文学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民族,不热爱文学的灵魂是没有希望的灵魂——是“天净沙”网站极其醒目的建网宗旨。
文学是什么。赵嘉仁觉得,文学是爱,是希望,是人类精神的灯塔。没有什么比文学更能净化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比文学更能唤醒一个沉睡的民族。让每一个来到“天净沙”的灵魂都感受到文学的洗礼,领略到文学的欢愉,这是赵嘉仁的理想。当然,这是他最初的理想。至于这理想是如何得镜花水月,如何得脱离现实是赵嘉仁没有想到的,也是他无法掌控的。
他不再是那个因清凉而淡泊的文学青年,那些原始以来被注入人类血液的欲望在网络世界被史无前例地激发出来一样,他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着凡子的血肉和欲望的人,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正常纾解的被情欲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男人。被情欲驱赶的赵嘉仁选择了沦陷网络。网络的虚无缥缈遥不可及让千古以来的传统性爱变得安全干净也容易断绝得彻底。
赵嘉仁正在浏览网页的时候,一个女人,他的众多网络情人中的之一,通过一根网线热切地呼唤他,“我想你了。”
赵嘉仁微微一笑,“我更想你宝贝。想疯了。”
几乎不需要任何前戏,网络对面的女人就可以快速进入欢愉的状态。不用想象,赵嘉仁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女人在床褥上难以自禁地扭动呻吟的香艳画面。这样想着,赵嘉仁顺手拿起刚泡的龙井茶轻轻啜饮。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这么饥饿?为什么物质文明程度越高人类的精神世界越受到禁锢和压迫?”这是赵嘉仁百思不得其解的奥秘。而在这种禁锢和压迫之下,一个个无处排解孤独和寂寞的灵魂的扭曲变形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如同眼前这个几乎完全是在自己满足自己的女人的颤栗的呻吟,在赵嘉仁听来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在绝望地尖叫。
“啊!啊!快点!快点!用力!用力!”女人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中达到了快乐的极点。“你太棒了宝贝。你爽了吗?”女人娇喘无力地问。
“爽死了宝贝。爱死你了!”赵嘉仁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之后,平静地回复了网线那端的女人。
(十五)
每一个人都是怎么成为现在的这个人了呢?如今的赵嘉仁不像一个文学青年,却更像一个哲学青年。这样的一个只有天真的小孩才会提出的问题时常折磨着已过知命之年的赵嘉仁的头脑。他在网络世界里浸泡越久,接触的形形色色的人群越多,对这样看似简单的问题越是迷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心智太晚熟了,已经该知天命的年纪他连一棵草的命运都看不清。
每一个人都打着生活制造的烙印。这是赵嘉仁最初的结论。不过随着时间的推延他很快推翻了这个看似正确的观点。因为,如果每个人是生活制造的,那么生活又是谁制造的呢?
这样的鸡生蛋蛋生鸡的死循环问题往往会飞快地将赵嘉仁的思考引向一个深不可测的充满坠落之感的漩涡。于是每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他都是带着迷失的大脑而去,又带着惘然的目光而回,最后以抬头看看天空结束。
上帝,在某个地方对着他微笑吧?人类真是迷茫的动物——赵嘉仁笑着想象上帝的微笑后面是否是这样的话语。
他自己呢?有时候看着网络里那些迷失的灵魂他会如同照见一面清明如水的镜子,波澜不兴的映射里那个同样迷茫同样沾满世俗的尘土欲望的油污的灵魂是自己吗?是那个家乡繁星满天的夜空下一腔凌云志气的朗朗少年吗?他是怎样走到了如今?
每个人都带着无法摘除的枷锁,每个人都有无法逃离的命运。赵嘉仁最终还是在玄幻神秘的命运卦图中找到了平衡。既然莫测,何必求解。
赵嘉仁越来越安心于现实生活这个囚笼了。只要还有网络,只要他还可以坚持他的理想——虽然已经离他最初的理想蓝图越走越远——但他始终希望自己坚持下去,即使因为微信微博等新兴社交平台的出现致使网站的运营已经进入日益明显的瓶颈之中。
他不再像当年那么野心勃勃地幻想自己可以写出传世的宏篇巨著,但是他的精心打造的文学网站却聚集着越来越多优秀的作者。谁知道呢?或许就会有人站在他的这个网站的平台上触摸到他无法企及的光环。
还有那么多伴随了他多年网络生涯的老网友,以及不断聚集而来的世界各地的新网友。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在赵嘉仁眼里,他就是那个地球引力的点,他的理想和坚持将他们吸引了过来,成为越来越光亮的一股力量。这让赵嘉仁有非常自豪之感。
当然他们是有着各种各样缺陷的灵魂,就像所有现实中的人,或者因为网络的掩护,这些缺陷表现得更为极端和鲜明,好色,狭隘,自私,贪婪,狂傲,甚至刻薄……却都有着一颗热爱生命的心。只有那些不屈不挠的人才会寻求自身的解脱,赵嘉仁是这样认为的,只要没有被生活麻木灰暗的蛛网缠住最后一丝活着的清醒和眺望的目光,他们就是有希望的,是值得尊重的。
他们或者寻找自己,或者寻找爱,或者寻找友情,或者寻找寻找本身……虽然不见得会必然寻找到所要的答案,但是寻找的过程,对生命而言,就是一种无以言喻的幸福。
在赵嘉仁眼里,他们都是怀揣着各自或耀眼或微弱的光明而来的盲人,探出自己依旧温热的灵魂去触摸世界这只大象。即使能够感知的世界如此渺小但是感知就是活着。这种像蓬勃有力的心跳一样的活着的感觉有时候会让赵嘉仁感动得热泪盈眶——是他们的活着让他感知到自己的活着。这对赵嘉仁来说多么重要。
(十六)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及从未来若干年后的已知结局返回事情正发生的现在,或许每一个人都会知道,那所谓的未知并不是多么神秘。
当在清晨的百合花的香气里秀真收到赵嘉仁的“我对你一见钟情”的回复邮件以热烈回应秀真对他的谨慎羞怯的勾引——你的神情和气质,很像永——在经验老道的赵嘉仁的眼里,再也没有比这更明白无误又欲拒还迎的勾引了。
几乎同一时刻,秀真的邮箱里还躺着另一封神秘邮件,来自一个陌生的邮件地址。发件人的姓名是一串英文字母,显然是为刻意掩盖真相制作的面具。那封邮件内容空空,好像发件人深怕秀真会把自己的邮件当作垃圾邮件忽略掉,所以在最醒目的标题地方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小心你现在交往的那个男人。他可能是个骗子。”
如果说秀真对赵嘉仁的那句“我对你一见钟情”的话心灵忽然莫名的酥软,好像有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了她最柔软的地方,她感觉到最深处的角落那一池静水不能自已地漾了漾,竟然晃荡出春水柔美的模样。她已经很久没有让自己春心荡漾了,仿佛她的春心早已随永复而死;那么那个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的神秘邮件就是一层从天而降的薄霜,慢慢地笼罩了整个蠢蠢欲动的水面。
不论这封邮件究竟是谁发的,是否发错收件人,果真是发给秀真的,那他又出于什么动机,所指又是否是针对赵嘉仁,秀真思索半晌后觉得自己该忽略它。秀真信赖所有光明正大的言行,对这种阴暗之处放过来的箭,无论真假善恶都不值得计较。
秀真不是不知道赵嘉仁有可能真的是个情感骗子。他的文字再干净再无辜,但是他跟德男那么火热地做过爱却是清清楚楚的事实。那么自己留恋赵嘉仁什么呢?
跟赵嘉仁在虚拟的网络空间相处几个月,以秀真并不浅薄的眼光来看,赵嘉仁算得上是个君子。谁没有过去呢?何况德男已经跟他结束,开始跟高有铭再度恋爱。秀真如果喜欢赵嘉仁不算第三者插足。何况都是虚拟,关上电脑一切都随之消失。秀真这样安慰自己。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跟永复之外的另一个男子这么亲密。秀真贪恋那种心灵对话的温馨感触。
永复离开之后这些年秀真在现实生活中不是没有追求者。只是秀真深知自己。她的心已是死水无澜,就像秀真对德男说的——德男曾经很多次劝说秀真不要放弃自己的幸福——如果她和永复真的成为夫妻并且生活到现在,也许也会像其他伴侣一样变成生活中的怨偶。但是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他们在爱情最美的时候戛然而止。永复成了不可超越的一个形象,阻挡在秀真向前走的路上。她迈不过去永复那双温暖的眼睛。他的呼吸,他的抚摸,他的低唤为秀真编织了一个美丽温情的笼子,使秀真没有能力从回忆中走到真实的现实中去。
不是不愿,是不能——秀真这样对自己,对父母,对有限的几个知道永复离世消息的朋友解释。慢慢地不再有人打扰她。秀真的淡然自处让人们以为她这样也不错。只有秀真知道,她在漫长的时日中寂静地完成了对永复已死的悲痛的消化。她可以平静地看待生命的无常死亡的恐惧和永复已经不在的悲伤。
如果她注定要带着一道深深的伤疤度过此生,那么她想生活得更奔放一点,在伤口上开出怒放的花儿。现在秀真的生活离彻底改变,只需要一个导火索。
就是赵嘉仁了——秀真决然地想。
其实她何尝不是在听说了赵嘉仁的色情故事之后,却在他文字的陷阱里,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呢。他的文字中散发的那种忧伤和迷茫,秀真觉得那么亲切熟悉。
她其实早就对赵嘉仁一见钟情了。只不过被极力克制。这个温柔的男人,想到赵嘉仁的照片,他的目光仿佛在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秀真立即像是被通了电:他怎么可以浑身都是性的吸引。
(十七)
“我对你一见钟情”这句话是赵嘉仁每一场网恋的正式开场白。无论对方是男人女人,以赵嘉仁的经验,这句话几乎是百试不爽。
赵嘉仁是这样总结的:人的内心都是极端自恋的。无论在他人的眼中是怎样不堪的一个人,只要对他说你对他一见钟情了,即使他嘴上假模假式地不相信,甚至表面上做出怀疑你的眼光的样子,而真实的情况是,只要你持之以恒地这样表达着一见钟情矢志不渝的情感,他保准能从自己身上找出让你一见钟情的一百个理由,并暗地里认为你慧眼独具。如此即使最终不是一场完美的网恋之旅,也会享受到惺惺相惜的知音待遇。
如果每一个人都像深挖细掘自己身上的优点那样对待另外一个人,他必然也可以从一个其貌不扬个性木讷身份低微的人身上看到闪光的鳞片和值得赞美的华章。如此而来,爱人如己就不再是一件难事了。可惜人类在现实中更多的习惯于挑剔贬斥他人,从而达到踩着别人的肩膀上去更高的台阶以满足自己作威作福的私欲。
就像每一枚叶子都是独特的,每一个人也都是以自己的方式与美关联着的,只要用对方法找准入口打开那扇美的窗户,那么世界就会少一颗丑陋的灵魂,多一屏美丽的风景。赵嘉仁是这样想的。
他也的确思索了很长时期断续做了很多实验,终于得出一个他自认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结论:唯有爱,才会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而这个所谓的面目全非绝不是贬义词,而是完全正向的今非昔比的良好变化。而爱,网络时代的爱,那种纯粹的脱离了肉体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精神之爱,它可以改变一颗灵魂的精神面貌,从而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庭的命运,甚至整整一个时代人类的命运。
赵嘉仁最初思考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先把自己感动了。他被自己的宏伟计划振奋着,几乎彻夜不眠,第二天就跟肖雄扬摊牌这个想法。赵嘉仁可不敢与太太分享这个伟大的思想,那绝不止是给他招来一顿气味熏天的臭骂,简直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肖雄扬耐心地听完赵嘉仁慷慨激昂的陈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爆出一阵大笑,“老伙计,真有你的!整得这么冠冕堂皇!”看赵嘉仁的脸色阴沉,好像深受打击的样子,肖雄扬换了一种柔软的口气说出坚硬的四个字:“唐吉珂德!”
肖雄扬的态度让赵嘉仁倍觉孤独。他最好的朋友和搭档都不能理解他,他是不指望任何人能够赞同他的想法了。
人生就是一场孤独的铤而走险。赵嘉仁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不论肖雄扬怎么看赵嘉仁对于网恋的崇高理想,赵嘉仁自己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他的网恋计划,或者按赵嘉仁的说法是爱心传递计划。
迄今为止,赵嘉仁做过不少成功的爱心传递的案例,比如他唤起了无数独身或者离异女性心底因为对现实和人性失望而冰封的爱意和生机,重新在现实里寻找到幸福;他也帮助了无数饥渴的男人释放了体内奔突难禁的情欲,让他们心态平和而看上去斯文有礼;他也以仰慕爱戴的名义陪伴过一些身患重疾的网友度过生命最后的一段时期,让他们在一段不可置信又无比幸福的虚拟爱情中离去。
当然赵嘉仁也遭受过巨大的失败,比如一个男网友识破了赵嘉仁的男人身份而回敬给他的世上最恶毒的咒骂,全然忘记了赵嘉仁伪装的女网友身份给过他怎样甜美的慰籍,怎样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情绪低落的时期。他让赵嘉仁认识到最恶毒的咒骂不是来自嘴皮子功夫一流的女人——连他的太太都被比了下去。
赵嘉仁也受到过女网友的围追堵截,那是他昏睡之时不小心将情书发错了对象而导致几个早生醋意的女网友之间的泼辣大战。女人的胡搅蛮缠和争风吃醋,赵嘉仁想起来就觉得毛发耸立。他不得不让那个本来极具女人缘的男性ID自杀,以绝迹江湖谢罪天下才安抚了那些醋海翻波的女人们。后来赵嘉仁行事愈加小心。只是他毕竟是个凡人,差错总是难免。好在赵嘉仁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将死的说成活的,男的说成女的,让他很多次都化险为夷。
谎言永远比真相温柔——赵嘉仁每次侥幸脱险的时候都会感谢一下这句名言。
凭着温柔甜蜜的话语,赵嘉仁在网络世界始终游刃有余。虽然他也知道,更多时候只不过是那些男人女人们太过寂寞,他们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选择相信他的谎言,谁叫生活这么枯燥呢?连一点活泼的生趣都没有。而赵嘉仁,至少他有伶俐的嘴巴温柔的心,而且他有时间在网络上陪伴他们,尤其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一场虚拟的网络性爱就可以极大地舒缓心灵的压力,并释放出快活的信号弹,它冲上天空的那一刻,至少照亮了暗淡无光的生活。哪怕,那种虚拟的光亮稍纵即逝。他们因为这种虚幻的爱得着力气,然后又奋不顾身地投入到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中去。
引鸩止渴,可怜的人!——赵嘉仁总是这样想他们,也这样想他自己。
(十八)
事实上,赵嘉仁的理想国绝不是他设想的那么富丽堂皇。
那个让赵嘉仁心神激荡的所谓的爱心传递计划,现在看来与其说是天真美好的理想,不如说是私欲膨胀滑稽可笑的梦想。它除了满足了赵嘉仁的好奇心,无处发泄的情欲,和现实中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与众多美人一亲芳泽的贪念之外,并没有取得多少实际的成果。
那些离开网络去现实中寻找爱的女人与其说是赵嘉仁激发了她们心底冰封的爱意和生机,不如说她们对赵嘉仁的推三阻四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毫无诚意的所谓爱情厌倦,进而对网络的虚拟产生逃离情绪。没有什么比现实世界里一个活生生带着体温的男人的身体更让人放心和踏实的了。让所谓的爱情见鬼去吧!重归现实的大海的她们真正千帆过尽心如止水,她们懂得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严肃可靠的,什么是荒唐无稽的。
那些在缤纷嘈杂的网络世界曾经随心所欲没有矩的男人们在彻底释放了无处安放的杂乱欲念之后意识到身边现实存在的那个默默不言的女人的可贵,即使她们偶尔河东狮吼兽性大发又算什么呢,那种激情四射怒语喷薄而出时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儿都是温热可感的。她们让人生显得那么真切朴实。
而那些永远逝去的人,给他们最后的温暖的是一双握紧他们的双手,是滴落在他们即将踏上未知长旅的平静面颊上的眼泪,是印在他们气若游丝的鼻息下悲痛欲绝的亲吻。
所有这现实中的一切,注定了赵嘉仁在网络里的任何作为都不过是唐吉珂德战风车。即使如此,这个网络的世界从来不缺乏新鲜活泼的血液,就像现实生活中永远有一茬又一茬新鲜靓丽的少女登上目光的舞台。
而网络后面那些接收到他的虚无之爱的人心如此良莠不齐飘忽不定难以把握,有如万花筒的任性旋转和瞬息万变,于是造成了赵嘉仁所有的热情付出势必会离他的初衷很远。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与其说赵嘉仁的爱心计划失败了,不如说他成功了。在他契而不舍百折不挠地传播自己的让爱充满整个网络世界的思想的同时,像一种迅速繁衍的新时代网络病菌,他的那些爱的接收者们成功地将虚无缥缈的心意替换为实实在在的身体,将神圣纯洁的爱情演绎成杯水主义的滥性,将一个人的孤独演绎成一群人的狂欢,将原本清澈湛蓝的网络海洋搅动成情欲浑浊的千里泥潭。
原来一个人的堕落是这么容易。赵嘉仁无可奈何地看着网络的洪水向着他无能为力的方向滚滚而去。
“网络上的都是神经病!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什么虚拟世界兴风作浪。一个个男淫女娼!都跟你一样,一群疯子!”每到这种感觉力不从心疲惫不堪的时候,赵嘉仁耳朵边上就响起太太咆哮的这句话。
的确,赵嘉仁已经快记不起没有网络的日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了。他奇怪他曾经拘泥于现实世界的逼仄促狭竟然没有窒息而死。那种一杯清茶,两片微风,三朵白云,一整个碧蓝如洗的天空加上一本让人唇齿生香的《唐诗宋词元曲三百首》的遥远日子清净得像是消失不见的世外桃源。
究竟悠然的世外桃源更好,还是喧嚣的花花世界更好,赵嘉仁时常陷于这样的迷惑。
(十九)
难道网络的出现真的像太太说的是“人类世界的末世狂欢”?
赵嘉仁不能苟同这种观点。他还记得他在网络里遇见了无数美好的灵魂,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的目光和心灵撞击出过最美的花火。没有人有资格说他们是变态肮脏的,即使他们寻求的也是爱,是性,即使他们也迷茫,也在现实中不知所措。但是他们干净,温暖,执着。他们在网络的世界里歇歇脚,看清一切后就挥挥手离开。
所有消失的人都带着清澈而坚定的光点,所有消失的人都值得长久怀念。至少赵嘉仁会时不时这样满怀惆怅地想起他们。
可是太太说的又未尝没有道理。如今在网络世界里能够沉渣泛起浮出海面的又总是那些自以为是言语嚣张甚至面目狰狞的人——就像莫言说的那样。再也没有比网络更神奇的地方,在网络一无遮拦的天空下猪都可以以最美的姿态飞翔,还有什么比网络更能欺人耳目的呢?又有什么值得相信?这样想的时候,赵嘉仁又是忧伤的甚至带着年轻人涉世之初难得的愤慨。
可是如果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泯灭了那种彼此的信任,爱情会不会成为人类永远消失的名词,这个原本孤独的人生不是更加孤独?
赵嘉仁在这样思想毫无目的的漫游之时忘却了网络里那些片刻欢愉而陷入久久的忧郁。在网络里他的确以不同的身份见证了人类的孤独,他见到过在众人面前开朗活泼的女孩忧伤哭泣的时候,见过沉着冷静的女人脆弱崩溃的时候,也见识到过那些坚强如铁的男人如何孤独无助地屈服于冷硬的现实。
他更见识过人们在怎样追逐着爱情,表达着爱情又毫不犹豫地舍弃了爱情。那些和他说着“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的人走着走着就再也不见,那些说过的“好好相爱一辈子”的誓言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缕消散了的云烟。即使他自己,他也同样有着难以言说的羞耻:他总是在一秒钟之内爱上一个人,然后在下一秒悔恨,因为他抬起眼光就会为另一颗灵魂散发的别样风情颤栗不止。
这个世界有什么是长久真诚又温暖的呢?日月可鉴——他是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那些网络另一端的灵魂,而以赵嘉仁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他们早早晚晚地都会像扔掉一块肮脏的擦桌布一样将他抛弃,甚至以诅咒谩骂的方式收回他们曾经温暖甜蜜的话语。
总是在这样想着此心日月可鉴的时候,赵嘉仁抬起头看向天空,遗憾的是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既找不到月亮更找不到太阳。世界是如此黑暗,连颗微小的星子都躲开他的目光。这令他更加忧郁了。
忧郁的赵嘉仁将注意力转向网络的时候,那里面不可阻碍地持久地向现实世界散发出的热气腾腾的温暖欢爱又会让他觉得,只有这虚无的网络的天空值得人信赖。
赵嘉仁想起了秀界。这个显然已经放下了矜持的女人,是否能够承载他内心那不止不息的爱情之火,是否值得他投入期待?
这样想着,赵嘉仁找出一张他和太太年轻时的照片给秀界发了过去,随后又加了一句暧昧十足温情脉脉的话:昨夜,我梦到你了。
(二十)
不能说秀真不后悔给赵嘉仁发了那句让人过目不忘地被撩动起春心的话语。其实那也是秀真对赵嘉仁的真实感觉。秀真的确觉得赵嘉仁身上有一种温暖让她难以抗拒。不过那么坦率地说给他听还是显得别有用心了,秀真每每想起自己的主动勾引还是会觉得脸红。
而赵嘉仁之后的一系列反应则充分说明他是个情场老手,深知女人的共性。女人是听觉动物。就像永复追求她时说的那些动人的话语,“说一辈子的甜言蜜语给你听,让你不会再被任何男人的言语打动。”永复的甜言蜜语都是真心的,他用实际行动兑现了那些话,当然命运也没有给永复机会去背叛那些话。
但是赵嘉仁怎么能够跟永复相提并论呢!秀真为把这两个男人想到了一起而觉得对不起永复。永复是真真实实的爱人。即使他离开了也是真实存在过秀真生命里的爱人。而赵嘉仁,秀真想了想,只认识了几个月给过她很多帮助但是始终是陌生人。除了赵嘉仁自己报上来的姓名之外秀真没有从赵嘉仁嘴里听他说起过任何关于他自己的真实情况,连他已婚有一女这样的消息都是从德男那里听来的。所以赵嘉仁的言语越甜蜜,秀真沉溺的同时心里越警惕。
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别有所求。秀真没有虚荣之心并不说明她会拒绝他人对自己的鼓励或者赞美,即使头脑十分清醒不那么容易掉进词语的陷阱,也会难免被浮土之下的捕猎夹子用力夹一下自大而不自知的尾巴。
有一次秀真半是天真半是得意地炫耀给德男听,说有网友夸她的文笔好得赛过张爱玲。德男一听就笑得喷出一口茶,呛得咳嗽脸憋得通红秀真帮她拍了半天后背才说出一句话,“别急,很快就会有人说你能得诺贝尔奖了!”秀真愣了一下,这句话真的有人跟她说过了呢。
原来德男早就知道网络上这些对付虚荣文学女青年的伎俩了。什么三步一个张爱玲,五步一个萧红,谁的名头大就冠谁的名,保准不会有人嫌弃你递过来的高帽。这样不花一分钱的高帽不送白不送。没有吹捧哪里来的高山流水的知音,没有知音哪里来的私密无间的亲近。女人们就是这样被轻易洗了脑,失了魂似的被人摆布。
别说虚荣自恋的女人们招架不住这一套赤裸裸的吹捧了,连一些男人也被糖衣炮弹浸泡得不知道天高地厚,谈古论今指点江山起来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看看那些自以为是的网络写手们睥睨天下的清高模样吧”,德男这样说着做了一个冷眉冷眼极不耐烦地向下低眼斜视的动作,秀真和德男忍不住笑得抱作一团。
秀真一边笑得岔气一边心里又狼狈不堪,原来自己也是这么不自知,还小小地得意了一下,还向德男来显摆。也亏得显摆了一下才知道原来猫腻这么多。她可不能再做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事了。你也三十几岁的人了!秀真在心里着实地鄙视了一下自己。
这样心态下的秀真对着赵嘉仁显山露水的恭维又恢复了平时的淡定。他不过是个男人,不那么安分守己的已婚男人。这样想着,秀真的心几乎完全定下来了。
不过当她看到赵嘉仁发来的两夫妻的相片时还是不由得呆了一呆。年轻时的赵嘉仁真的很阳光帅气,他的老婆也是年轻美丽。这样看上去般配恩爱的一对夫妻,赵嘉仁怎么可以做出对不起老婆的事。秀真不自觉地在心里将这张合影上的赵嘉仁跟先前收到的赵嘉仁单人照比较了一下,从时间顺序来看,那张单照上的赵嘉仁显然是在后,他的脸上明显地多了沧桑。
当赵嘉仁的两张不同时期的影像在秀真心里晃动着沧海桑田的模样的时候,秀真看到了赵嘉仁发过来的那句话:昨夜,我梦到你了。梦到我?秀真的心不由得恍惚一会儿,不过刚刚看到的那两个年轻男女的照片随即就如同一柄清醒的扇子吹散云雾。秀真想现实中如果有一个已婚男人这样来跟自己套近乎,大概她早就会说“请你放尊重点!”
网络真是让她快失去那条底线了。这样一想,秀真完全冷静下来。
(二十一)
一个真正善良有底线的人,尤其是女人,是不会想到去拆散别人的家庭的,不论是否存在爱情。对男人来说,爱情永远站在亲情的下风。一个男人或许会身不由己爱上一个婚外的女人,但是他绝不会轻易为了一个所谓的爱情打碎自己的家庭。一个女人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那么她实在需要一点人生的教训。赵嘉仁在网络里没少给一些在婚外爱情中昏头昏脑的女人们这样的教训。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赵嘉仁心中的矩就是现实的伦理。他不是道德的卫道士,但是他心中也有一些固若城池的界限。比如他不介意跟任何女人在网络上用文字两情相悦的抵死缠绵,但是永不相见永不动摇各自家庭是他不变的底线。
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这句老话在赵嘉仁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最有感触。即使早就千疮百孔即使太太早就不是当年他爱过的那个太太,但是那依旧是他现实的避风港,是他熟悉的亲切的不可分割的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尤其两个可爱女儿简直就是他的心脏。
不到濒死时刻绝不断臂。这是赵嘉仁坚守的信条。爱情是空中楼阁,而人生的本来面目都逃不过衰败的景色。与其换新人,不如固守旧人。因为生活是一条循环的死路,诱惑永远存在,新人早晚有一天会变成旧人。
那些决然开始新生活的人表面光鲜内心里何尝不是背负着一块永难推卸掉的巨石呢!就像早就换了新人的肖雄扬。赵嘉仁知道肖雄扬心头压着的那块石头绝不是轻若他在虚拟空间随时可以循礼止步的只是文字暧昧调情的愧疚。肖雄扬每次说起跟随前妻一起生活的一双儿女对他越来越冷漠的态度就悲伤不已。“老婆可以随便换儿女不一样啊。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刀子在剜我的心!”肖雄扬一说到这里就恨不能老泪纵横。
千刀万剐。赵嘉仁可以想象那种感受,无以安慰肖雄扬的同时暗自庆幸他到底保留了一份清醒不必忍受这种不堪承受的痛。那简直是生不如死,赵嘉仁想,那种生不如死又不同于他口中告诉给他那些网络情人们的他同太太感情已死的生不如死。不能不说,同样一个词语,不同场合出现,分量绝对不在一个等级。就像同是死刑,静脉注射的无痛死法能跟抽筋剥皮,五马分尸,凌迟而死的死法相比吗?
能够信一个已婚男人的诉苦的女人,善良是善良,但是她们的头脑呢?如果善良的同义词是愚昧,赵嘉仁觉得自己有必要教育她们,女人更需要理性的智慧。
一个不懂得自爱,明知男人已婚还主动凑上前来的女人,除了也是想玩还能给人什么更高尚的猜测呢?如果只是在虚拟世界这样玩玩倒也罢了,若真的在现实中这样引火自焚,那就是她们的悲剧了。为了不让悲剧在现实中上演,赵嘉仁悲壮地想,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出于这种想法,赵嘉仁在网络里对无论怎样拐弯抹角遮遮盖盖也难以掩饰一颗想追求浪漫谈情说爱的心的女网友从不掩饰自己已婚有家庭的身份,如此来者不拒,也意味着后果自负。他只是充当一下她们尚未死灭的一点幻想,等这些幻想燃烧为没有一丝半点火星儿的灰烬时,她们也就安于自己现实平淡的生活了。果真如此他赵嘉仁何尝不是做了件善事呢!
所以当赵嘉仁看到秀界一反刚刚冰雪融化的柔情重又披上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言辞时,摇着头笑了。这个女人倒是有点意思。自己换着马甲恭维她简直是文学天才直逼张爱玲萧红等人她不动声色,明明已经放下了矜持却对赵嘉仁甩出的甜言蜜语的诱饵又不肯实实地咬住,一次次滑溜溜地躲了过去,现在看到他和太太的合影就立即划清界限似的让赵嘉仁不要误会她以前的言行,不要做伤太太心的事。这一板一眼的样子,赵嘉仁想,有趣。
对于秀界,因为最先读到了秀界和永的故事,因为自己也有嘉仁兄的切身之痛,赵嘉仁对秀界始终保持着一定分寸,没有太过刻意地勾引。一个心上有伤的人轻易不要再去伤害他(她),这是赵嘉仁的混网原则。他不相信报应之说,但是于心于情他都不愿再在秀界的伤口上撒盐。只是这个女人越是拒绝越是勾起了赵嘉仁心底的情欲。
善良,自知,痴情,聪明,又懂得克制,赵嘉仁看着秀界甜美的艺术照,心里蠢蠢欲动,他不相信,他不能让秀界真的动心。
(二十二)
赵嘉仁再次给秀界回复是收到秀界的那封一本正经的邮件第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爱情是因人而异的。这一点赵嘉仁早就知道了。同样的追求手法在不同的两个女人那里效果截然不同。一个可能立即化冰融雪主动投怀送抱随后翻云覆雨,另一个或许就会不分青红皂白甩出若干个刚毅的大手掌给你的脸上盖上淫贼贱男的印章。所以追女人就像好的老师教学生要因材施教那样因人施追。
没有感情基础的爱情是激情。点火就着的女人只适于解身体的一时之需而不适于心灵的长久依存。对于秀界这样的女人,赵嘉仁想要的不仅仅是她的性。如今性太容易得到了。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想珍惜都难,因为人性本贱,却又本能地向往与自己本性相驰相背的珍贵的事物。
赵嘉仁想要秀界的情。有了情,性就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了。就像她跟永,能够无视世俗羁绊未婚同居而感情历久笃深,说明她是一个有个性的女人,多多少少地也会有些桀骜不羁。要这样的女人的性,没有情做铺垫是绝对不可能得到。
一本正经的好女人容易给人乏味之感。不过秀界应当不是乏味无趣的女人,就像先前他们一起聊天,赵嘉仁总会被秀界的俏皮话逗得开怀大笑。一个幽默的女人充满智慧。不过女人一旦陷入情网,那几乎无异于——赵嘉仁想了想,把白痴两个字丢出头脑。
感情就是温水煮青蛙。时机和火候就是关键。早已不是莽撞少年的赵嘉仁深知这一点。如果说在网络里浸泡了这么久赵嘉仁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就是对人心的了解了。网络里看到的只有人性。赤裸裸的人性。那是平日生活中衣冠楚楚衣香鬓影的遮盖下绝不会轻易看到的一个人的本质。
人心都有弱点。再冷漠镇定的一个人也都会有让他失去伪装的七寸处。而对于赵嘉仁来说,再也没有比掌控一个人的情感更得心应手也更充满乐趣的事情了。赵嘉仁在不慌不忙地等待秀界软弱时刻的到来。
只要你用心,生活就一定会仁慈地给你机会。赵嘉仁如此坚信。所以他在目光盯紧秀界的一举一动的同时,每天依旧做着平日里做的事,兼任自己网站的网络编辑的职责,浏览新闻,更新网页,结识新的网友,与那些还在联系的灵魂情人们打情骂俏,如此,即使天空打雷下雨赵嘉仁的生活过得也是清风白云。
其实赵嘉仁的现实生活离清风白云很远。他的文学网站的经营受到更先进快捷的诸如微信等电子平台的冲击已经进入不可挽回的萧条时期。网站的经营收入日益靠近运营这个网站所必须付出的支出。为了减少开支,赵嘉仁甚至不得不亲自出马做一些简单的网站维护。对于这些工作赵嘉仁做得毫无怨言,而太太则常常怨气冲天。
“看看人家肖雄扬,日子过得日新月异。年年周游世界。给老婆一出手就是一辆兰博基尼跑车。”赵嘉仁不动声色地听着,既不顺应也不辩驳。心里却是一连串的没好气:那是第二个老婆好不好!人家老婆二十多岁温柔妩媚年轻漂亮,开着兰博基尼长发一飞扬就电死一圈目光。自己的太太,近五十岁了,两袋面粉缠在腰上,一头短发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弯曲着,时不时就怒发冲冠地立成狮吼的模样,给她一辆兰博基尼,赵嘉仁心里想,电不死人却非能气死一票人不可:暴殄天物啊!
人若不自知,神仙也当哭。赵嘉仁心里叹着气,他在网上好心规劝了各式各样的女人,里面也有不少像太太这样不知足的,可是他就是拿自己的太太没脾气。
距离就是魅力——真理不能不让人叹服。如今的赵嘉仁在太太眼里就跟个废物没有两样。他过去风光的时候太太也是温顺的,自从他再也没有大把赚钱的心思而是一心扑在实现自己的理想时,他在太太心中的地位就是直升机着地了。
肖雄扬这些年的确是在股票上发了横财,加上炒楼盘,钱就像滚雪球似的往家里滚。天净沙名义上是他们两个人合作的,事实上肖雄扬早就放权了所有事项。“你就好好玩吧。有好玩的,我跟着分享一下就行。”其实肖雄扬也不止一次地奉劝赵嘉仁,别死心眼吊死在网站这里了,既费心费力又不赚钱。还不如趁现在值点钱就把网站卖了。
“理想早就死了。现在钱才是理想。”肖雄扬一针见血地说。肖雄扬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赵嘉仁眼里都是那个为了儿女的冷漠伤心不止的肖雄扬。
识时务者为俊杰。肖雄扬就是那个俊杰吧。他太顺应时代了,所以混得风生水起。没错,理想早就该死了。现在钱是每一个人共同的理想。看看网络上那些泛着铜臭气的嚣张跋扈的言论就知道了。
但是顺应时代就一定是对的吗?赵嘉仁深不以为然。除了钱,除了为了钱而被过度开采使用得满目疮痍奄奄一息的地球,我们还能给后来的子子孙孙留下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呢!每想到这些赵嘉仁心中几乎被情情爱爱遮盖住的理想主义从心底里又光芒万丈地升腾起来。
总有一些人在坚持着。赵嘉仁在网络世界里看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来到了他的网站,在这里发挥着他们的能量,他们倔犟不屈,孤身向前,发着与时代极不相称却又无比清醒的声音,他们就像一条条最细最不显眼的清流,孱弱,与世俗洪流不成比例,但是谁知道若干年后这些清流会不会汇成大江大河呢。
走着瞧吧!赵嘉仁心里想。只要他不至于饿死,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会把网站坚持下去。
(二十三)
秀真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除了永复的死还有什么对她来说可以称得上灾难。
永复已经离开七年,秀真才在德男和赵嘉仁的鼓励下一点点写出那些曾经吞噬掉她所有生机的痛苦。而今那篇专门为了纪念永复的爱情小说《永逝》即将接近尾声。秀真觉得写作真的是一场针对心灵的治愈。随着每一个字从心底里写出,与永复的那些过往被精心整理熨烫,码放在一个叫回忆的角落里。
秀真的心前所未有的轻松,永复的死仿佛一块梗在喉咙的石头终于被完完全全地接受并吞咽了下去。一些崭新的阳光无与伦比地将秀真的心境一日日地照亮,她又可以自由无阻碍地呼吸每一个明媚的时刻了。
这时却传来秀真的父母闹离婚的消息。
最初秀真以为父母只是像以前一样,老小孩似的打打闹闹,无非是两人各自跑到秀真这里来撒撒娇,秀真稍微一调和,一场打闹就戏剧性地变成了秀恩爱。而这次却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变化。因为事件本身已经足够戏剧。
据秀真的母亲说,秀真的父亲在广场上跳交谊舞时认识了一个四十几岁的离婚女人,有钱有闲,舞跳得极好,性格却自然是风骚,坚决不肯加入跳秧歌舞的妇女队伍,说那是老年女人才跳的夕阳舞步。她在广场上只跳交际舞,并且很快就跟秀真的父亲成为跳得行云流水的固定舞伴。
秀真的母亲,其实天天也在秧歌队伍里拿目光扫着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发现什么苗头,直到有一天夜里起来,发现秀真的父亲半裸着身体在跟那个几乎同样半裸的女人视频。秀真的母亲当即就快晕过去了。“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还要不要脸了!”秀真的母亲是个退休的中学老师,平日里斯斯文文再怎么也骂不出更解气的脏话了。
秀真的母亲在视频里这样转述给秀真当时的情景时,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秀真便也忍不住跟着落泪。若不是母亲亲口告诉秀真,秀真打死都不会相信,自己一向正统体面的父亲,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个视频还是秀真坚持帮助父母安装的,并且手把手教会他们怎么使用。父母亲都已年过花甲,她这个独生女不能在膝下承欢,又因为永复的事一直不能够走出来,不能满足父母看着她早日结婚嫁人的心愿,她总可以让父母每天想看到她的时候就看一眼她吧。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即使视频也都是像傻瓜相机操作那么简单。打开电脑就可以把亲爱的那张面孔拉到眼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让人心怀感激的科技发明吗?
如今秀真想到视频就只剩下悔恨了。
这么多年,人前人后她的父母一向那么恩爱,难道都是假的吗?还是人性本就经不住哪怕一点风吹草动的诱惑?秀真告诉母亲先不要跟父亲争吵,她慢慢想办法。其实她心里凌乱极了,满脑袋比母亲还要糨糊混沌。父亲,那个文质彬彬的父亲,那个连永都觉得无可挑剔的父亲。
父亲从母亲告状那一天起就没有在镜头里出现过。秀真想给父亲打电话却想不好该怎么说。她有资格质问父亲吗?他什么道理不懂呢?用父亲的话说他吃过的盐比秀真吃过的米粒还多。
秀真可以想到每天父母两个人是怎么过的,光是想想就够秀真焦头烂额了。母亲几乎天天汇报他们的冷战进展,然后有一天,母亲说,“你爸他是成心要气死我了,他跟那个狐狸精公开在小区里手牵手了!”
秀真听不下去了。直接拨通了父亲的手机,父亲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峻,“你不用劝我什么了。我这大半辈子除了你妈没有碰过别的女人。我对得起她了。我也这个岁数了,大半个身子入土了。我也该换换花样过日子了!”
秀真瞠目结舌地听着,准备好的一肚子小女儿才用得出手的那些软硬兼施撒娇耍赖竟都忘记了。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永,这个世界是不是本来就是个滑稽的闹剧,我却为它哭得这么尽心尽力。”
“永,我这么地想你,是不是也是为了忘记?”
秀真再也没有心思写什么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都在一去不回地永逝,秀真觉得她找不到一个清晰有力的存在的证据了。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二十四)
对文字嗅觉灵敏一直是赵嘉仁引以自傲的天分之一。网络时代广泛大量的阅读更是提升了他的文学素养和品位。他的表达力不够精准但是鉴赏力和理解力却是一流。一段文字中作者表达出来的和想表达而未尽意的部分赵嘉仁都能敏锐地捕捉到。
如果说每一个灵魂都是一件独一无二的瓷器,那么专门跟灵魂打交道的赵嘉仁额外多了一双细致的手,他轻易就能够分辨出每件瓷器的纹路光泽和细腻程度。只有如此准确地揣摩,才使他在一次次灵魂的交锋中几乎无一失手。
所以秀界的那篇《永逝》匆匆忙忙的结尾,最后一句“永,我这么地想你,是不是也是为了忘记?”让赵嘉仁立即感觉到这最后一句完全脱离了整篇小说原来伤感却不迷茫的基调。那一句问语问得人心忽然直下深渊,怃然而怅惘。
没有什么比这个时候表达问候更显关切也更恰如其分。赵嘉仁在秀界发布博客的几乎同一时间就给秀界发去迫切却又拿捏着分寸点到为止的消息:“你怎么了?好像不开心?”
此时秀界的泪点低得就像暴雨前的乌云恨不能贴近地面,一阵风就会带出一片雨来。她当然没有忘记赵嘉仁。她在发布《永逝》尾声的文字时甚至希望赵嘉仁能够看到。
这十天是他们认识几个月以来最长的一段毫无音讯的时间。一个本来天天彼此问候关心的朋友突然变得毫不相干任谁都会觉得失落,何况秀真这些日子为父母的事痛心彻骨心力交瘁,她既无能为力又不能袖手旁观,却连个可以商量依靠的人都没有。
这种事甚至不能跟德男说。德男刚刚跟高有铭开始冰释前嫌,如果说到父亲的出轨德男势必会联想到高有铭身上。要是永复还在就好了,她就有个可以商量的人了,至少她可以抱着永复大哭一场。她甚至不能在母亲面前哭。秀真替母亲委屈也替自己委屈。秀真一想到父亲那一通冷冰冰的话就会打一个激灵。是父亲本来就这么绝情还是这个人心浮躁自私自利的时代让父亲变得绝情?
几乎是一股脑儿的,完全不顾后果的,秀真就把这些心里的委屈倒给赵嘉仁听。他是个跟自己的现实生活毫不相干的人,说给他听应当不会影响到什么吧。最主要的赵嘉仁是个男人,让他说说父亲怎么可以这么做。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秀界的情绪一下子如此低落。在网络里听多了纷纭世事的赵嘉仁显示着从容不迫的镇定。“你父亲这么做没有什么错。”赵嘉仁十分冷静地说。
“怎么会没有错。他伤害了我母亲。相守了半辈子这时候为了自己换个活法就将我母亲抛弃,做人还讲不讲良心?!”秀真几乎要吼人了。
“良心如果是通向幸福道路的唯一阻碍,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将它移开。”赵嘉仁完全是男人的思路。他听多了那些移情别恋的人的自我辩护,久而久之也觉得他们未尝没有道理。人生苦短,何必拘泥于良心。
秀真简直有砸屏幕的心。“幸福!幸福!他幸福了,我母亲呢?难道为了幸福什么都可以不顾吗?”
“人性本自私。你母亲不肯放手不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或者利益吗?你母亲其实可以寻找自己的幸福。说不定还会找一个更好的老伴 黄昏恋一把呢。”话虽这么说,连赵嘉仁都不相信这会变成真的。物竞天择。女人到了秀界母亲的年纪说黄昏恋多半是为了骗骗自己。不过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还不如顾全自尊,将自由还给那个不再值得相伴的人。
“胡说。我母亲还爱着我父亲!”秀真替母亲大哭。痴情女子负心汉。难道男人这么不值得相信?
“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不要也罢!”秀真被赵嘉仁的这句话给气笑了。这个赵嘉仁简直正说反说都是他的道理。
“所谓的理无非是取决于你站在谁的立场。如果你可以同时站在你父亲和你母亲的立场,你会知道你父亲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一个人不可以被婚姻绑死。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之一。逼迫人性向道德低头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事。你父亲能够忠于你母亲三十几年已经很难得了。缘分已尽,何必强求。”赵嘉仁说得铿锵有力,心里却想着太太和自己。他怎么就不能够像秀真父亲那么潇洒抬腿就走出家门?谁知道呢,或许他也有承受不了的那一天,也想在有生之年换个活法,换个温香软玉的身体真正地抱在怀里,而不是只在网络世界里引鸩止渴。
“你要做的就是多开解安慰你母亲,把她接来同住一段时间或者回去陪陪她。时间能治愈一切。相信我。世界那么大,男人那么多。一个男人对于女人来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赵嘉仁的口气像是女权发言人。
赵嘉仁说的句句都在理。秀真也不是没有这样为父母各自设想过,但是相同的话由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最有效的宽心丸了。秀真听着终于不由笑起来,心头的阴霾跟着轻减了很多。
“你笑了吧。你笑起来跟你迷茫时一样可爱。”赵嘉仁适时地捕捉到秀真放松下来的情绪。
“你什么都看不到。什么可爱不可爱的。”秀真瘪瘪嘴。男人的甜言蜜语。
“我能感觉到。这些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地想你。”赵嘉仁试探着敲出这段话,看秀真没有反应,马上转移话题,“可以奖励我一下吗?为我让你笑了。”赵嘉仁一副乞求的口气。
“怎么奖励?”秀真问。在虚拟空间怎么回报他呢?
“让我抱抱你。”赵嘉仁说。一个布满鲜花的陷阱悄然等待着可口的猎物。
秀真还在呆呆着没有反应过来怎么拒绝的时候,赵嘉仁已经早了一步,“你没有反对。我已经抱到你了。现在你在我怀里,我闻到你的发香了。”
秀真无言以对地盯着屏幕手不自觉地握住自己的长发送到鼻尖去闻,真的……好香。难道赵嘉仁真的能够闻到?
(二十五)
不可以!秀真从梦幻般的混沌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反应就是给赵嘉仁敲过去这三个字。
男人为什么都是这么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老婆?为什么都这么喜欢寻花问柳?即使在网上,这样寻情求欢难道不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婆吗?一个心思简单的人遇到负心背弃的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质问和谴责。难怪你这么理解我父亲。你的良心呢?秀真这么气势汹汹地追问的时候脑海里闪过德男说的她和赵嘉仁每每大战三百个回合的镜头。德男是无辜上当,错付深情。那么赵嘉仁呢?他怎么可以一脸无辜地又开始追求自己?
秀真一连串的追问问得赵嘉仁心烦。女人一旦正经起来就不讨人喜欢,一点都不可爱。像刚才那样多好,懵懵懂懂地就被自己抱在怀里。而赵嘉仁也感觉自己怀里好像当真就抱着一个因迷茫无助而柔弱无比的小女人,他是那个既顶天立地又可以趁机赚点便宜的男人。
不过赵嘉仁可不会愚蠢到去跟刚刚有了一点新进展的秀真正面冲突。女人是用来爱和宠的。怎么能够跟女人讲道理呢,尤其不能跟一脸贞洁道德的她们坦白男人心底里的那些弯弯曲曲充满情色欲念的念头。对付女人赵嘉仁的经验只有一点:哄。绞尽脑汁死缠烂打嬉皮笑脸地哄,却绝不能让她们感觉到一丝半点的不真诚。
于是赵嘉仁开始用近乎悲痛的语调叙说自己跟太太的种种不合拍,是怎样的生不如死。赵嘉仁写下生不如死这个词时,不禁嘴上翘起一丝微笑,女人的夸张的幻想能力,大概只会把他的生不如死往凌迟而死那种惨状里想象吧,殊不知有一种死类似于宁静地沉睡过去,毫不痛苦。或许也不是那么毫不痛苦,赵嘉仁被这个词深深蛰了一下,他其实的确是痛苦的,不然也不会在网络里沉陷如此之深之真。
赵嘉仁的太太是他从国内搬过来,年轻时他们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赵嘉仁的太太在来美国团聚之前,赵嘉仁的母亲突然半身不遂。新婚的太太毅然决定先留在国内照料婆婆,以免除赵嘉仁万里之外的担忧。直到一年以后赵嘉仁的母亲离世他太太才飞到旧金山跟赵嘉仁团聚。就为这一点,赵嘉仁感激太太一辈子,发誓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不辜负这个女人。
及至后来太太为他生了两个宝贝女儿之后,慢慢地性情开始大变。起先赵嘉仁以为是产后忧郁症引起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太太家族历史上有轻微的精神疾病的遗传,稍有刺激就会诱发血液里的不良基因而歇斯底里的发作。而诱发这一切的是因为赵嘉仁的一次实话实说。不过那时候赵嘉仁并不知道自己的太太的家族里有轻微的精神病遗传史。
赵嘉仁有一次跟太太在床上正相爱的时候,太太的呻吟声极力压抑,赵嘉仁鼓励说再大点声吧,我喜欢。他的确容易被女人们的快乐的呻吟声刺激得更雄姿勃发。太太说了一句我的声音已经够大了,再大是不是太淫荡了。意乱情迷之际赵嘉仁想都没有想就随口说,人家叫的声音都很大。赵嘉仁还沉浸在自己的愉悦中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灾难已然降临。太太一把推开神情迷惑的赵嘉仁,满脸严肃地让他说清楚谁的声音那么大。赵嘉仁有点从火山上一脚掉进冰窟窿的感觉,脑缺氧半天回答是三级片里。太太轻蔑地说你就别撒谎了。实话实说吧。
赵嘉仁想不透一向粗心大意的太太怎么会对这种事这么敏感。他想当然地把太太当成了先知先觉的巫师,以为自己心里想的都被太太窥探了去。殊不知只是因为女人都是直觉的动物而已。于是赵嘉仁实话实说是当年女朋友离开后他心情不好找过几次应召女郎。
那不就是妓女?!太太一脸的惊恐唾弃和敌视,一下子跳下床,甚至不顾赤裸着身子。好像赵嘉仁是满身艾滋病的妓女。赵嘉仁像只阉掉的公狗一下子被放掉了所有冲天的精神和力气。
那以后太太就不允许他碰。“你去找那些淫荡的女人去,让她们叫给你听!”赵嘉仁看到太太脸上立着一块威风凛凛又清晰无比的贞洁牌坊,他悲哀地意识到,性福或许从此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与自己绝缘了。
赵嘉仁自然没有再去找过应召女郎。即使他再火烧火燎,浑身被欲望折磨得颤栗不止他知道他也不能去。他不是不想去。他不能去。他只是想争口气,即使他很清楚这种争气不值得。他已经为过去被太太瞧不起了,虽然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那都是结婚之前的事情了。
谁没有过去呢?何况太太本身也不是处女之身。当然她是被前男友骗去了身子。可是这样就有资格嘲笑欺辱他找应召女郎吗?他也可以像一些放得开的留学生那样从某个单纯的小师妹那里寻求身体的慰籍,但是他不想。没有感情的性就是性交。既然是性交还不如钱货两讫来得清爽干净互不相欠。赵嘉仁觉得这样也许名声不好听,但是总好过那些为解一时之需骗情骗色的男人。为什么太太想不明白这一点呢?况且他是这么坦诚。他不想欺骗自己的太太。
原来对女人是一个字的真话都不能够讲。想到这里想到过去他和太太鱼水和谐的幸福时刻赵嘉仁就恨不能将自己泄露秘密的舌头咬碎。只是无论赵嘉仁怎么死皮赖脸地索求,即使偶尔侥幸得逞,多数时候赵嘉仁都是被太太毫不留情地踢下床去。
赵嘉仁渐渐地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被憋得真的不行了。直到有一次在网上,一个女人用热切的文字唤醒了他飞翔的想象,帮他释放了一腔无法奔泻而出的能量。那之后,对赵嘉仁来说太太的拒绝就不再是惩罚了。
一个对自己的丈夫拒绝履行性义务的女人就等着被戴绿帽子吧!赵嘉仁四处在网上教育那些试图用性来惩罚操纵自己男人的女人们。“没有比这一招更愚蠢的了。”赵嘉仁诚心实意地告诉她们,“一个男人三个月不吃腥,老母猪都会变女神。”
不过赵嘉仁倒是始终克制了想去找现实中的女人解渴的冲动。很多女网友被他在网上用言辞满足得晕头转向,都想跟他见面来真的拼个你死我活。赵嘉仁委婉地应承着拖延着,从不拒绝也从不兑现。“到时我们一起上天堂下地狱!”赵嘉仁添油加醋地说。他在网上习惯了说这种不痛不痒的谎言。女人们要是愿意相信这种鬼才相信的话就去相信吧,谁也拦不住她们的愚蠢,而她们却以为这是天真。
“要是一个男人的话可信,猪都会爬树了。”这是一个女人对赵嘉仁彻底失望之后绝尘而去之前鄙夷地摔在赵嘉仁脸上的话。赵嘉仁用几乎爱慕的眼神看着这个女人远去的背影惊叹:她太有智慧了!他简直想把她真的抱在怀里好好爱一番。
(二十六)
秀真听着赵嘉仁的故事,既不全信也没有不信。赵嘉仁的叙述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但是秀真对于生不如死的理解显然没有落进赵嘉仁期待的圈套里去。“即使你说的都是事实”,秀真认真地说,“也不成为你在网上为所欲为的理由。为什么不离婚,如果真的感觉生不如死?”
秀真并不是传统保守的女人,她当然知道誓言可以是一轮千里共婵娟的明月系着两道天涯海角的目光,也可以是共剪西窗烛的心心相印朝朝暮暮,誓言唯独不该是一根铁链,愈来愈紧地扼住活人的喉咙。没有什么不可以更改,如果确定那的确是个错误。
“她又没有什么大错。无非是性格上的缺陷。可是谁的性格没有缺陷呢?我也一样是个有缺陷的人。如果一定要离婚,我只会是被抛弃的那个。”在这一点上,赵嘉仁绝不指望秀真会明白他。即使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理解他又怎么样呢。谁不是如此呢。他自知并且尽了最大的能力让自己无愧,就可以了。这样一想,赵嘉仁又是那个无怨无尤的赵嘉仁了。
秀真果然不能够理解。 “人生有涯,两个不再相爱的人又何必承受一个错误无涯的惩罚?”秀真觉得自己说的像个哲学家。
“你是个女人。你不懂得真正的男人宁愿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悲壮情怀。”赵嘉仁敲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孤独悲壮的情绪。
现时代的女人们其实远比男人们潇洒,什么公理道义都可以不必背负。她们一句独立宣言就可以把一切誓言抛诸脑后。真正在婚姻里瞻前顾后犹豫万般难以取舍的恰恰是男人。如果说女人们主动摆脱婚姻的束缚会博得自由独立时尚勇敢等等美名,而男人若是主动选择新生活,除去被骂作现代陈世美,赵嘉仁想一想,就剩下一堆形容词荣幸加身了:背信弃义,寡廉鲜耻,始乱终弃,无情无义……
人们总是忘记在不得已终止一段两情相悦的关系时,女人们也许背负着世俗的目光,当然这道目光随着时代的发展观念的进步已经越来越失去分量,男人们则背负着沉重的情义的十字架,而情义永远是人类世界最珍贵的情感维系,也是最能定义和评判一个男人本性的核心价值准绳。
世上能够被情义二字所累的恰恰都是有情有义的男人。赵嘉仁在网络里遭遇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在半死不活的婚姻里挣扎得苦不堪言,既没有斩钉截铁的狼性断然舍弃有着一纸婚约的女人和与自己一脉相承的孩子,又不愿放荡荒淫到在现实中寻欢作乐游戏人生以解脱种种生存的痛苦,结果在诸事不顺诸意难遂的境地中走向无可挽回的枯萎。
其实男人远没有女人们想象的那么坚强。他们更脆弱,因刚强而更缺乏韧性,更经受不住生活一次次冷酷无情的打击。他们为了良心的安宁而不得不将尖利的矛头转向自己,他们除了忍受孤独折磨自己之外对任性霸道的生活简直没有一丝还手的能力。看看那么多猝死的正当年的男人们吧,看看那些早早患上绝症的男人们吧,看看那些因为忍受不了无处发泄的情欲的折磨和细枝末节的生活的催逼而最终被扭曲成另一种人格的越来越多的男同性恋人吧。赵嘉仁很想对着那些昏头胀脑地折磨着自家男人的女人们大声疾呼。
为什么男人和女人间就不能多些理解多些包容?赵嘉仁最初也是怀着无比美好的理想试图通过网络调和这种不可理喻的矛盾。结果他越来越明白一个不可能折中的道理:来自两个星球的男人和女人能够共同生活在地球上已经实属不易,让女人们理解一下男人的苦衷?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赵嘉仁在网络上接触的那些自觉在婚姻里不幸福的女人们无一不是自以为是执守己见,觉得自己千对万对,男人都是千错万错,而作为具有自由独立人格的新女性的她们怎么可以向男人低头服软。“只有男人向女人赔礼道歉的道理。男人就应当宽容大度。”不少女网友都理直气壮如是说。
“我是女人耶!跟我来真的!”赵嘉仁每听到这句话就有要晕倒的感觉。女人都怎么了,就因为女人拥有着决定男人快活与否的武器?女人只知道该被男人哄,稍不称心就耍小性子发大脾气,跟男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大有“我是女人我怕谁”的架势。看看现在那些所谓的“女汉子”吧,赵嘉仁心里想,她们把男人们一个个都逼成了“雄姑娘”,然后她们再两手叉腰气壮如牛地感叹“真是世风日下,连个像样的男人都看不见了。”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究竟是谁造就了谁?那些有着剪水秋瞳,巧笑嫣然,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中国古典美的女人都绝迹了吗?如今女人们不再是水做的骨肉,倒像是钢筋水泥做的堡垒。连这个看上去痴情柔弱的秀界说起话来也这么咬金断玉的决绝。
“也许我像你父亲一样抛弃良心毅然选择自己的幸福你就理解了?”赵嘉仁轻描淡写地戳着秀真的痛处。
这一招果然见效。秀真立即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是,一个在网络里找到灵魂的支撑于现实生活里继续挣扎忍受的男人和一个毅然决然放弃自己已有的婚姻开始全新生活的男人,究竟哪一个更负责任更可取呢?秀真竟然迷惑了。
不过即使迷惑也不妨碍秀真坚定地回复赵嘉仁一句话:“不好意思,无论你有多少借口,我不喜欢跟已婚的男人有任何牵扯。”秀真写下这句话的时候,眼前只有母亲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孔。
(二十七)
那几天里,秀真的母亲渐渐平静了。她不再天天跟秀真视频。秀真打电话过去母亲也只是语气平淡地说几句。秀真想试探一下母亲的心事,母亲却好像忽然没有了抱怨和眼泪,甚至都不想再提到秀真父亲。
母亲异常的平静让秀真觉得忐忑不安,摸不清头绪。她只是盼望着早点挨到放暑假她回去跟父母在一起好好解决一下这件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父亲一向视秀真为掌心中的宝贝。他总不至于真的为一个女人舍弃了一个完整的家吧。这样想着,往日温馨甜蜜的一家人的情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从秀真脑海里闪过,秀真心里几乎能够感觉到一些希望了。
这时秀真又面临着另一件事。那段时间正是职称评定开始申报的阶段。前两年秀真本来也有机会提升副教授,结果被系里给平衡下去了。今年秀真很有可能评审通过,只要她肯努把力——这是一位表面上德高望重的评审委员会的老教授几乎明示给秀真的消息。秀真自然知道他所谓的努力是指什么。
两年以前这位丧偶的老教授暗示过秀真同样的意思。秀真无动于衷地婉拒。谁说高校是块清净的地方呢。那他必是还停留在读圣贤书的都是圣贤人的对知识盲目崇拜的阶段。现在的高校老师,秀真很不以为然地想,不谋学术只谋权术,有的投机钻营权钱交易的手段甚至比政客都娴熟,当然更少不得溜须拍马拉帮结派这种小儿科的本事了。
很多老师早就没有了教书育人的师德,甚至连读书人的清高自爱都变得鲜见。就像高有铭那样的,秀真甩甩头,不想把好朋友的老公扯进来,不过男老师里自己不检点而跟女学生发生点八卦绯闻的比比皆是,这种绯闻甚至对人品不再具有任何伤害性,而只是无聊生活的花边乐趣。
琼瑶的《窗外》,还是看《还珠格格》的时候秀真把琼瑶的书读了个遍,那里面的浪漫凄美的爱情故事已经变成寻常事,见怪不怪了。都是饮食男女,都是荷尔蒙的附着体,都是最自然不过的异性相吸,现代人还有什么不能够发生和接受的呢。
也许是这一次还深陷在父母矛盾中不能自拔的秀真拒绝老教授的好意的态度太冰冷不够委婉,也许是秀真甩开老教授亲切地抓住她胳膊的手臂太用力以至于完全没有尊重长辈的起码礼貌,也许只是那一句柔中带刚的话“请您放尊重点!”本身就是一记耳光,不识时务地甩在不该甩的人脸上,总之校园的BBS上出现了一条署名无名氏发布的惊爆眼球的新闻:中文系某教师水性扬花举止轻浮,为通过职称评审试图性贿赂铁面正直的评审委员,据传说,该教师曾经因为同样的作风问题数年前惨遭未婚夫拒婚。
没有指名道姓的消息却比指名道姓还清楚地道出了这位中文系某教师的名字。除了柯秀真,全学校还有谁被未婚夫拒婚的呢!
是德男告诉了秀真这个消息。那些天秀真压根没有心思去逛校园网,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成了名人,而周围的人们戏演得如此之好,秀真根本没有发觉他们的嘘寒问暖里那些鬼鬼祟祟的心思。
“是不是你得罪什么人了?”德男问。秀真心里清清楚楚是谁发布这样的消息。恶人总是先发制人。这年头假的都比真的更像真的。不就是一个破副教授的头衔吗?秀真真的没有放在眼里。“爱谁谁吧。”秀真懒洋洋地答了德男一句。就是现在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泼妇她也不觉得惊慌。这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秀真此时最关心的是自己的母亲怎么样了。
最后还是德男用真身出面在那条消息下面留了一段话,硬梆梆地扬言,如果不撤销这种诽谤陷害的假消息,她会直接请计算机系的高有铭老师查出消息来源的IP地址公布于众,到时候看谁好看!结果那个消息当天晚上就踪迹全无了。
“对待小人的恶言恶行,就要毫不留情地回击!你呀,就是太善良了!”德男开心地教导着心不在焉的秀真。
秀真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母亲已经三天没有跟她联系了。最后一次还是三天前,母亲主动要求跟秀真视频。屏幕上的母亲明显瘦了一圈,神情疲惫又倦怠,却强打着精神跟秀真说话:“我想通了。我成全他们。我明天就去跟你爸把离婚证办了。”该来的真的来了。秀真的眼泪在眼睛里转,就是不敢掉下来。她要比母亲更坚强才能支撑母亲。
“你不用担心我。倒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永复走了这么多年了,真真,你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人这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你别太钻牛角尖了!”说到这里母亲哽咽了,快速地结束了视频。留下秀真一个人哭得像个泪人。
三天了无论秀真怎么打母亲的电话都没有人接。母亲和父亲到底怎样了。秀真想她要不要提前飞回去看看呢?她的心莫名地空落落地发慌。
看秀真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德男用手探一下秀真的额头,“你没事吧?”德男的话音还没有落下,秀真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是父亲的号码,秀真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脑海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然,父亲掉了魂的声音轰炸机般地轰然传入秀真耳膜:“真真,你快回来,你妈出事了!”
(二十八)
秀真无法猜测,如果母亲事先知道自己的死其实不能挽回和阻止任何事,甚至不能在负心的父亲心里投下哪怕一点罪疚的阴影,她还会不会选择走这一条死路。
一个天真的人总是期待自己的赤膊反抗会得到应有的重视,或者至少在麻木的心灵里掀起一些良心的波澜。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他们单纯的一厢情愿罢了。秀真的母亲用吞下半瓶安眠药结束一切来向秀真的父亲宣示她无以平复的愤懑和苦痛,而秀真父亲的脸上除了很快风干的几行眼泪,秀真看不到任何悔恨和自责的痕迹。
“你妈就是这么任性!这么大岁数了还是这么任性!她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她就是不想让我好好过下半辈子啊!”父亲对着母亲尸骨的责怪将他自己应负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神情和语气里透着让秀真寒心的冷漠和事不关己。
秀真后来知道,母亲在和父亲办完离婚证之后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一辈子清高自爱的女教师不能忍受在生命趋向尾声的时候被自己一心一意对待的丈夫抛弃。那对她一生坚守的信念来说是一种致命的摧毁。
“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你别太钻牛角尖了”——母亲的话言犹在耳,秀真痛恨自己的迟钝,过于轻信了母亲面色的平静和言语之中流露出的通透。只有钻进过牛角尖的人才会知道所谓的思想的牛角尖真的存在。如果不懂得返身另寻他路,就只有自己逼死自己。
为一个抛弃自己的男人去死,这是多么不值得的事!难以相信一向知书达理从容乐观的母亲会做这种傻事。秀真看着安静地放在母亲床头陪伴她最后离去时刻的那几本厚厚的家庭相册,悲痛欲绝。母亲是以怎样的心情湮灭了留恋着看向人世的最后一眼的,她是否获得了内心最终的安宁?
秀真没有办法再在家里呆下去。几乎是顷刻之间,这个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屋不再是自己的家。母亲极端的举措丝毫没有动摇父亲走向新生活的决心。虽然那个女人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但是从父亲那里秀真感觉到她的无处不在。秀真知道,她同时失去了母亲和父亲。
“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秀真在回北京之前和父亲面色凝重地交换了同样的话语。千言万语都再无从说起。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永别。秀真想伸出手臂拥抱一下父亲,两只手却像被绳子捆住般僵硬而无法移动。一堵无形的墙壁矗立在他们之间,散发着冷森森的寒气。
秀真回到自己的小屋。环顾着这个家,她能看到微笑着的永复,曾经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人生真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觉。只是这三个人,再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傻?!”秀真忍了几天的眼泪终于决堤般倾泻而出。
永复死的时候秀真一度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而现在母亲的离去加上父亲的冷漠变脸,秀真感觉到她的心的四面墙壁也跟着倒塌了。她连心房都没有了。人世的风呼啦啦地从秀真的身体上穿透而过,像吹过一片无人的旷野,除了一阵阵蚀骨的寒冷秀真再也感觉不到任何。
秀真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德男过来照顾秀真几次。秀真不想让德男跟着难过,只是简单说母亲突然去世。所有的悲伤只能自己慢慢吞下去。秀真孤独地想。
一个星期之后秀真才终于有了一点力气爬起来。打开电脑秀真就看到赵嘉仁发来的十几封邮件: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还不回复我?你不会有事吧?凡事一定要想开……
秀真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想不到如今,竟只有赵嘉仁可以听她说说那些无处诉说的悲痛了。
(二十九)
“人生是不是就一场噩梦,直到死,才会醒。”半夜两点半,毫无睡意的秀真趴在电脑前茫然无措地给赵嘉仁写邮件,在秀真觉得,这更像是她在自言自语。
几乎一分钟都没有耽搁,赵嘉仁就回复:“其实人生处处美景。是你母亲太脆弱,不肯承认失败。如果说命运有时候是恶魔,那么自杀的人就是助纣为虐,他们亲手为自己的亲人制造噩梦。”
秀真情绪上抗拒着赵嘉仁的道理,理智上她却知道赵嘉仁说的并没有错,简直就是秀真一直坚信的真理。
自从有了突然失去永复的巨痛,秀真就再不能接受任何自杀的借口。“命运已经够冷酷了,你怎么能比命运还要冰冷无情。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你怎么可以完全不考虑其他更多更爱你的人的感受?”秀真曾经这样劝导过自己的一个因为失恋试图自杀的学生。
活着,无论如何不要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生命在,希望就在,无数的可能就在。秀真一直这样教育自己的每一个学生。只是这一次是母亲践踏了秀真坚守的真理。“你怎么还在线上?”秀真半天只能回复这么一句。
“想你。担心你。所以一直在等你的消息。”赵嘉仁的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热力。
“不要辜负你老婆。”秀真只能用这样的回复拨开赵嘉仁越来越温暖地包围着她的迷雾。这个男人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她提醒自己牢记他更魔鬼的那一面。
“生活中不会。精神上,早就辜负了。”这一点赵嘉仁从不讳言。如果他连精神的自由都没有,那他活着真的是生不如死了。他不介意别人说他是一个灵魂无比淫荡肮脏的人,他的确跟无数男男女女交换过风月无边的文字;他更期望有人说他是一个灵魂高尚无我无畏的人,他用自己没有羁绊没有疆界没有任何歧视的灵魂温暖和陪伴着一群网络里的孤魂野鬼。
只是一段黑暗中孤独寂寞的旅途,我陪你走到阳光灿烂处。这是赵嘉仁的想法。这么多年他已经在网络里习惯了平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可恨之处,每一个人都有可爱之处。只要坚持走到阳光下,每一个人都可以发出他的光亮。
“但是你要原谅你母亲。”赵嘉仁接着说,“有些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脆弱。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对他来说一定是最好的。至少那一刻是他以为的最好的解脱。”赵嘉仁想起在网络中那些永远消失的名字。
他曾经遇到过一个流露出强烈自杀念头的男人。赵嘉仁扮成女人去接近他,他没有任何兴趣;扮成男人去接近他,他还是没有任何兴趣。他是那么彬彬有礼洞悉世事的一个男人,万念俱灰地看透了风尘仆仆的一生。
那个男人最终再也没有出现在网络里。赵嘉仁甚至特地查看他的IP地址有没有再浏览过他的天净沙网页。那个IP地址的所有动静停留在他发布最后一篇绝望的博客的那一天,像是吐出了最后一口残喘的气。
但愿他还活着。赵嘉仁想。不过他更确定那个男人是死了。赵嘉仁跟他交流时不论赵嘉仁怎么摩擦,那个男人的言语迸发不出一星半点的活气。每到这个时候赵嘉仁就痛恨网络的虚无和现实的距离。如果他可以跑到那个男人的面前给他几个耳光打醒他就好了。据那个男人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但是没有一个人让他留恋到坚持活下去。
“不要把你母亲的死算在你父亲头上。”赵嘉仁不顾秀真没有任何回复继续他想说的话。
“你一定要想开。天一亮就要忘记悲伤,那样才不辜负阳光的美意。”赵嘉仁说话有时候像在写诗。秀真看着,辛酸地笑。文人就是这样吧,对世界只能徒劳地用文字粉饰。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如果你需要。”赵嘉仁认真地说。
他只是虚情假意。秀真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嘉仁的自言自语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过即便如此,并不妨碍赵嘉仁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泉水渗透过秀真理智的墙壁进入到她寒漠的心里。
(三十)
那是一个漫长到难以忍受的酷热的暑期。秀真一个人在人影稀落的校园里像刚从三尺积雪下钻出的蚂蚁,一点点地恢复被命运剥夺的对于生活火热温度的感知。
德男终于答应假期跟高有铭一同去俄罗斯游玩。那是高有铭这么多年一直欠着德男的一次蜜月旅行。看一看夏天伏尔加河畔的旖旎风景是德男很久以来的一个梦。现在终于在他们离婚之后成行。“是不是很讽刺?”德男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
不失去,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拥有过什么。秀真看着德男想着这短短几个月她们两个各自巨变的生活在心中感慨。
经历过高有铭的出轨,离婚,和赵嘉仁的网恋与失恋,以及再次跟高有铭小心翼翼的开始,德男大大咧咧的个性发生着微妙的变迁。德男后来说其实当她为了赵嘉仁而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就想到了高有铭。这个任她打任她骂任她无理取闹任她决绝离婚的男人将他们所共有的房子和财产都留给了德男。
秀真曾经打趣高有铭肯定舍不得德男所以早就想到了复合这一步。高有铭憨憨地笑不作任何辩解算是默认。一个肯做出高姿态的男人,已经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先行为对方放下原谅的吊桥铺好了平坦的路。
“我们都是一只只盲目的蛾子,被烛焰吸引着毫无头绪地撞过去。可是我忽然怀念生命中最初的那盏烛火,因为世上的烛火都是一样的光亮,也一样地将我们灼伤。” 秀真取笑德男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个假模假式的诗人。
“这本来就是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诗句。”德男厚着脸皮说。“都是跟赵嘉仁学的酸腐气。他的诗倒是真心不错。读着像是一个情圣,没想到人却是个色魔。”
秀真笑,“你还惦记着他啊。小心高有铭知道。”顿了一顿秀真又加了一句,“情色,情色,本是一家啊。有多多情就有多色。”嘴上这么说着,秀真心里却是莫名的酸涩。赵嘉仁沉寂了很久的博客现在开始给秀真写情诗了,他们聊天的字句出现在诗里,那情诗读起来就像真的了。
“我现在觉得,人一生最美的事,莫过于在初爱中坚持。”德男说这句话时脸上一派梦幻表情,秀真知道高有铭已经成功获得美人心。虽然彼时秀真心里想到的是父亲和母亲。那也是母亲一生的初爱吧。
“羡慕死人了。”秀真笑着,心里却无限荒凉。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坚持什么。
秀真,你也出去走走吧。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德男临行前对秀真说。
秀真摇头。有些痛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减少半分。她宁愿在原地缓慢地行走,或者说爬行,让时间帮她一点点卸掉那些伤痛。
父亲果然很少有消息传过来。每次都是秀真发个短信过去问候一下,言语之间再也没有浓稠的亲情。
“你要关心一下你父亲。很多老年人的再婚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如意。”秀真的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赵嘉仁了。秀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联系着,而他总在第一时间就浮出网络的水面,让秀真觉得他好像一直等在网络的另一端。
“我们是心有灵犀。”赵嘉仁从没有放弃任何一个给秀真灌迷魂汤的时机。
“你太清醒了。这样活着一点乐趣都没有。人要难得糊涂,要学着自己放松自己。”赵嘉仁半真半假地蛊惑秀真。
“怎么放松?”秀真问。她真的茫然。生活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而秀真觉得自己既不会游泳又不会划船。那种望洋兴叹一筹莫展的感觉秀真是懂得了。
“比方让我抱一下,吻一下,你就不会这么紧张了。”隔着网络说这些话,赵嘉仁的脸皮绝不会红一下。
每到这种时候,秀真就不理他。过两天又忍不住淡淡地左顾而言他地回复一下赵嘉仁。赵嘉仁立即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出现在秀真眼前。
“你一想我,我就接收到你的信号了。”赵嘉仁的无赖言语让秀真哭笑不得。
“那我以后再不回复你的邮件了。”秀真故意板起面孔说。
实际上怎么可能呢?秀真依赖着赵嘉仁的回复。他对于人情世故犀利的洞见,对于人性宽厚的理解,和对于痛苦举重若轻化化了之的豁达态度都是秀真此刻最需要的。
秀真是那么孤独无助。她舍不得松开赵嘉仁这根稻草。这根好像真的很在意她的欢喜和忧伤的稻草。
(三十一)
赵嘉仁对秀界的确付出了极大的耐心。不单因为秀界这么多年依然不能忘却初恋情人,这一点跟他一样长情,更因为秀界母亲的自杀让赵嘉仁想到了自己父亲的去世,那种切身的疼痛感受让赵嘉仁觉得秀界实在值得同情,谁知道呢,也许他们冥冥之中真的有些缘分。
赵嘉仁的父亲死于那场十年浩劫的初始。身为一所中学校长的赵嘉仁父亲因莫须有的生活作风问题被推上批判的舞台,最终不堪革命小将们的凌辱而自杀身亡。那时候赵嘉仁只有七八岁光景,母亲独自带着他在乡下老家。本来一家人的团圆指日可待,一场革命把他们对于生活的希望斩草除根般清除了。
赵嘉仁对于父亲的记忆几乎是模糊的。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地长大。他甚至曾经背地里憎恨过父亲的软弱和自私。后来他慢慢接触到一些揭露那段非常时期那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遭受的种种非人待遇,剃阴阳头,扫大街,捡牛粪,关牛棚等等,他就会想到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他们那座小县城建国以后的第一个大学生。知识分子的身份曾经给他父亲带来多少荣耀就给他带来了多少耻辱和灾难。
没有人会从政治的铁爪下完好无损地逃脱。赵嘉仁从懂得了父亲承受过的痛苦之后开始懂得政治对于一个人一代人乃至一个国家未来命运的重要性。人道的政治必然是民主的,而民主的一个基本前提是言论的自由。所以赵嘉仁拼力在夹缝中经营着日渐式微的网站,他搭建的平台无外乎三个目的:文学,政治,女人。文学是千古事,政治是当代事,女人,则是眼下事。
文学自有人在忘乎所以自我陶醉地写写画画,政治自有人在谈古论今横贯东西地海阔天空,只有女人,尤其那些美好的女人们,很多时候则需要赵嘉仁亲自出马去爱。比如秀界这样的躲在坚硬的自爱的贝壳里的女人。
看着秀界慢慢地把玩自己给出去的词语的诱饵,赵嘉仁觉得离最终的成功不会太远了。有些女人天生就是慢热,而一旦她们热起来,赵嘉仁心旌摇荡地回想一下以往经历过的那些慢热的女人们,作为男人就可以领略到那种难得一见的让人心神迷醉的滚烫情怀。
这也是为什么男人热衷于前赴后继蹈死不顾地去开发那些看上去矜持的女人们,因为但凡有眼力的男人们都知道越是貌似平静的表面下越有可能埋藏着一座喷发力惊人的火山。没有比死在这种烫人的火山岩浆中更销魂的事情了。
没有女人能够逃得过暧昧的捕捉。对这一点赵嘉仁胸有成竹。现今的那些女人们在所谓知识的支撑下已经从过去的低眉顺眼变得比动物还凶猛。她们比男人更适应时代潮流,也更懂得驾轻就熟地享受生命。如果赵嘉仁主动提出做她们的情人,几乎很少有女人介意多一个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赵嘉仁觉得,知识没有让女人们更谦逊知礼了,而是让她们更虚荣自大了。
定力这个词用来形容一些极其珍稀的男人倒是有几分贴切,因为现时代男人的诱惑其实远比女人面临的多得多。赵嘉仁真的见识过一些洁身自爱的男人,那真是任尔东南西北风,他就是一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无动于衷。不过赵嘉仁也承认,这也可能是他受性别拘束的缘故,他到底不能够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温柔如水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当然还是有些女人不够开化,死守着一座贞洁牌坊,言谈透出不合时宜已经腐烂的旧思想的气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赵嘉仁很想对她们疾呼,唤醒那些沉睡的可爱的花蕊,让她们享受春风的吹拂,释放她们因从不示人而格外神秘含蓄的幽香。
因此赵嘉仁凭着他老道的经验断定,只要秀真肯回应他,哪怕是鸡同鸭讲般驴唇不对马嘴,但是早早晚晚赵嘉仁会把她引回到爱情的正题上来,并在她身上结出爱情甜美诱人的果子。
这不过是一场追逐的游戏,但是每一场游戏的开始赵嘉仁总是投入十二分的精力。即使都是假的,但心跳是真的,牵挂是真的,日思夜梦是真的,丝丝缕缕的幻想带来的灵魂的甜蜜身体的悸动也是真的。
再没有比爱情萌芽时最销人心魂的时刻了。一切都如沾满清晨晶莹露珠的最新鲜的花蕾,所有的情意蒙着一层薄雾般的朦胧轻纱,百转千回的心事将吐露未吐露。“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在赵嘉仁看来这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姿态,散发着撩人的清香,那清香甚至未被男人们浑浊的鼻息污染过,最天然最纯净当然也最具有挑逗性。
在那样含羞的女人唇上印上深深一吻,赵嘉仁想,那无异于盖章明确所有权,剩下的就只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神仙日子了吧。这样想着,赵嘉仁脑海中便出现秀界的那张照片。秀界,赵嘉仁心中低低地叫了一下秀界的名字,那个神仙般的女子便仿佛欲拒还迎地活动了起来。
(三十二)
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结果都是咎由自取。秀真开始有点悔不当初了。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方寸开始身不由己的大乱。想当初她还野心勃勃地跟德男一起试图教训一下赵嘉仁这个色情狂。现在看这个色情狂绝不是一般的小池塘。而秀真为难的是,明知是泥淖自己还是一点点陷进去,越挣扎陷得越快。
都陷进去了又能怎么样呢?秀真认真地思忖了一下,大不了是像德男那一阵子那样变成一个女色情狂,言必称性,浑然忘却身边所有真实的痛苦和绝望。
若人生果真是一个梦,美梦和噩梦又有多大的区别呢。至少她知道眼前的这个赵嘉仁实实在在地在意着她,宠爱着她,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父亲。
秀真的父亲已经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了。一定是醉死温柔乡。秀真无比气恼地想。这样想着,秀真更替母亲不值,而旋即母亲的死又如巨石压到胸口处让秀真一时间悲从中来。每到这个时候,秀真就觉得她陷入了另一个绝望的沼泽,她迅速沉陷,甚至来不及吐出一个呼救的气泡就被死亡的气息淹没了。
还是陷进赵嘉仁的陷阱里好一些。秀真满身悲凉地坐在寂静的月色里想。至少那里面充满活的气息,温情的话语,至少那里面有一个男人的等待,一个男人让人神往而秀真几乎快忘记的撩人热力。秀真已经很久不去回想跟永复缠绵的那些时刻了。那些火热的抚摸滚烫的喘息灼人的欲念,让一个人的夜晚格外凄惶又寂寞。
可是面对着赵嘉仁的时候,他竟然给秀真带来一种真正的爱情的恍惚感觉。即使隔着网络的距离,秀真还是不能阻止自己的心跳带着电流击中似的颤动和酥麻,她甚至会被这股莫名其妙的电流击撞得一瞬间浑身绵软无力。
“你怎么可以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生出渴望!”秀真咬牙切齿地对着镜子骂自己。“疯了吗?!明知道他是一个情场高手!”
可是秀真对自己的警告越来越没有警戒的作用了。她是从哪一刻被赵嘉仁的柔情瓦解的呢?秀真满脑袋乱哄哄的杂念,任她怎么理都理不出清醒的头绪。秀真心里连连呼着糟糕,这情形很像当年她一脚掉进永复的柔情的感觉。没有算计糊里糊涂地陷入就是最原始的情感流露了吧。
假如不是那个陌生的女人突然闯进秀真的博客疯疯癫癫地闹一场,秀真的脑袋还不会一下子清醒过来。进入网络世界之后,秀真不是没有被人明讥暗讽过,尤其在鱼目混杂的论坛里,秀真也饱受过被砸来的砖活埋的感觉。不过这样冲进家门——博客就是自己的家门了吧,秀真觉得——这样冲进家门大闹倒是头一次。
那个女人对着秀真骂出了世界上可以赠予女人的最难听的话语。这在以前秀真简直看一看那些字眼都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但是几个月的网络生涯的历练秀真变得镇定了。不用猜测,这个女人一定是被哪个多情的男网友始乱终弃了。男人采得满襟花香去,才不会怜惜被他践踏出的那一地狼藉。
女人,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疯疯癫癫失去自己值得吗?就像母亲。为什么被情字毁掉的,都是女人。
对这个女人,秀真又痛惜又同情。而秀真痛恨的是女人背后那个隐形的男人。难道除了辣手摧花,他们就不能多一点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收拾好残局再走人的良心吗?
“是你招惹过的女人吧。”秀真冷冷地问赵嘉仁。除了跟赵嘉仁有瓜葛,秀真几乎不跟任何人联系。
“你以为我一个人可以泡尽天下女人。”赵嘉仁不悦地说。那个女人的确与赵嘉仁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虽然赵嘉仁看得清清楚楚是谁做下的坏事,但是他无能为力。
男人都好色。网络世界里赵嘉仁的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比比皆是。他们只一眼就心领神会彼此是同类。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心照不宣地彼此照应,彼此帮助从一段不再耳热心跳的关系里脱身。谁叫女人那么天真呢,容易相信,又那么贪心,轻易就移情别恋,给男人抛弃的借口。
不过不移情别恋又怎么样呢,难道像这个痴情的女人最后都疯掉?如此一想,赵嘉仁又觉得还是别钻情感的牛角尖,人心还是活泛点好,这样大家都不累。聚时行鱼水之欢,散时如风流云散。何必死缠烂打最后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呢。
“我不是随便的人。我只对你一见钟情。我只喜欢你一个人。”赵嘉仁一丝不苟地熬着迷魂汤。
“对天发誓!”赵嘉仁又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赵嘉仁知道这一句佐料的份量,会让他在秀真心中的那架本来低下去的情感的天平又“噌”地高翘了上去。有几个女人会不信发誓的话语呢。
赵嘉仁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空。这世上的誓言太多,老天爷一定早就听得厌倦了。“才懒得管你们这些人类!”赵嘉仁替老天爷轻蔑地撇了一下嘴角,然后如释重负地笑了。
(三十三)
“假如你心中有神灵,你就不会轻言妄动。”这是秀真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这个一生谨慎自持的女人最后却在情字之下粉身碎骨。每想到母亲,秀真就会忍不住仰天长问:上帝果真是存在的吗?为什么人世间乱象纷繁他却从来都不管不问。
即使百般不信,秀真信人间有道:大道无形,大道至简。所有的表象都是暂时的。就像春天的喧闹夏天的繁华秋天的凋零冬天的沉寂,就像白日的光亮黑夜的漫长,就像微笑的灿烂哭泣的哀伤,甚至就像自己父母的恩爱和世间所有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恩爱。究竟什么才是永恒的?秀真这样想的只有愈发强烈的迷惑。
不过纵然以自己的智慧无力拨开万象缭绕喧嚣的遮目迷雾,秀真相信所有的繁华都会归于本相,所有的非道的得到也都会悉数偿还。人生在世,各行其是,各担其罪吧。秀真靠着这样的信念在心里宽恕自己的父亲。她的确在理智上已经宽恕了父亲,虽然情感上依旧布满难以弥合的裂纹。
每一个人都是迷途的羔羊,也许至死才会回到正确的路途上。秀真同样靠着这样的信念宽慰自己内心里对赵嘉仁不合情理却又不容置疑的迷恋和想往。这个宽厚温暖的男人真的是她的劫数吗?
所以此时此刻赵嘉仁的对天发誓对秀真来说的确是一剂超大剂量的迷药。
“你真的喜欢我吗?”秀真问得自己都脸红。三更半夜她竟然这样问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如此暧昧的问题,而她幼稚的语气听起来竟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派可以为了爱赴汤蹈火的天真。
“岂止是喜欢,简直是爱极了!”赵嘉仁没有一秒钟耽搁地回复秀真,行动之快让秀真措手不及。
“怎么还没有睡?”秀真又开始左顾言它。
“想你睡不着。”赵嘉仁像头警犬迅速敏捷地闻出了秀真言语之中松软的口风。“没办法。满脑子都是你。想你想得神魂颠倒了。还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这么失控。秀界,我真的很爱你。”
秀真听得软软的。那些无色无味的字眼从赵嘉仁的手中传递过来立即就活色生香地拨弄着她的心弦,仿佛这些字都是在她耳边被呢呢喃喃地说出,细细柔柔地撩着那人世间最动人的情愫。
都怪这夜。都是月亮惹得祸。秀真看一眼窗外的月亮,温情脉脉的,像一个男人皎洁的面庞。“我们根本不可能。”秀真咬着牙敲下这几个字。她是不会跟一个已婚男人有任何瓜葛的。
“可以,只要你愿意。只是在网络里,只是虚拟,谁都不会影响到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你爱我吗?秀界。说你也爱我才一直让我陪着你。告诉我秀界。”赵嘉仁已经快被自己撩拨起来了,他的情欲是那么容易被字眼撩动,而且每一次都像真的,甚至比真的更让他难以忍受。
“爱又如何。”犹豫半天,秀真轻轻说。其实秀真真正想说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她的确不清楚自己对赵嘉仁这份情感算什么。若不是爱,她为什么这么依恋这个陌生的男人。可是若是爱,这怎么可能,她甚至没有见过他。也许她只是寂寞,秀真想,她只是想要一个人陪伴度过这长夜,即使只是依偎着一些毫无生气和温度的字眼。
“爱就可以在一起。秀界你也爱我。我要你秀界。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和你灵肉结合。”秀真仿佛能听到赵嘉仁热切的男人开始剧烈的喘息。
一切都像真的那么郑重。像一场真的男人向女人求欢的美好情景。可是“灵肉结合”这四个字让主角的秀真一下子笑场。一场情深深意切切的高潮戏就这样被搞砸了。
怎么可能灵肉结合呢?秀真想,网络里若有什么,也只有虚无飘渺的灵魂吧。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赵嘉仁的灵肉结合。秀真像一个初进大观园的小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嘉仁演独角戏一般不停发送过来的每一个情色无边的字,仿佛看到一个中了情花蛊毒的男人独自一人翻江倒海地奋战着体内那些囚笼里发狂的狮子般的情欲,直到一切风平浪静赵嘉仁打过来最后一行字,“我爽了宝贝。你呢?”
秀真终于恍然大悟,忍不住伏在书桌上波澜起伏地大笑。原来这就是让德男死去活来的网络做爱啊!但是,这不就是在看一本现场写作的黄色小说吗!
“对不起。我,我刚才去洗手间了啊。”秀真强按着自己笑得发颤的手指一脸无辜地发过去这些字,想着赵嘉仁看到它们的表情,秀真又忍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德男好傻啊!要多强大的想象力才能达到真正做爱的那种欲仙欲死呢。那明明是一堆文字而已啊,怎么也能在德男心里掀起情欲的巨浪。秀真满脑袋里都是德男当初咬着手指口水长流一脸花痴的样子。
网络做爱,秀真心里想,笑死人了!
(三十四)
几乎是秀真还在为最终明白网络做爱有多可笑的时候她收到一封新邮件,发自之前那个神秘的字母主人,同样是在标题里唯恐惨遭删除般醒目地写着内容:“赵嘉仁说的都是谎话。他人在旧金山。有多个网络情人。”
这一次,明明确确地写了赵嘉仁。秀真看着这一行字,心里打翻着五味瓶。不论这个发件人是谁,秀真已经基本相信了他说的话。秀真并没有天真地期待过赵嘉仁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如果一个成年女人对陌生男子连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秀真觉得,那么世上那些被骗实在该有女人一半的责任,善良轻信并不是被骗的借口。
赵嘉仁说的都是谎话又怎么样呢?秀真没有想过做他的网络情人,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现实中的瓜葛。至于他人在哪里,不见面就不存在任何意义,反倒是越远越觉得安全,就像德男当初说的,远距离有种安全感,不会轻易介入彼此的现实生活,不然,那样要多尴尬多麻烦啊。
不过纵使秀真没有期待却并不妨碍这封邮件打击到她的情绪。谁不希望自己被认真真诚地对待呢,尤其女人,越虚荣越希望所有的爱慕都是真的。秀真不是特别虚荣,可是如果自己恰好有一点动心的男子也真的喜欢自己该多好,哪怕是虚无空间里,那种真诚的相惜相知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秀真想到赵嘉仁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通过一根网线自娱自乐就觉得又好笑又酸楚。都是寂寞的人吧,即使他在婚姻里。想来他的婚姻真的不幸福,即使他看上去明了世事宽厚温暖,但也许这些品质表现在婚姻里就是另一回事。
婚姻到底是成就了一个人还是毁掉了一个人呢?秀真想不明白。不过对秀真来说,她觉得赵嘉仁其实什么都没有从自己这里得到,但他却用了大把时间陪伴和安慰她,这个对他来说万里之外的陌生人。他的确用话语让秀真觉得不那么孤单无助,而他处事的沉稳和冷静也让秀真幼稚冲动的个性跟着收束了很多。
这样想着,秀真的心就重新定下来,回到赵嘉仁的邮件上来,看着看着就又忍不住笑,这是现时代的做爱方式吗?也真是很时髦了。
其实彼时网络的另一端赵嘉仁也只是在尽职尽责地完成他们的初次罢了。
如果不将美好的事物据为己有,那简直是犯罪——至少赵嘉仁是这样以为的。他对网络里相遇的女人,也包括一些男人,凡是他认为美好的,他都想亲近。人与人之间最亲密无间的方式莫过于情侣。只有情侣之间才没有掩饰,或者说最终会疏于掩饰而赤裸裸地坦诚相对,他才会看到一个人真正的面目,那是他永远无法消除的好奇之心:在人的千奇百怪的皮囊之下,究竟遮掩着怎样的一颗心。
跟人接触得越多了解得越深,赵嘉仁越觉得自己不了解人这种动物,就像他不了解自己。人心深似海,他水性再好也游不了几亩水塘,或者纵然他比一般人多游了几十亩上百亩,赵嘉仁深知,他未知的部分远远大过已知的。他总是会遇到一些人在他的经验之外。比如秀界。
这几个月以来的接触赵嘉仁已经意识到,秀界独特的人生经历决定了她的心路必然与众不同,必然会老成于同龄人。而她性格的痴情与执拗又决定了她在某一方面的不近人情。她像一个几乎没有死穴的堡垒,固若金汤难以摧毁。唯一的手段,赵嘉仁反复想过,就是趁火打劫强行得逞了。不然以秀界的严防死守,想要等她主动投怀送抱,估计真要等到花儿都谢了她还没有长出叶子。
所以赵嘉仁不顾秀界的无动于衷毫无回应,自己一鼓作气地完成了一次网络性爱的全部步骤。把一个男人最原始的一面裸露给她看,赵嘉仁有信心,只要秀界不当即痛骂他流氓他就有机会慢慢调教得她风情万种。看看她现在青涩成什么样子了,一个做个母亲的女人连个欲拒还迎的动作和词语都不会说,简直是哑巴加木头。
可是赵嘉仁的情欲终究是被这个哑巴加木头给挑逗起来了,它们在他体内奔突,赵嘉仁急急地去找另一个在线的女网友直奔主题。到底是解尽风情的女人懂得如何放松欲望的男人,只消她几句柔情的话语,赵嘉仁就像地震了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心里酣畅淋漓地感觉到飘飘欲仙的欢愉。
“你是我的了,宝贝。”半晌沉默之后平静下来的赵嘉仁发过来这么一句话。
“凭什么啊,我是我自己的。” 秀真笑着回敬。难道几个情色的字眼就能够决定一个女人的所有权?
“好吧,”赵嘉仁知趣地退让,秀真没有像那些老马列女人们破口大骂他混蛋流氓他已经很感激了。“我是你的了。”不过随即赵嘉仁又小心地问,“宝贝,这是你的第一次吧?”
“什么第一次啊?”秀真装糊涂一边打字一边笑,难道网络做爱也有处女之说吗。本来她想说你真是让我开眼了,忍了忍还是没有说。
赵嘉仁长吁一口气,秀真的反应倒像是第一次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过,她是真的动情了吧,不然以她的端庄矜持怎么不骂他。
“这是你的第一次吗?”秀真不动声色地问。
“当然,我的网络处男之身啊,给你了。你要对我负责。”赵嘉仁面不改色心不跳。
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人自然也是新的。每一个恋情都是第一次,每一次做爱当然也是第一次。这不算说谎,赵嘉仁早就想明白这一点,何况这种谎言可以让一个人开心,男人女人,没有不希望自己是对方的第一个。最初的总是最难以忘怀的。相恋的男女做那么多傻乎乎简直毫无智商的事不就是为了取悦彼此让对方永远记住自己吗。既然给人造梦,就要造最美好的那种。所以网络里的赵嘉仁是永远的处子之身。
秀真笑瘫在电脑前。这个赵嘉仁,太深不可测了。撒起谎来这么顺嘴顺舌。“可是你怎么这么熟手呢?”秀真忍着笑故作天真地问。
“毕竟现实里早就不是了嘛。”赵嘉仁尴尬地回答。这个问题,赵嘉仁干咳了一下,这个秀界竟然问这种低级的问题,这种问题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撒谎之处了。
太天真的女人其实也挺难缠的。赵嘉仁头痛地想。
(三十四)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德男复婚的消息和秀真父亲的坏消息几乎同时到来。那天上午的时候秀真祝贺完德男和高有铭复婚。他们从俄罗斯回来之后就决定复婚了。
德男说,我们复婚不为别的,只为我想和他心安理得地做爱。秀真明白。她和永复当年的第一次也是发生在旅途中。再没有比男女一同旅游更能擦出爱的惊心动魄的火花了。那时候整个世界都被抛弃,或者说整个世界都是爱情的媒介,催生着爱情之果实的成熟。
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德男说,我需要用一张结婚纸让一切重归名正言顺,让所有的后来者都知道他们的插入是不合理的入侵。
“这一次一定要白头偕老。”秀真诚恳地祝福,即使怀疑的念头在她心里敲着一面不安的鼓。这个世界有什么能够让人真的感觉长久的安心呢。德男同样郑重其事地反驳,“哪里能看那么远呢!一辈子那么多诱惑。走到哪里是哪里。我只是想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给彼此独一无二的名分和承诺。”
秀真想想也不无道理。谁知道永远是不是只有短暂的长度。不过即使短暂,能够在这短暂中心无旁骛地彼此全然相属也是一种幸福。
在秀真心里是满满的为德男的复婚既开心又感慨的时候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那个声音衰弱得简直不像父亲。“爸爸,你生病了吗?”秀真心里霎时涌起不祥的感觉。
“真真,我没脸给你打电话了。可是我真的难受。我真该死啊,我对不起你妈……”秀真的父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秀真的父亲跟那个女人分手了。这个消息竟然没有丝毫震惊到秀真。她只是从心里觉得滑稽,同时也觉得一切其实理所当然,本该如此。如果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这样对秀真诉说,她估计会用一句“活该!报应!”硬梆梆堵住他的嘴。可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而因为这个男人的旺盛的荷尔蒙作用自己的母亲被断送了生命。好吧,即使母亲的死不能完全算到父亲头上,父亲终究是间接地导致了一切悲剧的发生。
秀真为自己内心里的冷漠感到难过。这个被人抛弃了正小孩一样哭泣忏悔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可是她情感上是这么千里之外无动于衷。秀真那一刻能想到的只有母亲的死,和父亲当时冷酷绝情的话语,这些几乎抹杀了父亲曾经在她心中的所有温情的形象。在绝对的死亡面前,忏悔是多么苍白乏力。父亲的痛苦只是加剧了整个悲剧的沉郁色彩。那些被时间稍稍吹散的悲痛又如磐石压到秀真的心上。
秀真冷冷地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陈述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话语,头脑里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桃色故事。那个女人有了新的相好,或者早就在父亲之前,是个年轻的男人。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男人和一个比自己年老十几岁的男人。父亲怎么可能有任何优势。他只是填补了那个女人的寂寞空档。那个年轻的男人一离婚他们就双宿双飞了。
父亲像是一块被用完的擦嘴纸被扔进垃圾桶里再也没有被看过一眼。不是报应是什么呢?秀真空洞冷漠地想。一个放弃良心选择情欲的人也必然被情欲抛弃。
这世上有多少是因为人类自己的贪婪导致的种种悲剧而人类却恬不知耻地嫁祸于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这个为了自己的所谓幸福做下一切错事的男人,他怎么还有脸来告诉秀真他现在不幸福了!难道就因为他眼下的苦痛就该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原谅他的过错?
秀真甚至不想跟父亲视频安慰一下他。她已经不想再从屏幕里看到父亲了。那个画面会让她想起父亲和那个女人半夜裸聊的情景。太脏了。
当秀真勉强安慰父亲几句敷衍着挂掉电话的时候,她冷硬的心肠一下子又柔软下来。她以后该怎么对待父亲。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吗。
还是赵嘉仁冷静理智地劝导秀真。其实那天之后秀真就开始刻意减少跟赵嘉仁的联系,有时候一天都不回他一个邮件。可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赵嘉仁又是最好最安全的听众了。
“一定要原谅你父亲。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他现在只有你了。他现在最需要你的原谅。”赵嘉仁一字一句地说出秀真心里另一个自己说的话。
(三十六)
“一定要原谅”——这句话与其说赵嘉仁在开解秀真,不若说他在开解同样不知所措的自己。
赵嘉仁遇到了忐忑已久的麻烦。其实这个麻烦从他开始制造那一天开始就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像个深水炸弹,从网络的虚拟空间里投放出来,炸碎他一片死寂的现实生活。可是他没有选择,或者他放纵了自己的选择。
他那天早上不小心忘记关掉聊天窗口,被偶然踏进书房的太太发现了那些聊天记录。低级下流,卑鄙无耻,混蛋,流氓,淫棍,老色鬼……随着赵嘉仁的电脑被狠狠摔在地上的一声轰然巨响,太太用一股脑冲出来的最不堪入耳的骂声冲刷着在她眼前晃动的最不堪入目的字眼,最后愤怒地甩出“离婚”两个字摔门而出,全然不顾两个女儿还在厨房里吃早餐。
一整座房屋的空气是凝固的,像一座透明的坟墓。
赵嘉仁默默无言地将惊恐的女儿们送上校车,然后返身收拾一地碎片。他的书房像刚刚经受了一场洗劫,满满的一堆桌上书架上的物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它们竟然毫无怨言地享受着被打翻在地的狼藉状态。
该来的总是会来。赵嘉仁想。他没有资格求得太太的原谅。可是他也不觉得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当他恪守了身体的洁净之后他就打开了精神的禁锢。他是一个男人,或者更坦白说他是一个雄性动物,有着一个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强烈需求,他没有祈求过另一性的太太能够懂得。
爱是救赎,性从某种程度上也是。这在多年前他的初恋女友离开之后无法自拔的他从那些妓女的身体上得到的体验。那些女人们把被无数男人分享过的身体和柔情分毫不差地也赋予给他。他在肉身与肉身的撞击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甚至觉得那些时刻他是爱着她们的,她们给予他的救赎远远超过了他付给她们的金钱的价值。毫不夸张地说,他从那些女人们的身体上找回了活着的生趣和希望。
难道太太就是圣女般圣洁的吗?难道她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没有一点自责吗?她是那么冷漠地拒绝履行一个妻子的义务。她不在乎这种性的惩罚会让一个男人生不如死。他不是没有同自己身体里的欲望抵抗过。他的网络第一次是在十年前,那是他浸淫网络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一个女网友因为喜欢他的情诗而迷恋上了他。那些情诗是他当年写给初恋女友的,可是那么多女人读过之后就乐于将自己代入。那个深谙男人的女人用充满暧昧的词语轻易地挑逗了他鼓涨的情欲,而最终得到了他一泻千里的第一次。
原来文字的做爱也可以让人如此澎湃与颤栗。原来妄图精神上的守身如玉是多么可笑的事。那次之后他知道其实那么多现代人热衷的网络做爱只是寂寞的灵魂之间的相互取悦。他们都是在日益浮躁匮乏的现实里感受不到真诚爱恋的灵魂,他们都有满腔的爱无处给付。他于是顺水推舟扮演了那个他们现实里缺失的角色。
他在愉悦自己的同时也愉悦着网络另一端的人,甚至有时候他牺牲自己的时间毫无性欲地去愉悦着他们,那些跟他一样约束了身体又无法得到真实的情感抚慰的人。他们用文字拥抱取暖,用带有爱和性的字眼喂养美好想象,用灵魂真实饱满的颤栗对抗苍白乏味的人生。他们只不过在网络里坦诚地打开灵魂最隐秘的那些秘密分享欢愉,他们在灵魂里贪性成瘾而身体却无比清洁。那些道貌岸然玩弄无数女人的人用身体做的事他们在用文字做,他不觉得他们更肮脏或者更鄙俗。
生命是那么无趣的缓缓流动的河流,而他用文字将他们的河流铺满永不逝去的缤纷花瓣。利用他自身所处的优势,爱这些孤独寂寞的灵魂,让他们感觉到被爱与被需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体内还有燎原之火,他们身外的世界还有人不止不息地索求他们平凡毫不起眼的爱。即使最终是不得不辜负,赵嘉仁天真地想,总有一日他们想起他来心中依旧充满爱与温暖,所有的不快也都将被原谅。
而他最希望太太原谅他。他不是没有机会抛弃这个家庭,而是有太多机会。甚至那天早上跟他网络做爱的那个单身女人已经多次向他提出结婚的要求。他一再拖延。他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是真正的爱情,他更从内心里不希望打碎自己的家庭。
他开始不可挽回的放纵的初始就对自己承诺过绝不会为了网络里的女人抛弃妻子。为了一个自己无人懂得的誓言,为了给两个女儿完整的家庭,他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也许他的两个女儿未来的人生终究会不可避免地以一个美梦的破碎方式呈现,但他依然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她们感受到人生里最初的那一道最深邃的开裂。
他多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以后能否理解一个从四十岁那年就再也没有体会过和谐的性生活男人所承受的折磨,并且原谅他自由不羁的灵魂那些声色犬马的放纵。
他是否有资格请求最亲爱的她们原谅他呢?
神啊,我该怎么办?赵嘉仁仰天叹息。他迷茫得像在充满重重阻碍的幻境中走失的孩子, 忧郁的阴霾浓重地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透过不气来。
(三十七)
秀真赶在开学之前匆匆回了一趟故乡。
父亲的衰老出乎秀真的想象。他好像被一下子抽干了水分的树叶,皱皱巴巴的脸孔上蒙着晦暗的悲伤神色。眼神里都是不敢直视秀真的躲闪和慌乱,每一个不安的动作和话语里都透露出怯懦和羞惭。仿佛有千斤的重力压迫过他,他的脊背不可阻拦地驼了下去。秀真意识到,那个像年轻的树一样挺拔骄傲的父亲彻底消失了。
而那个曾经充满了生机的家也处处显露着破败之感。墙沿爆裂的白色墙皮提醒着秀真过去的这个夏天这里下过几场豪雨,窗台上桌面上四处都是厚厚的灰尘,沙发上是乱扔的衣袜,所有的家具都不可遏止地散发着一种潮湿霉烂的气味。
一切都是这么陌生,充满了隔世的距离。唯一客厅里一幅母亲的黑色相框突兀地呈现那里,那是上次秀真回来送母亲时所没有的。
秀真立在母亲的相框前百感交集。母亲温柔地笑着,仿佛秀真的一声轻呼就可以从相框里走出来。如果母亲能够忍一忍,秀真想,如果那时候她陪在母亲身边开解她,或者如果母亲不是那么完美主义,不会把父亲的出轨当成自己的包袱不堪忍受地背着,母亲就不会走上那条绝路。有那么多如果的假设,而现实偏偏选择了最残酷的一个。只不过三五个月的时间,父亲就彻彻底底地从一场黄粱美梦中醒来,可是母亲再也无法转醒。
为什么父亲的美梦是母亲和她的噩梦,秀真想不明白,就因为他们生生死死都是一家人吗?爱与血缘,真的是一个人一生都无法割舍的纠缠?
其实秀真并不确定,如果母亲依然活着又是否能原谅从嶙峋的悬崖边满载沧桑返身而回的父亲。那本是多么完美的一生,因为简单而完美,可是父亲选择了复杂。结果父亲没有得到复杂的满足而仅仅是破坏了母亲简单的完美。如果原谅,那需要忍受多少独自的悲伤。
为什么父亲这么一把年纪就不能控制住自己抵抗住情欲的诱惑?为什么母亲就不能够忍受父亲的背叛这相对于一个生命来说微不足道的瑕疵而自绝?秀真不能再自我追问下去。
人生没有答案,只有现实。
秀真草草安慰父亲,连她自己都感觉得到自己语气和神态的不自然。她拿捏不好自己言语的分寸,不能太疏远,怕父亲伤心;又难以像从前那般亲近,她情感上做不到。她和父亲之间隔着死去的母亲,秀真悲哀而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秀真像狼狈逃离一场悲伤的回忆似的回到了校园。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好像又要得一场大病。这些生活的痛是那么难以痊愈。其实事已至此,她心底里是希望父亲幸福的,希望他能够如他所愿换一种全新的活法。结果却是如此不堪。
“不要离婚。去求你太太原谅。”所以当赵嘉仁对秀真说他打算离婚,因为他太太看到他写给秀真的那些不堪入目的邮件时,秀真满腹辛酸地劝赵嘉仁,像在苦苦地哀劝当初一意孤行的父亲。
“对不起,我不希望因为我影响到你的家庭。我们不要再联系了。”秀真决绝地说。她不要做拆散别人家庭的女人。绝不要。
(三十八)
秀真并没有想到赵嘉仁对她所说的有一半是假的。被他太太发现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太太要离婚是真,但是被发现的却并不是赵嘉仁和她的聊天记录。
不过这对赵嘉仁来说算不得假话。赵嘉仁觉得,无论被发现的是跟谁聊天,都算是他网络偷情的东窗事发。如此一来,凡是跟他联系着能够看出对他有隐约好感对他来说有着情欲的诱惑的女人都该同他一起承担这被发现的后果。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被虚拟的爱情或者性爱紧密联系着,欢愉同享,灾难便该同分。
所以有至少七八个女人,赵嘉仁在心里点了点数字,都是眼下跟赵嘉仁往来最多的,她们现在知道事情的严重后果了。这七八个女人里面有一个压根儿没有回复他,有两个已婚且生活安稳幸福的女人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以后小心点”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还有两个只是不停地安慰赵嘉仁不要担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没有人真的像他们在欢愉时刻脱口而出说的那样“你若离婚我就也离婚跟你结婚”。除了那个单身的女人。到底都只是嘴上说说的爱情。赵嘉仁叹息。
那几个没有愧疚感更没有负罪感的女人的意思是:你的事情你负责。既然是偷情就有偷情的准则,即不触及各自的家庭——这是赵嘉仁跟绝大多数网络情人的不约之约。一些女人做事的干脆果断绝不拖泥带水赵嘉仁早就见识过了。在这一次真实的东窗事发之前他曾经用过类似的假话来试探她们的心思。
即使对人心不抱太大希望的赵嘉仁,每当冷峻的结果毫不留情地摆在眼前时还是让他忍不住感慨万千: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这也是现实里那么多夫妻在灾难面前轻易反目各自单飞的缘故吧。
人性自私。生活总是一次次冷酷无情地印证着人性里那些丑陋的一面,而且随着所谓文明的进步时代的变迁,忠贞不渝,不离不弃的爱情越来越像童话。赵嘉仁想,同她们的欢情该结束了。即使是虚拟的爱情,赵嘉仁总是难免会抱着天真的幻想:若是有一个女人,真的能够对他做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分”,那该有多好。说不定他真的会一咬牙一跺脚只要红颜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终究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他而存在。
那个未婚的女人倒是积极表示自己可以立即跟赵嘉仁结婚。对于这个女人,赵嘉仁又是犹疑的。不要说他怀疑那个女人的爱情感觉,他曾经用别的马甲试探过她,她摇摇摆摆暧昧不清的态度让赵嘉仁极为恼火;更不要说一个未婚的女子有那么强烈的性欲,随时随刻地向他索要,想想这一点他也觉得恐怖,估计真的结婚他是需要给她吃些安眠药才能在夜晚安睡;单只是从她这样丝毫不为他细致着想所处的环境就让赵嘉仁感觉得到她的极端自私。
以赵嘉仁的经验认为,一个未婚女人,无论多大的年纪,即使在爱情里她表现得很美好,在真实的婚姻里却是未必。因为她并没有真实地体会过婚姻里两个人数不清的磕磕绊绊,她也无法懂得婚姻成就的那种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情感觉,在一起的年月越久彼此渗透得越深厚打碎的痛感就会越强烈,她更因为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而无法理解孩子对于父母的重要,她不能忍受在身为父母的心里孩子的分量远远高过了虚无缥缈的爱情。
所以那个女人那么热切地盼望他离婚只是一再拉低了她在赵嘉仁心中的地位。太自私的人不适合婚姻。婚姻里其实充满着不可言说的忍受和牺牲。
倒是秀真的反应赵嘉仁觉得可以接受。这个刚刚经历过自己父母离婚的女人懂得父母的选择对于子女的影响。又因为她有自己的小孩她会懂得为人父母对孩子无止无境的付出,这付出里自然包含着委曲求全地维持一个家庭的完整。就像她爱着初恋却同另一个男人结婚生子。虽然她从没有提到过自己的丈夫,赵嘉仁也不会主动提,但是赵嘉仁确信,秀界不会真的爱她的丈夫。她的爱已经随着永的离世而死去。这也是赵嘉仁为什么一直不放弃点燃秀界的缘故,这个女人身上有很多美好的品质,她不该为死去的人埋葬自己,她该有自己明丽的爱情和人生。
对美好的女人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尤其他还没有真正得到过她的心,品尝过她给予过永的那些痴情与柔情。无论他的婚姻究竟会走到哪里,也无论他和秀界有没有可能真的在一起,赵嘉仁觉得秀界身上有一股清明坚定的力量,可以给人有力的支撑,那是他欣赏并爱慕的,值得他守护。
他绝不会放弃秀界,哪怕只是为了他自己。当他真实的生活里洪水翻卷而来的时候,他同样需要抓住一根结实的稻草。赵嘉仁想,这不算自私。
(三十九)
不出赵嘉仁所料,他的太太并没有真的将离婚的念头付诸实施。
不论作为妻子她对待赵嘉仁这么多年以来实施的举措有多么不恰当甚至愚蠢,也不论她那略带病态的个性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有多么伤害人的感情,她到底还是个残存着善良和理智的母亲,懂得为女儿们忍辱负重。
不过即使没有离婚,他们的关系还是不可逆转地降到了历史最低冰点。本来就一直分床而居的两个人,现在见了像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连在楼梯上不小心相遇了,太太侧过身躲开赵嘉仁的样子仿佛他带着呼吸道传染病,她恨不能要捂住自己的口鼻,好像赵嘉仁身体会散发出让人不齿并厌恶的臭气,如果不是一面墙挡着,赵嘉仁觉得她大概会甩掉一身肉身轻如燕般纵身跳到十米远之外。
夫妻这么多年,赵嘉仁早已将太太的毛病看了个清清楚楚,他也确定太太没有背叛过他,至少身体上没有。太太如果想给他戴几顶绿帽子年轻时也是很有资本给他戴的。至于思想的角落里是否隐藏着跟赵嘉仁一样见不得人的幻想,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赵嘉仁以为,即使有,那是人之常情。人的身体就是八尺长四尺宽棺材大小,灵魂却拥有着广阔无垠的天地。如果将灵魂像身体那样束缚在同样八尺长四尺宽的铁盒子里,那人一辈子还有何乐趣!
赵嘉仁明白,他们只不过是平常夫妻,不得已听从命运的安排在一起。而那所谓的命运,就是他们共同的女儿们。他们到底不能够像毫无牵挂的年轻人那样任性地为所欲为。这样想着,他为自己的太太感觉到和他一样的无可奈何的悲哀。
太太一直在将就自己,从第一次她将赵嘉仁踢下床赵嘉仁就看出来了她对自己的心不在焉。也许他从来都不是太太心上的那颗朱砂痣,就像太太早已不再是他最珍爱的那个女人一样。想到这里赵嘉仁总是能感觉到一丝刺痛,不过瞬即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挺好,两不相欠。于是赵嘉仁又心安理得地回归网络了。
赵嘉仁消停了几天确定事态平稳了之后第一时间就跟秀界联系。
“你不能不跟我联系。你知道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早就不爱我太太了。我不怕离婚。我只害怕失去你。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赵嘉仁言辞恳切地抛出鱼饵。
静观几天,秀界没有任何动静。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赵嘉仁暗恨,心里却更加痒痒。于是再给秀界写邮件,“我想你了。昨晚梦到你了。我担心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秀界还是死了一样沉默。
难道这个女人没有心吗?赵嘉仁简直要发怒了。“我就要离婚了。都是因为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无义,抛下我不管不顾?”
被赵嘉仁一步步逼到角落里的秀真看得又惊又愧又感动。其实都是误会,她那天只是出于对网络做爱的好奇没有及时出来阻止赵嘉仁罢了。她不希望因为这一点造成赵嘉仁的家庭无可挽回的破碎。可是如果万一真的因她而起,她想她不能像没事人一样躲起来,那不是她的做人风格。
“替孩子想一想,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离婚。退一万步,如果真的因为我离婚,我会对你负责。我会好好地爱你的小孩。”秀真终于回复赵嘉仁。
赵嘉仁看得长吁一口气。到底他没有看错秀界,有情有义。“我会对你负责。”赵嘉仁盯着这几个字笑,这个小女人还挺大女子主义,情怀像个男人,好像赵嘉仁倒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了。不过女人的善良,总是带着那么几分祭祀的羔羊般殉道奉献的精神。可是赵嘉仁要的不是殉道奉献,而是她发自心底的爱,是她独一无二从不示人的为爱情而汹涌起伏的情欲。
“你终于肯回应我了。你想死我了。事情暂时平息了。你看你跟我在一起就会给我带来好运。答应我,秀界,不要离开我。”赵嘉仁深情款款地说。这一回他相信秀界不会再逃脱了。
(四十)
“不暧昧就会死!”这是肖雄扬的口号。男欢女爱的开放年代,肖雄扬觉得,如果不追逐女人,那男人真是白活了!即使肖雄扬有了新太太,蜜意浓情的新鲜劲儿一过,肖雄扬的本性又恢复了。不过他的小妻子作风远比肖雄扬以为的豪放张扬。
“网恋算什么呢!只要你不来真的。越是撩拨得让人神魂颠倒越是说明你魅力无穷!”肖雄扬的新太太一脸满不在乎亮出的这张牌就像她本人一样青春无敌光彩逼人,让肖雄扬和赵嘉仁这样的情场老手都听得目瞪口呆自愧弗如,又摩拳擦掌振奋无比:这世界真是变了啊!男人女人的大好时光到来了!
一直以来,囿于赵嘉仁有个思想保守的太太,他是绝不敢像肖雄扬那样气壮英雄胆,高声喊什么偷情口号,那非得让太太进厨房拎菜刀不可。以前赵嘉仁的太太时常耳提面命地警示赵嘉仁,里里外外的意思是让他自己检点点。“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太太总是这样睥睨着说赵嘉仁。连太太偶尔看一眼赵嘉仁的网站就会生出一肚子怒气,“看看那些发情的男人女人们一个个骚成什么样了!” 那叫风情好不好!赵嘉仁在心里大声更正着太太。他知道太太这是在指桑骂槐他,他太太总说他的网站是虚拟青楼。妇人之见!每到这种时候赵嘉仁就放任肚皮里装满气鼓鼓的话语。
赵嘉仁的太太对待所有现世出现的新情势新现象一概坚决抵制,至于说到如今男人的像小蜜蜂女人像大喇叭花,甚至有年轻女人甘愿给已婚男人当外室生小孩,这在他太太眼里是绝对的下三滥的人物。还有两个女人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撕打,那个所谓的大奶竟然不去扯自己老公的耳光却去扯另一个同样受害的弱女子的衣服,这样的画面如果不小心出现在电视镜头里,赵嘉仁的太太为了砸醒两个不争气的女人恨不能去砸电视机:“一起打那个混蛋男人去!”
“女人如果不要脸了,只有出洋相给男人看笑话。”这是赵嘉仁太太的观念。怎么听都像跟男人有仇,势不两立的感觉。赵嘉仁总是阳奉阴违地听着,暗自为那些被太太骂的女人们鸣不平:若不是那些女人存在,男人们的日子会少了多少乐趣!
太太的观念如此偏激,赵嘉仁也曾经自责是不是自己的过去让太太这样敌视男人。又想其实最主要的过错还是太太的第一任男朋友,那个用一生厮守的诺言骗去了太太贞操的男人,在太太身上尝尽了一个女子最新鲜的花蜜就无情离开,这给曾经单纯天真的太太上了最残酷的一堂人生课。所以对赵嘉仁当年的追求,他太太严防死守,终于等到结婚才圆了洞房,着实考验了赵嘉仁的耐受力。但是最终发现太太不是处女之身这件事还是让赵嘉仁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每当赵嘉仁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赵嘉仁又庆幸自己有这样观念保守的太太了。无论赵嘉仁在网络上怎么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也无论他怎么享受和女人们之间的追逐与被追逐迷恋与被迷恋,赵嘉仁骨子里还是保守派:女人就要管住自己的裤腰带,不要轻信了男人的甜言蜜语。所以在女儿的德操教育方面,赵嘉仁倒是从里到外地支持自己的太太约束好自己女儿们的言行。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高贵的矜持永远不会错。他坚信自己的两个女儿在太太的严格管教下至少不会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
凡事放容易,收就难了,赵嘉仁想。就像他自己的网络性瘾,一旦开戒,他自己对自己说回头是岸立地成佛无数遍了,结果还是一堆烂泥。美女风情万种送到眼前来,装什么柳下惠啊,那样只会有人说你是同性恋!所以如今几乎看不见浪子回头,倒只看见大家纷纷争先恐后做风流浪子去了。
欲望的胃口总是越贪越大。从自己的切身体验赵嘉仁很理解那些贪官。贪的口子一旦打开,那就是个无底洞。见好就收?有几个人会有这种明智和自控能力呢!那是圣人。古来不单没有几个圣人,并且做圣人多无趣!凡懂得人生之快乐的必然早已悟透:权力与美女,两者不可缺一。
以前赵嘉仁顾及自己的太太总是小心翼翼,如今事情被戳穿,赵嘉仁心里倒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做贼心虚了。太太既然不离婚又没有再闹,已然是默许了他的胡作非为。当然太太也知道轻重,看看他对那些女人们说的跟她们结婚之类的话语,太太就该知道他在逢场作戏。他从来没有跟自己的太太提过半个字的离婚。倒是太太常常威胁要一脚踹开他。
不过赵嘉仁也知道,他和太太又绝无再和好的可能。太太强硬的个性和她那么顽固的头脑注定跟赵嘉仁不相容。但是生活总要继续下去,那他就将暧昧偷偷地进行到底。世人皆是如此。赵嘉仁想。
在网络里越久看得人越多,赵嘉仁越觉得自己这样追逐美好的女人没有错。那些表面的正人君子,甚至一些看起来端庄的大家淑女,骨子里都逃不过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或者更准确地说,大家在网络上都是以色果精神之腹而已。
这是大势所趋,赵嘉仁觉得。科技的进步把人类从低级的体力劳动里解放出来,而脑力劳动绝对替代不了体力劳动的消耗,那些长久积存的多余的能量如果不找到合适的途径加以释放,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
性,如今看竟是消耗四肢不勤的人类的最佳体力劳动了。也是催眠一个人精神的最佳手段。看看国内那些著名的中文网站吧,哪一个不是公然的多姿多彩有声有色的性学课堂呢?没有比用性事来洗脑来愚民更有效果的了。如果全民皆性,谁还会再关心政治,关心什么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皇帝都不早朝,小老百姓,请你安心与美人睡觉!
赵嘉仁想到这里就觉得由衷地心痛。这是一个清醒的冷眼旁观的人的心痛。他那么心痛而又无能为力,这让赵嘉仁又觉得无端地郁闷。
这个世道真是让人会闷出病来。他需要去找个女人解解闷了。赵嘉仁想着,踱到了电脑前。
(四十一)
很久以后,秀真问赵嘉仁到底对自己几分真心。赵嘉仁满怀真情地回答,“十分!”
那 时候他刚刚获得一场酣畅淋漓的释放。所有那些现实中痛苦的褶皱都被秀真隔空几句温软的话语熨平,仿佛是女儿小时候濡润的嘴唇轻轻吻在脸上的感觉,生活里所 有的不快和负累都烟消云散,只有一份柔软像山间的清流也像林中的薄雾,一切如梦似幻,除了做神仙也不过如此的感慨再也发不出一声别样的叹息。
无 论感觉到被爱或者积极主动地去爱,哪怕只是一瞬间的事,赵嘉仁都觉得人生如此美好。他不喜欢睁开眼睛。把人世和人性看得再清楚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要一分 一秒地去等待最终的死亡?不如糊涂一点,用雍容华贵又流光溢彩的想象打点苍白的日子,活着便如此其乐无穷。所以赵嘉仁对秀真说自己是十分的真心绝不算做假。
赵嘉仁觉得,只要他在那一刻是发自内心地爱着他们,爱着他们给予他的爱,也爱着给予他们爱的那个温柔多情的自己,他就没有欺骗任何人。爱情 就是电光火石,爱情就是一瞬间抵死缠绵的事。爱情只负责燃烧,冲天火光的燃烧。至于天长地久,那不是爱情的责任。这世上天长地久的只有日复一日地活着和一 瞬永恒的死亡,就像爱情一样。
“让我们用文字相搀扶,走完这一段崎岖的人生之路。”这是赵嘉仁在一首诗中写到的。活着是这么美好。有时候赵嘉仁感叹,造物主创造出美人就是来滋润劳累的男人们干渴的心的,如果没有女人们千娇百媚的柔情,人间该缺失多少风景。
因此赵嘉仁自觉他对每一个自己在虚拟世界里爱过的女人们,甚至一些男人的爱都是出自真心。他爱着他们的可爱之处便会忽略他们真实的样子。赵嘉仁当然知道,他想象中美好的他们,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与他们真实的样子相距天壤。
没有比想象中的女人更美好的,那是只应天上有。赵嘉仁陶醉于自己天上人间美女如云又个个都爱他的想象。只要那些美丽的女人们回应,哪怕是虚无缥缈的回应,赵嘉仁都会迅速完整高效地接受隔空发送的一点一滴爱的信息。
曹 雪芹何其伟大!赵嘉仁偶尔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他是开创文学意淫的鼻祖,也是真正无底线全方位深包容地爱着欣赏着赞叹着世上千姿百态的女人们的男人。那么多 妹妹都可爱——这一点赵嘉仁真的有与曹公相同的感觉。赵嘉仁觉得自己就好像怡红院里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宝玉,爱着人人,也被人人所爱,这便是幸福。女人就是水做的,想到这里赵嘉仁的心就跟着水流酥软,当然女人也有很多毛病,甚至也很有一些很坏的女人。
但是纵然是浑水也是水啊!总是好过如今越来越渣 的 男人们!不但是泥,而且是玩过女人之后转瞬即逝化为粉齑毫无责任的渣泥。赵嘉仁看到过很多女网友被男网友无情玩弄的实例,不过他也只是看着。好在只是虚 拟,权当教训吧。赵嘉仁心里说。若是女网友哭哭啼啼哭诉被真的占了便宜,赵嘉仁又会替那女人想,这一辈子碰见几个渣男也算活得卓有成效了!
赵嘉仁对那些禽兽不如的男网友有机会的话会去耍弄他一番给他点教训,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放任自流。大道天成,顺其自然。所有的最后都会被清算。赵嘉仁这样觉得。他没有资格去评判谁。
作为商人的赵嘉仁深谙经商之道,他知道一个商人的理智绝不可以被个人的喜恶操纵。凡是来他的网站的,赵嘉仁都认为是他的客人。他作为东道主,唯一的责任是热情待客,让每一个人都满意尽兴,最好能永远留下来,持续发情长久写诗或者不知所云的文字。大家一起写字作画,指点江山,疏狂一醉,快乐平生。他的网站离不开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他的同道,衣食父母,他应当爱他们每一个人,就像上帝爱每一个子民一样,爱他们的美好之处,也爱他们的不堪之处。
何况人生漫长,谁知道呢,那只迷途的羔羊会在哪一天大彻大悟华丽丽地回到正途上来。
当然,正途究竟是什么,赵嘉仁自己也是概念模糊。
应 当就像秀界这样吧。赵嘉仁想,像秀界这样纯真善良有情有义,肯为他人牺牲和付出。秀界竟然真的在那次东窗事发之后一直顺从地陪伴着他,这是赵嘉仁没有意料 到的。即使秀界被自己沾染了污点,如果一个已婚女人跟别的男人在网络上暧昧调情算是污点的话,赵嘉仁想,那也是一个可爱的污点。
唯一的遗憾是,秀真在风月事方面还是一副不肯开化的样子,能躲就躲能闪就闪地回避着,以至于几乎每次都是赵嘉仁一个人完成了两个人的文字劳动量。
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火山喷发过啊?赵嘉仁迷惑地问秀界。
(四十二)
德男有一次主动问起秀真是否还跟赵嘉仁联系着。秀真笑着点头,对德男实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还在想教训他这件事吗?还是反被他教训了?”德男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笑。
秀真知道德男的意思,就笑着反问德男,“你当初跟赵嘉仁用文字做爱就能做得死去活来吗?”想着自己第一次见识网络做爱时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秀真也觉得自己好笑,但是德男是不是更好笑啊,被一堆文字就修理得服服帖帖,欲仙欲死。
“这有什么啊!我们是学中文的,对情色文字格外敏感。何况那时我处在非常时期,唯有大量的做爱转移注意力,才不会抑郁自杀。”德男笑着,明丽的脸上却还是因为想起一段不堪往事而无法遮掩地蒙上一层悲郁的雾气。
秀真听得心惊肉跳。难道开朗如德男也会因情伤想过自杀吗?“可是你那时总跟我说你不在乎。”秀真不知所措地嗫嚅着。她实在是自责。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了解德男的,一直以为德男像她看起来那样心胸豁达,以为德男真是像她宣称的那样“谁离开谁活不下去啊!”
“总要做做样子给想看笑话的人看吧。怎么可能不在乎呢。”德男强撑着郁郁地笑, “在乎的未见得是某个人。而是自己一直坚信的东西被一瞬间摧毁。你的心被掏空了。做个活死人的感觉真的太绝望了。”
随着德男的话语秀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又想起母亲。秀真没有被背叛过,她不知道被爱情背叛的滋味。母亲就是被父亲的背叛摧毁又不甘心做个活死人吧。秀真觉得一阵一阵的心疼。母亲那时候那种心被掏空的苦楚自己竟然都忽略了。
难道情感上的被抛弃真的像永复的死带给她的被命运狠狠抛弃那么悲恸吗?秀真呆呆地看着德男,眼前却是最后一次与母亲视频时母亲那万籁俱寂的脸庞。
“幸好那时候遇见赵嘉仁了,”德男扬了扬眉头,全然不知道那一刻秀真心里在想什么,“真的。那时候真的觉得生不如死。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赵嘉仁很善解人意,很会开导人,也很解风情。让我从一个良家妇女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荡妇。”说到这里,德男大笑,掩饰着言语之后复杂的情绪。
“是不是他像赤名莉香对永尾完治那样向你发出诚恳的邀请‘让我们来做爱吧!’”秀真调笑,想让气氛放松。《东京爱情故事》这部连续剧还是她跟永复一起看过的。那时候每当他们有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永复就会用这句话来哄她:“让我们来做爱吧!”秀真想着那些永不再复的时刻,百感交集。
德男被秀真俏皮的神态和语气逗得前仰后合地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就是这样一脸无辜地说的啊!然后我欣然接受了。”
“只是文字啊,又不是真正的那么活色生香,你怎么就能花痴到那副模样?”见德男心无芥蒂地笑,秀真就学着德男当初的样子,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两眼发直,舌头僵硬,口水恨不能一串串滴下来,捏着嗓子说:“真的爽死了!我要跟他结婚!我要跟他做爱做死!”
德男忍不住扑过来就捂住秀真的嘴巴,一边捶打,一边笑得脸发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讨伐秀真,“还来学我!快说,你有没有也这样被他灌晕啊!”
“没有。”秀真正色说,“我好奇你是怎么获得那些高潮的。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你,你那时言必称性,样子真的很淫荡啊!”说着秀真就又忍不住大笑。
“这有什么啊。展开你想象的翅膀。而且,赵嘉仁的确是个非常好的性学大师。你不要不学无术,好好跟大师学习吧!”德男哈哈大笑地说,过一会儿又神秘地加了一句,“我现在跟有铭真的非常好。也算因祸得福了。”
“高有铭知道你跟赵嘉仁的事情吗?”秀真想到这一点,小心翼翼地问。
“我坦白了。”德男神色凝重。“你知道我不喜欢遮遮掩掩。就像那时候我被赵嘉仁迷惑了,就想光明正大地跟他结婚一样。我不喜欢心存芥蒂地活一辈子。在跟有铭复婚前我都告诉他了。还好有铭理解我。他也承认自己很多方面都做得不够。”
顿了一顿,德男神秘地说,“你知道吗?有铭特地去买了《sex and joy 》那本书认真学习。性是夫妻间的大事。既然结婚就有义务互相给予最充分的快乐和满足。我们中国人在这一点上太伪君子了!”德男看着秀真吃吃地笑了半天,才说出口,“秀真你也买来看看吧!”
“去你的!你真是被赵嘉仁教坏了!”秀真的脸红起来。
“这有什么啊。人人都在做的事。谁叫我们是人都有欲望呢。而且,性压抑会导致很多生理和心理的疾病啊。”德男认真地说。
“还性压抑呢!现在的人都开放成什么样子了。你知不知道性放纵会导致更多生理和心理的疾病啊,陈老师!要适度!”秀真一本正经地说到最后连自己都笑了。
两个人笑了半天,德男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秀真,我前几天查邮箱看到赵嘉仁发来的邮件,说他那阵子没有回复我是因为眼睛突然暴盲,他隔离了电脑一段时间,并为没有及时回复我很抱歉之类的话。”
秀真听得一愣,没有听赵嘉仁提起过啊。“你不会跟他旧情复炽吧?”秀真若无其事地问,心里却是另一种复杂的情绪。
“怎么可能呢!你还不了解我。我想要简简单单的生活。有高有铭一心一意对我,我什么都不再需要了。倒是你,”德男看着秀真,琢磨着措辞,“秀真,你想好了,赵嘉仁真的不是一般的情场老手。如果抱着玩玩的心思呢,你会有无限乐趣;要是当真的话,或许就会像我当初一样,被他快玩儿死了他还不知道。秀真——”
德男停下来,眼光在秀真脸上若有所思地逡巡,“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再跟赵嘉仁联系了。”
(四十三)
在是否转身走人这件事上,秀真犹豫过很久。
算起来这时候同赵嘉仁的接触快一年了,秀真一直冷眼打量着他。经历就是资本,若再配以灵智和悟性,那么中年之后的男人女人的确可以称得上一笔可观的财富。秀真不得不承认,赵嘉仁的精神是有一定高度的,他的确可以做一个称职的精神导师。当然赵嘉仁要清洗秀真的头脑是有一定难度的,她是人民教师是洗别人脑子的。但是秀真也乐于看见有一个人跟自己在思想上处处合拍,像看见自己的影子。
在秀真眼里,赵嘉仁好像除了色点倒也不像是个坏人。他的确像德男所说善解人意,看待事情冷静理智,本性也算纯良。至少他对自己并没有设太多防备,言行还算一致。
为了求证赵嘉仁给德男邮件里的话的真假,秀真后来还专门问过一次赵嘉仁,说她的眼睛那两天发胀看电脑总是晕屏幕,好像有很多小黑点在闪动。赵嘉仁立即告诉秀真让她少用点电脑,因为他前一段时间也出现过同样的症状,暴盲过一次,医生说就是因为用电脑过度又不注意用眼卫生造成的。千万要注意保护眼睛,赵嘉仁一再叮嘱秀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秀真自此解开了心中的那个迷惑。看来赵嘉仁说的很多话也是真话。虽然时有假话,也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秀真也就从没有当面戳破。她并不像一些女网友那样执迷网络,从来也没有试图从网络中找什么白马王子。至于赵嘉仁,如果不是因为德男,秀真永远也不可能跟赵嘉仁有任何交集。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秀真有时会有这样的感觉。
本无所图,所以虚拟空间里的真假对她来说并不重要。秀真从不相信网恋,那太飘渺了。因为距离,所以美丽。因为遥远,所以真实。事实是所有美丽的端到近前看都有瑕疵,而那些遥远的因为无法求证也只是看起来像真的。眼见的都未必是真相,何况隔着时空的千山万水隔着文字的云遮雾罩呢。秀真觉得那些深陷网络恋爱中的男人女人无非是中了自己想象的毒。就像当初那么疯狂的德男。
人们现在这么舍近求远舍实求虚地沉迷网络无非是现实太黯淡了,秀真想,而现实的黯淡,无论是否打着命该如此的旗号,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各人主观上的懒惰不努力造成的。就像她最初失去永复那几年。她其实也可以让那个痛苦的过程走得快一点,但是她想以最缓慢的遗忘的方式去纪念永复和自己的一段永不再来的青春。
人可以胜天。即使经过永复的死母亲的自杀秀真始终觉得命运虽然有不可捉摸的地方,但是更多的时候命运是握在每一个人自己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步的选择其实都是自己在打造着自己的命运。就像同样遭遇背叛,母亲选择了死,而更多的人咬牙坚持一下就挺过来了,甚至生活得比原来更好,比如德男。
人与人之间究竟隔着多少有形无形的屏障呢?每当秀真想到德男当初一个人硬扛着所有痛苦就会觉得人都很可怜,连带着会想到她自己。父母的离异,母亲的死,甚至父亲的被抛弃,这些事听上去都是不可诉于人听的隐私。
也难怪人要寄情于网络,每一个人内心里那些最私密的思想太需要绝对的安全感才能毫无顾忌地裸露。而现代人精于制造秘密。所以网络既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也是人类精神垃圾的海洋。那些现实生活中不能够说的,不能够做的都可以在网络上恣意汪洋地表达和呈现出来。
当然也得亏这种不着边际不受禁锢的释放,现实中才会多一些像模像样看起来身体健康实则内心病态的人。谁的肉身没有生过几场病呢?心灵也难免会病几次。只不过这种病症那么隐秘,不上网开开眼真的不知道全民的精神病态之深之重。
就像德男,若不是德男自己说出来,秀真怎么也想不到看起来通透潇洒的德男也会为高有铭的背叛伤神到有自杀意图的地步。
如此说来,这个赵嘉仁,真的是不经意之间做了一件大好事,秀真想。
(四十四)
坦白讲,跟赵嘉仁聊天秀真很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唯一秀真不适应的就是赵嘉仁无度的网络做爱。网络做爱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见识过了,那种文字对心无邪念的秀真来说没有任何魅惑力。所以每当这种时候都是赵嘉仁一个人在忙。
那些千篇一律的文字,秀真不能理解,怎么就会激发出娇柔旖旎的情色想象呢?有一次秀真忍不住问了赵嘉仁。赵嘉仁立刻气急败坏地回复,“因为你不爱我。”
赵嘉仁的确是这种感觉。秀真太不解风情了。很多次他并没有什么欲望,但是就是想调教一下秀真,所以极尽勾引挑逗之能。可是无论他用尽香词艳字,秀真的反应,简直像个石女!赵嘉仁几乎要气馁了。看秀真问的问题都这么处女,赵嘉仁更是气极了。要是秀真现在在眼前,赵嘉仁气愤地想,我一定要亲手教她该怎么想象!
秀真看着那句“因为你不爱我”发呆。她对赵嘉仁的确还谈不上爱。有爱的话就有欲望吧。就像当年她对永复,虽然很多时候都是迎合,但是她喜欢永复轻狂而热烈地索取她,这让她十分清晰地感觉到永复的爱。但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也会想永复,想永复裹着她,他们神奇地变成一个人,无限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攀达一座山峰的峰顶。
只有永复,她的生命中只有永复这一个男人让她生出过不可遏止的渴望。秀真甚至不愿去想象她跟另一个男人做爱。那样会打碎多少美好的回忆啊。
不过秀真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心底对于赵嘉仁的异样感觉。她能容忍赵嘉仁对她说那些淫荡的字眼大约心底里也是有着几分渴望的。从第一次开始秀真就没有觉得赵嘉仁的网络做爱肮脏或者讨厌,这对秀真来说是绝无仅有的,是她在现实中绝对不会容忍发生的事情。难道,自己也是有几分爱着赵嘉仁吗?
见秀真沉默,赵嘉仁以为戳到点子上了,趁热打铁又发过来一句:“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又要跟我在一起?”赵嘉仁妄图逼秀真就范,他以为在一起这么久了秀真总会是喜欢他的。
秀真笑了。这个人太无赖。“是你要求我陪着你不要离开你的。”秀真是笑着写这几个字的,说的也是事实。赵嘉仁读着却透心透骨的冷。这个秀界,真的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吗?可是自己,赵嘉仁不能骗自己,这么的久朝夕相处,他的确是对秀真动了情了,不然不会这么腻着她。
“我要求你不离开你就不离开啊。我要求你跟我做爱你怎么不跟我好好做爱?”赵嘉仁梗着脖子敲着字。他纵横网络这么久,怎么可以败给一个貌似柔弱的小女人。
秀真看着,心忽然也冷下来。自己好心陪着他,因为他帮过德男,帮过自己,因为他为自己差点被离婚,因为他为了孩子从来没有想过抛弃妻子打碎家庭的担当之心,因为他央求自己说自己会给她带来好运……秀真觉得她牺牲那么多时间陪着赵嘉仁而他还这么多怨言。也许,是该结束了。
“对不起,我误会你的意思了。你现在家庭已经平稳了。我们结束吧。”秀真打过去这段话。
赵嘉仁看着血往头上冲,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铁石心肠。枉费他这么久调教,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动情吗?难道她的那些温柔话语体贴相伴都是假的吗? “随便你!”赵嘉仁气呼呼地回复秀真。
秀真失神地看着那三个字。竟觉得像被锥子扎了一下。她呆呆地坐在电脑前,等了半天赵嘉仁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再追过来。
秀真怅然若失地躺到床上,以前每天赵嘉仁都会柔声蜜语地对她说晚安,突然没有了这句晚安好像少了点什么。秀真瞪大眼睛看着黑色的夜,心中想:就这样结束了吧。本来也都是不该发生的事。当作一场梦。
那一晚秀真辗转反侧很久才模模糊糊睡去。甚至梦里还在告诉自己,和赵嘉仁的一切都是一个梦。
秀真不知道,有的梦一旦做了,会像肥皂连续剧一样,循环往复地梦下去。
(四十五)
赵嘉仁一怒之下不再理会秀界,而秀界竟然真的消无声息,赵嘉仁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失落之情,同时也不由得大为光火。
这不单是源于赵嘉仁清楚自己已经身不由己的动情,面对秀界那样温柔美好的女人,他始终没有把持自己情感的能力,还因为他清楚自己最初勾引良家妇女的目的在秀界这里始终没有真正达成,这简直是比他动情还糟糕的事情:一个男人的尊严被严重挫败。
凭赵嘉仁深为自得的识人眼力,他相信秀界比较难征服,或者说很难征服,这一点他在放下爱情的诱饵之初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越是难以做成的事越是充满征服的乐趣和艰苦卓绝的魅力,在这一点上赵嘉仁是典型的雄性思维。
秀界表面看似柔弱如水内心其实刚烈如铁桀骜不羁,很像赵嘉仁在网络里第一次动心喜欢的那个女人。那是个带着一个八岁小男孩的离异女人。赵嘉仁痴迷地爱上了她的温柔和骄傲。
赵嘉仁从不掩饰他喜欢所有女人,擅于发现她们身上各自不同的优点,挖掘她们甚至不自知的长处,但是赵嘉仁也承认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女人,她们有着鹤立鸡群的脱俗气质,让人不能小觑更不能轻薄对待。
赵嘉仁念念不忘的正是那个女人的卓尔不群,冰与火完美合一的独特性格。她也是写得一手清丽文字,难得的是字里行间都是闪光的思想。在赵嘉仁的观念里,没有思想的男人不叫男人,而有思想的女人一定是女人中的极品。
那个网络初恋,后来赵嘉仁想,她的确是一个极品尤物。她有着赵嘉仁喜爱的端庄美丽的容貌,清洁高雅的气质,更有他倾慕的灵魂上的自由不羁,思想上的非凡见地。
赵嘉仁万劫不复地为她神魂颠倒,用尽了一个热恋男子的浑身解数终于从她的一众追求者中脱颖而出赢得了她的芳心。他们彼此承诺要相爱一辈子,要高山流水琴瑟和鸣比翼齐飞不离不弃三生三世。
赵嘉仁甚至为她着实动过离婚之心,但一想到两个年幼的女儿就万分踌躇,始终没有勇气将那份心动付诸行动。而那个女人迅速拨开爱情的迷雾,从赵嘉仁拖泥带水吞吞吐吐的口气语调里看透了他甜言蜜语包裹之下自私懦弱的本性。
即使她深爱着赵嘉仁——赵嘉仁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她依旧果断斩断青丝,绝尘而去,消失在茫茫网海,再也没有回头。
有一段时间深陷痛苦的赵嘉仁整日失魂落魄萎靡不振,在那种无序的状态里他相遇了那个精于魅惑的女网友,被拿去了他的网络世界一泻千里的第一次。食髓知味的赵嘉仁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纵情声色,沉迷于同各种各样的网友用文字网络做爱。
那是一杯高酒精度的忘忧美酒,赵嘉仁这样形容网络做爱。喝下去它醺醺然醉眼看人世无处不如梦似幻的美好。可是纵便如此,赵嘉仁心里非常清楚,他心上对那个女人的入骨思念而烫下的伤痕,即使日日纵情也不能抹去。
他们分手的时候网络生涯还稚嫩的赵嘉仁虽然极其不舍与痛心,却还不懂得死皮赖脸的纠缠,更不可能屈尊俯就低三下四地去挽留欲离之人。
尝过精神恋爱突然被抽空恋爱对象的失重感后,他深知那种情感上被突然断奶的空洞无助之苦。赵嘉仁痛定思痛之后给自己立下规矩:第一,绝不再轻易动情;第二,既然横竖都是一场梦,就要梦得轻松愉快,梦得有情有义,梦得皆大欢喜,即使结束也要人道地结束。
所以后来任何一场不得不的虚拟分离赵嘉仁都把难舍难分的戏份演绎得真实刻骨淋漓尽致,让那个被他有意无意伤到的人带着一份虚假却迷人的爱意离开,并长久地想起他作为一个情人的温柔缠绵,连带着赞美爱情的美好,这是赵嘉仁所谓的相识一场他的仁至义尽,是他对他的那些分手的网络情人们最后的给予,也是他对于自己做过的功过难论的一切最大可能的弥补和救赎。
他尽了力,剩下的交给上帝。赵嘉仁一直这样一边忏悔一边宽恕自己。
(四十六)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心高气傲的秀界甘心情愿地回头呢?赵嘉仁盯着屏幕上秀界不再更新的博客大伤脑筋地思索着。
自开办天净沙网站以来,赵嘉仁从不停歇地撩动那些春心不死的女网友们以便她们写各类文字张贴于他的网站——他的网站需要人气招徕更多眼球以达到招徕钱财持续发展的目的——大量的帖文就是高人气的明证之一,而不论这些帖文的水平是否参差不齐。
“让她们去梦,而你要做的只是成为她们的梦。”这是赵嘉仁在网络里相遇过的一个业界同行告诉他的网站运营秘笈。这对当时初入网络行业的赵嘉仁不啻醍醐灌顶的教育,让他茅塞顿开,为后来他将天净沙网站一度办得风生水起奠定了良好的开端。
赵嘉仁甚至青出于蓝地得出自己的独家经验:人心就是一架琴,闲得久了就会蒙了灰尘发不出音。闲着是浪费,而人心的浪费,赵嘉仁以为,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于是赵嘉仁就主动做了一双无形又无处不在的妙手,行云流水地拨动那些摆放在他眼前的琴弦。
赞美出天才。赵嘉仁深知这一点。因此女是张爱玲萧红,男是老舍鲁迅,而她们咫尺之外,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奖牌——赵嘉仁就是这样不遗余力地充满魅惑力地煽动着他网站里写字的男男女女。那些男人女人们果真就发出各式各样的乐音,有的堪称天籁。无论是否美妙,赵嘉仁觉得,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即使不能人人都留名,让他们发出声音就是莫大的成功。
虽然乐见女网友们相争为他写各种或忧伤或甜蜜的曼妙文字,这会极大地满足赵嘉仁的虚荣心:这么多人爱的都是我,他难免会这样偷乐。而事实上,对那些哼哼唧唧哭哭啼啼莺莺燕燕缠缠绵绵的文字赵嘉仁早已免疫。
那都是发情的状态,呈现着高烧半昏迷的亢奋情绪。而人不能总是处于发情期,那是低等动物的属性。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要懂得控制发情的频率,要懂得把那些时时奔突的性冲动转移到学识认知方面,如此才不失为人的体面。
如果女人只是把自己定位在取悦男人的位置,那么她总是处于被俯视的位置。赵嘉仁觉得,爱情的相对角度是平视的,不平等的爱情总有一天会失衡。无论一个女人的外貌有多美,如果在精神世界里不能够跟男子达成平等的高度,那么多半逃不过色衰而爱驰的命运。
而对于秀界,赵嘉仁看着秀界清澈娟秀的文字,她不是爱慕虚荣的女人,那些虚名魅惑不了她。她刚烈桀骜的内心又绝不肯轻易低就一段不合世俗的感情。可是相伴那些日子她明明是柔软的,说明她动了心,为什么会这么决绝离去呢?
就在赵嘉仁冥思苦想让秀界乖乖回头而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的太太出事了。
赵嘉仁的太太有一天半夜突然发作急性胆结石症状,在看电视的时候疼得几乎晕厥过去。幸好被去洗手间的赵嘉仁及时发现。
赵嘉仁在医院里一步不离地伺候手术后的太太三天,可以说尽职尽责。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见过的无一不夸他的太太好福气,竟然有这么温存体贴的丈夫。每当这时,赵嘉仁都满心期待地希望看到太太一些带着温度的反应,结果无一不落空。他的太太始终冷着面孔对大家的赞美闻若未闻的样子,仿佛她听不懂英文。赵嘉仁又不便真的翻译给她听,便只有憨态可掬地对众人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失望。
真的回不去了,赵嘉仁心里想。他的脑海里放映着当初他们彼此相爱的画面,那么甜美,像被记忆加工过,又那么遥远,像不曾真的发生过。
这样的日子好冷。赵嘉仁这样想着皮肤上就应和着浮起一层正直而倔犟的鸡皮疙瘩。他真的好想拥抱着一个心地温暖柔软的女人。赵嘉仁突然特别想念秀界。很多时候秀界就是一个温暖柔软的女人。
从医院里回到家,赵嘉仁就主动给秀界发邮件。第一封用委婉缠绵的措辞写尽这几日分离的相思之苦。不出赵嘉仁所料,秀界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回音。
几天之后胸有成竹的赵嘉仁又写了第二封信,这一次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秀界,我可能生重病了。”
(四十七)
很久以后秀真回想往事总是不自觉地笑自己傻。她明明知道赵嘉仁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却还是一次次相信。她的每一次紧张万分的上当是否都让网络另一端的赵嘉仁得意万分呢。那时候他是不是一边自得计谋得逞,一边嘲笑她的轻信到愚蠢。
殊不知秀真一向的原则是:宁愿相信,即使遭遇别有用心之人的愚弄。秀真以为,世人皆自作聪明。其实愚弄人的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愚弄。要知道所有发生作用力的事情一定有反作用力。只不过反作用力到达的时间会漫长些罢了,因而显得好像不存在。
秀真相信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那些被日益发达的科学技术洗脑不再相信唯心般的报应说的现代人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意识的狭隘绊倒。
未知永远大于已知。这是秀真对于世界的认识。
“习惯说可能的人比习惯说不可能的人智慧。”秀真还记得她曾经跟德男争论过这个问题。那时候她隐约从自己班上的学生那里听说有女学生疯狂暗恋高有铭。秀真便提醒德男要注意一下。而德男大手一挥,“高有铭?怎么可能跟女学生。喜欢他的女学生多了去了。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那时候德男是那么自信有铭对她的爱。秀真就对德男说了上面那句话。德男依旧不以为然,拍着胸脯骄傲地说她保证高有铭绝对不会被色诱。“秀真你放心吧!只要高有铭活着世上的好男人就不会死绝!”何其自信的德男。
多少好姻缘都是被处心积虑的第三者毁掉,秀真想这样告诉德男,你觉得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没有发生在你身上,而已。最终秀真只是笑着说了一句“重新学习相对论去!”就打住。再说下去好像自己在挑拨什么了。
是永复突然的死让秀真开始思索人生和命运。这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秀真得出这样的结论。
后来的事情仿佛就像是为了证明秀真观点的正确而发生。秀真也暗自骂过自己乌鸦嘴。再转念一想,其实自己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以自己狭小的见识和视野否定自认为荒唐不可能的存在,那才是真正的无知和愚蠢。
所以对赵嘉仁,秀真宁愿选择相信。除非知道确凿无疑的真相,否则不必去主动怀疑。当然适当的防备是必需。即使赵嘉仁说的都是假话,秀真知道,他无非是想留住自己。
一个男人做到如此之低,她不能不照顾他的面子。秀真也不想故意折磨他,虽然她也见识过生活里那些把简单搞复杂对男人作威作福的女人。秀真觉得那些人为的闹剧完全没有必要。
生活本身已经够折磨人了。人就不要再相互折磨了。当然这只是秀真的一厢情愿。
因此秀真在收到赵嘉仁的第一封邮件时就看透了赵嘉仁挽留自己的意思。说实话赵嘉仁表达相思之苦的那恳切老道的笔力足以打动秀真,但是她不想回头。总是无果之事何必拖泥带水。再过几天在一起的记忆再远一点他们就会两不相干,秀真想。时间会出面解决任何麻烦,只要多一点耐心。
不过隔几天又收到赵嘉仁的第二封邮件,秀真便无法镇定地坐视不理了。她宁可信其有,谁会为了挽留一个女人而诅咒自己的身体呢。若真是说了谎话,那也是煞费苦心。自己又何妨给他个成全。于是秀真几乎没有停顿地回复赵嘉仁:“你怎么了?生什么病了?”
(四十八)
如果赵嘉仁事先知道自己有不幸言中的本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信口开河去骗秀真。
赵嘉仁的本意只是想让秀真回头。他是那么孤独,即使网络世界里有那么多人喧闹陪伴他依旧感觉到深切的孤独。赵嘉仁知道他们都是随时会消失的影子。只在秀真身上他看到一种近乎长久的东西。他不能确切地说出那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被秀真执拗地吸引,他不想失去她。
即使早就料想到秀真不会让自己失望,看到秀真充满关切之情的回复赵嘉仁依旧喜出望外,恨不能一蹦三尺高翻筋斗拿大顶。他用早就想好的话语快速回复秀界:“医生说我胃部长了个肿瘤,不能确定是否是良性。”
如此你来我往又如此郎情妾意——赵嘉仁盯着发出去的邮件脸上浮起孩子般天真狡黠的笑容,不用揣测,接下来都将是他计划之内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爱情故事。
果然,善良的秀真毫不犹豫又回到赵嘉仁身边陪伴他鼓励他,每天询问他的身体情况,秀真甚至跟他要检查报告,当然赵嘉仁拿不出来,只能给出一些含混的信息。秀真亲自跑到北京几大著名肿瘤医院去挂号专家门诊进行咨询。得到的结论无外乎是没有做生理切片不能确定肿瘤性质,但是如果真的肿瘤尺寸那么大了,赵嘉仁说CT片子上显示已经有3厘米大小了,即使是良性的,为防止恶变也最好切除。
一向沉着冷静的赵嘉仁出乎意料表现得像个完全失去主意的小孩,担心,忧虑,胡思乱想以及莫名的惶恐甚至怕得要死。秀真感慨在疾病面前人其实那么无能为力任其宰割。
失去主张的赵嘉仁完全信任和依赖秀真的决定,这让秀真颇为受用,怜惜赵嘉仁的同时更加疼爱和体贴他的处境,也更坚定了秀真陪着他度过这段非常时期的决心。
赵嘉仁听从秀真的劝说如期进行“手术”。心无杂念的秀真想到赵嘉仁在医院不能上网便主动提出要赵嘉仁的电话号码,这样她至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手术情况,或者陪他聊聊天,安慰他一下。
赵嘉仁听得诚惶诚恐。秀真如此主动倒是他们认识以来的头一次。不过此时的赵嘉仁还不想将爱情的过程走得这么急促,至少目前他还没有想过将这段感情推进到现实生活里。在赵嘉仁看来,互通电话号码就是进入现实阶段的节奏了。
赵嘉仁心虚气短地找出各种理由搪塞。好在秀界并没有坚持,更没有对赵嘉仁漏洞百出的借口表现出丝毫怀疑。
秀界越是相信赵嘉仁心里越是忐忑不安。他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玩心太重了,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他从别的网友那里学来的招数——用来试探人心再好不过了。可惜纵然后悔,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只能按计划进行下去。
在赵嘉仁“住院以及卧床休息”那段时间,秀真每天坚持都给他发邮件,从不间断,发来的只是寥寥数语,并没有多么缠绵,不过足够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赵嘉仁是深切感受到这一点了。那些赵嘉仁“音讯杳无”的日子,他每天在电脑前面静静看着秀真准时发来的慰问邮件,从不动声色慢慢地到忍不住感激涕零。
赵嘉仁在网络中见过真性情的人,不过着实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虚与委蛇,世俗势力,为人之道是经济实用。他们只结交可利用之人,一朝无用,便弃之如鄙履。即使赵嘉仁的一些新老网络情人,他给她们同时发出去相同消息,也没有一个像秀真这样执着地牵挂着他的安危。
虽然早就摸透秀界的心地和脾性,赵嘉仁依旧没有想到秀界原来如此美好,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赵嘉仁感叹,想不到他真的遇到了一块美玉。
赵嘉仁原定计划是消失一个月看秀界的反应,不过他现在已经很确定这个痴傻的女人会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他,直到他平安出现在电脑面前。赵嘉仁舍不得她再跟着无端受罪,他在网络里等待过一些生病的网友的消息,他知道那种担心受怕茶饭不思的滋味。
所以音讯杳无半个月之后,赵嘉仁就迫不及待地给秀界发消息:“宝贝,我平安回来了。想死你了!”
(四十九)
几乎就在赵嘉仁准备好了小别胜新婚与秀界好好增进一下感情的时候,赵嘉仁被告知,他的右肾上发现肿瘤物。医生委婉而谨慎地劝导赵嘉仁最好立即进行手术。赵嘉仁自己在网上查询得知肾肿瘤95%以上都是恶性肿瘤。这对赵嘉仁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虽然知道每个人都有可能遭遇这一天,但是癌症一下子活生生降临到自己头上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二十年里他送走了很多网友,难道终于轮到他自己了吗?可是他还这么年轻。想到前些天跟秀界忙来忙去地治疗胃肿瘤,赵嘉仁不由苦笑:难道这是作弄人的报应吗?
赵嘉仁对秀界只字未提肾肿瘤的事情。他走错了一步棋现在只能咬着牙自己承担结果。他不想向秀界坦白自己说谎。谎言就像是多米诺骨牌,倒下一个其他的也都会跟着倒下去,他不想失去秀界的信任。
“宝贝,我伤口很疼,你让我开心一下好不好?”赵嘉仁央求秀界。
“宝贝的意思是不是就是同志,或者女士的意思啊?”秀界避开话题。她很不喜欢宝贝这个词。网上曝光的那些色情聊天都是宝贝来称呼的。
赵嘉仁看着摇头笑:不解风情真是没办法。
“那该叫什么?”赵嘉仁问。
“叫名字。独一无二。你叫我的名字我才会感觉在叫我。”秀真认真地提议。永复从来不叫她宝贝。永复都是直呼她的名字。秀真觉得那才是爱人之间清白又亲密的称呼。酷爱中文的秀真对文字有洁癖。宝贝这个词随便哪个女人都是,叫来叫去的,这个词听起来便腌臜了。
“好吧,秀界。”赵嘉仁乖乖改口。他可不想为这种事跟倔犟的秀界争执。“秀界,你能不能主动勾引我一次。”赵嘉仁一边输入这几个字一边心口隐隐发酸。在做爱这方面,秀界的确从来没有主动过,连回应都几乎没有。他想感受一下被秀界需要的感觉。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
“就一次。”见秀界没有反应,赵嘉仁继续诚心诚意地哀求,“主动要我一次秀界。让我感觉你爱我真的爱我。秀界我需要你爱我。”
这一段话发送出去的时候,赵嘉仁的眼泪也快要滴落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的心突然没由来得悲伤。赵嘉仁看着彼时窗外冬天的旧金山正罕见地下着细雪。这让他想念起家乡来。他的家乡四季分明,冬天的雪是最美的景色之一。
赵嘉仁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雪了。母亲去世那年他回去送母亲赶上了一场家乡难得一见的大雪。那时候他虽然失去了最爱的母亲,却还有紧紧握着他的手的新婚太太源源不断传递给他温暖。如今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他跟太太说起他的肾肿瘤,太太只是眼皮没抬一下地哼了一声表明知道。赵嘉仁仔细在太太的脸上搜索却什么都看不到,仿佛他刚才不是说他被查出肾肿瘤,而是说他买了一块价钱合理的猪肉。
哀大莫过于心死。赵嘉仁何尝不知是自己伤害了太太。不然依太太的个性,不会说什么温暖的话语却是可以一阵痛快地数落他平日里不听她的好言相劝只顾上网不好好爱惜身体等等过错。
即使一顿痛骂也是说明在乎啊——赵嘉仁想起以前遇到的一个离婚的网友说起他们夫妻之间让人心寒的冷漠。赵嘉仁当然明白,不置一词几乎等同于毫无价值了。
赵嘉仁脑海里翻腾着这些感慨的时候,秀界的回复过来:“我不会。你教我。”
赵嘉仁简直要破涕为笑。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赵嘉仁看着窗外,心上忽然流过一阵酥软的暖流。
秀真的第一次就是在赵嘉仁手把手的教导中跌跌撞撞地完成了。令赵嘉仁觉得奇异的是,即使秀界这样现学现卖对本来毫无欲望的他来说同样是一种致命的撩拨。
赵嘉仁岂止不再觉得寒冷,简直是燥热难耐了。
(五十)
很久以后秀真一幕一幕回忆当年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太真切了以至于像假的。
她当初会为赵嘉仁这样一个在现实中说起来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做自己一直不齿的事情,是否真的只是出于她说服自己的借口:只是文字,只是用文字安慰一个本质并不是多么恶劣的男人,他空虚的心灵得到满足便会安心于生活,安心于家庭,安心于做一个本分的丈夫和父亲。
自己是否真的这么高尚?时隔多年秀真想到这里自己也会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所以当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将语言的污水肆无忌惮地泼向她的时候,她除了淡然一笑就是不置一词: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掌握着真理,又何妨让他们做一回上帝。
而事实只有她跟赵嘉仁两个人知道。甚至他们都不知道事实究竟是什么。
秀真从心里不希望看到赵嘉仁走跟父亲一样的路:伤另一个女人的心,这个女人由于多年同他生活在一起而几乎是连体人一样不可分割;伤自己亲生骨肉的心并可能无可挽回地失去她们的敬爱,其实不仅仅是失去女儿的敬爱的问题,而是更严重的,直接打击到她们对男人以致对于爱情婚姻的信心。
不要让自己对自己失望,更不要让爱你和信你的人对你失望——这是秀真给自己的每一届毕业离开的学生充满激励的祝词。有朝一日他们会懂得其中深意,或许永远也不会懂,甚至转身就会忘记有这样一位老师说过这样一句语重心长的话语。
这个世界怎么样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凡事尽力,但求无愧于心。这是秀真的生活态度。
其实年青时的秀真没有这么清明通透而又宽厚。她曾经以为如果不能坦诚本真地活着,那么生命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其实,生命的存在有多种多样的方式,真诚坦荡率性而为是一种活法,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违背自己的心意看上去苟且地活着又何尝不是一种让人敬佩的担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是永复和母亲的死让她慢慢从繁复冗杂的生活表象里触摸到一线真相的边缘。没有什么比至爱的人的离世更能摧毁一个人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重建一个人。秀真觉得现在自己从里到外都发生了改变。
对待赵嘉仁的无理要求秀真不是没有矛盾过。她其实依然可以一眼就分辨出赵嘉仁言谈之中漏洞百出的谎言。只是戳穿他又怎么样呢?秀真想。无非是他恼羞成怒离开,将怒气迁于无辜的他人,或者利用本来花费在秀真身上的时间去诱惑或者欺骗其他的女人,谁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真的上当又真的受到伤害,就像当初德男深陷情网差点丢性命呢。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秀真抬出这句话给自己打气。至少她看到了一部分真相,她不会再上当,而且她是中文老师,即使对文字心存敬畏但文字本身依旧不过是人手中捏揉的工具。如此一想,“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秀真念一声道号就坦然顺从赵嘉仁的思路去勾引他了。
事后赵嘉仁认真地问秀真,“这一次你该舒服了吧。”秀真伏在桌子上掩面大笑,半天回了一个字:“是。”
这世上本就没有真相。
也许说一辈子假话就是真的了吧。就像直到最后赵嘉仁都不知道秀真其实并没有结过婚更没有一个儿子。她和永复本来定在婚礼前一天去领证的。所以秀真的档案一栏是未婚而不是丧偶。这个小小的漏洞让秀真觉得世界真是滑稽,充满表象,而表象日益猖獗地淹没了真相,如同她在人们的眼光里是一个被逃跑新郎抛弃的可怜女人一样。
文字则恰好被无辜地充当了人类游戏的工具。就像她用文字跟赵嘉仁做了无数次爱其实从没有真正在做爱的过程中得到过高潮一样,它们却极具声情地安慰了赵嘉仁渴望的心。甚至后来他们用微信联系,赵嘉仁要视频秀真坚决不允。在秀真心里,即使视频也是相见。而永不相见是梦的底线。她永远只在赵嘉仁的梦里便不会伤害到他的现实生活和家庭。
后来赵嘉仁退而求其次要听秀真的呻吟,秀真笑那有什么好听的呢,电视上那么多淫声浪语还不够你意淫吗?而最终耐不过赵嘉仁的软磨硬泡秀真的确哼给他听过几次。那有多假啊!赵嘉仁也会信。秀真想起来就会大笑。
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演技的,就那几个嗯嗯嗯,不同音阶不同音长不同音色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曲曲折折地组合下来,传递到赵嘉仁的耳朵里竟然幻化成无比旖旎的色情画面。赵嘉仁说,那声音太令他崩溃了。秀真爆笑,能有多崩啊?赵嘉仁回复:“雪崩。山崩。天崩。”
每次看到赵嘉仁这样夸张的词语,秀真就忍不住笑,更多时候会想,或许赵嘉仁也在虚张声势地故作高潮吧,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也会每天无止无休地崩几次吗?
“那早就精尽人亡了。”德男一撇嘴。“听他吹吧!男人走下坡路比女人快多了。我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跟他一天做三个小时自己都会乐不可支,想想可能他在电脑那端根本只是不动声色地敲敲几个字撩拨我就让我死去活来我就笑得透不过气。”
这都是事后的智慧了。秀真想。而在彼时彼刻,身在其境的他们是蒙在同一面鼓两侧的人,各自用想象去摸索、加工和捶击一面本不存在的鼓面,并以之为存在的全部真相。像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的人生存状态一样:可怜,悲哀,而不自知地时时发出蒙昧的欢乐。
(五十一)
那年年底之前,秀真的副教授职称申请出其不意地被评审通过。秀真觉得世事真是滑稽好笑。闹出那么一桩性贿赂的假消息之后她压根儿就不再做会通过的梦了。无风不起浪,谁知道那些看过这个爆料的人波浪不兴的脸孔下真实的想法是怎样呢。倒是那个老教授那次之后每每见到秀真就像见到远道归来的亲女儿,一张菊花脸笑得近乎谄媚,眼神里看不出一丝半毫的前嫌,两只手更是规矩得恨不能藏到哪里去才不至于肢体冒犯到秀真。
老教授越是拘谨客套媚态十足秀真越是相信那个匿名谣言是他做的好事。想是德男当初在BBS上那么振臂一挥让老教授知道心明眼亮的人还是很多。恶人其实最怕的是正气。他忙不迭将自己差点露出来的狐狸尾巴又强行塞了回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秀真看着他刻意做出来的亲切友好没有厌恶倒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谁说读书人清高呢,秀真看着他的满脸堆笑的神态只读到“卑贱”两个字。
无论如何晋升为副教授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它不是什么值得称羡的名誉,但是它意味着对秀真这么多年付出和努力的肯定。要是母亲活着就好了,秀真想,母亲一直希望看着秀真做到教授的职位。那是一个当了一辈子老教师的心愿。
父亲也会很开心吧。秀真想起最近一段时间父亲的消息又少了。给他发个短信,过好几天才会回一个过来。秀真有时候宁愿给父亲发短信慰问也不愿直接打电话。秀真知道,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父女之间。
让时间快快消磨掉这糟糕透顶的距离吧,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秀真时常这样祈祷。
秀真想给父亲一个惊喜。临到春节前三天她先飞回到故乡,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秀真才给父亲发短信说自己回来陪他过年。而父亲还没有回复秀真已经到了家门口。
秀真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就从包里取钥匙。秀真正转动着钥匙的时候门开了。一张陌生女人的面孔让秀真呆了一下,恍惚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
那是父亲的新女朋友。秀真在家里跟那个陌生女人相对尴尬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家长里短的时候收到了父亲的短信:“我新认识了一个女朋友。现在还不太方便介绍你们见面。要不你过两天回来。我处理一下这边的事情。”
秀真盯着新女朋友这几个字心里百味杂陈。看看眼前这个除去比母亲年轻,相貌和气质都无法与母亲相提并论的女人,这会是她的继母吗?秀真心里想,爸爸,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吗?
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的难堪氛围让秀真只想从眼前的饭桌飞速逃离。她怎么会异想天开想给父亲一个惊喜呢!父亲是个成年的男人,除去母亲,除去那个玩弄了父亲的离婚女人,天下女人还多的是。她何苦去操心父亲的生活呢。
秀真看着跟几个月前截然不同精神样貌的父亲不知该难过还是该伤心。这又是她的那个骄傲自信的父亲了,不过又不完全是。他回避跟秀真直视的眼光里再也没有秀真记忆里的清正坦然。
秀真轻易看出来父亲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特别满意。即使在秀真面前也处处挑剔她,而那个女人居然唯唯诺诺地陪尽笑脸。那么小心翼翼地陪侍他们父女两个,秀真都觉得看不过眼。
不过秀真明白她已经不方便说任何话语了。父亲甚至没有对她详细介绍那个女人的情况。想来,父亲并没有长久之心。这样想着,秀真没来由地替那个女人悲哀。她看上去也有五十几岁了。言谈本分,梳妆朴实,不太有心机,一看就是安心过日子却不会有太多情调和趣味的女人,更不可能让男人看着心惊肉跳热血沸腾。
可是,秀真替那个女人不平,此时的父亲需要的不就是一个安心过日子相互陪伴度过漫长而缓慢的老年时光的女人吗。
秀真想不明白父亲怎么想的。尤其在听到父亲跟以前秀真认识的一个刘阿姨的谈话更是觉得父亲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男人了。
那个刘阿姨秀真认识好多年,前几天刚收到父亲短信说她的丈夫得肝癌年前去世了。那时秀真看到这个消息只觉得感慨,那个去世的张叔叔是母亲的大学同学,一直非常喜爱秀真。而那个刘阿姨,人也非常和善端庄。
父亲……秀真侧耳听着父亲对着电话唯唯诺诺的语气,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父亲想追求刘阿姨?!那此刻在家中的这个女人怎么办?
秀真生平第一次彻头彻尾地意识到,她认识的只是作为父亲的父亲,而作为男人的父亲,她其实根本不了解。
(五十二)
那个家秀真几乎一刻也呆不下去而她又不能不像完成一个必须的仪式那样在家里坚持到过年。秀真不能不承认她这次擅自回来的决定有多么愚蠢。母亲不在她便仿佛失去了拥有这里的根基。她成了自己曾经的家的不受欢迎的陌生闯入者。难道随着母亲的离去,她就成为一个没有家的小孩了吗?秀真哀戚地想。
秀真在旧时的街上漫无目的闲逛,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枝干嶙峋斑驳,在冬日料峭的冷气里透露着作为冬天里的一棵巨大植物无限悲伤的情绪,而一些贴在它们身上的红彤彤的喜字却像一个个暖洋洋不知人间疾苦的笑脸,欢天喜地地衬托着冬日的街头真实的荒凉。
街上的每一个大人都走得急匆匆心事重重却很有方向和目的地的样子,他们的脸上挂着年岁新旧交替时一个成年人特有的悲喜难辨的模糊气息。真正无忧的只有那些孩子们,时不时从哪里冒出一声炮竹的脆响夹带着孩童稚嫩的惊呼和欢喜,像一束束无形却清甜的鲜花盛放在寒冽而冷漠的空气里。
那些在新起的高楼大厦的缝隙间挣扎着向秀真探出一张熟悉面孔的街景即使越发破败,却让秀真看得热泪盈眶。这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信手捕捉一个画面都能看到曾经的她自己。而这一切又都无一不在远离她,越来越远,也许最终只是回忆中一个朦胧而忧伤的光点。
由于无限莫名的感慨,所以当一个男人迎面叫住秀真的时候她几乎是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的,水雾氤氲中秀真分辨了半天,直到那个男人自报出他自己的名字,秀真才记起来她的确有过这样一位中学同桌,不过眼前的中年男人哪里还能找出一丝一缕当年那个清秀小男生无比干净的气质呢。
那位同桌低调内敛地说自己有一家茶馆就在附近,随即热情洋溢地邀请秀真到他的尚在营业的茶馆叙旧。那是一家设计典雅品位清净的茶馆,倒是应了茶之清名。
秀真本是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落座后很快就后悔自己以为叙叙旧也不错而轻易答应来坐一坐的鲁莽。那个男生还没有落座就深情款款地问秀真是否注意到他的茶馆的名字。秀真本就心思恍惚自然没有注意。那个男人盯着秀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茶—艺—秀—馆”。秀真心不在焉地夸了一句好名字。
等秀真啜了一口秋天采摘的号称极品安溪铁观音正在静心回味的时候,那个男人忽然深沉地加了一句,“秀真你没有注意到吗?茶馆名里有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秀真瞪大一双不明所以的眼睛看着眼前说话的男人,脑子里飞快地转出他刚才自报的名字:王子艺,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的时候秀真又好笑又好气,她用仅存的控制力把快要狼狈吐出来的一口茶呛进喉咙里,结果呛得喉咙着了火一般辣。
要不要这么深情款款又急吼吼地表白啊!秀真心里快笑死了,可以给点时间先品品茶好吗?可惜了一壶好茶。
那个王子艺显然不懂得读心术。他不管不顾一个人拉开回忆的长河就开始追忆秀真和他曾经共同的似水流年。那么多美好的点点滴滴他都清清楚楚地记着,连秀真穿过一件粉蓝色碎花长裙梳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的样子对他来说都是清晰如昨。
听到这里,秀真觉得自己坐的松软的茶座沙发几乎是个温柔的陷阱,一直往下陷的感觉。暗恋秀真并不陌生。她时常听自己的学生说起曾经暗恋过谁,那是一种美好的回忆。秀真自然暗恋过,也被暗恋过,那是情感发展的一个萌芽阶段。只有极少数暗恋有机会冒出土壤并开出艳丽的花。绝大多数的暗恋一生都在厚厚的生活土壤之下温润地存在,对现实生活的进行只有助力而没有伤害。
不过眼前的王子艺的热情显然有些失控,秀真后悔刚才随口就回答他那一句“还没有结婚”了。因为她一个不留神那个男生已经开始想象他们如果在一起经营这个茶馆的幻景了。秀真哭笑不得。只好说自己现在还是戴孝之身不想考虑个人问题。王子艺胸脯一挺: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三年没有问题!
如坐针毡的秀真满脑袋只是想着如何找个借口脱身的时候,茶馆门一推,一个妖娆的女人走进来直奔他们的座位。秀真直觉这个女人来势汹汹。果然。
“你不回我电话就是在这里风流快活啊!我爸妈都在家等着你过去呢!”那个女人一边语气凌厉地抢白王子艺一边拿醋意十足的眼睛斜视着秀真。秀真看着她满是尖酸戾气的两只画得又黑又大的眼睛像两只冒着硝烟味道的枪口心里暗叫运气真糟糕。自己这是活体版躺着中枪啊。
“瞎说什么啊你!这是我十几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人家在北京的大学里当教授呢!”王子艺前半句冷着脸训斥那个女人后半句施施然递给秀真一个媚笑。秀真应景地微笑着跟那个女人点头,想着刚才王子艺对自己表白的那些真情如果这位姑娘听到会有什么效果,她心里的狂笑就想冲出喉咙:这个世界真好笑啊!
秀真在故乡过了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个年。初二一大早秀真找了个借口就回北京了。父亲勉强做了做样子挽留她却更显示出对秀真这次莽撞行事不满的本意。
在飞机起飞的那一霎那,秀真看着舷窗外渐渐缩小的曾经无限亲切的故乡泪如雨下。她知道,以后,她轻易不会再回来了。
(五十三)
赵嘉仁不记得自己在手术麻药发挥作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秀界,但是他手术后清醒过来的最早的那些念头里除去关于女儿们的就是想起好几天没有秀界的消息,不知道秀界和她父亲怎么样了。
赵嘉仁的肾摘除手术安排在大年初一那一天。这是赵嘉仁特地申请的。他想趁秀真回家过年的时间做完手术再恢复些日子,等秀真回来他的伤口就会养得好一点了。
其实如果秀真细心一些就会发现,在她临回故乡之前那几天里赵嘉仁反常的温柔,甚至忘记了求欢。他一个劲儿地跟秀真谈起他过去的事情,甚至儿时的一些趣事。赵嘉仁奇怪怎么就忽然一股脑儿地想起这些日久年深的芝麻大的往事。难道这是他不久于人世的征兆吗?
有感于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那几天里赵嘉仁对秀真说的话几乎没有一句谎言,因为真实的事情都来不及讲述完。赵嘉仁感慨自己的日子都在网络里虚掷了。要是还有机会再活一次,他一定要换个活法,要干干净净的,至少在网络里不再那么胡作非为。
如果能够找一个可心的女人,赵嘉仁想,比如像秀界这样,既温柔善良又开朗有趣,一辈子相守着也值得了。所以赵嘉仁一遍又一遍地要求秀真,“秀界我真的很爱你。你不要离开我。答应我陪我一辈子。”
秀界每次都像哄小孩儿似的笑着答应。她心里却以为总有一天赵嘉仁会嫌一辈子太长了。她从父亲高有铭还有太多男人那里看到的一辈子都太短了,甚至连永复说过的一辈子也只有七年而已。
而那些时候赵嘉仁心里是真真切切希望他和秀真就那样痴痴缠缠地聊着天,话题永远不会停止,他也永远不必去面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凶吉未卜的手术。
秀真回老家前一晚他们在网上聊天,赵嘉仁央求秀真对他发誓“只爱我一个,会陪我一辈子。”秀真笑。“不是说过好多遍了吗?难道还听不厌?”赵嘉仁撒娇说多少遍都听不厌,“你多说一遍就会给我多带来好运。”而这是他当时心里真实的想法。
那一天秀真认认真真地发誓:“我在网络上只爱你一个。只陪伴你一个。陪伴你一辈子。一辈子是好多好多年。所以你要好好的。”
赵嘉仁觉得正是秀真的这些誓言给他带来了奇迹般的好运。他的手术非常顺利。而最让他惊喜不已的是,他右肾的肿瘤属于那5%的极少数,是良性肿瘤。另一只肾的功能完全正常,医生说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
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赵嘉仁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个想分享的人是秀界,想着他假装的胃部切除手术时秀真每天都发过来的那些鼓励他温暖他的话语,是这个女人的执着带给他好运和信心。而他的太太只在手术当天露了一下脸,两个女儿都要上学。所以当赵嘉仁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像那些他一个人面对电脑时一样的孤独。除了秀界他不知道还该想起谁。
肖雄扬和他的新太太来医院陪着赵嘉仁坐了半天就离开了。赵嘉仁理解肖雄扬的来去匆匆。各人都有各人的生活。能够来医院半天已经很难得了。不过这一次赵嘉仁直觉肖雄扬和他的新太太之间的气氛不太正常,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诡异莫测的神情。而且肖雄扬的气色看着也不太好的样子。赵嘉仁和他开玩笑,要记得及时检查身体,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前面几十年对身体的种种不爱惜都以各种疾病的方式来向他们讨债了。
赵嘉仁绝不会想到,他的这一句玩笑话在不久之后就残酷地应验了。
(五十四)
从故乡归来的秀真再一次投入赵嘉仁仿佛始终等在网络那一端的怀抱的时候,秀真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温暖,就像出远门的人理所当然地返身回家般自然。
此时的秀真对赵嘉仁刚刚经历的从死亡的血盆大口里走了一遭的事完全不知情,她更不知道赵嘉仁像婴儿抱着安慰奶嘴一样抱着手机时时刷屏只为能够早一分钟得到她的消息。赵嘉仁甚至后悔当初应当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秀真,这样他们就可以随时找到彼此。
当秀真极力克制终又忍不住断断续续地说起跟父亲的种种隔阂与别扭,赵嘉仁立刻就感应到秀真承受的委屈和伤心,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伤口的疼痛。
“不要生你父亲的气。他有选择的权利。对于他余下的生命,他拥有最优处置的权利。”赵嘉仁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为秀真父亲辩护。
赵嘉仁虽然从道德层面不齿秀真父亲的种种做法,但是他也从不否认道德对于人类纯粹的幸福感的制约和破坏。他何尝不想像秀真父亲那样活得自在潇洒。
对于婚姻,赵嘉仁越来越觉得,婚姻是缠在人类脖颈上的一根蝴蝶结。好的婚姻看起来像一朵蝴蝶花,美丽并且给人增色;而坏的婚姻无异于一根愈收愈紧的绳索,一个个被它扼住咽喉的人有着看上去就像鬼一样张牙舞爪面色青紫的灵魂。可是若没有这根蝴蝶结,赵嘉仁以为,人类的样貌看上去又无论如何都像少了能够点睛提气的一些什么。
这真是两难。就像每当赵嘉仁坚定地想一不做二不休离婚的时候,看到两个女儿美丽的笑脸就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自私。赵嘉仁清楚地知道,即使现在的婚姻表面千疮百孔内里更是重伤无数,但对女儿们来说毕竟是一个完整的家庭。或许打碎了家庭她们依然会拥有她们花朵般芬芳的笑容,但是那毕竟是个赌注。所谓赌,就有输的可能。赵嘉仁明白愿赌服输的道理,只是唯一对于女儿们的幸福,他永远都承受不起输的结局。
但是秀真的父亲不一样,赵嘉仁认为秀真父亲对于秀真的责任已经尽完。他有完全的自由去谋划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人有资格指手画脚更无权粗暴干涉。即使是秀真也不可以。
“你之所以抱怨你父亲,无非因为你们中间矗立着你已经离世的母亲。这一次的确是你过于感情用事了。如果你能身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地看一下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你会觉得其实也无可厚非。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试婚是很好的测试两个人是否合拍的有效途径。老年人的婚姻尤其需要艰苦卓绝的磨合,因为他们身上有着另一个人多年的烙印。”赵嘉仁滔滔不绝地说。
“秀界你不喜欢你父亲的处理感情的方式,只是因为你是从女人的角度考虑事情。可事实上,对于那个女人来说,长痛不如短痛。人一辈子谁不被生活折磨得鲜血淋漓呢。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应当对来来去去分分合合的事情早就看开了。”说到这里,赵嘉仁觉得自己好像太无视秀真的接受能力了,于是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试图放松被自己的说教弄得紧张起来的气氛,“放心亲爱的,我不会折磨你的,也绝不会抛弃你。我们两个不用试就知道是天生一对。”
秀真本来正郁闷,琢磨着赵嘉仁的话看似理直气壮,实则是强盗逻辑。所有冠冕堂皇的道理都是给强者用以压服弱者的。不过当她看到赵嘉仁最后一句却忍不住笑了。“又来灌迷魂汤。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有这么好的运气。”
“要相信。信的人有福了。”赵嘉仁一本正经地像牧师在宣讲圣经,随即又本相尽露,“宝贝要是你现在在我身边,我会让你死心塌地地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
秀真大笑,“你有这么值得相信吗?”
赵嘉仁一脸坏笑,“当然,因为在你怀疑我之前,我们已经做爱做死了!”
“你能不能不要三句话不离性啊!有点追求好不好!”秀真抱怨,打过去这两句话后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都是娇嗔。
赵嘉仁果然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仿佛看到秀真娇美的脸上飞着晚霞一样的羞涩红晕,如水的眼眸里潋滟着一个女人的无限柔情。赵嘉仁感觉到体内久违的欲望重新火焰般升腾起来,酥麻的电流一阵阵划过他的肌体。
即使医生提醒过他要安心养好伤口,赵嘉仁还是忍不住用几近颤抖的手指对秀真传递他此时此刻汹涌的爱意,“宝贝,怎么办,我受不了了。我想要你。”
(五十五)
几乎就在跟赵嘉仁聊天的同时,秀真收到了那个神秘人的第三封邮件。
秀真快速浏览了一下。这一封邮件里面罗列出同赵嘉仁有染的女网友的名单甚至还有一些男网友的名字,以及一部分他们色情聊天的具体内容。那些女网友中有几个是秀真熟识的。
秀真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第一次想都不想就给那个人回复:“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那个人好像未卜先知秀真这一次会回复他的邮件。立即就返回来一条消息:“一个关心您的人。不希望您上当受骗。”
秀真想不出这会是谁。她听说过网络黑客这回事,但是她这样的无名小卒怎么可能招惹到黑客。“请你尊重每个人的隐私。你这样是违法的。他们有权利去告你。”秀真义正言辞地说。其实她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这方面的相关法律。吓唬他一下总是没错。即使这个神秘人给出的都是事实,但是他这么做已经伤害到别人的权利。
那个人却再没有回复过来。只能是传说中的黑客了,秀真心里揣测了半天,也不觉得她认识的人里谁的网络技术会这么厉害。秀真一直以为网络是私密而安全的,现在看来她跟赵嘉仁的那些聊天估计都不止一双陌生人的眼睛在享受吧,如果那些人能够读得懂中文。
还是手写的情书好,秀真想,过后一撕往火里一投就毁尸灭迹了。而网络时代,人类自以为节省了时间缩短了距离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其实恰恰相反,人类的一言一行无不被电脑记录在案。那些自以为虚拟空间可以为所欲为而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实在是无知无畏得很。
那边赵嘉仁又急切地发来求欢的消息:“宝贝,你跑哪里去了?急死我了。”
秀真盯着赵嘉仁的邮件沉默着。这个自己其实一无所知的赵嘉仁真的值得她这样陪伴吗?他怎么有时间去同时招惹这么多女人?又怎么会这么有手段将她们安安稳稳地收在自己的藏娇阁中?那些女人,她们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赵嘉仁其实滥情如此呢?
其实这一年的网络生涯秀真已经觉察出一些女网友对她的不友善态度。她当然怀疑过是因为赵嘉仁的缘故。但是每当说到这个问题,赵嘉仁都矢口否认:“我跟她们都没有任何关系。是你胡思乱想。”如果秀真再继续追问下去的话,赵嘉仁就会指天发誓自己的清白:“我发誓,如果我说半句假话出门被车撞死。”
赵嘉仁每次一发毒誓,秀真就会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连忙呸呸呸地帮赵嘉仁驱逐晦气。对赵嘉仁的话即使没有全信,也差不多都信了。毒誓谁敢随便发。
秀真不会想到,赵嘉仁早就试验过无数遍了,他发的谎誓没有一个被老天爷应验惩罚过。胡乱发誓是该死。但是该死并不是说就一定要死。赵嘉仁每次发完毒誓后出门都会小心翼翼开车,结果每次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久而久之,他发完誓之后转身就忘记了自己刚刚发过誓,连那份小心翼翼都省去了。
他赵嘉仁毕竟不是太坏的人。有时候想起这些赵嘉仁沾沾自喜的同时也在心里感激老天到底是有眼:他以“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气魄发的谎誓也都是为了那些女人们好。既然是给她们造梦,就要造最美的梦,怎么可以缺少了誓言的保证。他这么做也算是盗亦有道了。
秀真漫无目的地翻看着那些肉麻的聊天记录,有的甚至是赵嘉仁跟她聊天的同时又跟第三人甚至第四人一起聊的。秀真看着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的荒凉况味。她该恨透了赵嘉仁对她的欺骗,可是她第一感觉是伤心,感觉到一种苦涩的滋味在舌尖缭绕着,那苦味逼入鼻翼,让她的鼻子隐隐发酸。
赵嘉仁到底辜负了她的信任。秀真长叹一口气。然后她想起那些女人们。原来她们对她那些阴阳怪气的态度都有出处。难怪赵嘉仁曾经提醒她如果他公开支持她的话也许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问她怕不怕。那时秀真说不怕。那时他们还是清清白白的朋友关系。而以秀真的单纯能想象到的麻烦绝对没有这么麻烦。
是赵嘉仁愚弄了她们所有人。秀真替自己心痛也替那些女人们心痛。与其大家毫无证据的瞎猜测不如摆开事实任她们选择。秀真不相信如果那些女人确定知道赵嘉仁跟她的网恋关系还会自投罗网,果真那样,老天爷也救不了。
将自己立做众矢之的,也许会被众人不齿甚至唾骂,不过她们总会因为看清事实而离去而减少伤害吧。秀真天真地想。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于是秀真回复那边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赵嘉仁:“我也想要你。但是,我要你公开我们的网络情人关系。”
(五十六)
多年以后当赵嘉仁深陷黑暗之中,静静沉思往事,秀真的很多话语经过光阴的筛网被清晰光亮地忆起。在他后来熟悉了秀真的声线之后,那些即使当初写在纸面的字也一个个都有了秀真温柔磁性的音色,它们像流星一遍一遍擦过他黑暗的天空。
常常在这样的仿佛声音的流星雨划破他沉思的天幕的时候,赵嘉仁就会不由自主地追索着四处升起的秀真的声音问,秀真,你真的爱过我吗?
他后来知道了秀界的很多真实的情况,比如电话号码,比如家庭住址,比如她的真实名字柯秀真。当时他还跟秀真开玩笑,怪不得你 这么喜欢秀,你把自己秀成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怎么能够不爱你。秀真还喜欢四处秀他们的恩爱。
当然,他们的恩爱终究是一种隐秘的存在。赵嘉仁无疑是爱秀真的。这一点赵嘉仁很确信。他对秀真的爱甚至超过了他迷恋过的那个网络初恋。那是距离之美。他们之间没有他和秀真之间这么漫长而深切的纠缠。
虽说距离产生美,但是赵嘉仁知道,真正的美是不怕距离的。而秀真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种桀骜坦荡又纯粹的美,不畏惧任何目光的逼视。就像当初秀真一脸凛冽之色地对赵嘉仁说,“我要你公布我们的网络情人关系”。
秀真一定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对赵嘉仁来说感受到的喜悦多于威胁。因为他知道秀真这样做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那就是秀真真的爱他,才会不顾忌众人的眼光。要知道网络上的那些女人们,赵嘉仁跟她们保持情侣关系都有一个不须言明只须默守的原则:那就是保护他们关系的秘密性。那些女人们甚至会要求赵嘉仁一定要保守秘密。以致赵嘉仁后来欲图勾引某个已婚女人的时候会主动递上一颗安心丸:放心吧,我一定会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事。
“喝点小酒。偷点小情。怡点小性。享点小福。”这是时下很多思想先进的女人们的享乐观。既然是偷就不能光明正大就必要遮遮掩掩。没有女人尤其那些已婚的女人们愿意让别人知道她们在网络上竟然有情人,而看上去端庄贤淑的她们竟然会做淫靡无耻的事。这是一个女人最不可以给众人看的一面。甚至男人们也不希望被看到这一面。他们的言行表里的不一致,的确应了一个活脱脱的“秀”字。
赵嘉仁习惯了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反正他是无所谓,他要的只是女人们的爱和性,公开与否根本无伤大雅。只要他能得到实惠就好。从某种意义上说,赵嘉仁甚至乐见女人们持这种偷的态度。偷偷摸摸,这样他反而多了自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每一个暗房似的邮箱,他们只要快活,与他们寻欢作乐不必承担任何责任,甚至名誉毁坏的风险都不用担心。
而秀真竟然敢无视世俗的清规戒律要公开她们的关系。赵嘉仁笑眯眯地打量着秀真,她是真的爱上他了才会想独占自己。这是爱情中的人们特有的霸占欲望。赵嘉仁心里是那么想满足秀真的这个要求。因为他也巴不得公开他们的关系,这样秀真就不会再被任何男网友染指。赵嘉仁自然清楚有一些男人已经顺着秀真的芳香而来,正虎视眈眈地伺机寻找下手的机会。
可是他终究不能够这样做。赵嘉仁想,他不在乎其他网友怎么看他怎么骂他,但是他不希望秀真成为众矢之的。赵嘉仁太知道网络中人的伪善面孔了。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在网络上被一个个心怀叵测的人演绎得只有更厉害没有最厉害。假如真的公开,那四面八方以道德之名射来的言语的利箭,尤其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裹着私人恩怨的言语,绝不是秀真一个弱女子可以承受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不要秀真承受这种伤害。
何况还有自己的太太。他们的婚姻虽然名存实亡,但是他们毕竟还是夫妻。他不能不考虑太太的感受。他已经伤害过她,他不可以欺人太甚。
所以赵嘉仁欣喜片刻还是理智地对秀真说,“不可以公开。那样对你不利。你会被口水淹死的。”
“我不怕。”秀真凛身说。
赵嘉仁压根不知道秀真此时手上有什么筹码,只是仿佛看到秀真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样子。“你以为你是刘胡兰啊。”赵嘉仁笑。“我舍不得让你死。”
“你无非是怕公开了就失去你的那些众多网络情人们。”秀真的语气僵硬。
“不是。”赵嘉仁显然感觉到了,收起玩笑的口气。“是真的舍不得你受伤。还有,我太太,她会看到。我们毕竟还没有离婚。我不能做得太过分。”
这是冲动之下的秀真没有想到的。但是,此时赵嘉仁抬出自己的太太让秀真感觉他只是在寻找借口。“你这么在乎自己的太太就不要在网上玩女人。”秀真越想越生气,“既然如此,我们结束吧。”
赵嘉仁感觉自己的心被秀真的一句话从天上摔到地下,又被狠狠地踩了一脚。腰部的伤口处忽然剧烈地疼起来。“不要,秀界。我的刀口……现在……好疼。”赵嘉仁勉强打完这几个字,身体就疼得不由得蜷缩成一团。
(五十七)
后来秀真想,其实那时候她早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赵嘉仁而不自知。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赵嘉仁生病期间始终陪伴在他身边;在得知赵嘉仁跟那么多女网友暧昧虽然心头难过苦涩却没有拔腿离开;她想公开他们的关系与其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其他女网友得知真相,不如说她存在私心想拥有赵嘉仁全心全意的爱恋和相守;当她说出“我们结束吧”这句话时再也没有以前的不关心和不在乎,而是突然泪如雨下;在听赵嘉仁说他的伤口又开始疼痛时又不由自主地心疼他而回头。
秀真看赵嘉仁打过来“……好疼”那句话半天再没有动静,开始她还强自镇定,过了一会儿还是寂静无音,秀真有点坐不住了。“你没事吧?”秀真问。
没有消息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秀真焦急万分地追问。
还是没有消息过来。
秀真已经后悔自己刚才那么任性地刺激赵嘉仁了。他毕竟是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还没有完全痊愈,她何必为一己之情苦苦相逼。即使赵嘉仁十恶不赦也不该是她柯秀真做判定。退一万步讲,他们压根儿连面都没有见过。赵嘉仁支持她写作,懂得她对永复的感情,倾听她内心的苦闷,帮她开解心事……而她除去为他写过几个情色的文字,她并没有失去任何实质的东西。她有什么资格要求赵嘉仁为自己做这做那呢。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秀真抱着书靠在床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赵嘉仁的邮件终于过来。那个小小的叮咚一声如此悦耳又如此充满召唤力,让秀真一下子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
“对不起秀界,刚才太疼了。简直要疼晕过去了。”
“秀界,不要离开我。请你原谅我的过去。我承认我过去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是认识你之后我真的在一点点地改。你知道我们相识之后我用了多少时间和你在一起。我是真的很爱你。我想和你好好相爱。”
“秀界,我有很多毛病,我不是完美的人。我希望你也能像我爱你那样爱我,爱我的优点,也爱我的缺点。”
“秀界,我真的离不开你。”
“求你了秀界。”
秀真不由自主又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她翻看赵嘉仁跟那些网友的肉麻聊天,果然差不多都是半年以前的记录,那时候她和赵嘉仁还没有任何暧昧关系。
“我怎么能相信你。”半天秀真打回去这一句。
赵嘉仁适时地抓住秀真松动的口气。只要一个女人肯回应你,你就有机会。赵嘉仁这样给自己打气。他不知道秀真知道了什么,但是秀真突然要求公布他们的情人关系有些不寻常。
其实赵嘉仁很不喜欢被人要挟,尤其不喜欢被女人要挟。但是一物降一物,赵嘉仁喜欢被秀真束缚住。他知道秀真只是爱他,她霸道的要求其实是一个女人醋意十足的反应。只要秀真肯爱他陪伴着他赵嘉仁愿意自己戴上爱的枷锁。
其实自从赵嘉仁感觉自己爱上秀真之后已经自觉疏远了很多昔日网友。反正他对那些女网友们而言也只是茶余饭后打打牙祭可有可无的情人关系,赵嘉仁很清楚,很多女人拥有的网络情人绝不止他一个,虽然他一点都不在乎跟别的男人一道分享那些女人们的柔情。但是也正因为是被分享的柔情,所以放弃她们一点都不可惜。而秀真,赵嘉仁凭直觉相信他是秀真在网络中的唯一。
“秀界,相信我。我是认真的。除了公开我们的关系,任何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赵嘉仁诚恳地说,“你也不希望我因为公布我们的关系而家庭破裂是不是。”赵嘉仁抛出最后一枚柔软却致命的棋子,他相信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服秀真。
而赵嘉仁果然成功了。
(五十八)
“飞蛾扑火,结局是什么谁会不晓得。那火焰一直在那里。可你不能怪它在那里招摇,你只能怪自己无力避开诱惑。”——很多年后德男陪秀真一起回忆往日时光,秀真神情平静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德男知道秀真和赵嘉仁的事情后,怒目圆睁地指着秀真的鼻子,试图倾倒出平生封存在口内的脏话的污水以浇醒秀真,而秀真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让她最终颓然放下手臂。“你怎么会这么傻。”德男说出这么一句。停了一会,又沮丧地说,“我怎么会比你还傻。还想让你帮我教训赵嘉仁。结果是肉包子打狗。”
“我也没有想到。”秀真说得无辜。“你知道最开始我比你还厌恶他。可是慢慢接触下来,就被洗脑了。”
“洗脑——你是不是还觉得很甜蜜啊!”德男没好气地冲秀真瞪眼睛。
“味道——还不错。”秀真笑得像个小女人。德男看着秀真,她很多年没有见过秀真这么笑了。秀真一直爱笑。即使永复走了秀真也会笑。“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不如笑笑好了。”德男还记得秀真以前说这话的模样,湿漉漉的笑容,看着就让人心疼。而如今那笑里分明有了晴朗的妩媚。
“看看你,竟然很享受被洗脑的样子。爱情真是让人变得至贱无敌!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他有老婆,而且不打算离婚啊。”德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也不想这样啊。你知道我一向远离有妇之夫。都怪我道行不够。擒贼不成反被贼擒。”秀真无可奈何地苦笑。
“赵嘉仁想擒你我一点都不意外。可是你是有备而来的。怎么可以束手就擒。”德男佯装怨怒。
“只能说当初我主动靠过去想帮你教训他的想法太自不量力。可惜世事如棋,一步错步步错。”秀真叹气如嗔。
“也是,爱情这东西要来的话谁都挡不住。”德男看着秀真脸上掩饰不住的甜蜜感慨。“听人说,网恋能够坚持三个月就是真爱了。你确定真的爱他吗?”
“应当确定吧。”秀真看着远处说,仿佛那里有赵嘉仁的温润的面庞含笑的双眼,浸润得秀真的眼光也跟着潮润濡软。“除了永复,还没有第二个男人让我这么渴望过。”
“是,爱情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可是,”德男看着秀真,“你们连面都没有见过。而且你明知道你们没有结果。”
“爱情的结果是什么?”秀真问,目光依旧看着远处。“结婚吗?那我们肯定不会有结果。即使结了婚的又有多少离婚。那叫有结果还是没有结果呢?”秀真把头转向德男,认真地说,“其实我觉得能够在心里长久地守住一份诺言就是爱情的结果。”
“孽缘。”德男恨恨地撇嘴,“我看你是彻底被赵嘉仁洗脑洗迷糊了。魔怔了!”
“命里难逃的一劫。”秀真叹口气。“是福是祸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抽身离开。可是还是一步步被他赶进了陷阱里。”
“什么被他赶进陷阱里。是你自己哭着喊着往里跳的吧。还想公开你们的网络情人关系——”德男故作不屑地瞟了秀真一眼,“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姐姐!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就不怕围观群众拿起道德的乱石砸死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切!怕什么。”秀真赌气地一扬秀眉,“爱不是羞耻的事。怕就不是爱!我又不是泛爱滥性。我只是不凑巧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而且我们只是精神之爱。我又不会破坏他的家庭。山高水长,永不见面,碍得着谁了!最烦手指头朝外的人。我就不信他们比我干净多少!道貌岸然惺惺作态给谁看啊!”秀真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末了加了圣经上的一句话,“你们中间谁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秀真义愤填膺的样子把德男逗笑了。“笑死了!你还搬出上帝来了。你以为上帝这么说了他们就这么听吗?幼稚!告诉你吧,即使他们满身罪孽他们照样会捡起石头砸你甚至直到将你砸死。你怎么能天真地指望用一纸圣经来护体救世呢!”
“那还能怎么办?做人总要讲良心吧。说别人的时候先自己照照镜子。”秀真真的想不通那些网络中的人是怎么想的。说他们没有什么信仰,却又都像上帝的样子。一个个神态倨傲,言辞武断,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对自己的无底线的自信。
“还讲什么良心啊。如今这世道的人谁还要良心啊。看看现在满大街的狗都有多忠诚——”说到这里德男有意卖了个关子,看到秀真一脸茫然不解,才得意地抖开包袱:“当然是因为吃了太多人类不要了的良心啊!”
想想那些狗舔舐着被丢弃的满地狼藉的良心的画面秀真就笑得肚子痛。“德男,你的良心呢?我怎么觉得你们家的狗狗长得很有良心的样子啊。”
“你敢取笑我!”德男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反击, “快说良心话吧,秀真你是不是也想跟他做爱做死啊。”
“没有呢。你以为我像你那么色。你知道我对情色文字免疫。”秀真笑着说。“我倒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跟他做爱做死。想想都美死了!”
“那有什么难。情到浓时自然有欲。我等着看你一脸花痴淫相,言必称性的那一天。”德男已经笑得透不过气来了。大约是想起自己以前犯花痴的模样。
“我又不是像你是天蝎座。天生性欲旺盛。”秀真想起德男当初还故意把自己的星座写成天蝎座,就是为了她可以跟赵嘉仁大战三百个回合,秀真就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让他精尽人亡!——秀真觉得德男咬牙切齿说这句话的样子还在眼前,而现在故事竟然发生了这么多戏剧性的改变。
好不容易停住笑,秀真故作一脸幽怨地说,“我怀疑我冷淡。”说完秀真模仿葛优演的电影《非诚勿扰》里的那经典一幕,正了正身子,左手托腮,低眉顺目,面含羞色,嗲嗲地说了一句,“嗯。一年一次。”
德男已经彻底笑趴下了,伏在秀真的床上半天直不起身子。秀真也是笑得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以前秀真和永复经常拿这个段子开心。每次永复一听到这个就会忍不住色色地扑过来,而秀真就像小猫一样乖顺任他捉住。秀真好像还能看见那个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手边。而隔着光阴的重重帘幕,秀真看着记忆中的永复,竟然也可以心无忧伤地笑了。
(五十九)
那是秀真和赵嘉仁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后来秀真想,其实自从跟赵嘉仁在一起后,她重温了一个女人被男人无原则宠爱和纵容的极致幸福,即使这种宠爱和纵容只是来自一堆文字,以及后来赵嘉仁用真切的男中音在她耳边说出的充满柔情的蜜语。
秀真觉得她的灵魂像一块躺在原始森林深处世人皆遗忘的肥沃土地,被赵嘉仁偶尔发现并敏锐地判断出这块土地的价值,以及到最后他选择永久定居在她的土地上。他勤勤恳恳地挖掘开发各种宝藏,种植栽培各种思想,并用长久的热爱灌溉,让她原本荒芜的土地变成充满神秘气息的花园,生长出茂密的花花草草,飘荡着浓烈馥郁的花香。
“你是我的爱情的果园。到处都是成熟的芬芳。”后来当赵嘉仁通过话筒在秀真耳边轻轻说出这一句的时候,秀真知道,她的灵魂已经从最初少女般的羞怯青涩变成少妇一样浑圆丰美的甘甜。
不过秀真也并不是时时如此幸福甜蜜。每当她从赵嘉仁甜美浓厚的爱情迷雾中短暂地清醒过来,看到迷雾之后毫无悬念的真实存在又会让她痛苦万分。此时的秀真就会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这种网络爱情的甜蜜与纠结的痛苦都是秀真不曾意料到的。虽然赵嘉仁一再肯定地说他们之间是爱情,而秀真是怀疑的。她不能确定地称之为爱情。爱情她经历过,是她跟永复之间真实的相爱相拥。她跟赵嘉仁的感情显然不同于跟永复的感情。秀真一直搞不懂的是,是什么让他们纠缠如此之深。
秀真觉得,相对现实的爱情,网络爱情完全抛却了物质,身世和外貌的因素,是彻头彻尾灵魂的吸引与胶着,它就显得更纯粹更接近爱情的至高境界:爱情是灵魂的事,与其他外在一概无关。而网络爱情又因为虚无缥缈而更考验人的自律忠诚和持久的爱的能力。可是,这样无底深渊似的投入得到的只是赵嘉仁远在天涯的遥遥呼应。永不见面的爱情是爱情吗?若不是为何她如此无力自拔。
柏拉图就是精神鸦片。有时候秀真会这样断定。她可以有丰富的现实生活,假如她去争取。她是否真的需要这种精神鸦片的麻痹呢?每当秀真陷入这些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的追索之中就会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精疲力尽的秀真只希望一切都消失:网络和生活。
每次疲惫的秀真提出分手,他们就像所有真正的情侣那样互相折磨痛苦伤神。不过所有秀真试图的分离最终都被赵嘉仁力挽狂澜挽回了局面,以致不单赵嘉仁连秀真自己都觉得她好像只是在无事生非胡搅蛮缠。
对于秀真的厌倦态度,赵嘉仁总是归结为女人的特殊生理时期的特殊心理。“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赵嘉仁说这些就像催眠师。结果他们的每一次分手都变成了情感的催化剂,让他们更深更疯狂地纠缠在一起。而他们之间与其说爱情不如说情感的倚赖和依恋也更加不可分割地渗透到彼此的灵魂深处。
赵嘉仁有一张永远涂蜜的嘴巴,秀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很清楚不意味着有能力拒绝,爱情的甜言蜜语容易让人肢体无力,那销魂的迷雾如同蛛网缭绕着将秀真密密裹住。就像那些虚荣的人被奉承的高帽戴得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一样,就像荆棘鸟里的梅吉和拉尔夫一样,明知道荆棘扎进胸膛时是痛苦的,他们依然那样做,依然把荆棘扎进胸膛。
这就是爱情吧。让人完全丧失了抗拒的能力。秀真想,真正的爱情就是有这种魔幻般的神奇能力,让沉溺其中的人奄奄一息却依然沉溺。
不是不想,是不能——秀真这样为自己解释;不是不能,是不想——德男这样冷静地反驳。
有什么区别呢。无论内心里有多少挣扎,他们的爱还是持续地深入,就像那根尖利嗜血的棘刺,它不是被扎入,而是它自己生着手脚,自己会向着一个人心上最疼的地方去索要人类最宝贵的情感:爱的眼泪和痛苦。
就像赵嘉仁自己标榜的,秀真觉得赵嘉仁的确是一个好情人。无论秀真怎么决绝地要结束他们的网恋,赵嘉仁都一副任打任骂死皮赖脸地缠着秀真不放手。“我不能失去你……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会死。”秀真就是这样一次次心软。直到最后一次。
后来德男问过秀真有没有后悔这一段感情,秀真目光看着远方,沉思着微笑,淡淡说,“不后悔。网络时代如果没有体验过一份刻骨的网络爱情总是一种缺憾。它让我们的灵魂更加丰满,也让我们学会抬起诗意的目光接纳远方。”
(六十)
应当说作为情人的赵嘉仁的确可以打满分。
当然,这前提是如果不算他那些偶尔或者始终存在的思想上的开小差。即使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无法控制的迷恋那些从他眼前经过的女人们男人们,即使明知道只是昙花一现,即使他很清楚自己对秀真的爱坚定不移,但是都不妨碍他的好奇之心,也不妨碍他探出灵魂的触须去品尝一下那品质香气皆不同的花蜜。
他只是想知道一个看上去清纯羞涩的女人是否有妖冶淫荡的一面,或者一个表面放浪不羁的女人是否有坚贞清澈的内里;他也想知道某个内向得像男孩子的男人怎么追求女人,又如何同她们像色狼一样做爱,他们做爱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荒淫贪纵,以及他们做爱时是否有某些独特的嗜好;甚至他想知道某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会不会同样有情爱的需要性爱的欲望,这个念头从他当年看过渡边淳一的《再爱一次》的时候就有了:即没有性能力或者丧失性能力的男人都是怎样做爱的。
或者他只是希望单纯地倾听他们的心事,悲伤的,丑陋的,痛苦的,甚至罪恶的,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是:隐秘的。赵嘉仁自己也承认,他对所有人类隐秘的思想有着病态的热衷和刨根究底的执着。他喜欢倾听秘密如同他喜欢把玩女人。那种打开一扇紧闭的心灵之门,撬开一双紧闭的嘴唇,听说他们不可诉人的秘密,这种成就感和愉悦感对赵嘉仁来说类似身体的欲仙欲死。
赵嘉仁很清楚,这些想法如果他在现实中当面说给谁听或者向谁询问的话非被人骂作神经病不可。但是有了网络,他就可以制造亲密关系。有了亲密关系,所有的几乎都不再是秘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想知道的。当然,遇到那种老奸巨猾的人除外。
赵嘉仁曾经在网络里遇到过一个研究《第22条军规》的男人。那个男人对这本书旨意的领悟和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赵嘉仁当然是以一个女文青仰慕大文豪的低入尘埃的姿态进入那个男人的视野。那个男人让赵嘉仁看透了所谓清高文人玩弄女文青的全套卑劣恶极的手段,那岂止是玩弄,简直是玩残人拍拍屁股转身就走。对方的死活?关他屁事!
赵嘉仁从那个男人那里被甩出来第一件事就是通读了两遍《第22条军规》,读完果然神清气爽。这本书让赵嘉仁深刻领略了某些御用规则的荒诞和无耻,也透彻地体会了规则束缚下民众被愚弄的命运。与此同时,被这本书洗礼后的赵嘉仁也以一个颇具水准的高级骗子形象新鲜出炉。
“死无对证的事情就要死不承认。即使证据确凿也要咬定一切都是误会。”这是赵嘉仁自己总结提炼的思想精华。“我从来不说谎话。”这句话后来成为赵嘉仁的口头禅来应对那些女人们时不时怀疑的质问。很多女人都被赵嘉仁用这句话搪塞过去。即使最后分手,他也会用一句催泪弹式的话语送她们最后一程:“我离开你是因为我爱你。”多么美好的爱情——赵嘉仁一边说一边想。他都被自己感动得快哭了。
而赵嘉仁在用同样的一句话打发秀真的质问时却遭遇了冷冰冰的回敬:“这本身就是一句谎话。”赵嘉仁这种时候就会非常郁闷。聪明的女人一点都不可爱。赵嘉仁想。秀真哪里都好,就是太自作聪明又不肯装糊涂。
其实赵嘉仁很看重秀真。这看重不单单是出于男人对女人霸道的情爱,也有身为网站主人对往来客人的敬意,还有作为读者对好的文字作者的仰慕与倾心。那时候秀真在赵嘉仁的鼓励下已经开始写小说和诗歌。你有自己的风格,阴郁却独特。这是赵嘉仁给秀真文字的评价。那些文字让赵嘉仁知道,秀真不单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更有一颗自由高贵的灵魂,这让她既充满吸引力,又处处显露着她的难以驾驭。赵嘉仁只有拿出双倍的情感和精力来和秀真交锋才不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赵嘉仁对秀真承诺过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除了公开关系”也基本都做到了。他答应秀真以后只给她写情诗。如果秀真还是不放心不高兴他甚至可以不再写诗。他也从不拒绝秀真的任何要求,任何只为秀真做的独一无二的事。赵嘉仁愿意这样宠爱秀真。他愿意像个心无旁骛的热恋中的年轻人那样投入这份感情。他甚至享受自己这种为爱疯狂的样子。
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时光。赵嘉仁时常会这样想。他应当是早在用文字占有秀真之前就爱上她了。从看到她纪念永复的文章,或者他在与她聊天的那些瞬间,他就被秀真或忧伤或羞涩或天真或风趣的种种女儿情态迷惑住了。又在后来他们有了文字上的越界接触,以及秀真时时表现出来的善良体贴对情感的勇气和执着甚至他们争吵时秀真的无情与决绝,这些都让赵嘉仁更深地爱上了这个在冰与火之间游走对赵嘉仁来说既是天使又是魔鬼的女人。
这种爱不同于赵嘉仁对其他女人的爱,那些是言语之爱,出自一个男人的博爱或者色欲之心,而对秀真,他的爱则混合了爱欲和疼惜。他对她做了多少不曾为其他女人做过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有多么痛彻心扉低三下四一次又一次地挽留秀真请求她不要离开自己时的难过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秀真决绝地消失之后他的心也像被带走了一样的生不如死只有他自己知道。
难道世上女人都死绝了吗?为什么就不能放手让她走。那些时候他也会对死皮赖脸纠缠着秀真的自己怒吼。可是,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神奇。他不是没有试图不再理会秀真,但那种感觉就像摘除了他的心脏那么难过,那么生不如死。那种死不是一枪毙命而是被牛筋勒进被刀割开的血肉里,再撒上厚厚的一层盐,曝露于盛夏强烈的日光下暴晒。
他不能够失去秀真。他真的离不开她。当他陷在痛苦的混沌之中时,没有什么念头会比这个念头更清晰更强烈了。他只想占有她,专属排他的占有,包括秀真的一切:精神和肉体。
只在一些时候,他疯狂地拥有秀真的时候,赵嘉仁略带遗憾地想,要是秀真的床上功夫也像她的文字功夫那么好就好了。
这个女人。赵嘉仁看着同秀真做爱时秀真那些干巴巴的字眼想,我真要好好教教她怎么做一个真正出色的女人了。
(六十一)
在网络里经历过无数男人女人的赵嘉仁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性学大师。以赵嘉仁的观点,性对人类繁衍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而性本身带给人类的愉悦和释放也是无可比拟和替代的。每一个成年人,或者每一个有能力实施性行为的人都应当掌握基本的性知识以及深入学习了解各种性技巧,进而娴熟融洽地达到两性性爱的快乐巅峰。
赵嘉仁认为,一个拥有健康性态度的人一定会拥有健康的心理和人生。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看法,而是所有性学者以及大多数成年男人,或者准确地说所有不惑年龄以上心智健全的男人对于性成熟公正的态度。
在赵嘉仁曾经跟肖雄扬一道分享女人的那些日子,他们曾经做过很多实验。当某个女网友贴出一张照片,他们能够仅从这个女人的眼神和身体姿态来判断出她的性生活的愉悦程度。如果再加上她在公共论坛里展示出来的几句发言,那简直是可以断言她的性生活是一个月一次,一周一次还是一天一次。
比如肖雄扬指着一个女人说,“你看她,整个一张性压抑的脸。”赵嘉仁凑过去看一下,果然。女人们总是喜欢从外貌上来判断一个女人的美丑,而男人们不。男人们的眼光注意到了女人们的性上。性生活愉悦与否让女人们在男人眼中拥有另一张隐形的脸孔,他们也可以据此来判断一个女人是水性扬花还是清纯贞洁。
在赵嘉仁眼里,真正的尤物一定是性的尤物。这样的尤物不会跟自己的欲望过不去。她们既清楚地了解自己的需求,不回避自然规律,同时对男人有透彻的认识,知道该如何驾驭他们体内那只情欲的野兽。
她们既不会倨傲地拒绝男人,也不会轻易被男人左右。她们懂得配合。懂得利用。懂得男人和女人和谐契合才是为人的绝妙之境。这样的女人赵嘉仁在网络中碰到过。但是非常之少。每当看着她们,赵嘉仁就会无端地想象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拥有她们,那是一个多么值得羡慕的男人。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女人又怎么肯长期屈就于一个男人之下呢。
没有人天生善解风情。所谓风情都是后天培育的,是经历和体悟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由内向外的挥发。很少有那种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却风情万种。如同女人天生善于吸纳男人的精华,那些尤物,想来也是经历过无数男人才练就了她们的绝代风华。她们深谙自己的魅力所在,所以她们不停留,只经过和吸纳。
遇到这样的女人,赵嘉仁,甚至更为老道的肖雄扬也只有被抛弃的份儿。当然他们绝不会被尤物们坚硬的抛弃,而是柔软的轻轻放下,是转身前尤物嫣然一笑递过来的一个余味悠长的飞吻,是一处温情的伏笔暗示他们随时可以再续前缘鸳梦重温。
这样的尤物让男人们既爱又恨既迷恋又不得不离去。即使如此,赵嘉仁也一度想把秀真培养成他理想中的尤物。既清纯又淫荡,既专一又充满性的魅惑力。
赵嘉仁深知秀真思想深处那些传统性观念的藩篱并没有真正拆除,这可以从他们每次做爱时秀真的拘谨回避的态度轻易看出。“你不会跟你老公做爱也这样吧?”赵嘉仁有一次气急败坏地说。他很少跟秀真聊天时提及秀真的老公,更拒绝在做爱的时候想到他,那简直是对赵嘉仁能力的致命打击。
所有的改变来自意识的改变。赵嘉仁知道第一点他要推倒秀真观念里那些恼人的界限。“我们是情侣。是爱人。相爱的人做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性爱美好曼妙。爱人之间的性一点都不肮脏。”赵嘉仁如此不厌其烦地在秀真耳边灌输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秀真竟然主动而不自觉地叫了他一声宝贝。
这一声宝贝让赵嘉仁心花怒放。他还记得当初秀真一本正经地纠正他的这个叫法。这是情不自禁的爱意的流露。赵嘉仁想到这里,更增添了跃跃欲试的信心。“她终究是个小女人。”赵嘉仁想。
随着他们关系的日益亲密,赵嘉仁开始厚着脸皮给秀真进行更为具体实际的指导,比如发送各种图片,各种性教学用视频,各种技巧和女性不同部位的高潮体验解析等等,就差赵嘉仁手把手亲自教导秀真都该怎么做了。但是赵嘉仁的拳拳好意每次都遭到了秀真激烈地抗议和阻止。
“你这样我们会身败名裂的。你会被警察捉住。这是传播淫秽图片。”秀真警告赵嘉仁。赵嘉仁像个调戏女孩子得逞的中学生那样得意,“我们是情人。在情人间这不算传播,这是共同研究提高性趣味。”
对于赵嘉仁在这方面的执着和幼稚,秀真简直要笑死了。别说情人间,就是夫妻间看这种毛片性质的东西都会被以淫秽罪捉住呢。当然,这是一个近乎笑料的新闻。不过任何荒诞的故事都有可能在荒诞的时代发生,秀真可不希望成为闲人们的茶后谈资。这与爱不爱无关,也与勇不勇敢无关。
即使秀真一再反抗,赵嘉仁还是明显体会到思想渗透的好处。在他孜孜不倦的调教下,秀真也慢慢地会从他们最开始做爱的那些满目的流氓、坏人、色狼、淫棍等生涩的拒绝里有了绵软无力的词语:想、好热、喜欢、不行了,到最后甚至有了更为激荡人心的词语,比如好难受、好饿、要死了、哆嗦了。如此等等。
越简单越发散。秀真那些单调的字眼传递到赵嘉仁富于想象的耳朵里就是滚滚热浪。他仿佛能够看到声色画面里的秀真再也没有丝毫矜持而是最原始最野性的热烈奔放,仿佛能听到她存储着一整座火山的身体最深处发出牝猫一样欲火难耐的尖叫,让他无可阻拦地深入其境,以一溃千里之势抵达爱情灵肉合一的极致巅峰。
“宝贝,我爱死你了。”很多次赵嘉仁气喘吁吁从濒死状态只能发给秀真这几个看起来不动声色的字。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心情:快乐,满足,幸福以及感动。那些时候他多么想真正地拥有秀真。哪怕一刻也好。
(六十二)
秀真有一次无意中对德男抱怨赵嘉仁给她发来一些黄色视频,德男便吵着也要长知识。德男一边看一遍啧啧称叹:“赵嘉仁真是用了心了啊。他不会是性爱宣传员吧?”把秀真笑得不行。
那些片子虽然秀真嘴上反对着赵嘉仁发给她,不过她倒是一一认真看了一遍。秀真不看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有多无知。中学时的生理卫生课秀真逃课没上,连书上那整个章节都被她学着班上另一个女同学撕下来扔进垃圾桶里以示清白。秀真后来想起来这一幕就觉得很好笑。那个年纪的小孩不知道怎么那么叛逆。无缘无故地觉得那些知识都很脏,连多看一眼自己都会跟着脏。
她跟永复在一起好像也根本不需要用到什么知识就水到渠成地做成了。其实也没有那么水到渠成,因为秀真怕疼,永复的确是莽莽撞撞又极力克制地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开通了那条美妙的渠道。那时候他们只知道要采取措施不要提前做父母就可以。其他的,甚至彼此的生理结构秀真都不清楚。那时候她还是害羞,甚至不好意思细看永复的雄壮。永复是坚定的舵手,他知道该往哪里前行。而秀真,她依旧保持了她最大可能的单纯。不过那时候他们好像都很单纯,不懂得更多更深这方面的交流。
以至于有一次赵嘉仁说起一个女性身体的关键部位而秀真在自己的身体上竟然找不到准确位置。赵嘉仁狠狠地嘲笑了她一番。“你孩子都生了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也太单纯了吧!”虽然没有真的生过孩子,但是至少也跟永复在一起好几年,但秀真的确不知道。她不觉得有知道的必要。
赵嘉仁于是谆谆诱导秀真,“人家张爱玲都说了,从那里通往女人的心灵。你要找到它打开它,让我进去到你的心灵。”
“流氓!”秀真笑着咬牙骂了赵嘉仁一句。她早就知道张爱玲的那句话。这就是她和名人之间的差距吧,人家都能大大方方说,而且成了名人名言。而她竟然找不准位置。
秀真觉得张爱玲的那句话完全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简直成了当下情人间一座牢固又理所当然的桥梁,让一个男人仿佛打了一面鲜艳的旗帜迅速且无阻碍地走进一个女人的心灵。甚至有很多年轻未涉世的女学生也会用这个器官公然打着各种口号去充当先进时尚,让秀真看着心痛不已。
准确地说秀真找不到的真正原因是不愿去找。就像秀真对德男说的,她好像有性心理障碍。不知道是因为永复的缘故,还是因为她跟赵嘉仁这种网络做爱的缘故,又或者因为她对文字的迟钝以及罪疚之心都约束着她的身体反应。
德男觉得不可思议,“那你们怎么做爱的呢?以赵嘉仁需求的旺盛还能对你如痴如狂,你是怎么做到的?”
秀真神秘一笑,“独家秘笈。恕不外传。”不过过一会儿她又自己笑着说出答案:“那有什么难的呢。只要我说二十几个流氓坏蛋,十几个喜欢,七八个不要,再间或说几个想,难受,好热,要死了……就这样,已经梅开五度了……”秀真还没说完,德男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不过我觉得我好像真的有障碍。”秀真看着笑得天昏地暗的德男欲言又止。德男——她不知道父亲裸聊的事,更不知道这是造成母亲离世的导火索。
秀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德男,其实在赵嘉仁图片视频的狂轰乱炸的洗脑之下她对那些色诱的文字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淡定自若。
应当说赵嘉仁已经成功拨动了秀真内心那颗欲望的种子。但是每次和赵嘉仁面对面交流的时候,秀真都逼迫自己不去有实际的应和。仿佛她的欲望不是在那一刻与赵嘉仁同步得到满足那些文字就只是文字。而每当秀真精疲力尽躺在床上,那些情欲的画面和字眼就会扰乱她的平静,让她不得不模仿那些视频里教授的方法释放掉被赵嘉仁挑逗起来的体内难以平息的波浪。
但是每次平息下来,秀真就会想到父亲的那次视频事件。她是不会视频的,无论赵嘉仁怎么要求。可是他们这样用文字做爱算不算奸情,就像母亲发现父亲的那样,如果赵嘉仁的妻子看到他们的那些文字会怎么想?即使秀真心里非常清楚她绝对不会破坏他们的婚姻,但是她这样夺取赵嘉仁的感情这对那个女人公平吗?
当这种负疚之情升上来的时候,秀真就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无耻了。还是不要这样了吧。”秀真给赵嘉仁留言。
“我已经不爱她了。她也不爱我了。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了。只是为了孩子在一起。我和你是真心相爱。爱人之间怎么做都没有罪。”赵嘉仁每次都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打消秀真的顾虑。
赵嘉仁这样说的时候倒是出自完完全全的真心。那次手术太太的冷漠态度让赵嘉仁对她完全失望了。秀真每天在邮件里嘘寒问暖,而太太对他身体的关心还不如秀真的百分之一。赵嘉仁觉得感情是相互的,如果太太这样对他,那他怎么做也没有什么过分。
赵嘉仁当年绝对不主动提出离婚的念头如今越来越松动。这份婚姻越来越变了质走了味儿,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赵嘉仁这样想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和秀真结合在一起的样子,该会很幸福吧。赵嘉仁惆怅地望着远方,不知道这辈子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拥有一个可心的女人。他已经不记得将一个温热香软的身体抱在怀里的感觉了。
(六十三)
当赵嘉仁向秀真表达他想离婚的念头时,秀真第一个反应是阻止。“千万不要离婚。”秀真急急地打着字,仿佛她慢一点赵嘉仁就会立即做下千古错事,“不要对不起你太太和孩子。”
“你根本不爱我。”赵嘉仁很快回复过来。秀真看着这几个字发愣。“为什么这么说。”秀真问。“爱我的话会想真的和我在一起,会想和我结婚。”赵嘉仁硬梆梆地回过来。秀真几乎能够从这句话里看到赵嘉仁一脸受伤的表情。
这的确是赵嘉仁的真实感受。无论以男人还是女人的身份,他都曾经在网络里遭遇过网友的逼婚。由爱到性,由性到婚是一部分人的婚恋态度。赵嘉仁觉得这也是情感很正常的一种走向。网络里他听说过有网友真的这样走入现实结婚,多半还都比较幸福。可是秀真好像从来都没有过想和他结婚的想法。 赵嘉仁不怀疑秀真的善良,也不怀疑秀真是出于爱跟自己在一起。但是他拿捏不定这份爱的属性和成色。
“我不想破坏任何人的家庭。包括你的。”秀真说,她记得自己的家庭是如何破碎的。“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是秀真从小母亲灌输给她的思想,如今已经被她毫无分歧地接受。
做人不能太自私了。秀真也这样教育自己的学生。现在的孩子眼里除了自己还是自己。唯我独尊的群体个性已经在这些独身子女的身上根深蒂固地显现出来。自私的观念紧随的行为是自利。人人为我的意识必然驱动一个利益至上的现实社会。这种利益至上甚至打破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种听起来运行颇为有序的社会秩序。
如今的世界简直没有规矩可言,只有一团乱麻的乱字可以表达。而在那一团乱麻之上立着的每一个自我都攥紧利益的拳头,抱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手。如果秀真为了得到赵嘉仁而放任他破坏他的家庭,那么秀真与那些人不顾他人利益乱抢东西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秀真绝对不愿与社会同流合污的地方。仿佛她这样做了就跟那个与父亲偷情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她就是那个女人,成为杀死自己母亲的间接凶手。
赵嘉仁却不能够理会秀真的这些小心思。“借口。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们现在已经是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了。”赵嘉仁说。
“如果你真的这样觉得,如果我们这样交往会危及你的家庭,那么我们现在就停止。”秀真用赵嘉仁无比恼恨的冷静口气说。
赵嘉仁最不喜欢每次秀真冷面无情地说到分手。这让他觉得秀真压根就没有动过真情。真的有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呢。都说女人柔如丝缠着男人,这个秀真简直没有一点缠绵的韧性。“你不要再欺骗我了。你这么绝情就是因为你不爱我。”赵嘉仁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疼。
秀真也感觉到了疼。不过即使疼,她认为,如果忍一忍疼就不会做错事的话疼就疼吧。“爱。我爱你。但是即使我爱你,我也不会破坏你的家庭。”秀真说。
赵嘉仁只看到我爱你三个字。“真的吗?宝贝。我太开心了。这是你第一次认真地说你爱我。”赵嘉仁的欢喜顺着网线艳阳般暖哄哄传递过来,瞬间让人忘记刚才的不快,秀真几乎能看到他像一个吃到糖的小孩眉开眼笑的样子。
这的确是秀真第一次完整地对赵嘉仁说出这三个字。即使她曾经对赵嘉仁发过誓网络上只爱他一个,但那是赵嘉仁要求的,并且完全是出于秀真让赵嘉仁安心养病的良好心愿。
“是像一个女人爱男人那样的爱吗?就像你爱永?”赵嘉仁涎着脸追问。
“是。”秀真回复。秀真心里想,应当是吧,不然她怎么可能允许赵嘉仁做那些事。即使现实和虚拟两种感情无法相提并论,但是不能否认,她的情感的页面好像已经被完全刷新了。现在她已经很少有时间想起永复,赵嘉仁几乎充斥了她所有的思想。这种感觉不是恋爱的感觉那又是什么。
“宝贝,从我们第一次做爱到现在快一年了,我才抵达你的心灵。我对你说这句话你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吧。”赵嘉仁很有点撒娇耍赖的味道。“宝贝,那你为什么从来不主动要我?”赵嘉仁是很迷惑。换作别的女人她们早就被这热情烧得如火如荼了,秀真却好像始终不温不火,让赵嘉仁内心里很有挫败的感觉。
而秀真却只能通过这些话感觉到赵嘉仁的可爱。一个那么大年纪的男人谈起恋爱来真的像个小男孩。永复曾经也在她耳边问过同样的话。看来恋爱中的男人对女人的性反应都是一致的。恋爱中的男人。秀真被这个词语真实地甜到了。她也是那个恋爱中的女人吧。此刻不用照镜子,秀真知道她的嘴角一定挂着甜到可以滴下来蜜的微笑。
“你知道我害羞。慢热。”秀真发过去这几个字。
“知道。我们做爱都快一年了你还是处女。”赵嘉仁色色地说。“不过处女一旦被点着了,简直比荡妇都荡妇。”
秀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赵嘉仁一定认为秀真那些山崩地裂的快乐是真的。他绝不会想到其实那些对秀真来说只是文字。秀真能够感觉到每次赵嘉仁为自己能让秀真掀起海啸而得意不已。男人对自己的雄性能力是那么在意。秀真想。即使沉稳如赵嘉仁也会莽撞自负得像个毛头小伙子。不过也恰恰是这种看起来有点愣头愣脑的孩子气让他平添了一份天真可爱的活力。
“你难道没有看过林语堂的《红牡丹》?那里面就说了那些贞静的淑女在床上一样可以像荡妇一样让人销魂。不过她们只是一个人的荡妇。是最纯洁的荡妇。”秀真说。她不记得林语堂原话怎么写的,不过意思是一样的。
“喜欢最纯洁的荡妇。答应我宝贝你只能做我一个人的荡妇。”赵嘉仁说,过了一会又追来一句,“宝贝你答应我我就听你的不会离婚。”
秀真掩口大笑。赵嘉仁真是耍赖之徒的祖师。即使不见得真的能够做到,除了答应他还能做什么呢。而秀真也并不觉得这种答应是一种束缚,相反,在她感觉这更像是一种温存安宁的约定和归属。
(六十四)
自从跟赵嘉仁在一起后,秀真原来每天早晨的跑步锻炼省掉了。定期请自己的学生来家里做客的惯例也自动取消了。跟朋友的一些可有可无的聚会也找各种各样借口推掉。即使有时不得不参加,也一副魂不守舍的面孔,手机不离手地查看消息,不时地抿嘴微笑,甜蜜叹息,眼角眉梢都飞着幸福的云彩,让人一眼就看出她的四周有一个人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
“这是我已经忘怀的年少时热恋的模式啊。”有人感慨。秀真听到后丝毫不感觉被讥讽并且回敬一个知己式甜美的微笑,让人看了直想谈恋爱。
除了德男没有现实中的朋友知道秀真在网恋。“我们都怀揣着秘密赤裸地出现在生活里。没有人认出那些秘密,就没有人真的认出你。”这是赵嘉仁说的。秀真不能不赞同这句话中包含的清醒而残酷的真理。
无论秀真如何觉得真爱无罪,她还是为自己在现实中保守了这个秘密就像她在同事中保守了永复的死。她大多数的朋友把网恋等同于寂寞。谁会愿意坦白说自己寂寞,即使每一个人其实都很寂寞。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把时间花在虚拟世界。
“这年月谁还费力气网恋啊!上网都是来约炮的。”有一次不知道谁说到了这个话题。秀真听得迷茫,但是很快从女同学掩口偷笑男同学血脉贲张的样子明白“约炮”所指。
秀真不能不感慨:网络时代简直是一天不学习,落下两万五千里。仿佛有人在驱赶着网络这个无形的江湖的走势,制造着一波又一波不安定的涟漪。很少人具备超乎寻常的定力来对抗那些潮流一样不受欢迎的思想的洗礼。更多的人是逐波而下,是欢快地跳进其中甘受愚弄。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则懂得趁火打劫,将一切可利用的拿来为我所用。
习惯走在时尚前列以张扬身份的潮流达人无不进驻网络瓜分天下。职业媒体人更是不断创造着层出不穷的网络流行语,并被迅速口口相传。那些不见高雅只见庸俗的词语像口蹄疫一样在大众口中被津津乐道地传播,仿佛不重复说一遍那个快被说烂了的词语就是远离生活。每个人都以跟上时代的步调而暗自欣喜或者洋洋得意,似乎嘴上说一个网络流行语人就跟着挤进了主流社会。没有人觉得这样紧随潮流有什么不妥,只有毫不掩饰的推波助澜。
但是作为治学严谨的大学中文老师的秀真却非常反感和抵制这种网络词汇。她觉得网络用语拉低了中文的格调,中文已经被自己所服务的民众使用得越来越庸俗化,越来越失去它本身数千年文明积累的端庄大气厚重之美。只是谁会在意这些毫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呢。在这个任何事物都会被无止境过度消费的时代,谁会在意一种语言它缄默不语的内在尊严,即使这种语言是供养自己民族精神和文明滋生成长的母语。这些都太事不关己了,又太乏味无趣。
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庸俗堕落的秀时代也随处可见网络人民显现出来的聪明智慧。即使绝大多数人都在尽心尽力地生活,但是依旧不妨碍有些让人会心一笑的彩色插曲穿插进生命这首委婉的歌,就像一首顺口溜说的:“小心约炮,约错不闹。我学雷锋,你学猫叫。生命短促,珍重弹药。”
也是那一次聚会,因为说到炮,一个朋友给大家讲一个网上流传甚广的笑话:“一位海军司令和他的情妇在海边散步,司令指着一艘豪华军舰感慨地说,‘甜心,这些年我花在你身上的钱够买这样一艘军舰了。’谁知他的甜心嫣然一笑,‘死鬼,那你怎么不说这些年你在我身上打的炮都够解放钓鱼岛了!’”
一桌子的人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笑得前仰后合体统尽失。那些鞭长莫及又无可奈何的事,秀真笑着想,幸好有网络这虚无的江湖让人稍作渲泄。普通老百姓没有一卡车一卡车的钱可以收受藏匿,也没有想象中一火车厢一火车厢的上贡美人可供玩耍淫乐,但是他们有网络。谁知道呢,星星点灯有一天会燃作燎原之火。
秀真把这些笑话转述给赵嘉仁听,赵嘉仁第一反应是酸溜溜的,“不喜欢你这些朋友。他们当着你的面说话都这么色。我吃醋了。”秀真笑赵嘉仁小肚鸡肠。过了一会儿赵嘉仁又打过来一句忧心忡忡的话,“中国男人的血性和责任已经被他们泛滥成灾的荷尔蒙成功扼杀和销蚀。如果真的再有一场战争,不知道谁还会肯去冲锋陷阵。”
赵嘉仁竟然和自己有着一样的忧心。秀真看着这段话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深切长久地纠缠在一起:他们是如此相似。
(六十五)
爱情是一道充满悬念的甜点/被时间的巨蟒一口一口吞入/连残屑都不剩下的消失/除去/那些惯于忧伤/而日益失真的回忆——多年以后秀真想起从前,微笑着写下这样的字。
那时候真的爱过吧。后来秀真想。像真正的爱情那样,除去不能真切的相拥,牵挂和思念都刻骨入髓,在那些最美的时光里,他们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腻守在一起。秀真曾经细算过,早中晚加起来他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简直快有八小时。秀真开玩笑对赵嘉仁说,他们是把谈恋爱当成职业了。赵嘉仁则说,这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事业。秀真显然没有明白赵嘉仁的言外之意。
秀真自然是怀疑过赵嘉仁的工作,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全天候等在网上跟自己谈恋爱呢。“你是网管吧。”有时候秀真就这样直白地问赵嘉仁。赵嘉仁理直气壮地否认。“那你是网站老板。”秀真继续开玩笑。赵嘉仁看着会心会意地笑,半天回复道,“那你就是老板娘。”赵嘉仁这样一说秀真就又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后来赵嘉仁为免秀真再胡乱猜测,就主动告诉秀真自己在家职业炒股。秀真想想好像说的过去。她有朋友着了魔也是辞职在家炒股。“不要炒中国股市。”秀真正色告诉赵嘉仁。中国股市之混乱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黑市。在这个全民皆秀的时代,那些上市公司公开的业绩更是包含毫无道德和廉耻的秀的水分。
“秀……到处都是你。”赵嘉仁开玩笑说。他想起秀真当初对秀界这一个词语的解释。人生无处不秀。他心里完全赞同秀真这个门外汉的说法。“旁观者清而已。”秀真说这句话时心里想的是她和赵嘉仁。如果有人能够旁观他们两人的疯狂举动,不知道他们会发出什么样的奇谈怪论。秀真想想就觉得好笑。
令秀真最佩服的是赵嘉仁的黏人功夫。他让秀真感觉自己是那么热切而时时刻刻地被他需要。“爱你就想腻着你。”赵嘉仁在秀真耳边用带着弯钩一样的声音说。和赵嘉仁在一起秀真会有自己是男人的错觉,被一个女人温柔地痴缠着。
那段时间秀真觉得她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却又莫名地充实膨胀,脚下像铺了一层厚厚的云毯,每想到赵嘉仁那些甜蜜温柔的话语她就宛如生出了一双翅膀,大白日就可以袅袅升起来,越过眼前乌压压的一群黑脑勺飞向不知名的远处。
“那种飞翔是倾斜的。因为一只翅膀是愈来愈沉重的爱,一只翅膀是日复一日加深的怀疑与彷徨。”秀真在自己的日记中写到。她在享受着极致欢乐的时候也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有一天她会从某个地方直摔下来,而她摔落处一定是一个忧伤的无底深渊。
秀真的这种预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以形式不拘的现实的模样出现。
秀真和赵嘉仁之间第一次激烈的争吵是因为秀真写了网恋小说。那时候秀真几乎不怀疑赵嘉仁说的只爱她一个人的话。他们每天在一起那么多时间,赵嘉仁哪里还有时间去跟别的女人搭讪。但是一个陌生女网友的来信让秀真恢复了她的疑心。那封陌生女ID的来信用委婉隐晦的表达让秀真明白有人深陷在同赵嘉仁的网络恋爱中不能自拔。秀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也知道她不会从赵嘉仁口中问出任何结果。赵嘉仁除了说只爱她一个人,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其他的什么都不会说。
秀真的网恋小说遭到了她完全没有想象到的群起攻击。那些口不择言的人身攻击让秀真看到了平静的网络表面之下露出的人心狰狞的冰山一角。
“为什么他们那么打击我?”秀真问赵嘉仁。每当这个时候赵嘉仁就是秀真的智囊团。
“因为你动了他们的奶酪。”赵嘉仁瓮声瓮气地说。“谁会喜欢被人揭短。”
其实赵嘉仁真正想说的是:秀真破坏了那些网络玩家的游戏规则。就像他自己也非常不喜欢秀真写网恋故事。这太自我也太任性了,赵嘉仁想,秀真对网恋的理解也太狭隘和自以为是。赵嘉仁觉得秀真这种揭露欺骗性网恋的文章简直是在摧毁他多年苦心建立的完美和谐的精神家园。在他的这个美好家园里,几乎人人都中过网恋的毒,有很多人已经病入膏肓终身不能戒除。
在赵嘉仁看来,停留在精神领域的网恋是有益无害的事。这世上丑陋邪恶的事太多了,网恋,即使是欺骗性的网恋,只要没有真实的接触,都只是意识上的事,根本不存在罪与非罪之说。
秀真却不这样看。所有的情感状态里,她最痛恨的是玩弄感情。尤其见不得男人玩弄女人。秀真不认为会有女人乐意被男人玩弄。“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乐意。说不定她们还很享受。”赵嘉仁克制地说。他真正想说的是,很多女人就是喜欢这样跟人暧昧,最后不知道谁在玩弄谁的感情,或许男人变成受害者也不一定。不过他知道秀真倔起来像头犀牛,他可不想跟秀真吵架。
“有些事只可以做不可以说。”赵嘉仁劝导秀真。他很懊恼这种事都需要他来教导。秀真什么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说好听叫不食人间烟火。说不好听就是不识时务。怎么就不会动脑子想想,这个世界怎么会允许真相面世呢。赵嘉仁想。而且秀真怎么会不知道,她是已婚女人写这种网恋的东西别人自会联想到她自身,这无异于自曝其丑,即使并不是丑,但不妨碍任何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一点攻击她。秀真纯粹是自己无事生非惹祸上身。
“凡事敢做就敢说。不敢说的就别做。你这么反对我写网恋是怕我抖露出你的马脚吧。”秀真的聪慧让赵嘉仁头疼,但她的一身铮铮硬骨头也让身为男人的赵嘉仁自惭形秽。她较真的样子简直不像个女人。赵嘉仁第一次为一个女人的任性苦恼万分。
“打扰别人的幸福是不道德的。”赵嘉仁觉得自己在跟秀真辩解时笨嘴笨舌。“如果他们在密不透风的铁皮房里已经昏昏欲睡,即使闷死也不觉得,甚至有一种被麻醉的浅层的幸福感。你又何必去唤醒他们。你这样一意孤行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
秀真想了很久,终于被赵嘉仁最后这条理由说服。她不畏惧任何流言蜚语的攻击,但是她很清楚她不是振臂一挥应者云集的英雄,她喊破嗓子也不会叫醒谁,或者即使叫醒他们也没有能力一一帮助他们冲出精神的铁皮房,徒然增加他们的痛苦。
人生短促,不如就像赵嘉仁所说,任他们是他们所是吧。秀真最终妥协地想。
(六十六)
赵嘉仁和秀真热恋的那个夏天像流水漫过青石板一样欢快流过,但是他们的热情却并没有丝毫消减,即使时而为各种各样的现实中的突发事情所打断,但是赵嘉仁总是有办法迅速弥合他们之间任何微小的缝隙。
由于缺少了一个肾,无论医生怎样安慰说不影响正常生活,但是那场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和补养的手术的确让赵嘉仁元气大伤。即使赵嘉仁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具有极度旺盛的需求,但是一点都不影响他的内心依然是那个欲壑难填的赵嘉仁。他们每天除了聊天,说各种听来的趣事互相逗笑开心,就是赵嘉仁不停歇地向秀真索要。
一个成熟男人的爱是通过性来表达的。这是赵嘉仁的性爱观点。所以即使他根本只是不停地敲打面无表情的键盘,即使他的身体其实清凉如晨露寂静如磐石,但是他十分乐于通过键盘写下充满澎湃激情和灼热欲望的文字,他非常享受在这种亲密无间的交流中他的心灵获得的仙乐飘飘般的梦幻满足以及世外桃源一样的祥和宁静。
赵嘉仁和太太已经完全没有了夫妻之实。“这是一个根据需要随时可以解除的婚姻。”赵嘉仁有一次跟肖雄扬这样说起。“说不定哪一天我也离婚了。”赵嘉仁这样说的时候不无伤感。
离婚对赵嘉仁来说意味着自由,更意味着他对自己多年信守的承诺的背弃。这是赵嘉仁一直不愿意现实发生的,他始终不能从他的思考里完全剔除他的良心。“一辈子很短,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以前总是这样想。现在却越来越难以忍受那种忍受的漫长。谁知道呢,或许他会活很久。这样想的时候赵嘉仁就会觉得这种长久的生命不是奖励而是惩罚,是上天对自己固执的意志有意地嘲笑和捉弄。
“换一个新的未必就会过得好啊。”肖雄扬一改往常沉默地听着赵嘉仁的唠叨最后若有所思地说。赵嘉仁敏锐地觉出肖雄扬语气的逆转。他之前总是怂恿赵嘉仁离婚。“你老婆够狠。一个正常的男人没有性生活,不如直接阉了他。”肖雄扬总说如果换了他是赵嘉仁十几年前太太第一次将他踢下床就离婚了。
“这不是你啊。”赵嘉仁笑眯眯地对着肖雄扬。看来是新太太调教得好。他戏谑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露开,就听肖雄扬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小妍可能有别人了。”肖雄扬说起他的新太太从来不会说我老婆,而是叫她的名字小妍。
“走来走去,还是走到别人的老路上去了。”肖雄扬无奈而颓丧地叹了口气。
赵嘉仁张口结舌地愣着。不是因为吃惊,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肖雄扬。这都是明摆着的事。赵嘉仁一点都不吃惊。这是个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世道。赵嘉仁一直这样觉得。
肖雄扬比小妍大了快三十岁。一个有钱,一个有貌,各取所求也各有所得。本来也是一件相对平衡的交易。不过结婚之后就是另一回事了:一个太老活力渐失,一个太年轻不定性。“你身上有一股老年味。”婚后的小妍逼着肖雄扬使用他认为只有娘娘气男人才用的古龙水。
生活不是风花雪月。即使肖雄扬给予小妍的生活早已脱离了柴米油盐的低级,但是他们各自本性里的种种不协调毫无例外地随着面对面的交锋日益突出和尖锐。
小妍对肖雄扬来说,除了钱可以拿捏住,其他的肖雄扬没有一处可以跟随得上小妍年青思想的行云流水动如脱兔。“她是上午十点钟的太阳。我是下午四点钟的太阳。我们之间差了半辈子的酸甜苦辣。”肖雄扬曾经这样形容。一个年轻多金的本地香蕉人趁虚而入填补了肖雄扬和小妍之间的落差。
“没有证据吧?”赵嘉仁犹豫着说。这种时候除去习惯性自欺欺人赵嘉仁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安慰一下或者拖延一下将要面对的事实。
“她都认了。”肖雄扬吐出一口烟,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本来还想好好享受一下下半辈子。”肖雄扬扭头冲赵嘉仁一笑中那份自嘲的苦涩味道深深呛进赵嘉仁毫无防备的喉咙,让他一瞬间想起了肖雄扬说起他的一双儿女时悲伤不已的神情。
那天晚上,赵嘉仁跟秀真说起肖雄扬的事情。秀真沉默半晌问,“他们是通过网络认识的吗?”赵嘉仁说,不是。说起来他们是有过爱情的。小妍是肖雄扬做太空人飞来飞去那段时间在飞机上认识的。那时候小妍还是在读的国际留学生。年近半百除去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肖雄扬一下子被小妍咄咄逼人的青春活力吸引住了。
“那是爱情吗?”秀真听完了问。赵嘉仁没有回答。
“小妍就是来找肖雄扬讨债的。”半天赵嘉仁说。“干嘛不说是肖雄扬哭着喊着来还债的。”秀真回复。两个人立场如此鲜明,让他们一时间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赵嘉仁打破了沉默,“我前两天还想离婚来着。”“你的朋友把结局告诉你了。”秀真冷面回复。他们终究还是两不相干的好。秀真想。谁都不知道改变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依然有些人执着于改变,就像她的父亲,就像肖雄扬,就像心里始终蠢蠢欲动的赵嘉仁。
肖雄扬用他自身的人生告诉赵嘉仁的绝不止那个已经一目了然的爱情结局。一个月不到,再次传来对赵嘉仁来说不啻惊雷的消息:肖雄扬被查出晚期肝癌,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六十七)
赵嘉仁看着肖雄扬一点点消失掉种种生命的迹象。这让他想起三十年前被骨癌夺去生命的嘉仁兄。死神从来都是自作主张。赵嘉仁想。相对来说,人无论如何自我,都也只是在一个有限的圈子里像被套上眼罩的拉磨驴子一样原地走来走去。
肖雄扬和小妍以最快的速度离了婚。“你不能怪我狠心。我不能这么年轻就成了寡妇。”小妍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挂着两行让肖雄扬我见犹怜的清泪。肖雄扬垂着眼睛老气横秋地冲她摆摆手,那些恩恩怨怨就烟消云散。
“就这样?”赵嘉仁问。“还能怎样。”肖雄扬面色平静,无风无浪。“算我死前做点好事。”除了面色晦暗,肖雄扬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病人。他拒绝做放疗化疗。
赵嘉仁试图劝说。“不受那个洋罪了。谁都会死。死前就图个痛快。”肖雄扬笑着说,“我这辈子没有这么轻松自在过。”
肖雄扬的前妻带着一双儿女来看过他几次。“她也算对我仁至义尽了。想想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她。”肖雄扬说完就沉默了。赵嘉仁也无话可说。
当初肖雄扬离婚赵嘉仁曾经极力阻拦过。肖雄扬铁了心要离。“我最受不了女人给我戴绿帽子!”肖雄扬暴跳如雷地喊。“我给她豪宅住,好车开,她却跟小白脸私通。我忍得下这口气我就是王八!”
据说肖雄扬的前妻甚至给肖雄扬跪下,苦苦哀求他看在孩子份儿上原谅她一时糊涂,不要离婚。肖雄扬死也不答应。最后肖雄扬的前妻冷冷地盯着肖雄扬的眼睛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你绝别怪我比你还绝!”她从地上站起来那一刻起再也没有跟肖雄扬说过一句话。
肖雄扬被她凛冽的气势镇住了。那一双仇恨的眼睛像两把尖利的冰锥子扎进他很多个夜晚的梦里。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什么事他自然十分清楚。但是那时他骄傲自负,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出轨。在肖雄扬眼里,无论男人怎么寻花问柳浪迹欢场,女人一定要克己复礼守身如玉做道德之母。
“你老婆这些年也不容易,在这边自己带两个孩子。夜里还要守活寡。”赵嘉仁曾经帮着肖雄扬的前妻说好话。“女人也是人,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甚至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强烈。”赵嘉仁越这样劝说肖雄扬越是妒火中烧。一想到那具本专属于自己的洁净身体和烈焰般的热情被另一个男人猥亵染指,肖雄扬简直想杀了那对狗男女。
“即使她曾经是一块金子,现在也是一堆人体排泄物盖在上面。”肖雄扬咬得牙齿咯嘣直响。肖雄扬那时对他的前妻恨之入骨。他和赵嘉仁那个时候都没有明白,这种恨等同于爱。
肖雄扬的前妻面色漠然地带着两个孩子来看生病的肖雄扬,依旧不开口对他说话。肖雄扬有一次听他的女儿悄悄对他说,她听到妈妈夜里偷偷哭。这一句话让肖雄扬心中堆积数年的仇恨瞬间土崩瓦解。爱与悔恨漫过他心灵那道固执腐朽的长堤。
“我是罪有应得。”肖雄扬对着赵嘉仁痛哭忏悔,仿佛眼前的赵嘉仁是那个离婚多年依旧单身的前妻。
肖雄扬的悔恨一度让他的生命显现出复苏的迹象,但是最后显示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奇迹,有的只是理所当然的死亡。
除去那些偶尔悔恨的时刻,肖雄扬临死之前还是不改乐天的性格。他和赵嘉仁津津乐道地回味他们以前做下的种种糗事,那些荷尔蒙旺盛的年代在虚拟和现实中的各种寻欢作乐。回忆仿佛拉近了所有时光的距离,到最后压缩成一行简单的句子:“我是如此放浪不羁地活过。”
“我已经好久没有摸过女人了。”肖雄扬说完这句话,他和赵嘉仁同时想到了《闻香识女人》里的那个盲人老兵。没有什么比女人的秘密之处更能温存命运的无情,也没有什么比它更能驱赶死亡的恐惧。
赵嘉仁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让你见识一下新鲜的。”
那是一个人所尽知的网络名妓。她有最曲折诱人的身段,最让人热血沸腾想夺门而入的秘所,有最缠绵悱恻几近崩溃的呻吟,还有最让人欲火焚身只求速死的火热撩拨。
像从前一样,赵嘉仁和肖雄扬共享了那个女人火一样的柔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做这种事了。那个手机屏幕上像蛇一样蜷曲扭动发出阵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淫声浪语而看起来却像个未成年少女的女人不会知道,她用她分毫毕现又无法触及的声色夺去了两个老男人视觉上的第一次。
这的确是一次视觉盛宴。肖雄扬和赵嘉仁摒息静气地看完,忍不住面红耳赤发出同样的感慨。怪不得现在视频做爱那么火爆流行,其效果远远超过了AV片。“好时候来了!”肖雄扬发自内心地笑着说,连带着扯出内心里深藏的遗憾与悲伤。
赵嘉仁心里思忖的却是另外一回事。“网络文字做爱的观念的确已经严重落伍。一个洁净的时代将要过去了。”赵嘉仁不无悲哀地想。而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跟随下一个全新的时代了。
(六十八)
那真是一个多事之秋。秀真的父亲在那年中秋节前中了风。秀真知道的时候,已经度过了危险期。秀真是后来才知道,幸亏跟父亲同居过的那个王阿姨有经验,迅速判断出父亲的中风症状,父亲得以及时治疗才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那次身体恢复的秀真父亲主动给秀真打电话说,他决定跟王阿姨结婚了。“我这岁数,命都不知道哪一天就没了,没那个心思谈情说爱了。她人不错,本分。若不是她,这一次也没我了。”
秀真听着父亲的话,眼睛望着窗外的远处,望着望着一切就都朦胧起来。
“生命就是一片在时间的风中打着漩涡的花瓣,仿佛一阵眼泪就可以让它漂流起来,变成水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句点。” 父亲的病让死亡迫切地逼向秀真眼前。秀真告诉赵嘉仁这一次她彻底原谅了父亲。生命那么飘忽,让人不得不原谅那些即使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要好好的。好好地陪着我。”赵嘉仁说。秀真不知道他写下这句话与其说请求,不如说是恐惧。他想到了他已经去世的母亲,记忆模糊的父亲,嘉仁兄,还有正走在死亡路上的肖雄扬……他见过了太多各种各样的死亡。像梦一样,一个人就彻头彻尾地消失了。无论如何都再也不能在人世中找回来。那种恐惧的感觉像是一片黑墨般的黑暗,需要吸收很多很多的阳光才能驱赶。
那 一阵子,赵嘉仁和秀真之间蓬勃生长着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赵嘉仁觉得他真的已经离不开秀真了,他无可拯救地陷进依赖的陷阱,却不感觉任何痛苦,只有安心。 他甚至有一种可以为秀真做任何事的冲动,只要她始终陪伴着他,时光就仿佛没有流逝,死亡永远也不会到来。不过,这只是他的错觉。
秀真写网恋小说的后遗症源源不断地显露出来。有公开写文章明讥暗讽她的,各种揣测混杂着人身攻击的鸡血。也有人私下写信来鼓励秀真继续揭露网恋骗局,因为她们遭受到类似的情感欺骗。待到秀真想继续追问,或者鼓励她们自己写出真相时,她们却一个个推搪而去。
秀 真看着这两类人莫名地觉得好笑。一种人厚颜无耻坏事做尽却可以披着假道德的外衣说三道四,另一种人忍气吞声受尽欺辱本来是受害人却怎么看都像自作孽不可 活:因为她们之所以受骗无非是被人捏了短处,只能哑巴吃黄连地吞下苦果:哪个已婚女人敢理直气壮地公开自己出轨被骗的糗事呢,即使只是精神出轨,只要站出 来收到的只可能是四面八方的臭鸡蛋。
那 些网络里如鱼得水的骗子正是利用了绝大多数女人们的这种心理:说出真相的恐惧大过了忍受欺骗的痛苦。因为那与其说是揭露真相,不如说亮出自己的弱点,无异 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除去死无葬身之地,没有第二个能稍作安慰的归属。而令秀真觉得最遗憾的是,那些朝站出来的女人扔臭鸡蛋的人群里,扔得最起劲最卖力 最忘乎所以最幸灾乐祸的,恰恰是女人,仿佛不如此就意味着她们同样不贞洁不道德。
不过正是被那些沉默软弱偷偷吃下哑巴亏的女人们所触动,秀真写了第二个网恋故事。那几乎是完整地披露网络男人行骗的招数。赵嘉仁看到后最开始心平气和地发着牢骚,他觉得秀真应当已经答应他不再写类似的小说了,结果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女人真是不可以相信。
秀真越听越认为赵嘉仁可疑。她判断赵嘉仁那么气急败坏唯一的原因是做贼心虚。“你心地坦荡怕什么揭露网恋的小说呢!”
“你 无非是觉得你自己上当受骗了。你无非是说我在欺骗你。”赵嘉仁的语气一反往常的冰冷。“但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完全丑化了网恋的效果。网恋绝不是你想象 的那么龌龊。即使发生做爱也不是肮脏的。想想吧,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道德模范,如果你们在网络上遇到一个人,他说‘我很寂寞活着很没有意思,你愿不愿 意跟我做爱,不然我就去死。’你们会怎么做?你们当然第一反应是他很无赖。你们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有可能对他说‘你去死吧’。因为你们太爱惜你们自己。你 们怕毁掉你们清白的良心和名誉。至少你们觉得他不值得你们去降低自己,做那些不体面的事。可是也许他就会真的因此感到彻底绝望,也许真的就去死了。我跟你 们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没有那么在意我的名誉,我没有那么在意自己所谓的世俗眼中的清白。在我眼里只要他是一个人他就值得我用所谓的清白去换取他的存在。我 愿意用我的文字,哪怕是世人眼里淫荡丑陋的文字换取他的苏醒。因为他不是一个单个的人,他是一个群体的中心。他是儿子,丈夫,父亲,是某些人心中不可或缺 的一张面孔,一个不容失去的名字。这些身份注定了每一个个体生命都该被珍惜,都值得竭尽全力的救赎。如果我只是用一些温暖的文字,用一点有限的时间就可以 缓解他的忧郁,排解他的悲伤,释放他的绝望,我绝不会对他的请求漠视不理。这个世界不是文字弄脏了人,而是人弄脏了文字。你的心是干净的,你的文字也是干 净的。我只不过是做了我觉得该做的事。我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干净,更不觉得自己是在欺骗。”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那么肮脏,我不想玷污你。我们结束吧。”赵嘉仁漠然地说。这是他们交往以来赵嘉仁第一次主动跟秀真提出分手。
秀真傻呆呆地看着赵嘉仁从未有过的长篇大论,再看他最后一句绝情的话,忽然意识到,也许她是狭隘了。赵嘉仁说的未尝不是一种她不可能达到的境界。这让她想到尼采的那句话,“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的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
“我从没有觉得你脏。不过如果你想结束,就如你所愿吧。”沉默半晌之后,秀真以同样漠然的口气说。
这到底是不用一阵风就可以吹散的虚拟世界,怎么可以当真呢。秀真想。
那时正是子夜时分,四周万籁俱寂,可是无论秀真怎么侧耳倾听都听不到自己汹涌的哭声。
(六十九)
有三天时间赵嘉仁和秀真互不理睬没有往来任何消息。这是他们交往将近两年以来的第一次。那三天里他们各自尝到了不同味道的度日如年。
秀真疾速地消瘦下去,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来就可以将她吹到红尘之外。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对任何事都心不在焉,甚至发生过她走错教室上错课的笑话,而当学生们善意地笑她的糊涂时她的脑海里竟然都是赵嘉仁宠爱的话语:“你这个小迷糊。”秀真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原来处于感情被结束的一方感觉是这么不快乐。她想起自己对赵嘉仁以前说分手就分手的任性。现在终于轮到自己来体味一下那份失落了。
没有事情的时候,秀真就会失神地看着远方,与赵嘉仁的点点滴滴像一朵朵白云排列着经过她记忆的窗口。不经意之间她过去两年的生活早已经被赵嘉仁丝丝入扣地填满,而她是那么习惯地享受赵嘉仁随时随刻的柔情蜜意和他孩子似的缠绵依恋。
秀真好像忽然才意识到她进入到那个虚拟的世界如此之深,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退回到现实世界里。仿佛那个有着赵嘉仁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忧伤的梦。她醒来时依然会听到赵嘉仁温存的声音。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六点被赵嘉仁在地球的另一端唤醒:“起来了,太阳照到屁股了。”赵嘉仁总是喜欢这样说。秀真甚至嘲笑过他太老套没有新意。现在却觉得那一成不变的早安问候是多么珍贵。
就这样结束了吗?那么多甜蜜动人的话语。秀真长叹口气,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桌前盯着屏幕。
如果科技足够发达,秀真看一眼电脑屏幕就会接通天涯之外想见的那个人的信息,她就可以看到,此时地球另一端的赵嘉仁也陷入同样难熬的失落之中。
他快要摸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赵嘉仁想。他已经等了秀真三天。这个骄傲的女人。为什么不肯柔软一次。为什么就不肯主动一次。这让赵嘉仁又气又恨。这么久一直是他在退让,当然他十分享受这种退让,对美好的女人值得一退再退。但是这一次,他觉得他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秀真到底是不能够懂得他的。她的世界那么简单纯净,她想不透那个与她的截然相反的世界。如果不是他硬把秀真拉入这个浑浊的虚拟世界,她是不属于这里的。
秀真又是那么眼里容不得沙子。当然这不怪她,因为她本身就没有沙子。她对身外的世界那么敏感,锐利,即使她的退守饱含委屈,但是她依然宽容地包裹起她的刺。而她本性是那么美好善良,以致让她一再突破底线陪伴着其实一无是处的自己。赵嘉仁很清楚,在他的精神最需要支撑的时候,是秀真坚定的不离不弃让他与这个世界产生了牢不可破的联系。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那个温柔如水又内心无比骄傲的秀真。秀真突破着她的底线,赵嘉仁又何尝不是为秀真一再突破着自己的底线,他甚至开始无法抑制地想象与秀真真实地在一起的情景,秀真让他那么充满拥有的渴望,他希望自己是自由之身,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年轻二十岁可以跟秀真更加匹配。
这三天里极度悲郁又无所事事的赵嘉仁在过去那些老情人那里故地重游似的打了一圈招呼,免不了打情骂俏,甚至免不了文字上的肌肤之亲,但是他内心里的空洞悲漠之情是那么浓重,以至于他的身体面对着情色的字眼是那么清凉镇定无动于衷。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就此丧失了男性的能力。
当赵嘉仁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脑前甚至会忘记了每天该做的滚动新闻页面的事。一切都是这么让人提不起兴致。赵嘉仁的手随意地在电脑前拨弄着,却不小心打开了和秀真通信的邮箱。那个邮箱地址只有秀真知道。里面躺着的全是他和秀真的往来邮件。
一封一封看过来,那个善良的秀真,温柔的秀真,坚毅的秀真,活泼的秀真,柔情的秀真,她们一点点击溃了赵嘉仁在心中筑起的分离的堡垒。赵嘉仁的心忽然无比的疼痛,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如此不可失去秀真。
不论秀真会怎么看他,哪怕她会嘲笑他,此时赵嘉仁只有一个念头,让秀真知道他的心意:他离不开她。“你还好吗?”赵嘉仁颤抖着手指发出邮件。
几乎在同时,他的邮箱里收到了秀真的邮件,忙不迭点开看,赵嘉仁的脸上倏地绽放出三天未见的灿烂晴天。秀真发过来的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你还好吗?”
(七十)
“当我爱你时,你的灵魂充满春天的香气。”后来赵嘉仁说这是他特地写给秀真的情诗。秀真看着笑笑,淡淡说,“如果这是写给我一个人的诗,该有多好。”那时秀真已经知道,这个陪伴了她五年的男人,与她朝朝暮暮地诉说着爱和思念的男人,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
如果那一次她没有鬼使神差般放下骄傲主动跟赵嘉仁联系,如果她说过结束之后再不打开那个邮箱,让一切停留在结束之时,那会是一种残缺,但是毕竟接近完美。后来秀真回想往事时思绪常常在这个节点打着圆圈,不无遗憾地想。不过转念之后又会是另一种思量:只是如果那样结束的就不是爱情,而只是一种激情。爱不是那么容易就停止的。
有时她又会觉得,或者她和赵嘉仁之间无论持续多久也都只能是激情,无论这激情里有多少爱的成分。网络虚无的本质注定了他们之间激情的性质,也注定了这种激情比之爱情的短命。即使它一再被推延死亡的时间,即使它一再更深地靠近最纯粹的爱情,它始终在爱情之外。至少是在传统的爱情范畴之外。
“我们之间就是爱情。是网络时代的爱情。这是文明进步的方向,是无法遮掩也不可回避的大势所趋。是自由独立富有生命激情的灵魂浮出物质浑浊而压迫的水面必然将经历的一次神圣的洗礼。所有嘲笑过我们的,有一天都会步我们后尘,甚至会比我们更疯狂更放纵而不可遏制。相信我,我们只会被超越。”
这是那一次他们最终忍受不了各自思念的焦渴与折磨而同时回归对方的怀抱时,赵嘉仁对秀真说的一番话。那时他们刚刚从一场鏖战般酣畅淋漓的文字爱欲中平息下来。
直到很久之后,秀真也不能明白为什么那时她会那么疯狂那么忘乎所以。世界像潮水一样退去,只有赵嘉仁像无边无际的海滩呈现在她的面前。她好像第一次发觉她的体内同样有一只野性莽撞的兽类,充满原始勃发的欲望,让她想无穷无尽无止无休地索要赵嘉仁。
而那些让她浑身颤抖不止的想象里,赵嘉仁的面孔和声音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替代了永复的影子。她是那么渴望面前的这个男人,或者确切地说是屏幕背后的这个男人,想蜷缩进他的怀里,想缠绵地亲吻他的嘴唇,热切地抚摸他的身体,想像齿轮咬合着齿轮那样与他重叠在一起,想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感受他身体和灵魂排山倒海的让她窒息的雄性力量和气息。
“我们是天生一对宝贝。”赵嘉仁气喘吁吁又万分满足地说。“天知道我有多爱你。不要离开我宝贝。答应我,陪伴我一辈子。我离不开你。”
“我也离不开你。你知道我也离不开你。我想真的要你。要你真正地充满我的灵魂和身体。”秀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这些话。而后来她想起来也不觉得羞耻。那是她真实的话语。发自她的灵魂和身体的最深处。爱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与他完完全全地融合,在无止境的撞击里永不分离。
就是在那次激情的巅峰时刻,秀真忍住杂乱无章的喘息,任心底里的欲望不顾一切脱口而出,“嘉仁,我们结婚吧。”
这一句话让他们长久不停歇的欢爱像一场浩浩荡荡的狂欢喧闹走到了万丈悬崖边不期然遭遇到突然而至的冷静而陡峭的静止。
那是秀真唯一一次跟赵嘉仁说到结婚。那与前一刻轰轰烈烈的纵情截然对立的沉默是如此尴尬与冰冷。在一瞬间的万物都停止的寂静中,秀真一下子清醒过来。即使一分钟之后赵嘉仁的一声“好”追过来,在秀真心里,那是一道爱情的分界线:这是他们的顶点,而他们这一生都不会翻越过去。
就是爱情吧。与婚姻无关。就只是网络里的爱情,只存在于想象。在那一刻,秀真无限悲伤地定义了她和赵嘉仁的关系。
而网络里的赵嘉仁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面对的那个女人,在那一刻实实在在地想与他在一切生活真实的风浪里生死与共。他觉得激情时刻女人的话是不能相信的。那只是秀真一时糊涂。她有很好的婚姻,稳定的生活,可爱的小孩,她怎么会真的想跟自己结婚。
即使秀真真的这样想,他赵嘉仁又是否有资格一口答应呢。他如何面对自己的两个女儿,以及他的太太怎么办。太太千般不好,却给了他两个可爱的女儿。太太的脾气那么暴躁,有几个男人可以忍受。也许她离婚后只能郁郁孤老,他于心何忍。他是个男人,不能够对交付给他一生的太太始于甜蜜,终于乱弃。
如此种种内心里的盘算,造成了赵嘉仁的迟疑。虽然几个月之后他的这种观点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不过那时那刻,他选择忠于了自己的内心,忠于了那种说出真相的迟疑。赵嘉仁不知道他发出的这些暗示被对面的女人滴水不漏地捕捉了去。而他再也没有机会更改他真实的心意。
(七十一)
赵嘉仁对秀真说,我爱你。
秀真回,我也是。
赵嘉仁对秀真说,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秀真回,我也是。
赵嘉仁对秀真说,我会一辈子都很爱很爱你,只爱你一个人。
秀真回,我也是。
赵嘉仁对秀真说,我想跟你结婚。
秀真回,我也是。
那时候肖雄扬终于结束了他的人世苦旅,回到他最初的来处。赵嘉仁一路陪伴着他,看他最后的疼痛,最后的万般煎熬,看着一个健壮如牛犊的男人最后缩小为一把干瘪松动的骨头。
像时间缩回它无形的壳中,肖雄扬缩回大地深处只有温暖没有冷漠的子宫。肖雄扬几乎是没有恐惧地走向了死亡,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最后的思想中充满了大过恐惧的对人世的眷恋。他最后死死抓住自己一双儿女的手说明了一切。
肖雄扬至死也没有听到他前妻的一句原谅。不过若是真有灵魂,他必然从前妻在他合上眼睑时突然崩溃大哭中含笑安息。那个泪眼滂沱的女人给过他多少决绝的痛恨就蕴藏了多少无法言说的深爱的悲伤。赵嘉仁在一旁看着,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他下一刻也会死去,而他的太太是否会如此痛哭不已。
那些日子,赵嘉仁对太太无以伦比的温情,试图换回他们相濡以沫的很久之前。只是无论赵嘉仁表现得多么体贴顺从,他甚至减少了那几天跟秀真的消息往来,但是他的太太始终也没有抬起眼眸正眼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一堆排泄物,从里到外地散发着恼人的恶气,仿佛只要她看他一眼就是把一堆排泄物生吞了下去。
没有人可以忍受那种被至亲之人嗤之以鼻的鄙视,也没有人有逆天的能量可以从那种看排泄物的眼光里把自己幻变成一堆金灿灿的金子。赵嘉仁起初不无伤感最终万念俱灰,心安理得回归他的网络。不过这一次他铁定了心要在死亡来临之前换一种生活。他的女儿们终会有一天理解他,哪怕是很久很久之后当她们看到死亡时才明白他那种大过死亡恐惧的绝望。
所以当赵嘉仁深情款款地对秀真说出那些他以为是发自内心的话语时,秀真淡然的反应显然低于他的预期。赵嘉仁有些生气,“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不解风情。你只知道拷贝我的话。我想听你用自己的话亲口说你真的很爱很爱我。”
屏幕前的秀真笑看着赵嘉仁的撒娇沉默,悲伤像空气一样在那沉默中流动。这世上最深情的不是语言,是心灵。这一点赵嘉仁好像永远不懂。秀真哀哀地想。这就是距离吧,即使是深爱也无法弥合的距离。而那种天堑一样的距离之后,孤独像归宿一样为每一颗在人世不安游荡的灵魂打开了坟墓般的窗口。
若不是深爱过,她不会走进赵嘉仁的灵魂去探索,她想从他的灵魂里找到真爱的影子,却发现他其实和她一样颜色的寂寞。
也许他们真是天生一对。像赵嘉仁说的。网海茫茫,秀真总是可以一眼从幽灵一样的芸芸网络ID中分辨出赵嘉仁的马甲。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就像每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外形,只有深爱你的人才能在人来人往中一眼认出你落落寡合的背影。而这种直觉的认出对秀真来说与其是找到灵魂的另一半的幸福,不如说感受到灵魂被撕裂的最深切的痛苦。
赵嘉仁对那些在网络里打情骂俏的马甲只有铁嘴钢牙的否认。“你以为全世界多情的男人都是我。”赵嘉仁心虚地讽刺着秀真,转头又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我只爱你一个。你不要胡思乱想,这样下去会得分裂症。”
秀真笑。她已经分裂了。所以在看到那个神秘的黑客发来的破解了赵嘉仁家里的另一台电脑时获得的赵嘉仁无数马甲发送给秀真时,秀真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该伤心。原来赵嘉仁每天跟她说的那些他生活中的故事都是来自网络,都是他从那些网友处获得的消息,他再有声有色如假包换地转述给秀真听逗她开心。
秀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与她敌对。为什么她会遭受打击。为什么她直觉赵嘉仁看似真诚的话里总有谎言的影子。为什么离去之心越来越分明地靠近了自己。
秀真苦苦思索也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竟然从来没有认错变身的赵嘉仁过,难道灵魂真有半个之说,赵嘉仁是她失散的那一半。而若一切灵魂的传说都是人类臆造的虚妄,为什么她会跟赵嘉仁如此血泪交织的纠缠,而赵嘉仁为什么死死不肯放手却又如此沉湎于虚拟的网络世界。
“我爱你。我这辈子不希望任何男人看到你淫荡的样子。我想跟你结婚。”赵嘉仁无比深情地说。
秀真看着屏幕上赵嘉仁的文字眼睛忍不住潮湿,而她已经失掉了对他的信心。“我们不可能结婚。你属于你太太。或者别的你真正爱的女人。”秀真冷冷地说。赵嘉仁不知道秀真的冷淡不是对向他,而是她自己。
如果我曾不小心沾染过尘世的淤泥,我用深爱你,来洗净自己。秀真想。无论这一场爱走多远都有终点,她已经清楚地知道,有一天她终会消失,像云朵消失在风里,像生命消失在死亡里。
(七十二)
“真的放下了吗?”这是很久以后,秀真即将与德男小别之前德男不相信地问秀真。“我还记得你那阵子疯狂的模样,很有我当初想跟他做爱做到死的影子。”德男笑着压低声音说最后这句话。高有铭正在隔壁的房间给他们刚刚四个月的女儿换尿片。停了一下,德男又正色说,“爱情可遇不可求。要是我遇到了,绝不轻易放手。”
“这不是爱情什么是爱情呢?”秀真想起德男曾经这样取笑过跟赵嘉仁热恋时期双目流光溢彩潋滟生波的自己。那时的她一定里里外外都散发着爱情馥郁诱人的香蜜。如果有人知道精卫如何填海,秀真想,就会懂得她曾经怎样毫无倦怠地坚持过。不过这些隐秘的内心情绪,连最要好的朋友都无法对她诉说。
最终秀真只是冲德男万里江山入黄昏般无限落寞地笑笑。在德男面前她不必伪装得那么潇洒。和赵嘉仁的那份爱情,她没有想过要结果的,她以为两情长久心心相印就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爱情是需要对手的。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棋逢对手。那些比重倾斜的爱总有一天会无法挽回地触及地面,并在溅起的一地烟尘中杳无行迹地消失。
“不过呢,”德男不顾秀真的沉默接着说,“实话说,我是想不通你们的虚拟爱情的。我可以虚拟三个月,但是那么多年都虚拟,那还不如杀了我。我喜欢来真的。”德男说到这里便自顾自笑起来,然后又换作一副过来人的老成口气:“俗人就入俗世。爱情是在柴米油盐里升华的,而不是在风花雪月中无休无止地吟诵。在强大的物质力量的面前,精神力量不值一提。 看看那些只耍嘴皮子的诗人们,最后多半都疯了。” 德男不无惋惜地撇撇嘴,“还是做个粗人好。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秀真叹息。的确是那些天刚刚又出来一个著名诗人疯掉的新闻。这是个精神被逼入虚无之地的时代,而一旦越过虚无的辽阔疆域的界限,就是无边无际万劫不复的黑暗。“我也快疯了。”秀真笑着说。
“乌鸦嘴。疯子才不会说自己疯呢。你啊,就是活得太认真了。那个计算机系的老师多好啊,你偏说找不到感觉。”德男说的那个计算机系的老师是高有铭他们系新调来的同事,海归博士,比秀真小两岁。
秀真眼前掠过那个男老师的样子,一身干净的阳光气质中透着儒雅风度,就是太年轻了。秀真想,或许退回去认识赵嘉仁之前她会考虑他,而现在,这一场网恋让她身心俱疲。她还不曾痊愈,她需要慢慢恢复。
“高有铭好贤惠。”秀真笑着岔开话题,眼光瞟着隔壁耳朵用心倾听和记忆那个咿咿呀呀的童音。
德男终究打破自己四十岁前不要小孩的誓言,提前做了一个骄傲的母亲。“一看到她我就融化了。我后悔自己那些年一直不听有铭的,该早一点要小孩。”做了母亲的德男兀自散发出一种母性的温柔光辉。她从前是那么拒绝小孩子。“那是纯粹是自找累赘。现在谁还生小孩啊。太落伍了!”秀真想起德男当初的话就觉得时光真是能够改变一个人。
“早一点要小孩的话,我们之间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么多事。”德男的神情有点落寞,一道隐秘的疤痕横在她的目光深处。秀真明白那是什么,不过她还来不及说点轻松的事由来转移话题,德男已经阴转晴天,洒然一笑说,“不过也说不好。谁知道呢,也许会更糟糕。我那时候那么任性。还好,都走过来了。”
“还好,都走过来了。”秀真不由得跟着这句话点头。万事皆有时机。不论一个人心智是青涩还是成熟,也不论命运带来的是苦难还是幸福,生活都有它潜在隐形有条不紊的秩序。只不过生活在生活里面的人看不清这些罢了。
即使生活里充满暗礁急流甚至致命的漩涡和陷阱,秀真想,还好,她们一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都走过来了。何须问付出的代价是什么,甚至连那些付出的代价都是珍贵的,因为它们是生命别具质地的一部分。
那次秀真从德男家告别出来的第二天就坐上飞往旧金山的航班。她将要在那里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度过一年的时间。这是秀真从来没有期待过的事。
命运的安排是如此不可更改又如此充满玄机。坐在飞机上的秀真无比感慨地想。
那长长的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对秀真来说像是一次穿越回时光隧道的长旅。她起先脑海里都是德男那个新鲜的清晨的花露一般水灵晶莹的小女婴的样子,藕节一样白嫩的小胳膊用力挥舞着,花瓣的嘴唇时时吐露出诱人的舌尖和销魂蚀骨的天籁之音,两粒活泼转动的眼珠像两颗最纯粹的钻石,清澈晶亮,纤尘不染,温润地触动人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琴弦。
一句无限熟悉的话语在无意拨动的旋律中自秀真耳边袅袅炊烟般盘桓着升起,“你给我生两个女儿。我要双胞胎。让她们像你一样美丽善良。”赵嘉仁温柔的声音像不灭的泡沫从记忆的深海中不止不息地向上跳窜着鼓动着,仿佛想穿破耳膜的栅栏浮到真实的生活的水面。它们那么固执又那么清晰,轻易打开秀真已经闭合的回忆之门。
“那是一个忧伤的陷阱。”秀真冥冥中听到一个微弱的警示般的声音。
(七十三)
其实回忆不只是一个忧伤的陷阱。它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就像在当初爱情的陷阱里越陷越深的秀真,除去幸福,她还有太多的不安,猜测和怀疑。即使后来她知道了那些真相一直劝说自己从赵嘉仁蛛网一般密密裹缠的爱情之梦里抽离。而离去的脚步迈出去是那么艰难,尤其当她已经深入到赵嘉仁的灵魂里看到了他喧闹的之后同等份量的寂寞。
“幸福是有阴影的。”秀真不止一次跟赵嘉仁暗示过她内心充满苦不堪言的折磨。而赵嘉仁都把它们当作女人多变的情绪予以简单忽视。
“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你明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即使知道爱是身不由己的事,秀真还是喜欢气势汹汹地质问赵嘉仁,仿佛这样便可以从这场灾祸一般的恋爱中脱身。即使每一次质问之后他们更深地陷入彼此的情欲之中。
“因为我爱你。这和你是谁没有关系。”赵嘉仁无辜地说。
“但是我们没有可能在一起。又何必浪费彼此的生命。”秀真说。
“我喜欢你浪费我。”有过那一次分离生不如死的煎熬之后,赵嘉仁已经很确定自己离不开秀真,所以他对秀真从来都是这一副任杀任剐任凭摆布的样子,他不介意在秀真眼里低到尘埃里去。“我喜欢你把我的整个生命都拿去。即使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死缠烂打你早就离开了。”
“你为什么爱我?你都没有见过真实的我。”秀真有气无力地问。其实她都知道赵嘉仁的答案:“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因为一切都是天意。因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赵嘉仁像块被她嚼过的口香糖,死死地粘住她的灵魂。这让秀真既爱又恨。
“要是你只爱我一个多好。”秀真总是这样淡淡地说她心里最深切的梦想。哪怕永不相见,要是赵嘉仁只爱她一个人多好。要是他没有背对着她的那一面多好。即使都是逢场作戏,那么久相处秀真已经渐渐能够看到赵嘉仁的内心,他是爱她的,可是如果能够干干净净只属于她一个人多好,那样她甚至宁愿背负俗世骂名,与赵嘉仁不顾一切地厮守。
“就是只爱你一个人。这一辈子都只爱你一个人。”赵嘉仁毫不心虚永不改口地说。
“你敢不敢再甜一点。”秀真无奈苦笑。其实她的心早已经妥协于这份虚妄的爱。既然已经纠缠在一起,就尽力给予。而她能给赵嘉仁的,最终将只剩下回忆。
“我想要你。”赵嘉仁总是将他们的争吵止于这里。除了做爱可以将他们两个彷徨迷茫的心灵暂时治愈,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牢牢地将秀真控制在他的视野里。他总是害怕有一天秀真会突然离去。他想用性拴住她,用最亲密无间的文字浸染她,让她的灵魂遍布他的印记,仿佛这样她就不会舍得离去。
而每到这种时候秀真也就不忍心拒绝他的可怜巴巴的请求。“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坏蛋。”秀真恨恨地说。如果可能,她简直想咬掉赵嘉仁这张甜言蜜语的嘴巴。只是与此同时秀真耳朵里却听到自己声若蚊蝇般的叹息:“这就是爱情吧。”
这个男人,她什么都不能给他,除去一些时间和文字,却这样折磨他,她几乎把他踩进土里了,他却还是这样不舍不弃。如果不是出乎爱还能因为什么。秀真想不明白。而她知道的,是她是依恋着赵嘉仁。明知道这个男人身上落满灰尘,她依然爱他层层灰尘之下那洁白如玉的本真。
“不要离开我宝贝。”每一次赵嘉仁得到满足之后都会在秀真耳边呢喃这样的话语,“我真的离不开你。离开你我会死。你也会。你只是不愿意承认你已经爱我像我爱你一样爱到骨髓。”
“不觉得你那么爱我。”激情之后秀真说这种话总让赵嘉仁抓狂,让他想立刻真实疯狂地占有她,让她相信他的灵魂在说着他的身体想说的话。
“我要去见你。”赵嘉仁说。“我要在机场就要你。我要让你给我生下一个孩子。”赵嘉仁说这种话时从不觉得羞耻。“我爱你就不觉得羞耻。我想告诉每一个窥觑你的男人你是我的。”
“你真是想象可以有多疯狂,文字就可以有多嚣张。”秀真镇定地嘲笑着赵嘉仁的想象力。可是要命的是,每一次她都身不由己跟随着赵嘉仁思想的牵引去想象那些诱人的场景。而那些爱欲澎湃的场景会让秀真的快乐来得那么轻而易举。
“我也多么想见你。多么想无止境地要你。”每当秀真渴望的时候,脑海里就会充满赵嘉仁声色缱绻的词语,对赵嘉仁那些隐秘的情欲的火光会忽然将整个浮沉不定的夜晚照亮。
(七十四)
有很多时候,那时候他们已经分开,无论秀真怎样用力逼退思念的潮水,她依然会被回忆的云雾覆盖。
那时候她不再去天净沙网站。直到离开的时候,秀真才意识到,网络里缱绻多年的他们分别时没有潇洒的衣袖可挥,也没有多情的云彩可以带走。而她到底遗留了最伤筋动骨的那部分在原地。连同他们的两个孩子。
像真的爱情一样,他们的确一同诞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当然只是在网络里。当然只是以他们名字融合而成的两个ID。
“她们是我们爱情的结晶。”赵嘉仁用梦幻般的声音对秀真说。秀真笑到肚子痛。“这么假的游戏你怎么可以玩得这么仿真高明。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很多子子孙孙?”秀真的确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后来才知道,她对赵嘉仁的所有猜测的戏言都不幸言中。
赵嘉仁岂止子子孙孙。他建立的是自己理想的王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男人,一个真正有雄谋伟略的男人谁不想称王称帝。在这个王国里有他梦想的一切: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三千佳丽,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有井然秩序歌舞升平,有真正的平等威严的公正,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爱,信仰,希望是三枚永不落的太阳,照耀在每一个子民平和安宁的心上。
“真是春秋大梦三千年。”秀真听过赵嘉仁这个梦想笑死了。“除非你把人都变成电脑人,输入真善美的统一程序。不过真的有那么一天,人世又是不是太无趣。”
“你一点都不好玩。”赵嘉仁气哼哼地说秀真。他恨的是秀真的清醒。“女人要温柔顺从,对自己男人的话无一辩驳。”
“你要学会拍马屁。不会拍马屁的人在网络里生存不下去。现实世界也一样。”赵嘉仁谆谆教导秀真。“你要花见花开,人见人爱,车见爆胎。”
秀真嘴里的一口茶瀑布般淋到电脑上。“真那样的话,你还敢爱我吗?”
“敢!我相信你就是拍马屁也会拍得清新脱俗。”赵嘉仁毫无犹豫地回复。
“省省吧!我有洁癖。我怕拍自己一手排泄物。”秀真笑着说,“让那些狗都不如的家伙们去奴颜婢膝溜须拍马吧。中国的奴才已经够多了。”
秀真说到这种事总是义愤填膺。看看每天爆出的那些新闻吧,拂去那些谄媚的词语,拂去那些所谓正能量的词语,拂去那些牵强曲意的掩饰的词语,拂去那些试图编撰一种让人说得通信得过的逻辑的词语,在层层脂粉般涂抹修饰遮掩蒙蔽的背后抽丝剥茧,你可以看到这个曾经伟大的民族日益堕落的精神全貌:居上位者的颐指气使,滥用权力,一切为私;居下位者的麻木恭顺,连呐喊都发不出声;一群小人为虎作伥兴风作浪,你在位时他们可以口吐莲花,俯首认爹喊娘,甘当孙子;你失势时那群人又都即刻变成了凶神恶煞,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地来向新主子示好献媚。而几乎整个社会的群体都以旁观者的姿态伸长了混沌冷漠的脖子,时时准备着发出腌臜的浮沫般的叫好声或者谩骂声,仿佛如此就是他们活着全部的乐趣和意义。
“你就不会顺从一点。真怀疑你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对秀真的认真不屈的个性,赵嘉仁与其说责怪不如说爱惜。“你会带坏他们。”
“我的学生都把我当作姐姐。我教授的思想都很老套。我希望他们不浮不燥,有傲骨而无傲气,清醒地思考而不是盲目地跟从。我希望他们懂得爱懂得责任。我希望他们是一个真实正直的人而不是得了软骨病的奴才。”秀真说起她的教学思想一副站在讲台上的慷慨激昂,自豪感溢于言表。
“没有什么比作一个称职的老师更光荣的事了。”这是她一直谨记的母亲常教导的一句话。传道,授业,解惑。这是多么神圣的职业。可惜在这个只见职业不见职业道德的时代,已经越来越少见称职的老师了。每个人都在以坐水滑梯的速度追赶精神堕落的时尚而不以为耻。金钱越来越显示出可以收买一切的魔力,当然包括灵魂。
“天知道我有多爱你。”这时候赵嘉仁说的这句话发自肺腑。除去那种女人特有的吸引,这是他流连不舍的秀真,是他发自内心喜爱的真实而独具个性的秀真。
赵嘉仁这样说的时候秀真也能够感受到他的爱。那是脱离了肉欲的爱,是真正的灵魂交锋之后的深深胶着吸附,是一颗灵魂见到了另一颗灵魂发出的绝美光晕。
他们毕竟有过最美的时光。秀真想。有过初恋的青涩新奇热恋的炽烈迫切,有过灵魂深入交缠的辗转旖旎,也有过老夫老妻般的踏实与安心。
(七十五)
“那种感觉就是心上有个人磐石一样压着,搬不走移不动。”这是秀真的一个女学生在陷入一场可笑的恋爱之后说的一番话。她和一个有妇之夫相识始于网络,迅速走进真实的旅程。
真实的代价远大过虚无。秀真不无悲哀地看着她的女学生病恹恹的样子想。这个大四即将毕业的学生是她钟爱的一个弟子,会写露水一样清澈梦一样飘渺的诗。随着她腹部的鼓起她很有可能以道德败坏的理由被学校开除。
“我想跟他生个小孩。我没有想过破坏他的家庭。我就是想要生个跟自己相爱的人的小孩,一辈子守着她不分开。”那个女学生的哭声悲伤凄厉。秀真从她的哭声中听出一个痴情故事的背后隐藏着的病态的偏执。
那个女学生的母亲因为婚外恋跟她父亲离婚,而她父亲答应离婚的唯一条件是女儿跟随自己。她父亲以为用孩子做筹码可以挽留一个母亲。她父亲失算了。她的母亲一去不回头。
“她曾经说过会带我一起走。她曾经说过我是她心头肉。她是个骗子!”那个看上去温柔恬静的女孩在秀真面前毫无顾忌地撕开花朵娇弱的面具,露出她伤口狰狞从未示人的根部。“我要生个女儿,我要一辈子陪着她,好好爱她,不让她在深夜做噩梦而哭醒,也不会让她觉得她的分量那么轻,一个男人向我勾勾小手指她就会被我舍弃。”
秀真胆战心惊地听着。这真是一个让人忧伤到变态的社会,她想,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怎样生活的自由,唯独孩子年纪尚小的父母没有。但是这个时代让人轻易卸去所有自以为的负累。假如那个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用作践自己的人生来报复她经历过的一切不幸,不知道身为母亲她会怎么想。
痛苦却永不止于此。这个社会更变态的地方是她女学生喜欢的那个男人根本只是玩弄她。他以一条十五个网络认识的女朋友跑去医院看望病中的他这样让人神经错乱的新闻从人海中浮出。让人跌破眼镜的是,那些女人即使知道真相依然爱他爱得要死要活。“他最爱的是我。他跟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每一个女人都这样哭着说。
秀真啼笑皆非地看着那个男人其貌不扬的照片,怎么看都无法将他跟魅力无穷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大概只有在这个科技越发达人性越愚昧卑劣的时代,才可能造就这样的神话。
“这样的人都是天才。”赵嘉仁这样评论那个可以同时搞定十五个女人的男人。“他们嗅觉敏锐,熟知人性并善于利用。”秀真默默听着,终于忍不住回复了一句话:“你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才。”
“我不如他。我动情了。”赵嘉仁没有完全反驳秀真扣给他的帽子的意思。
他的话外之音对那时的秀真来说已经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示。秀真悲哀地想,她想要的唯一终究没有逃脱之一的命运。
她想起那个神秘人发给她的揭露赵嘉仁那些不同马甲的邮件,脑海里想着赵嘉仁为自己争辩的爱心之说。她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无论她自己给赵嘉仁找多少高尚的借口,赵嘉仁何尝不是一个多情滥情的高手。真正的慈悲毫无邪念。而秀真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赵嘉仁跟那些女网友发乎情却未止于礼的暧昧话语,何尝不是慈悲为名的淫邪。
如果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自己如自己看那个女学生,此时在和赵嘉仁的一场网恋中泥足深陷的她何尝不是愚劣痴顽。而这种痴顽是因为缺乏爱吗?秀真独处的时候开始拷问自己:语言的爱,身体的爱,灵魂的爱。或者所谓的缺乏也不过都是借口,不过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的贪心。
对那之后秀真来说,电脑屏幕越来越像一面魔幻之镜,纸醉金迷的表面下昭显着她的灵魂无异于任何网络时代隐形人的虚空。她到底没有成为例外地拥有着这个时代的疾病,秀真想。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好像拥有一个永不满足的心灵,在物质泛滥的泡沫夹缝里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灵魂黑洞。人与人之间在以黑洞的方式相互吞噬,像海洋里的大鱼吃小鱼。
“那些简单的善良的天真的人类将在网络时代消失。”秀真想起赵嘉仁说过这样的话,也许他早已预见到她不可避免的消失。
(七十六)
那时候赵嘉仁加紧了对秀真结婚的逼迫。“我想天天抱着你。想跟你在床上抵死缠绵。想生两个女儿。”赵嘉仁说,“生死旦夕,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是我死去。”赵嘉仁这样说,是因为秀真的父亲。
秀真的父亲再次中风。左边的半个身子完全失去知觉。秀真看到三年未见的父亲时完全想象不到曾经健硕的父亲会变成那种病弱不堪的样子。令秀真万分感动的是那个自己从未叫过她“妈妈”的继母王阿姨始终守候在她父亲身边耐心照顾,并安慰秀真让她一个人在外照顾好自己,不要挂心她父亲。
“人如草木。谁都算不到下一步会怎么样。”秀真的父亲给秀真后来发短信,秀真可以想象父亲是怎样用颤抖哆嗦的手敲下这些字。他已经口齿不清,无法在电话里正常交流了。“我跟你阿姨也是一场缘分,难得她不离不弃。我打算把这套房子留给你阿姨,让她老了有个住处。”
秀真默然点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到老死的那一天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相依的人陪伴在身边,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秀真把这件事告诉给赵嘉仁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肖雄扬临死前的那些情景。
肖雄扬孤零零死在一堆钱里。不是他爱财惜财而是那时候他用钱财已经买不回前妻的心。肖雄扬临去世前将自己在天净沙网站的股份全部送给了赵嘉仁。“老家伙,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你。你竟然真的能够二十年如一日坚持你的理想不改初衷。”肖雄扬眼睛里的钦佩是真诚的。“钱其实真的没什么用。除去用来炫耀。”赵嘉仁记得肖雄扬这样说。
肖雄扬还托付赵嘉仁每半年按时给他远在中国已经年迈的母亲寄一笔钱。“白发人受不了这种痛。”肖雄扬说。“能帮我糊弄几年就是几年。”肖雄扬的前妻毫不犹豫地将这件事接手了过去。“让孩子们给他们的奶奶寄吧。这是他们的责任。”她淡淡地说。这么平淡的一句话让赵嘉仁听得眼睛一热。这毕竟是一个知书懂礼的女人,可惜肖雄扬当初因一念之差错放开她的手。如果一切重来,谁知道呢,或许肖雄扬现在还活着。
人生如梦啊。赵嘉仁会这样感叹,但是看到自己的生活他又有大梦难醒的感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他造就了现在冷漠无情的太太,还是太太造就了现在一心想从一张幸福和睦的家庭画皮之下逃离的自己。
可是他能逃向哪里去呢。秀真好像从来都没有跟他结婚的心思,除去那一次情到浓时她情不自禁说过:“我们结婚吧。”之后她再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跟自己结婚的事情,赵嘉仁可以敏感地感觉到这一点。这是一种非常让他抓狂的感觉。他自觉已经不可救药地陷在秀真的爱情里,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让他在虚拟世界中爱恋数年之久而不厌倦。
当然赵嘉仁也从不拘泥于世俗所说的守身如玉。只是网络,只是文字,只是精神无边无际地纵马驰骋,何必计较那些逢场作戏,或者仅仅是出于一个男人不可遏制的对各种各样女人的好奇之心。人世间有百媚千种,我独爱爱你那一种。但是,其他种魅人风情,他偷眼看看总是可以的吧。甚至于伸出舌尖尝一尝总可以的吧。
赵嘉仁从不觉得这种精神上旁枝斜逸的出墙是背叛。生而逢时,在视野如此开阔而距离如此触手可及的网络时代,即使再怎么爱,一个大男人若受限于一个女人的视野,那样活得要有多狭窄。
尤其让他又恨又恼地是秀真从来不肯跟他视频,更不要提给他看那让他生发着无限渴望和热力的秘密之处了。而网络里有那么多女人,她们毫不介意地无私贡献出自己的身体,贡献出她们的牡蛎肉般柔软细嫩的私密之所供网络上无数相识或者毫不相识的男人们安放他们无穷无尽缤纷旖旎的想象和欲望。
要是秀真也肯那样就好了。赵嘉仁想。不过秀真在这一点上从不退让。“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给我看宝贝。我会为你更疯狂。”赵嘉仁按捺着身体里疾速蹿升的欲火请求着秀真。“我也给你看我的宝贝。”
任凭赵嘉仁怎么勾引,秀真都一副岿然不动的石女形象。“以后结婚了就给你看。”秀真毫不退让地说。这也是她的真实想法。所有的情爱之举无论多么大胆狂野她都可以放纵赵嘉仁做,但那是他们真正结婚之后。
“你就不怕我看别人的去。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真的了。”赵嘉仁佯装恼怒万分地说。即使赵嘉仁完全理解秀真的保守,他说的却是真话。他的确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女人真实可触可百捻千揉可点燃他也可以耗尽他的那个神秘部位了。他甚至想过,如果秀真肯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他,让他在更真切更形象的幻觉里接近幸福,那么即使余下的一生他听从秀真不离婚不因为自己伤害任何人他都可以忍受。
“我们是恋人。我们真心相爱。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的。求你了宝贝。”赵嘉仁苦苦哀求。秀真却始终软硬不吃置之不理。秀真不知道,她越是坚持越激发了赵嘉仁心中难以平复的情欲。那欲火在秀真毫无感情色彩淡漠拒绝的言辞里越烧越旺,最终冲出赵嘉仁理智的边界。
(七十七)
后来秀真想,其实没有什么是毫无征兆的,一切都早已在隐秘中有条不紊地靠近最后的结局。只不过混沌懵懂的人类灵魂被尘俗蒙蔽从而看不到事物本身清晰可见的内在秩序罢了。
正如压倒不堪重负的骆驼的总是最后一根羽毛一样轻的稻草,对秀真来说,和赵嘉仁那么多年分分合合投入了全部激情的她,内心其实备受种种纠结迟疑缠绵爱恨情绪的深切折磨,这一段人不见真人果实也不见果实的精神恋爱早已超过了秀真自以为的心理承受边界,她的苦苦挣扎最终被一根稻草一样的事件猝不及防地终结。
那是暑假里一个极其平常的午后。秀真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一边等待赵嘉仁上线一边想象着晨曦初透的早晨赵嘉仁急急忙忙爬起来跟她聊天的样子。赵嘉仁曾经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只为了多一些时间跟秀真腻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爱情秀真想不到另外的情感可以解释。
于当时或者之后的秀真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的是,被一个人那么迫切的需要是一种美妙的感觉。那些时候秀真总会想到卡佛的那句名言:“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当然这句话在秀真心里换成了另外一句:“当我们沉迷网恋时我们在沉迷什么”。秀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不过即使后来时间把她带到了结局面前,她也始终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
“有些事情就是无解的。”秀真想,“感情的事尤其如此。”就像她当初对赵嘉仁的种种直觉,初听上去像是天马行空不可理喻,用赵嘉仁的话说,她的思想太分裂了,太能胡思乱想。秀真不以为然。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人类的思想本就该无拘无束恣意纵横。肉体不可达的思想都可以替它完成。后来的事实说明她的不以为然是对的。她那些依靠直觉而想象出来的听起来荒唐无稽的猜测最终都被事实一一明证。
就像事发的那一段时间,赵嘉仁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迟迟上线或者上线后会有种种理由中途离开。虽然爱的感觉不曾变但是秀真直觉有什么不妥,即使这种不妥被屏幕的阻隔以及赵嘉仁的三寸不烂之舌妥妥地遮盖住,但那不妥的直觉却如太阳下的阴影忠实地跟随着秀真始终不安的内心。
果然。那一天,在赵嘉仁上线之前,秀真收到那个神秘人发来的第五封邮件。里面写着:“柯老师,从第一天认识您我就喜欢上您。我马上要出国留学,开始全新的生活。这将是最后一封给您的邮件了。非常抱歉以这种方式打扰您。我从小喜欢玩电脑,想长大做一个名震天下的神秘黑客。但是这几年跟踪您的电脑让我觉得做黑客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附件里是我刚刚截获的赵嘉仁手机上的几段视频。真心希望您获得幸福。您的学生敬上。”
神秘人竟然是自己的学生!一想到这几年跟赵嘉仁那些疯狂的言辞行径都被自己的学生亲眼窥探了去,秀真就觉得无地自容,她真是愧对“为人师表”这几个字。而让秀真更觉得不寒而栗的是,这个熟知她一切的学生却若无其事地混迹于自己的生活之中而她毫无知觉。
原来一切都是可知的。秀真想。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深藏不露,实际却像玻璃人一样透明地裸露在一切伴侣般陪伴着自己的高科技产品隐秘而精细的注视之下。
秀真屏住呼吸点开那个附件。那是赵嘉仁跟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网络做爱的一段视频。视频里不见赵嘉仁但是他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连他的喘息都是一样的,还有他的热浪滚滚的话语:“噢,宝贝!噢,宝贝!噢!——”
来了宝贝!爽死了!秀真听到内心里发出这样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它应当就在此刻十秒钟之内响起。它曾经像一块燃烧的石头落进秀真声浪漂浮的耳朵里,如今它像一片毫无分量千疮百孔的枯叶落进冷漠萧瑟的秋风里。
秀真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了数年前去世的母亲。她忽然懂得母亲发现父亲视频裸聊时的心情。那应当是一种摧枯拉朽的毁灭。只有深爱的人才能够感受到那种破碎。那一瞬间突然而至的信念坍塌的孤独无助胜过了被背叛的齿寒和痛心。人生从此再无绿洲只有荒漠。是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让母亲决绝地选择了放弃。
“秋天终于要来了。”半晌之后即使赵嘉仁一声温柔的早安轻敲着秀真静默的电脑屏幕,秀真毫不理会地从屏幕上抬起漠漠的目光看向时值盛夏之末的窗外,叹息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更多的枯叶在这一声叹息中飘零远去。
当那声叹息停止,秀真的目光已经像雪野一般沉寂。
(七十八)
如果人的一生并非狭隘,如果时空可以被某种特殊的类似心有灵犀一样魔幻般的技术一眼透视,那么坐在飞往旧金山航班上沉湎于回忆往事的忧伤的秀真就可以看到彼时赵嘉仁正被推进手术室。
这时距赵嘉仁上一次进入手术室已经有快五年的时间了。
“时间好像又转回来了。”赵嘉仁在手术室里越来越朦胧的光线中挣扎着不想沉睡过去。他很自然地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肾摘除手术,随即更加自然地想起秀真,仿佛是为了思念秀真而想起那次手术。
他想起秀真那时像个温柔又坚定的小妻子,她充满柔情的叮咛时时盘桓在他的耳旁。那曾经如摇篮曲般让人安宁的叮咛哺育了一度消沉恐惧的赵嘉仁活下去的信心。
赵嘉仁曾经以为这种幸福会永不逝去,即使那只是盛放在网络里的幻景。所以他对秀真极尽了挽留纠缠的本事。那时的幻景越旖旎绮丽越发衬托出此时赵嘉仁心中的空空荡荡。他非常不甘心地在意识即将消失之前极力回想着过往画面。而无论曾经多么美,他此刻看到的只有忧伤。
“一个人的人生是狭隘的。网络的出现前所未有地拓宽了人们的视野,这会将给人类带来史无前例的新鲜经验。我们注定是在摧毁与重建的夹缝中挣扎的一代人。”这是赵嘉仁曾经跟秀真探讨到网恋的话题时说过的断言。
想起他的这些话,赵嘉仁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无论他对网络带给人类巨大改变的轻率预言是否准确,他坚信至少自己说对了一点:一个人的人生是狭隘的。这种狭隘的局限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可悲的。就像他此刻对这间小小手术室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一样。
所以人在各自狭小的世界里各自理所当然地自以为是也是在所难免的了。赵嘉仁后来想。就像秀真深爱他时被蒙在情感的鼓里听起来像个笑话一样的一心一意,虽然他实际上非常感动于这种一心一意,这也是他那么多年始终守护在秀真身边的原因之一;就像秀真决然离去之后再也看不到他捶胸顿足万分悔恨的样子,当然这些情绪都隐在他不动声色的面孔之下。
赵嘉仁深知,他已经没有痛哭流涕的资格了。时间流逝的同时带走了他所有轻狂外露的锐气。他的心早已暮气沉沉,苍老过他的实际年龄。“这是一个容易让人的心灵飞速老去的时代。”赵嘉仁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他深深怀念跟秀真在一起时自己都会脸红的那些言语和行为的孩子气。
即使他曾经自诩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他以为给他的网民们带去自由的火种,而实际证明那或许只是一堆烟尘一样蒙蔽人心灵的灰烬。“不加控制的网络是个欲望的泥潭,对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吞噬。”很久之后,陷在黑暗世界里的赵嘉仁终于诚实地承认了这一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赵嘉仁在彻底昏迷之前许下这个愿望。他甚至忘记请求上帝让他平安醒来,还他一双清明的眼睛,连同一副清澈的思想。或许他会去北京找秀真。那个地址在他心里。就在秀真生日那一天,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他这样想着,慢慢进入麻醉的昏迷状态。
昏迷中的赵嘉仁模模糊糊进入一个时光的隧道,他立在中间,向前看了看,又向后看了看,然后选择了回溯的那个方向。
“如果世间所有的相聚都是为了分离。没有相聚,就无所谓分离。我们始终会在一起,即使我永远消失。”他隐隐约约听到秀真对他说的这最后一句话。
秀真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回过赵嘉仁的任何消息,也再没有接听赵嘉仁打来的任何电话。应了她当初说过的,一旦她离去,后会无期。赵嘉仁此刻模糊的意识忽然清晰地听出秀真的声音里那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空洞和倦怠。
不过那时候赵嘉仁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秀真的悲哀,他以为秀真这次会像以前无数次闹别扭一样,是女人的特殊时期心理,他只要几句软话就可以让她乖乖回心转意。
秀真毕竟是爱他的。那些时候他总是这样意满志得地发着甜蜜的叹息。被爱总是美好的,被秀真这样的女人一心一意地爱着更是美好加满足虚荣心。男人也是虚荣的,赵嘉仁以前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
“但是我爱你,你也爱我。”赵嘉仁掏心掏肺地阻拦着秀真的转身离去。要是可以给秀真看看他的心就好了,她就会知道自己所说都是真的。
“不要再亵渎爱这个字眼了。你真的不配说爱。”秀真冷冷地说,“当然我也不配。”
“那只是视频,又没有真正做过什么。跟看AV片一样。除了你我想真实地拥有,没有别的女人让我有这种想法。” 赵嘉仁穷尽狡辩之能。虽然他做那些事的时候也会有愧疚之心,但是远不如自己的风流韵事被秀真说破的恼恨之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秀真是那个女网友主动加他的微信好友,再三再四地勾引,主动提出视频,主动给他看一个女人的最隐秘之处。
他是个男人,他不是柳下惠。即使柳下惠他坐怀不乱之后或许回家就找老婆行云布雨了,可是他不行。他有太太等于没有太太。他做不起柳下惠。当然如果秀真肯给他看他也不会那么好奇与饥饿。在这一方面,秀真简直像将他踢下床的太太。秀真的矜持不肯让步何尝不是对他邪恶欲念最终走偏起着不可推卸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是赵嘉仁心里的这些话不能够说给秀真听。那简直是自取其辱。秀真对男女之事绝对没有超脱到跟他的观念同步。不过话说回来,若秀真果真在性事上那么超脱也许他也不会那么放不下她了。“那就算有什么也只是没有感情的性交,不是像我和你一样有爱情的做爱。”赵嘉仁涎着脸委婉地解释其中的分别。
“那是你的定义。不是我的。”秀真面无表情地说,“我理解并尊重你的饥渴不代表我可以忍受你的背叛和堕落。我们结束吧。”
“可是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会死。”赵嘉仁对秀真说。“你也离不开我。”
“没有什么是离不开的。”秀真淡淡说。“就当我已经死了。我也会想象你已经死了。”
就当我已经死了——赵嘉仁空空荡荡的脑海里回旋着秀真枯叶一样毫无生气的这句话,眼前像有一个不断下旋的漩涡,他跟随那句话疾速螺旋下沉,然后一头栽进那个鲸鱼张开的口腔一样神秘诡异的涡流入口。
(七十九)
失去了秀真的赵嘉仁果然如他曾经戏言:没有秀真他就没有好运。这一次复明手术算不上失败,但绝谈不上成功。它并没有像赵嘉仁之前期待的那样拿回他的视力,重见光明。
本来就高度近视的赵嘉仁积年累月过度不卫生用眼造成视网膜过早老化脱落,加之已有的眼底疾病,他再一次暴盲之后,医生告知必须手术。而且这个手术拖延得越久成功率越低,很有可能造成永久性失明。这个不幸的预测几乎被言中。
手术后的赵嘉仁只能看到依稀的光亮,所有的事物在他眼前混成一团界限模糊而色彩缤纷的调色板,像毕加索的抽象油画。他可以终日欣赏大师级的艺术作品了,这简直是真正的献身于艺术。赵嘉仁自嘲地想。他这种乐观的态度支撑着失明后所能看到的那个一派混沌的世界。
现在他终于可以静下心不急不躁地回顾他的大半生。老天爷也算格外照顾他了。常常赵嘉仁会坐在自家门前回廊的摇椅里,像一个体面地卸下了所有人生重任的老者那样,一边悠然地摇着椅子一边想。以前他好像终日忙忙碌碌,像阿波罗的太阳战车一样时刻马不停蹄地追赶着什么。只有偶尔清晨时在等待秀真上线的短暂时刻里思索,或者在暮色四垂的苍茫黄昏放纵一下他忽然的悲从中来。
男人是不可以多愁善感的,那是女人的特权。赵嘉仁一直这样认为。每当看到网络里大幅海报上某个男明星扭捏作态颦眉蹙额故作深沉的样子,他就想起雄姑娘这个词。世界大同并不是要男人女人性别特征大同,那该少了多少阳刚之俊阴柔之美。男人该有男人的样子。就像即使当他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网站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最后的终结时他也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天净沙网站最终被一个身份神秘的人以一百万美元的价格收购。那时候赵嘉仁已经受不了网站每日里遭受的没完没了的黑客攻击,那简直是动用了最卑鄙无耻的手段试图让本来人气不旺的网站走向自然灭绝。
有可靠消息谣传说是因为天净沙网站上的网民们过多地参与了不该参与的政事,有泄露国家机密的嫌疑,妨害了国家安全。也有人说,纯粹的文学性质的网站的消亡是历史的必然趋势。这个时代谁还会静下心看文字写文字呢。即使诺贝尔文学奖被鼓吹成明晃晃的太阳,但是要靠近这枚太阳不仅靠天赋,还要靠多年的勤奋和运气。“这是一个画出来的饼子,骗那些傻子。”于是这个曾经红火一时的不挣一分钱的网文写作的买卖越来越没有人愿意做。
看文学不如看生活,看生活不如看情色视频。因此同样是免费,那些专营视频交友的网站则要受欢迎多了。那些视频有声有色有风骚撩人的美女以及各种光怪陆离令人眼界大开的把戏。如果说网络文字时代有人尝试通过文字意淫,那么在网络视频时代同样的投入快乐则要来的快速高效多了。
没有人可以预测科技引来的下一个时代会是什么样子。科技的出乎寻常人的望之莫及的想象让几乎99.9999%平凡人类心甘情愿地被科技牵着鼻子兴高采烈地向前走。没有人会注意脚下站立的地方是不是陡峭而笔直的悬崖。
天净沙网站的收购背后掩藏的真实内幕只有赵嘉仁知道。但是他选择了沉默。那是他得到那一百万美元的约定条款之一:至死保守秘密。
那时候赵嘉仁已经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容他再做任何与电脑有关的事情了。他的理想已经走到了破灭的绝地。如果可以用这个网站换一笔钱,那么两个女儿的大学学费和未来嫁妆他也算是尽了一份为人父母的微薄之力。
收到那笔钱时,赵嘉仁俨然有一种自卖其身的感觉。他同时看到另一个更加可悲的事实,那就是他再也没有能力赎回自己的青春,理想,爱情,甚至生命。
赵嘉仁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忍住了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把这张支票递到太太和女儿面前。“这是我能给你们的最后一笔钱了。”赵嘉仁无比心酸地笑着说。
他的太太破天荒没有恶声恶气地发出诅咒一般的言语,只是在握住支票的同时握住了赵嘉仁的手。那一刻,赵嘉仁出乎自己的意料竟然本能地想往回抽自己的手。他没有得逞。他被太太的手紧紧握住。
(八十)
一切都在流逝。现在几乎处于静止世界中的赵嘉仁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他几乎能够听到那淙淙流水般的时间从他的身边顽皮经过的声音。一个时代将要流走了。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这一点,并不动声色地发出感慨。
更多时候赵嘉仁会躺在摇椅里半眯着眼睛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的斑斑点点的光影,这些光影在他的视线里被加工成一大片一大片洇开的水墨,像那些不肯下沉的记忆从脑海里一片一片地 浮出,向他未曾麻木的心索要遥远的回声和空漠的疼痛。
他会突然想起多年前他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想起小时候他在家门口的一条清冽的小溪里捉鱼,想起童年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的氤氲蒸汽里他母亲温婉慈祥的笑容柔情和蔼的叮咛,他甚至会想起他父亲依稀的样子,牵着他的小手走在一片微风拂过的金黄麦田里……
对已逝年华拥有记忆是造物主给人类的最慈悲也是最残忍的一份礼物。因为那种悠闲的回忆有时会毫无防备地突然演变成一种最严厉刺心的惩罚。陷在黑暗世界中的赵嘉仁这样想。
他想起从前的他好像是一个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英雄,有如云的美女环绕,有自己的疆土和为他冲锋陷阵的士兵,而最终落入俗套地被小人陷害不得不走向英雄暮年惨烈面对的穷途末路。“人类是这么善于欺骗自己。”往往从这样的白日梦中醒来的赵嘉仁会不自觉笑出了声。
有时候那些浮华时代他最荣光时的往事也会不期然进入到他的脑海。他会想起很多面目模糊的女人,想起他们之间露水般短暂又销魂的情缘,想起他声色犬马纵情欢愉的意气风发。他竟然有过那么多荒唐不堪的往事。赵嘉仁想,这让他简直想拍拍那些时候那个年轻的忘乎所以的自己的肩膀。不过他也没有想向上帝忏悔的意思。如果一定要忏悔,他想,也是请求上帝原谅他在虚无世界里不小心伤害过的那些真心喜欢过他的男人女人们。
更多时候他会静静仰天躺在摇椅里对着天空思念秀真。当初如果他能够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立即天涯海角追到秀真面前忏悔,秀真一定会原谅他。她甚至可能会幸福到手足无措,会像他们曾经许诺对方的那样,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用尽彼此。
“我要榨干你。让你精尽人亡。让你再没有精力去勾引别的女人。让你永远是我的也只是我的。”那些无声无息的字眼在赵嘉仁的回忆里都披上了秀真温柔多情的声音伴随着急促而娇憨的喘息,它们饱满地传递着秀真所独有的那种缠绵热烈的情绪。
“你这只小野兽。小淫女。我的小荡妇。我会让你一见到我就尖叫,就水漫金山大江东去,就立即浑身瘫软颤栗不止。我要吃掉你身上所有熟透了的果实。它们是我种植的,它们都是我的。我要让你求饶。让你一次次美死在我怀里。”这种时候,赵嘉仁会不由自主地睁着一双油彩画般视线朦胧的眼睛向记忆中忽隐忽现的秀真和自己微笑。
那时候他们多疯狂,多相爱。其实他们真的可以真实地在一起,到死都不再分离。赵嘉仁有理由相信他们一旦在一起一定会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而他从此之后会摈弃他在花花世界沾染的一切恶习,像一个痴情男子那样全心全意只爱秀真一个女人。他其实本就是个痴情的男人,在他的初恋没有离开他之前,在他的妻子没有将他踢下床之前。他其实并不想因为贪图享乐而把自己的人生搞得杂乱无章。
或许在秀真第一次鼓足勇气说结婚的时候他就该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犹豫让秀真怀疑了他的爱情和后来他想结婚的决心。若是秀真后来肯答应他结婚多好。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他只想跟秀真在一起,这个他把自己几乎全部灵魂依靠过去的女人。他多么需要她的支撑。虽然他知道自己太自私,从来不愿意想象秀真和她丈夫的关系。他们是不可能相爱的,赵嘉仁果断地判断,不然秀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时间陪伴着他。或许他们已经离婚了也说不定。秀真不是一个可以委曲求全的女人。这种想法会让赵嘉仁莫名地兴奋,不过随即转念又想,秀真是不会离婚的,她的儿子会让她忍受任何不能忍受的事。这也是她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始终不希望看到他离婚一样。
为什么命运这样安排?为什么让他们相遇相爱却最终又分开?赵嘉仁觉得即使他快到耳顺之年依然想不明白这些人生的谜题。他浸淫网络数十年,虽然时不时会动一下真心,但在秀真之前,他从来也没有幻想过真的相遇一个只愿得他一人之心对他不离不弃的女人。
他是那么确定秀真还是爱着他的,就像他也始终爱着秀真。无论他有过多少网络上的女人,那都是昙花一现,都是不可靠而模糊的记忆,他甚至不能够将那些人的名字记起。只有秀真,那么多年的长久陪伴他们渗透进彼此的灵魂最深处。他们深切地胶着痴缠彼此热切地渴望没有限度地索取和给予。
那是真正的灵魂的合二为一。赵嘉仁叹息着想。他说什么秀真都能懂。他说什么过分的话秀真也不会恼怒。他们那么多次分手过却从没有真正分开过。这让他觉得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分开他们了。他甚至在秀真转身离开几个月之后还不能相信他们的过往真的就那么烟消云散。他始终坚信有一天秀真的消息会突然出现在他邮箱里。
不过这个奇迹始终没有出现。直到他的眼睛被医生诊断有可能永久失明时,他才突然害怕,突然充满莫名无助的恐惧。他怕的倒不是自己有可能看不见了。他怕他可能就此永远地失去了秀真,永远的他将是一个只有半颗灵魂的人。
他在秀真离去之后每天都往秀真的邮箱里发一封邮件,像他那次假装手术时秀真所做的那样。不过他坚持的日子要远远超过秀真的那十七天。
“秀真,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回来吧秀真。我不能没有你。”
“秀真,我昨晚梦到你了。梦到你冲我笑得很甜。我想你。我想你秀真。真的很想。我爱你秀真。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有多爱你。”
“秀真,这几天电脑屏幕好像又出现了黑斑点。不知道我的眼睛会不会再次暴盲。”
“秀真,刚刚梦到你就醒了。你哭了我一脸的眼泪。宝贝,你也不开心吗?你要开心宝贝。给我回个消息好吗?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我担心你。”
“秀真,我把我们的邮件整理成一个文集。你猜一共有多少字?快二百万字!秀真我们说过要一起合作写小说的。我们真的可以。说不定能够拿诺贝尔奖。”
“秀真,又梦到你了。我不顾你反对要了你。你会生我的气吗?”
“秀真,我的视力越来越模糊了。秀真,快点回复我。我怕我会真的失明,那样我会看不到你的邮件了。”
……
(尾声)
在旧金山呆满一年的秀真眼看归期在即,她却越来越不能平息心中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她来之前曾经打定主意绝不会动心动念去寻找赵嘉仁,直到在她两个月前终于第一次打开跟赵嘉仁通信的那个邮箱,看到满满一邮箱的未读邮件。一封一封读下来往事一点一点又回到她的面前。
其实那些往事始终在她眼前晃动。她习惯了在它们的包围中寻找可以突围出去的出口。她没有简捷快速的忘却的方法,除去用一段新的恋情将往事彻底覆盖。不过她不希望那样。她愿意一点点地消化那些过去,就像她用了七年的时间消化掉永复的死。
在与赵嘉仁分离的这么长时间里她的心好不容易渐渐平静,重又在荒漠上生发出星星点点的绿意。但是随着离开这个城市的日子的靠近,她变得莫名的慌乱不安六神无主,到最后她简直就变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不停地在一个迫切念头里打着圈圈:她需要去看一眼他,就一眼,哪怕只是远远地一眼,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眼睛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有没有治愈。
最终在离去前的头两天,她再也不能忍耐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她知道她必须拿出勇气去做这件事,不然她一辈子都会在后悔中度过而不得安生。
想到这里她再没有一刻的犹豫便冲出公寓的大门,冲进汽车里。赵嘉仁的那个城市紧挨着她的大学城市。她早就从地图上看了一清二楚。那张地图在她脑子里。她一路顺风顺水地开过去,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路。一路上她只是祷告上帝不要让赵嘉仁搬家。
像有一个天使在前面带路,她几乎没有多绕一米远的弯路就来到了赵嘉仁给她的地址前面。果然是照片上的那座房子。秀真停在马路对面,坐在车里心潮起伏地看着眼前的房子。她不能相信她真的来到了这里。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疼得她眼泪模糊。泪眼模糊的秀真再看眼前的房子,它像一座她跟赵嘉仁那么多年堆积的记忆的水城堡,在它面前矗立,摇晃,然后轰然倒塌,她在一片滔天的洪水中几乎要窒息过去。
而仿佛是神的旨意,那一刻赵嘉仁适时地出现在门前的回廊里。平日的午后他都会在床上小憩一下,或者摸摸电脑,思念着曾经午后时光里跟秀真聊天的情景。而今天他忽然莫名烦躁,他好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忽然想到门前吹吹五月的旧金山充满各种轻盈花香的凉风。
秀真看到了他。看到他摸摸索索贴着墙走路的缓慢和沉重,那是一个视力不好的人特有的迟疑而不自信的步履。秀真不由自主地从车上下来,慢慢靠近那个男人,她不能确定那是赵嘉仁,却又直觉他是。
他果然看不见了。秀真几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依旧没有察觉任何不妥。那是个跟她想象中的赵嘉仁一模一样的男子。他的头发斑白了很多,脸庞上是岁月的风霜被容忍和接受之后的温和,还有她千万遍温习过的清峻的眉眼,倔犟的嘴唇,平和放松的表情,甚至脸颊上那两个回旋地盛着香风的酒窝,这就是她的赵嘉仁,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时那种温暖的气息,让她没来由地想去靠近。
秀真的心要跳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被一双手夺走,连她的意识也都被拿了去,她简直变成了一无所有,变成了空白,变成了不存在。 “嘉仁。”秀真听到自己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而遥远的声音。她不确定赵嘉仁能够听见。她只想这样叫他一声,像梦里的那无数声一样。
赵嘉仁却灵敏地转过头来,“谁?”他低低地问。秀真没有回答。
他们在空气中僵持着像僵持在一场虚幻的梦里。过了一会儿赵嘉仁发出一声低沉却确定的呼唤:“秀真?”秀真的眼泪一下子冲上眼眶。她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怕自己哭出声来。
“秀真,是你吗?”赵嘉仁提高了声音,想从摇椅上站起来。
秀真快速跑回车里,任泪水决堤。再看赵嘉仁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想来是他的太太,听到了他的那声叫喊。远远地秀真看他的太太又把他摁在摇椅里,估计说了些什么安抚他,然后转身进屋了。剩下赵嘉仁一个人探着头寻找什么好像随时起身的样子坐在那里。
挺好的。秀真笑着想,眼泪跟着再度欢快地流出来。这样就挺好的。
秀真启动引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保持着思念的姿势的赵嘉仁,发动了车子。
“都过去了。一个时代过去了。这是一个虚假的时代,也是一个无比诚实的时代;是一个繁荣的时代,也是一个满目凋敝荒凉的时代。”秀真脑海里出现赵嘉仁后来发给她的邮件里的话。
“尼采说的,那些没有消灭你的东西,会使你变得更强壮。”还是赵嘉仁的声音,那是他劝说秀真不要计较那些别具用心的人对她独树一帜的文学作品的打击。
她的灵魂真的已经落满赵嘉仁的烙印。秀真噙着满目模糊浮动的旧金山的风景在飞驰的时光里微笑。她曾经依靠着赵嘉仁渐次地丰满了自己的灵魂。赵嘉仁毕竟是懂得她的,又不完全懂得。对秀真来说,能消灭她的只有令她痛苦万分的爱。
不过,她活过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