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走出國門

靜心如水 怡然自得 清風匝地 花開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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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3月25日都是我的紀念日,這一天並非本人生日,而是我離開大陸,走出國門的日子,算起來,今年整整35年了。


35年前,或者說更早幾年的七十年代,整個中國大陸瀰漫着一股壓抑氣氛,在那個事事都要講家庭出身的時代,我的黑五類出身背景,像一道符咒一樣捆綁著我,令我不論走到哪裡,都會遭到輕蔑、冷淡甚至厭惡。

我很明白,家庭出身和所謂複雜的海外關係,令我不可能在中國大陸範圍之內有任何出路,更談不上有任何作為了。深思熟慮之後,我開始為走出國門做種種準備。雖說我備受海外關係之累,但海外的親戚卻無人願意提供幫助,我唯有自助。那個年代不像今天,移民出國有的是專業公司供你選擇,那時有本事能離開大陸的,簡直鳳毛麟角。

和另外兩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商議之下,認為我們年紀尚輕,應該走出去讀書,於是,我們去北京圖書館,找出那本厚得像磚頭一樣的美國50個州的大學和社區學院指南。沒有人幫助,也沒有人可供諮詢,僅憑我們的分析與思考,初步制訂了我們特殊的赴美留學方案。

先攤開美國地圖,特別挑選那些學校所在地較為偏僻,而且名不出眾的學校,不為別的,只圖命中率。然後,用一部老舊的打字機打出英文申請信,寄給所申請的美國校方,而且採用打漁撒網的方式,一寄便是十幾間學校。在那個封閉的年代,我們的舉動算得上前衛和大膽了,沒有辦法,如果你想在命運的痛擊下,走出自己的路,唯有如此。

至於學習的專業,我選擇的是音樂教育和護士專業,前者因自幼習琴,後者是因我了解到讀護士專業,可以半工半讀。記得我還用英文寫了一篇短文,說明我的家庭情況,父母皆為醫生,本來也想成為一名醫生,卻因文革中斷學業,失去求學機會,遂不得不改變初衷,退而求其次,學成護士,也是不錯的選擇,云云。

那時大約是1977年,出國留學者除了公派幾乎沒有人像我們這樣自力更生的,將申請信寄出去後不久,竟然陸續收到從美國寄來的回信,有些是讓我填補資料,有些是婉言謝絕,不論是怎樣的回信,都令我激動不已,只不過最初讀到那些來自大洋彼岸的英文信時,確是令我心驚肉跳了一番,怎麼呢?

按英語習慣,信首有Dear,信尾有Yours 或Sincerely, 這是西方人士極普遍的寫信方式,但看在我們這些紅旗下長大的傻瓜蛋眼裡,卻是稀罕得不得了。啊呀,稱我作Dear, 還稱我Miss,生在偉大的革命時代,從來沒聽人稱我“小姐”。小時候被人稱小同志,長大了就被人稱女同志,同志來同志去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跟四周圍的人“同”的什麼“志”,反正這跟“喂”、“哎”、“嘿”,還有英文的“Hi”差不了哪兒去。

於是,看到信中稱我“小姐”,立時感動得幾乎落淚。至於Dear,這西方人用的幾乎麻木的形容詞,卻是中國夫妻間都不敢用的字眼,竟也看得我臉紅心跳。而信尾綴著Yours和 Sincerely,真的假的先別管,這份誠意你能不感動嗎?特別是在那禮教、誠信全被革命的時代,特別是當年所有的信件後面都是“致以革命的敬禮”的時代。

當年很多人都嚮往香港,覺得不論怎樣哪裡都是中國人的地界,文化習俗不會相差太遠,這並不錯,但我考慮的是我到香港能做什麼呢,何以在那樣一個競爭激烈的地方安身立命呢。所以選擇去美國習一技之長,應該是相對正確的。

然而,往往人生之路的安排並非如你所想。當父親1978年去世後不久,母親很快便被批准去了香港,北京的家只剩了我一個人留守。哪知次年忽傳來她中風入院的消息,我心急如焚,便到北京電報大樓給已經定居在香港的姐姐打長途電話,請她幫我到母親住的醫院討一份疾病證明,然而,我這個姐非常冷漠地說,我很忙,沒有時間管你這個事。一頭涼水澆下來,我清醒了:我自己的事必須要自己辦,自己的路必須要自己走。

母親病發時被救傷車送入瑪麗醫院,幾天後轉入葛量洪醫院,於是,我給那兩間香港醫院的院長各寫一封信(中英兩語),請他們為我們母女團聚,出示母親的疾病證明,並寄給在北京的我。信封上僅用中英文寫了兩間醫院的名字,連具體地址都欠奉,院長的名字也不知道,只寫上院長大人收。結果如何?回信約十天便收到了,證明信是英文打字打出來的,簡明扼要,附有院長的親筆簽名。

這一次應該是我與香港政府機構第一次打交道,沒想到效率竟如此之高。有了這樣的證明信,我的赴港申請很快便批准了。這信也猶如一把鑰匙,打開了我人生的另一扇大門。

哪裡想到,與此同時我也收到美國兩間護士學校的錄取通知,其中一間連財政資助都提供給我,在這命運的路口,我考慮再三,最後還是以盡快走出國門為上策,於3月25日經深圳踏上香港的土地。雖然香港並非我的初衷,但畢竟走出了國門,開始了命運的另一行程。

當我離開北京的時候,真是五味雜陳,我選擇了坐火車到廣州,一點一點地從北京退出,我要讓自己記住北京那片土地和天空的顏色。

1980年3月25日上午,大約10點鐘,我拖著一隻沉重的帆布箱,隨人流走向海關。當年的深圳火車站還沒有建成聯檢大廈,我夾在一群挑擔子、揹孩子的同胞中,聽他們高聲低語地講著我似懂非懂的粵語。

隊伍進入那間白天都覺得黑咕隆冬的大場棚,裡面就是海關——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過了海關,再向前走不遠,應該就是異境香港了。

“分開,分開!”一名穿制服的男人用廣東話指揮著人群,我能聽的懂這兩字的意思,半路認識的北京老鄉站在我旁邊焦慮不堪,他連這兩個字都聽不懂。我拿著證件上前請教,“制服”聽我一口北京話,便吃力地用他那幾乎咬短舌頭的國語說道:

“你地,排‘節’邊(這邊)。”北京老鄉一臉的惶惑:怎麼這廣東話,像日本人說中國話?什麼“你地”,“我哋”?

好不容易過了中國海關,走向羅湖橋,這橋北是中國地界,大約一百米外的橋南,便是燈紅酒綠的香港了。透過三月的霧靄,可隱隱約約望到香港島,一時間感慨萬千,索性將隨身帶的兩隻箱子放下,左顧右盼,真恨不得兩隻眼睛變成錄影機鏡頭,將這一切——舊木橋、大標語、解放軍和倉惶的人群都記錄下來,留作我永遠的紀念。

還有一步便踏上香港的土地,一位駐守在邊境的邊防軍操著河南口音問道:還回來不?我大聲答道:當然回來。那就是我三十幾年前走出國門前的最後一個定格。登上從羅湖開往九龍的火車,北京老鄉激動地在我身旁不停地發表議論,我卻望著映入眼簾的五光十色的廣告招牌,一股愁緒慢慢爬上來,我實在看不出我在這光怪陸離的城市的前途。然而,幾年後方發現,命運竟然這樣為我鋪好了一條路,真的不是我自己所能設計的,那是另一個篇章。


 

 

 
oakville 发表评论于
可惜了,应该去读书啊
gzkom 发表评论于
真好。 继续。
Dataoying34 发表评论于
我也是80年經羅湖到香港的,你的敘述,勾起我的回憶。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段土路,兩不管地帶。我是拖兒帶女輾轉,分段搬運過来的。
hhtt 发表评论于
喜欢你的故事。 我经过深圳离开大陆的经历和你相同,只不过比你晚了两个月。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又见石贝姐姐的美文,好久不见!
瀛客 发表评论于
非常羡慕你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如此有胆有识。
石貝 发表评论于
謝謝各位支持,我會接着寫下去的。寫繁體字是習慣了,從1981年開始給報紙寫稿,規定一定要用繁體字,每天專欄每天寫,漸漸就習慣了,用電腦打字前,還習慣豎寫呢。這麼說吧,寫字這習慣,是讓香港給洗腦啦。
我是一元党 发表评论于
出国的借口好差。我家庭也是黑五类,军阀后代。爸妈照样不成功了?
zhige 发表评论于
用繁体字是否也在表明一个态度?因为台湾人(和香港人+???人)把繁体字叫做“正体”(言外之意,简体字就是非正体了),简体汉字说成是“ shorthand ”。
不言有罪 发表评论于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赞楼主,那么早就能这么做!
亚发 发表评论于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历来如此。我们牺牲自己,成就后人。看到后代在美国非常成功,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昵?!
bm熙哥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真实,命运往往就是这样,关了一扇门,却开了一扇窗。只有我们这代人才体会最深。
谷莺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期待下文。
SDUSA 发表评论于
感同身受,期待下一篇!现在的一代很难体会到那一代人的绝望和无奈。
余音绕梁 发表评论于
继续,期待
藏龙卧虎 发表评论于
接着写! 好看!
家宴 发表评论于
我们都是自己选择,然后折腾,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几十年了,无怨无悔。
写得好感人,期待续集。
lonelytwins 发表评论于
好看!还接着写吗?
晓青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
十全老人 发表评论于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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