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平凡的抗战老兵:我的四公
作者:叶蔓菁
家乡老宅的西侧门外是一条小泥路,小路蜿蜒穿过竹林,一路下坡延伸到山脚下的水井,水井旁灌木丛生,攀爬着一朵朵漂亮的喇叭花。这些喇叭花不是本地品种,它是鲜艳的蓝紫色,花瓣像绸缎一样好看,而本地的喇叭花多数是天蓝色的。这些喇叭花是我的四公从外地带回来的,四公是我爷爷的兄弟。
我小时候常听爷爷奶奶讲起,解放前四公跟着国民党的军队去北方打日本鬼子,一去好几年,音信全无,婆太天天啼哭,一双眼睛都哭瞎了。后来日本鬼子投降都一年多了还不见他回来,都以为凶多吉少,然而有一天,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进家门,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一个乞丐,突然发现是他,都惊喜得难以形容。奶奶说四公回来的时候不仅蓬头垢脸,骨瘦如柴,脚上还有伤。婆太问他如何回来的,他说是一路“问吃”走回来的,“问吃”就是当乞丐。他摸摸破衣烂衫上的口袋,拿出一条植物的藤,递给婆太,说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这种花很漂亮,就扯了一根放在口袋里,他要带回来种。这就是水井旁的喇叭花的来历。
四公是文盲,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跟着部队去过哪里,在哪里打仗,他说去过北方下雪的地方,还见过房屋那么大的一个“豹儿”,但没有人相信有房屋那么大的“豹儿”,都认为他是吹牛。“这就是葫芦豹了!” 爷爷去过的地方也不少,临近的太平、三堡、筋竹都去过,年轻的时候还走路去过容县和玉林,坐放排佬的木排去过梧州,在农村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他也不相信有那么大的豹儿,“葫芦豹”在地方话里是指一个人在外面胆小怕事,但在家里小小的地方就逞能,吹他在外面多厉害,吹牛就行。
四公是一个反应迟缓、言辞木呐的人,家里人多次追问他在外面的经历,慢慢地才问出这些故事来:他说跟去打仗总是叫去挖泥,在这里挖又去那里挖,有时又做搬运,什么都运,后来鬼子投降了他跟长官说要回家,得了一些大洋做路费,可是路上钱丢了,于是到一个姓李的地主家去做工,说好了打一年工就给路费回家的。可是辛辛苦苦一年过去了,那个地主耍赖不给钱,欺负四公不是本地人。地主家的一个长工偷偷给四公出点子:“镇上有许多跟你同姓叶的,你去找他们,也许他们能帮你讨回工钱。” 四公马上去找他们,一说起来,原来他们的祖先是从广东梅县移居来的,我们家的老族谱上也是说祖先从广东梅县移居到广西的,这样算起来都是兄弟,他们当然帮四公,找到那个地主说理。地主见有人帮就不敢耍赖,乖乖地把工钱交给四公,这样四公才有钱回家,无奈路途遥远,最终还是一路乞讨、风餐露宿,但终于找到了家门。至于四公打工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地名,四公说叫“了羊”,后来大家查地图,都觉得应该是湖南的浏阳。
我小时候跟爸爸妈妈住在县城,他们在县城上班,离县城不太远的老家有爷爷奶奶、四公、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 当时从县城回老家只能走山路,要翻山越岭。每逢农忙假、暑假,爸爸都会叫我回去“帮家里干农活”。
记得有一次我回到老家,奶奶说:“你喝了木薯粥就过去帮四公摘地豆咯。” 当我跟四公坐在禾地上摘地豆时,我问四公:“四公,他们都说你见过葫芦豹,葫芦豹是什么样子的?” 当时我还小,还不知道别人说的“葫芦豹”是什么意思,以为真是一个豹儿。
四公一愣,笑着说:“哪里是豹,我都跟他们说了是打仗的大炮,大炮像个豹儿一样恶,还恶过豹儿,那个大炮象个房屋那么大。” 原来“葫芦豹”是大炮,等我回到县城时,我告诉爸爸:“四公讲了,葫芦豹就是大炮,打日本鬼子的大炮。”
四公的房屋在爷爷的房屋的右边,是泥砖建的,门前左边有一大片单竹。平时一有空闲,四公就砍一些单竹,据成一段段,再把竹用刀剖开,剖成细竹条,再用薄刀把竹篾取出,把竹篾扎成一捆捆,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用一双满是厚茧的大手开始织东西,鸡笼、簸箕、盆盖他都织过,等到去县城趁墟的时候就挑去卖。四公的手艺不是很好,所以生意一般般,有时候墟市散市时都卖不掉,只好又挑回去,下次再挑出来。爸爸时常和他说:“卖不完就放在我这里,不用挑来挑去费力。” 他从来不把卖剩的东西放在我们县城的家里,也许他觉得我们的房子太小,才两间窄窄的房子,他不好意思放在我们这里。
有一次我跟爸妈回老家帮插田,临走的时候,四公给我一小口袋的花生,还给爸妈一瓶花生油,用装酱油的玻璃瓶装着。爸爸不愿拿,说:“我们两个有工资领,还要你的花生油啊?不要。” 四公硬要我们拿,爸妈只好把它放在布袋里,把布袋扎在扁担两头。我们走的时候,没走多远,妈妈就把花生油从布袋里拿出来,叫我把油瓶偷偷拿回四公的厨房。我拿着油瓶往四公的厨房跑,把瓶子往灶台上一放就走,正好碰到四公走过来,他看到灶台上的油瓶,说:“又拿回来!” “妈妈叫我拿回来的。” 四公用一双大手擦着眼泪,一边说:“你们又给我们那么多钱……” 四公的小儿子病了很久,是肺结核,花了不少钱。在那个年代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当时爸妈的工资不多,但人命关天,不可能见死不救的。
四公家一直贫困潦倒,四公的小儿子走了之后,大儿子年纪很大了都还娶不到老婆,人家嫌他家穷。于是找地理佬来看看房屋的风水,地理佬说屋前一大片竹子,不好,苦竹。于是把屋前那一片竹子都挖了,要织东西就到水井那边砍竹子。后来四公在小河边种了不少竹子,到如今河边的竹子已经成片成林了。
后来四公家终于兴旺起来,是因为四公的大儿子娶到老婆了。婶婶很勤快,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没什么钱买肉吃,但婶婶种很多花生、红豆、黄豆,每次回去看到四公和叔叔婶婶们都过得挺开心的,后来婶婶生了好几个孩子,家里很快就热闹起来。
四公走得非常突然,他喜欢趁墟,年纪大了还是喜欢,他喜欢到县城墟市上买一斤肉、两节莲藕、二两烧酒什么的带回家,有时候也买两三个苹果、梨带回去给孙儿们吃。1992年的夏天,他已经74岁了,还去县城趁墟。到下午回家时下雨了,听亲戚们讲,甘村的亲戚们见到他下大雨还往家走,就叫他在甘村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去。他说人过70岁就不再在亲戚家住的,非要回去,亲戚苦留不住。可是,自从他走入雨幕,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从县城回去,要过一条小河的,估计他过河的时候被河水冲走了,后来叔叔婶婶还有许多亲戚沿着大河一路找下去,找到西江,都没有找到他……
(2015年8月22日)
后记:
四公走了很多年了,他的身影依然烙在我的脑海:个子高大,宽宽的肩膀,穿着一身深色土布衣裤,裤头用一根火水带儿系着,上面扎着一个铜钱。
我刚去深圳打工的时候,进了一家比较好的外企打工,那年我回广西过年,我妈妈说:“你去打工前,问问老家有哪个弟弟妹妹想跟你入厂打工的,也许有人想去的。” 听了老妈的话,我从玉林回到岑溪的小山村,一问那些弟弟妹妹,四公的大孙子想去,另外还有其他堂弟堂妹。我们一行人一起去深圳打工,都在我打工的那个工厂上班。
四公的大孙子是个大帅哥,追他的女孩不少,在车间做拉妹的两个堂妹人缘也很好,有点先前我爷爷的为人风范,大度、大局、好学、上进……
可惜我后来出国走人了。
后来每逢中国沿海地区出现劳工短缺的情况时,那家外企的老板还总会给我发邮件,问我家乡是否有外出打工的青年,他工厂需要大量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