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里走单骑
十八岁的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厦门老家的一所重点大学。大一那年的清明节,大表哥约上我去祭扫祖墓。任性的我抢了他的男式自行车来骑,一路载着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厦门郊外。
大伯父早已一脸严肃地立在祖墓前,递给我一罐红漆和一支细毛笔,让我将墓碑上的被风雨侵蚀后略显模糊的刻字重新描一遍。我蹲在曾祖父的墓前,仔细一瞅,“晋江头”三个字映入眼帘。
“哎哟,原来我们是泉州人啊!”我心里暗暗诧异。爸爸出生在厦门鼓浪屿,我的户口本上的祖籍一栏一贯写着“厦门”的。没想到我们的祖上是从泉州迁出来的。我不禁对这座浸透千年古韵的城市心向往之了。
大二那年的五一节,我们宿舍和友好宿舍相约一起骑单车从厦门去泉州城游玩,两个城市相距约106公里。这个建议一开始得到了热烈的响应,接着陆续有人打退堂鼓,动身出发那天,我们宿舍只有我和成都妹去了,友好宿舍去了三个男生:老张、小张和老邢。
我们的装备很简陋,骑的都是借来的破自行车,每人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干粮和行军水壶。我之前没有一点长途骑车旅行的经验,穿着短袖上衣和运动短裤,也没擦防晒霜,就兴冲冲地上路了。
一开始大伙儿干劲十足,飞快地蹬车,几个小时后,方叹“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南国的五月天已经微微露出狰狞面目,日头毒得狠,烤得我们汗流浃背。公路上的灰沙尘土扑面而来,令我周身不舒服,开始懊悔骑单车百里行的决定。
可已经骑过了半程,打道回府也不易,我只得咬着牙继续前行。终于在日落之前骑到了泉州大桥,大伙精神为之一振,在大桥前留影。后来妹妹见到这张照片,取笑满面尘垢的我们像狼狈流窜的贼寇。这张珍贵的照片至今还留在我的相册里。
进了泉州城,才发现麻烦来了。友好宿舍的几个男生是打算露宿街头的,身上只带了很少的钱。我和成都妹只带足了自己的那份。我们两个女生一听说要露宿街头,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坚决否定了男生们的突发奇想。我们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年纪最大的老张,由他统筹安排。待住进了一家便宜的旅馆,老张算了算,我们的钱只够住宿和吃饭,根本没有闲钱买票去风景区游览。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决定厚着脸皮硬闯了。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了举世闻名的开元寺。绕着寺庙外围走了一圈,我们发现了一农家小院。他们的鸡窝和寺院的外墙紧挨着,鸡窝旁有一棵高高的凤凰木,半个树冠都伸进了寺院。我们只要爬到鸡窝顶,再攀着凤凰木,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翻墙进到寺院里了。
成都妹身高一米七,是游泳健将,友好宿舍的几个男生的运动天赋也很好。刷刷刷,他们几个全都轻快地爬到鸡窝顶,然后拽着粗大的树枝攀到了寺院的墙头。我个子娇小,天生四肢不协调,勉强爬到了鸡窝顶,任他们几个在墙头怎么拉扯着我,我再也爬不上去了。
他们只得悻悻然从墙头爬下来,另想入寺的办法。我很沮丧地跟在他们身后,暗自责怪自己拖累了大家。小时候读《西厢记》中的一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当时只觉得明月东升,清风拂面,花影珊珊,一对璧人儿偷偷私会,一定很美很浪漫。泉州之行让我明白了,拥有良好的运动细胞是偷情私会的必备条件。张生和崔莺莺必须身体健康,轻巧灵活,才能上得了树,翻得了墙,共谱得一首西厢情缘。
正在乱想着,寺院的后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我急急追了过去,大叫一声:“方丈留步,方丈开恩。”
老和尚停住脚步,好奇地打量我。我向他说了我们的经济窘况,并表示大老远来结一趟佛缘不容易,恳请他高抬贵手,让我们免费进寺。
老和尚果然大发慈悲,让我们从后门进到大殿,省下了门票钱。我得意地对同伴们说:“这叫四两拨千斤,先进的思想才是生产力。先别忙着上树,要多多开动脑筋。”
从开元寺出来,我们又去了清源山。我如法炮制,获得了泉州人民的同情,免去了门票,让我们这帮狼狈不堪的大学生进景区了。
清源山很美,是鲤城泉州的一颗璀璨明珠。我们在峰峦叠翠的景区内流连,观奇岩异洞,赏流泉飞瀑,在质朴浑厚的老君岩下合影,叹巨石峭立,古木参天,飞瀑如练。身临清源山中,所有的凡俗尘虑都被涤荡而去,家乡有如斯美景,怎不令游子自豪?
下山的时候经过一池碧绿的深潭,我们坐在潭边休息。清风拂来,将成都妹的太阳帽吹到水里。成都妹弯腰去捡,一不留神掉进深潭。我们压根没想到有人会落水,见到成都妹“扑通"一声跌到潭里,大伙儿全都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待稍稍回过神,只见成都妹在水里灵活地一翻身,如一条身姿曼妙的美人鱼朝岸边游来。靠岸的时候,我们七手八脚将她拉了上来。
男生们坏坏地笑着,突然调侃起不谙水性的我:“可惜可惜,为什么不是你落水?给我们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吧。”
成都妹全身湿漉漉的,又没有带多余的衣服。小张脱下了他的长外套,老邢脱下了自己的长裤,只穿着里面的运动短裤。他们把长外套和长裤递给成都妹,说:“找个地方换了吧。”我陪着成都妹躲在不远处的隐蔽灌木丛里换衫时,那帮男生又在不远处放肆大笑,我隐约听到他们说:“要是晶落水就好了,我们先看够了她的狼狈样,然后再跳下去救她。”我和成都妹同时骂开了:“这帮坏小子,什么玩意!”
第三天骑车回厦门,只骑了两三个小时,我们全都累瘫了。我们在福厦公路上拦下了一辆小货车。司机和助手都是漳州人,一脸老实相,但驾驶室只有两个空位。
司机扫了我们几个一眼,很干脆地说了一句:“女的上车,男的统统不要。”我和成都妹把自行车放在货车顶,坐在驾驶室里跟着司机走了。
司机把我们载到同安,因为不顺路,让我们就地下车。我和成都妹又饥又渴,这才发现身上没有一分钱。我们将所有的钱都放在老张那儿了。老张他们几个早已不知去向。
我俩面面相觑,差点哭了出来,只好无可奈何地骑上自行车往厦门方向走。饥肠辘辘的我顶着烈日,又累又困,一边骑车一边犯迷糊,好几次差点从车上摔了下来。终于来到了集美小镇,我们停下来小憩。我让成都妹在路边的小店等着,自己跑到集美航海学院的教工宿舍找人。我闺蜜的嫂嫂是该校的英文教师,我曾经和她在她的哥嫂家蹭饭吃。我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回应。又饿又乏的我顾不得许多,敲开了他们邻居的门,可怜巴巴说了自己的窘况,向他借两块钱买吃的喝的。我只敢开口要两块钱,怕要多了他不给。邻居看着一身泥一声汗的我,有些狐疑,但还是将钱借给了我。
我飞奔回小卖部,买了两块面包和两根甘蔗,和成都妹狼吞虎咽地吃了。
肚子饱了,睏意愈发明显。我见到路边有几辆空着的人力车,车夫们都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休息和吃午饭。我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后,立马钻进一辆挂着帘子的空车,用双肩包当枕头,美美地睡着了。
本来只是想打一个小盹,谁知竟沉沉地睡了将近两个小时。醒来后,发现车夫很有耐心地站在车外。他本来早就想开工的,一掀帘子,发现我睡得死沉死沉,不忍心摇醒我,只好站在帘外等着。
我又感动又惭愧,向这位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闽南汉子连声道谢,然后骑着车往大学方向赶。
返校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五十分。我和成都妹在校园的主干道上碰到了同宿舍的几个姊妹以及友好宿舍的老张、小张和老邢等。原来失散了几个小时,他们早已回到了大学校园,而且洗漱完毕,换上了白衬衫和西裤,非常的帅气。
想想他们在泉州时对我的调侃以及盼我落水的“坏心肠”,长途跋涉后一副蓬头垢面的我气不打一处来。老张和老邢见了我喜出望外,丝毫没有料到我心里起了“歹意”,他们跑过来热情地拥抱我,就像拥抱一位失散多年的小妹妹。我却突然飞起一脚,朝他们干净的西裤踢去以泄私愤,吓得他们赶忙闪人。
同宿舍的温州女孩说:“幸好你们提早十分钟到啦。我们大家约好的,八点钟不见人,就去派出所报案,这会儿正往派出所走呢。”
哟,原来是报案去的,怪不得两个宿舍的人差不多都齐了。
老张他们七嘴八舌和我们讲起了原委。他们在泉州郊区拦下小货车,目送我和成都妹离去后,忽然想起司机的那句“女的上车,男的统统不要”,心中大骇,意识到碰到了色狼,把我们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劫走了。三个男生拼命骑车追赶我们的货车,但还是眼巴巴瞅着我们不见了踪影。
后来他们拦下一辆军车,好心的解放军战士把他们送回了大学。他们急急忙忙跑到我们宿舍,发现我和成都妹根本没有回来。同宿舍的姐妹慌了,有人竟然担心地哭了起来。北京姑娘痛骂那三个男生:“你们这几个啊,一文不值,就那两个姑娘是千金宝贝。你们竟然没看住,让贼人掳掠去了。”原来她把我们比作流落瓜洲的妙玉了。
老邢嘟囔了一句:“我们本来觉着那两个司机挺老实的。”
北京姑娘不客气回了一句:“哼,这年头,老实人往往干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句话后来成了我们宿舍的经典名言。
这趟泉州之行最终圆满收官。我因穿着短裤和短袖汗衫骑行,胳膊被严重晒伤了,起了无数的水泡。水泡溃烂以后,满胳膊的鸡皮疙瘩惨不忍睹。我只好天天穿长袖捂着伤口,半年后才复原。
在大学里教书的叔叔很喜欢我的泉州之行。叔叔婶婶说起他们当年插队时割稻的情形,城里来的知青不识农务,穿着短袖干农活,晒伤了好几个。“所以啊,人都是在挫折中长见识的。”叔叔总结道。叔叔是史学大家,著书颇丰,但绝对不是书呆子,他鼓励我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话我一直牢牢记着。
那趟泉州之行,是我和这个美丽城市的缘分的开始。